接到父亲电话时,宁婧心里一惊,白色广本剧震了一下,尖叫着停在路中。她脸色惨白地紧贴着方向盘,一时动弹不得。后面的车辆从她车边绕过去,司机们朝她投来愠怒的一瞥。她将车停到路边,胸腔里仍兀自跳个不止。
“喂喂,”父亲仍在手机里喊,“你回来一趟吧。保姆请假了,你娘今天格外吵呢。”
“爸,你……伤得不重吧?”她说。
“不蛮要紧,就是脚烫了,怕要两天才好得。”父亲吸吸溜溜道。
宁婧吁了口气,答应就回来。她现在最怕接到娘家人电话,稍有风吹草动,她便心惊肉跳。她启动车子,心里的一股怨气也启动了。父亲真是做不得事啊,厨房里都要跌跤子,烧壶水都要烫伤脚。本来就忙,他还要来添乱!她没打回转。店里的生意等着她。
宁婧租了航模学校两间闲置的教室,出租服装。她一直不能理解,一个六七十万人的内地小城,怎会有一个颇具规模的航模学校。学校现在基本没什么学员,临街一楼的四间教室都改成了门面。因面向新修的马路,商业不发达,住户也不多,门面租金很低。这倒是挺适合宁婧的需要。宁婧做的是偏门和独门,不是那种靠旺盛人气带动的生意。足够宽大的空间,除出租演出服装,还方便她练功——毕竟本职是群艺馆舞蹈老师呢。宁婧店子在西头,东头两间卖艺术陶瓷。这生意和她差不多,也不会有火爆的人气来热闹店面。西装革履的老板韩硕站在店前,她朝他点点头,走过去后,又回头去望——平日见惯他休闲夹克示人,今日一身正装,让她感觉有些怪。韩硕有些不自在,难为情地朝她笑笑。她回他一个笑脸,朝自己店子走去。
一台丰田皮卡停在店门口。店内,舞蹈班班长黄芹,正在翻看店里的影集。司机眼睛四处看着,讶异于这些演出用的服装和头饰会是如此花样百出,品类繁多。柜台后小玉敲打键盘的声音与里屋传出的缝纫机声混在一起。小玉是宁婧舅舅的女儿,大学毕业没找好工作,暂时来店里帮忙。黄芹放下影集,笑着叫宁老师。看着对方仍然精致的一张脸,和她周身焕发的一股活力,宁婧一下想到了母亲,心里陡然疼了一下。她打起精神道:“嗨,黄姐,不好意思,没等好久吧?”
黄芹是环保局工会干部,单位排节目参加区里文艺汇演,她来租些服装。宁婧带两人进了里间。三排长衣柜,五台缝纫机,一溜盛满布料的塑筐,以及一块裁剪和熨衣服的大案板,将里间分割。缝衣服的五位师傅朝门口看一眼,又都专注于手里的活计。小玉拿来几只空纸箱,从柜里取出服装放进去。司机将鼓鼓的纸箱搬到车上。送走顾客,宁婧跟小玉交代几句,匆匆离去。
宁崇北坐在餐桌边发呆,听见门响,眼睛望过来。他烫伤的右脚伸直了,搁在拖鞋上。“爸,要不要到医院看看啊?”宁婧蹙了眉,换上拖鞋。
宁崇北说:“不要嘞,擦点药就好了。”
宁婧走拢去看父亲伤脚。伤脚红肿着,油汪汪的,已经搽了红花油。汪在厨房地上的一滩水还没干透,一把铝制的炊壶侧翻在地,壶盖滚到一边。宁婧进去收拾了,将炊壶里的余水倒了,新接了水坐到火头上。“保姆什么事请假啊?”她侧脸问。
“她儿子对象今日上门……”宁崇北咳了一声,一张脸忽然红了。
宁婧着恼的心里有些好笑,心想,你真被我妈惯成了大少爷呢!
宁崇北过去是报社的美编、画家。他创作的不少画作,经常在报刊上发表。但他这个美编和画家在报社却没地位。在娘家做女儿时,宁婧常听到父亲的各种笑话。父亲八岁时的习作就上过人民日报大地副刊,有神童之誉。像支电光花炮似的,父亲一生的辉煌早早燃烧完了,他对艺术的理解似乎固化在八岁的那个阶段,再也没有进步。他笔下人物永远脱离不了年画上的形象,男女一色的葫芦头,蒲扇脸,皱纹都是横竖的括弧,女孩羊角辫,男孩则是头上一撮毛的红孩儿。设计的标题则土气难看。外面读者对市里的发展不满意时,常拿她父亲来调侃:
“市里这些年真没变化啊,跟日报社宁画家的画一样,几十年都是一个模样。”
宁崇北在报社的美编地位,随着数字排版系统的引进而彻底丧失:报社美术部成了懂电脑的年轻人的天下。退休前的几年,他像个既多余又无用的人被单位上的人支来使去。
小时候,宁婧喜欢看父亲作画,和父亲一起翻看他厚厚的剪报本。那些画在宣纸和印上报纸的图画,画中略显夸张的人物,以及农家才有的各种动物,让她十分着迷,对画出这些画的父亲崇拜不已。大了以后,父亲的这些画再也没有吸引过她,相反,在感觉父亲画作档次太低的同时,更感到父亲在其他方面的窝囊。单位不用说了,家里一切也是母亲说了算。家长去学校开会,都是母亲到场。父亲在生活上的笨拙,是他遭人取笑的另一个方面。报社宿舍和办公楼在一个院子,父亲在家的时间比母亲多。有时母亲下班不能及时赶回,要父亲先淘米煮饭,父亲却经常是多放了水煮成稀饭,或者水放少了饭太硬。有一次父亲煮鸡蛋,等到揭开锅盖才发现,父亲只是把生鸡蛋泡在冷水里,根本没打开火。
“这也不能那也不会咧,你真是陈景润啊!”母亲生气道,“可你真是陈景润也就好了,没人说你的不是,饭来张嘴衣来伸手我也招呼你!”
