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叮当镇后,林小茹才明白它为什么叫叮当镇,顾名思义“穷得叮当响”。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破败不堪的木板楼,缺了半块栏杆的老石桥。叮当镇像个贫苦、凄凉的老人,艰难地喘息着。寂寞的叮当镇仿佛已经被外界遗忘,连时间都好像在这里停滞了,让这儿还保持着八十年代末的小镇光景。
镇上的派出所是在一个老祠堂的基础上改建的。祠堂外的老树上挂了块醒目的大牌子“叮当镇派出所”,祠堂中间的坝子立着国旗。供奉祖先的大堂被改成了政务大厅,不知道从哪里找了几张丑陋的木桌子,就算是办公桌了。所长没有穿警服,套着个背心挽着裤腿提着两条鱼就来欢迎林小茹,说是为了替她接风专程去老乡的鱼塘里摸的鱼。
那晚的鱼很鲜,所长一高兴喝多了,拍着林小茹的肩膀说:“上面还是惦记着咱叮当镇,好多年都没有来过新人了,突然掉下个大学生女娃,多好啊!小茹,我们都是粗人,你是大学生,以后要帮衬着点啊!”
所里的老户籍民警刘姐对林小茹特别热情,她矮矮胖胖的,身体却很结实,一张黑里泛红的脸笑起来像朵热烈的鸡冠花,别看她才四十岁,可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奶奶了。她帮着林小茹提行李、铺床,还送了个手电筒给林小茹:“小茹,你那屋的灯泡拉线离床太远了,晚上起夜你就用这个手电筒吧。要是觉得厕所太远了,我在屋角那儿给你搁了个尿桶。”那晚,林小茹睡不着,她一直想着远在颐北市的刘东,掏出手机想给他发个短信,却发现信号一格也没有。林小茹很倔强,她编辑好了短信,一遍遍地按发送键,可屏幕上不停地显示发送失败。远处的狗吠,屋外的虫鸣,掩盖了林小茹被窝里的哭声。
天刚亮,林小茹就被屋外的鸟叫声吵醒了。她换上新的民警制服,在缺了一角的镜子前照了又照,还好,眼睛不是太红肿,身着警服的她显得很帅气。林小茹出了派出所大门,她那身警服在街上特显眼,摆地摊卖芹菜的、卖挂面的、卖糖葫芦的都瞅着她,叫卖声不自觉地低了几度。她在拐角处买包子,卖包子的老太太特地给她挑了两个大的。林小茹咬着包子在镇上一边走,一边举着她的手机看有没有信号,可信号框始终是空的。
差不多到八点了,林小茹赶回了派出所。所长吩咐她用两块大石头抵住祠堂的大红木门,派出所的政务中心就开始办公了。林小茹刚直起身,还在拍手上的泥,有两个游神一般的人就摇摇摆摆地进了大堂,估计是急着办手续的老乡。林小茹不敢怠慢,小跑进大堂,在自己的桌子前坐好。不料这两个人却并不急着办手续,而是继续在大堂里游荡。其中一个光头男人,瘦得像根甘蔗,眼珠深陷到眼眶里,从侧面看仿佛没有眼珠子,很吓人。他脸上手臂上都是烂疮,面无表情,神情呆滞。另一个留平头的男人大概三十多岁,穿的藏蓝色布衫很短,露出修长的手和脚。他挎着个装满草叶的篮子在大堂里转了两圈,然后找张空桌子,手一撑,坐了上去,放下篮子,开始从篮子里挑选修长的草叶编了起来。
林小茹有点蒙了,于是她冲那两位游神喊:“老乡,办手续在我这里。”那个光头男人仿佛没有听见一般,继续在大堂里溜圈子。倒是那个平头男人急忙放下手中的叶子,凑到林小茹桌前:“姨,我可以靠在你的桌子边吗?”平头男人眨巴着他乌黑的眼睛说。
“姨——”林小茹吓了一跳,第一次遇到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叫她阿姨。难道是叮当镇的民俗?“你靠吧,随便靠啊!”
“姨我是镇西口的小山,你能不能帮我查查青青在干什么?她什么时候回来?”平头男人得到准许后,像遇到救星一般,抓住林小茹的手。
“查不到!户籍上查不到人在干什么?我又不是神仙。”林小茹恼怒地缩回手,她明白了她遇到了个傻子。
那个叫小山的傻子像犯了大错一样低着头回到他的篮子旁,继续编他的叶子。
喧闹声从祠堂门口传来,几个农民挑着担子闯了进来,他们把担子往大堂里一放,政务中心就成了菜市场。他们看见林小茹是新来的,就一窝蜂挤到她的桌子前。“我的身份证办下来没有?”“我的呢?”“快点拿来,我还要赶场呢。”
林小茹记得昨晚刘姐告诉过她补办的身份证都在上头,还没有办下来,遇到来取身份证的就让他们再等些日子。她只好给老乡们解释:“不好意思,身份证还在上头,还没有办下来。你们等些日子再过来取好不?”
