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这一天是爷爷的“三七”,这一天是父亲摔伤的第40天。常言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父亲年过半百,伤得又重,没有仨月是不能动弹的。
给爷爷烧完“三七”的路上,我和族里人商议,必须接父亲回来过年,父亲躺在医院,这年谁也过不好。其实我是揣测出了父亲的心思。
医生却说什么也不让抬,说过年在哪都一样,病人安全要紧。我说,出了问题我们自己负责。父亲在医院躺了40天了,格外想家,他说抬吧抬吧,在这也是光养着。就这样,我们把两个门板并在一起,用绳子杠子绑好,把父亲往门板上一搁,就上路了。
天公不作美,刚走了不到3里路,就飘起了雪花,小西北风嗖嗖的,直往脖子里灌,雪花让风卷得满天飞舞,打得脸上生疼。抬人的一边走一边出汗,倒不觉得冷,躺在门板上的父亲可受不了,鼻子尖红红的,不时地打喷嚏,我把军用皮帽摘下来,放下帽耳给父亲戴上,又把被子往上拽。等我们进柳条庄的时候,或许是父亲在村里人缘好,或许是我们白家族刚刚抬走了爷爷,或许是说不清的原因,柳条庄能出动的人都冒雪涌到村口来看父亲。人们问这问那,父亲抬起手和大家打招呼,就像在前方打仗光荣负伤胜利凯旋。我的视线四下睃巡,然而没有看到那个最该出现的刘爷,我心里不舒坦,就加快了脚步。
等父亲安安全全的躺在炕头上,我这心里也像块石头落了地。好了,我们家能过一个团圆年了。
腊月廿九是春节前的最后一个集,我问娘,过年咱还缺什么,我想赶个集。
我这话刚落地,娘眼泪就掉下来了,怕父亲看到她掉泪,她拉我到外屋,说,缺什么,什么都缺,年货一点没买呢。
以前过年都是父亲考虑操办年货,眼下父亲躺在炕上不能动弹,理所当然由我这个长子来替父亲操办。可办年货需要钱,手里只剩下不足60元钱,正好是我回部队的路费。我问娘,家里还有没有钱。娘说,本来家里这几年有些积攒,可你爹这一出事,所有的积蓄都搭进去不算,还欠了200多元钱的窟窿。听娘这么一说,我不再问什么了。
不管怎么着,这年得过,饺子得吃,鞭炮得放,父亲出院了,我当兵5年第一次回家,这是个团圆年,该好好过,不能让外人笑话。
我想到了借钱,让这个家过一个说得过去的年。但找谁借呢?我想起了一个合情合理的借钱处——刘爷家。
我细心观察过了,父亲回来以后,全村人差不多都来看过了,只有刘爷家没人露面。我听说,父亲摔伤以后,他们家只派人去过一次医院,既没提医疗费由谁来出,也没说留下来伺候伺候病人,坐了一袋烟的工夫,撂下两包点心一瓶罐头就走人了。过去的恩怨且不提,一个50开外的人为你家拉砖差点把命搭进去,你们到现在既不出钱,又不出力,甚至连看一眼都懒的来,这他妈还有人味吗?血气方刚的我咽不下这口气,我要找那家人理论理论,让他出点血,掏点良心,让他看看自家族不是没人,也让他家看看,我这些年在外边没白混。
我转身要走,却见刘爷登门了,又是手里提着两包点心和一瓶水果罐头,像到一个跟他家没任何关系的病号家去施舍。
刘爷进了屋,挨着爹坐下,把提来的慰问品在父亲眼前晃来晃去才放在柜上,说:听说你回来了,因为过年忙,我也没顾上来看看。
父亲看样子还挺感动,拉着刘爷的手说:看不看不要紧,往后光剩下养着了。
刘爷点了一支烟说:过年了,缺啥不!
娘接过来说:啥都缺,肉还没称呢。得钱不?
父亲对娘说:你少说两句好不好?
我说:刘爷,那次翻车你家损失不小吧,砖是不是都摔碎了,要不要我爹赔呀?那天可是我爹押的车。
刘爷不爱听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当然不甘示弱:你说什么意思?为你家拉砖,我爹快把命搭进去了,你知道不?为我爹治腿,我们家借了200多块钱的亏空,你知道不?今儿都腊月廿九了,我家一点年货也没置,你知道不?
父亲朝我瞪眼发怒:老大,你长脸呀你,你怎么能这么跟你刘爷说话,出去5年了,你这兵怎么当的?
娘在一边说:当然,谁家也不愿意碰上天灾人祸,可既然摊在咱头上了,就认倒霉呗。凭良心讲,打他爹出了事,俺也没打算赖着你家,可你家也不能躲得太远了。那天往医院捎干粮,我说朝你家借一碗白面蒸馒头,你媳妇愣说没有,没有就没有呗,我出门的时候你媳妇还说了一句,嗨,那次拉砖压根没打算让你家老头去,是他愿意去的。你说说,这是人话吗?
父亲又咳嗽两声:老大他娘,你给我住嘴!
刘爷把脑袋耷拉进裤裆里,只顾抽烟,什么话也不说,像根从咸菜缸里捞出来的蔫黄瓜,看着让人心里皱巴。
我没可怜刘爷,继续向他进攻:刘奶说的话,我们可以不计较,因为他毕竟是妇道人家。刘爷,你可是一家之主哇,你也曾当过革命干部。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关于我爹受伤的事,你要拿出点姿态来,不然我可对你们家不客气!我们自家人向来以吃亏为福,不会得理不饶人,但也绝对不是窝囊废。我有两个条件,这一,我爹的医疗费,咱各摊一半,以发票为据,截止到出院为止,以后的费用我们自己担负。第二个条件最重要,因为我爹受伤后,你们一家姿态太低,所以必须全家来给我爹赔礼道歉。
父亲制止住了我:老大,你混蛋!我还没死呢,你算老几?你的意见不代表我,你赶快给我住嘴,你的话都是放屁!
刘爷站起来说:我回去跟家里商量商量。
父亲说:老大的话全是放屁,你别往心里去。
刘爷说:放屁不放屁我不敢说,只要你好好的,我就踏实了。
娘说:将来能不能站起来,还难说哪,要是落个瘫子,俺这日子咋过呀?
刘爷被娘噎得无言答对,只好往外溜达。
我说:刘爷,拿着你的慰问品吧,不然将来账不好算。
没人送刘爷。
父亲大声叫我的名字,说要好好教训教训我。我知道父亲会冲我发火,会给我上政治课,讲大道理,我故意磨蹭着不进屋。
父亲又大声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