从母亲嘴里,宁婧知道了数学家陈景润在生活中也是十分的笨拙。
相比于父亲的窝囊和笨拙,母亲则显得过于精明和能干。下班回来的母亲一边抱怨父亲帮不上一点忙,一边利索地在厨房忙着。画家好性子,任妻子如何埋怨数落,却只在书房忙自己的事,当着妻女的面,则赔上一个宽容的笑脸。画家无任何不良嗜好,不抽烟,不喝酒,不乱串门子夜里迟归。他的工资折由妻子保管,身份证也在妻子手上,得了稿费,由妻子去取。他似乎只要嘴上有口热的,其他的都无所谓了。在宁婧看来,父亲生活上的笨拙无能,很大一部分是母亲惯出来的。她不逼他,宁愿将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或是让女儿分担。女儿体会得到,母亲对父亲的感情有些复杂,似乎是既轻视又有些怜爱。父亲无意挑战她在家里的权威。他们的婚姻保持着非对称的稳定。
妻子可以轻视丈夫,但不能接受别人对丈夫的轻视。所以,母亲的强势,也让报社的领导们领教了。父亲退休前几年,社里安排父亲做寄发稿费、考核计分的杂事,事情拉杂啰嗦不说,而且父亲难以做好,常常搞错。老实的父亲饱受同事的怨言却毫无办法。母亲知道了,找报社领导说这不是她家老宁做的事,要求调换工作。
领导问:“不是老宁做的事,那你告诉我,老宁能做什么事?”
母亲有些激愤了,也不管对方是一社之长,话说得连珠炮似的,使人透不过气来:
“老宁能做什么事,难道你们领导不晓得?老宁是高级职称呢,你们要他打杂!老宁奋斗了几十年,你们就给他这么个待遇!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啊!看我家老宁老实,不会拍马屁行贿拉关系啊!不用你们的职工说,我们外面的人都晓得,那些会唱几首歌的,会跟领导拉扯关系的,你们就让他当工会主席,当什么副调研员!这些人上班要做什么事?难道他们那些事我家老宁就做不得的?你们倒也让他去做做看!”
“谁行贿拉关系了?话莫乱讲啊!”领导好容易得个空子,紧绷着脸说。“单位办事,都是按规矩来的。”
“哈哈,我乱讲吗?”母亲继续道,“还规矩呢,哄鬼呢,真菩萨面前莫烧假香!真要人挑明啊?在一个院子里,你们楼上楼下那些乌七八糟的事,真以为我们不晓得啊?嫌茅坑里的屎不臭,要挑起来闻啊!?”
或许是领导觉得不能跟女人一般见识,又或许他秉承好男不与女斗的古训,总之,领导答应给父亲换工作了。父亲新的身份是“版面视觉顾问”,每天只要看看当天报纸的色彩、图片、版式等方面的视觉效果,提出评判意见。宁崇北的意见自然是没什么人认真听的,所以他也慢慢乐得顾而不问了。他又能常常背起画夹去外面写生,或者整日呆在家里,画他那些“风格鲜明”的画了。
宁婧洗了手,朝母亲房里走去。经过客厅时,父亲又说:“她今天吵得厉害。”她能吵什么呢,宁婧没理会父亲。
房里十分阴暗,空气也有些恶浊难闻。宁婧将窗户都敞开,让空气流通起来。母亲躺在床上,呼吸平缓悠长,有种深沉的感觉。平静的面容略显浮肿,依然浓密的黑发散在枕头。头发和枕巾上沾了些粘结物,那是帮她鼻饲流质时滴下的。她伸手在母亲脸上压了压,又拿起薄毯下母亲的手握握。床上的人没有感觉。怎么会有感觉呢,母亲成了植物人了。父亲说她今天好吵,他这话说了几次了,前天和大前天也说过。父亲产生幻觉了吧。医生建议,至亲的人每天跟患者讲话,对患者的苏醒可能产生帮助。电视上曾报道过这样的奇迹。宁婧抽不出多少时间回娘家,周三晚上没课,她会来多陪陪母亲,有时利用午休时回来一转。无论是她在母亲身上不停搓揉以助其舒活经络血脉,搬动她身体清洁卫生,还是絮絮叨叨跟她讲起家里的事,自己和丈夫的工作,女儿的学习,母亲永远都是一具柔软躯壳和一张平静的脸。家里的这一切,母亲以前是多么的心挂念挂,一辈子都是为这些活着呢!现在,她似乎是决意要放下这一切,不管不顾地熟睡,又或是她的心智灵魂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找不到回归的路。奇迹毕竟是少见的,父亲天天面对母亲,或许真有比她更细致的观察。
宁崇北烫伤脚,不能给妻子鼻饲了。宁婧给社区诊所打电话,请护士来挂点滴。打完电话,她给母亲换了干净枕巾,帮母亲翻了身,扯下她腿间的尿不湿扔进厕所纸篓。
“妈,你什么时候能好啊!”宁婧边给母亲换尿布边说。一滴泪珠挂到她睫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