“还要等!你们派出所是白撑干饭的哦,屁大个身份证到现在也办不下来。”“还要等!还要等!你们是不是要等到老子死了才办得下来哦!”几个农民抓到了把柄,有的拍桌子,有的甚至把脚都蹬到了办公桌上。林小茹被他们欺辱得直往后仰,满脸唾沫星子都不敢擦。从来只见过政务民警怠慢群众的,没有看到群众骑到民警头上的。
“啪——啪——啪——”突然一只肉乎乎的巴掌把桌子拍得震天响,大家立马安静下来了。幸好刘姐来上班了,林小茹马上起身躲在刘姐的身后。“吵什么吵?要造反哦!张老二,我告诉你,别天天跑到派出所来瞎折腾,更别欺负新来的小林,小林可是上头指派下来的。朱胖子,你给我滚回村上去,我一定赶在你死的前一天把你的身份证办下来好吧!马大个,你整天没事别跟着他们瞎掺和,有点闲工夫就回去守着你那狐媚子老婆,小心老婆跟人跑了。”
那几个农民被刘姐的气势给镇住了,都不敢开腔了,但却杵在桌子前不肯走。刘姐的腔调突然一转,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大家不办手续不要挤在这儿,没看见后面还有很多人民群众等着吗?”虽然,大堂里除了那两个游神并无其他人,可这句话却是给了那几个刁民很大面子,他们都自觉地踩着这步台阶走人了。
看着他们几个挑着担子走出祠堂后,刘姐抓了两把炒花生给林小茹:“小茹,你太本分了。不泼辣点怎么管得了这些乡巴佬!我给你说呀,他们吼,我们要比他们吼得更大声,他们拍桌子,我们要比他们拍得更响。首先就要从气势上压倒他们。”
林小茹没有碰瓜子花生,培训的时候,领导就说过上班时间是严禁吃零食的。“刘姐,你们这样,不怕有人打市长热线投诉?”林小茹在颐北市的时候就听说有个女民警因为服务态度差,被市民打了市长热线投诉丢了饭碗。
“什么市长热线?那是你们城里才兴的玩意儿。天高皇帝老儿远,咱这里才不管呢,除了镇长。记着对镇长的亲戚朋友可得客气点。来吃花生瓜子。”刘姐给林小茹上了第一课。
林小茹与刘姐拉起了家常,刘姐说起她那三个小孙子嘴都笑得合不拢。这时,大堂门口突然传来“咕噜——咕噜——”的漱口声,那个光头男人竟然坐在门槛上刷起了牙。“这人有病呀!我去撵他走。”林小茹感情上很难接受有人在她办公室门口刷牙,还吐了一地的牙膏泡沫。
“别去——”刘姐一把拉住了林小茹,小声在她耳边说,“被你说中了,他真是有病。还不是一般的病,是艾滋病!你去撵他,惹毛了他,万一他咬你一口你就完了。”
“啊——艾滋病!怎么叮当镇有得这种病的?”林小茹有些害怕了,难怪他满身恶疮,瘦成人干了。
“说起来也怪惨的,这光头还是个大孝子呢。几年前,光头还不是光头,长得满头黑发,人也勤快,把地里庄稼料理得好得很。眼瞅着就要娶媳妇过好日子了,可惜,他老娘不争气得了肺病,不分白天晚上地咳。他带老娘去县上医院一检查,坏了,是肺结核。乡下人那能得这种烧钱的病呀,他老娘要回家等死,他却死活不依,把老娘安顿到医院,就跟人去了省城卖血。结果进了黑血站,钱没有赚多少,倒染上了艾滋病。老娘病上添气,没挨上几个月就死了,原本说好的媳妇也不敢嫁给他了。他的家没了,就天天跑到镇政府里去哀求镇长给他做主,搅得政府不得安宁。”刘姐边说边瞅着光头。
“不是去镇政府闹吗?怎么跑咱派出所来了?”林小茹有点可怜门口的光头。
“镇长烦他就叫人撵他走,可谁一去拉他,他就张着嘴要咬谁,大家都怕了他。镇长就出了个馊主意。叫他来找我们派出所,说派出所抓住那群没天良的‘吸血鬼’,就会为他做主,该抓去吃枪子的,蹲班房的一个都少不了,还让他们把赚的黑心钱都掏出来供光头去医院治病,兴许是能治得好的。”
林小茹心里很不踏实,毕竟自己办公的地方天天守着个会咬人的艾滋病人,太恐怖了。“那他一直都会呆在这里?到底能不能把血贩子抓到?”
刘姐看出林小茹的担忧,她忙解释:“都已经快三年了,第一年他天天都来问所长抓到人没有,那些血贩子精明得很,打一枪换个地方,怎么找?他也识趣,第二年就越来越少问了,到今年他好像都忘了这件事儿,只是每天到这里来瞎晃悠。你看他满身烂疮,怕是挨不了多久了。你只要别去撵他走,他就自得安乐了。小茹呀,我那三个孙子闹腾死了,我得回去守着,这儿很闲,有你在我就放心了。往后没什么大事,我就不来了。”
原来刘姐的花生瓜子不是白吃的,她是打算让林小茹帮她把工作做了。可林小茹却已经被吓破了胆,她拽着刘姐的衣服不让她走。“哎哟,小茹呀,你可是人民警察,别那么胆小。”刘姐很后悔对林小茹说的太多,现在妨碍她回家弄孙了。
“那——还有一个呢。”林小茹偷偷用手指着傻子小山朝刘姐使眼色。刘姐一看就明白了,这小姑娘被吓坏了,连小山也害怕了。“没事,他就是个痴情种。十几年前,相好的去省城走亲戚,一去就没有再回来。他等着等着就傻了,现在他还以为自己活在十七八岁,相好的走那年。他在叮当镇上,见到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男的就叫叔,女的就叫姨。不知道谁告诉他,派出所可以查户口,一查就知道他那相好的在哪儿,在干什么,他就天天到这里来候着。你就当他不存在得了。”
听完刘姐的话,林小茹看了看桌子上认真编叶子的傻子小山,他头也不抬一下,专注地编着他手里的叶子,两只修长的手指灵巧地翻动,一只只小鸡、孔雀、蚱蜢就出现了。林小茹觉得他傻里傻气的好像不构成威胁,才松开拽住刘姐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