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平就是我,苏亚就是我妻子。
我跟苏亚都已经年过半百。年龄一年一年做加法,朋友一年一年做减法。过去的同学一年年越来越远。过去的同事一年年越来越远。亲戚家人一年年越来越远。苏亚的微信群不超过十个人,经常语音聊天的有这么四个人:孙敏算一个,梅子算一个,孔珍算一个,还有一个就是在外地工作的闺女。孙敏和孔珍是她过去高中时候的同学。梅子是她过去工作时候的同事。闺女是家人。苏亚手机微信群里的其他几位联系人,平常联系少,甚至不联系。偶尔动一动手指头,相互转发一下有意思的文字、图片或视频,就算是联系了。
与苏亚语音聊天最频繁的是梅子。梅子比苏亚小十几岁,孩子今年十二岁,上初中一年级,她俩算是忘年交。我学校毕业分配到陶瓷厂工作时,曾经与梅子的爸爸同事过。梅子的爸爸名叫倪忠仆,安庆人,说话蛮音很重,半听得懂,半听不懂。那个时候,陶瓷厂有一批安庆人,都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省轻工业学校毕业的。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陶瓷厂的大小领导,总厂的厂长副厂长,分厂的厂长副厂长,机关重要科室的一把手,都变成这一批安庆人,俗称安庆帮。安庆帮抱团,一致对外。即便有其他地方的人在厂里当领导,也是从属的,说不上话、当不得家的。倪忠仆是劳资教育科科长,我是职工培训学校老师。有一个副科长分管职工教育工作。我与倪忠仆不直接打交道,办公室也不在同一座大楼里。倪忠仆劳资大权在握,难说话,难结交,难通融,显得冷漠、刻板、固执。在我的印象中,我俩同事一年,没说上十句话。
倪忠仆的老婆名叫张万兰。张万兰是当地人,在仓库当保管员,矮矮的,胖胖的,大屁股,大嗓门,走路屁股朝后一撅一撅,在厂区的每一个角落里都能见到她。那些想找倪忠仆办事的人,结交不上倪忠仆,就转过脸来,想方设法巴结张万兰。倪忠仆在厂里红,那是红在暗地里。张万兰在厂里红,那是红在场面上。张万兰跟倪忠仆是二婚。她嫁给他的时候,安庆帮没得势,一个个还都是车间一线工人。要不是二婚,要不是带一个拖油瓶,说不定她不会看上他。张万兰带着的这个孩子就是小梅。其后张万兰跟倪忠仆接连生下两个闺女,算是家里有了三朵金花。小梅初中毕业上护士学校医士班。医士班毕业,小梅回陶瓷厂职工医院工作。苏亚在陶瓷厂职工医院当护士,与小梅成同事。小梅性格开朗活泼,起点低,爱学习,一步一步走向医生岗位。小梅的两个妹妹,小妹初中毕业上师范学校,毕业去一所小学当老师,性格上继承了倪忠仆的固执与冷漠,做派上继承了张万兰的跋扈与骄横;大妹初中毕业进陶瓷厂车间上班,混迹在一帮街头恶棍中间,很快与人同居生子。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陶瓷厂关门破产。上一年我调市文联工作,老婆孩子随同我一起离开陶瓷厂。新家离陶瓷厂四十里路远。苏亚与过去的同事走动渐渐地少了。相比较,小梅来我家走动算多的。小梅到我家这边办事,先来我家坐一坐。小梅到我家这边见同学,先来我家看一看。医院是一处什么地方呀?人人揣心思,个个是人精。同事间,很难相处,更难交心。相对来说,苏亚在那么一种环境里工作,不与人拉帮结派算计人,为人处事算是单纯的。在这方面,小梅与苏亚有不少共同处,她俩交往就有了不同于别人的话题与话语。
过年过节,小梅会专门来我家走一走。小梅来之前,先往我家打电话。小梅问,苏老师你明天上午在家吗?苏亚说,在家呀!小梅说,那我明天上午去你家看一看你和宗老师。苏亚说,我跟宗平在家等着你。小梅说,我跟王伟一块去。苏亚说,我让宗平上街买菜,晌午你俩在我家吃。小梅说,明天晌午王伟有一帮朋友聚会,我们到你家坐一坐,就去那一边。苏亚说,你们玩你们的,晌午在不在这里吃饭,我不强留你们。
王伟是我学生。他上陶瓷厂技校,我代过他们课。小梅有些男孩子性格,大大咧咧,喜欢跟男同学交往。小梅跟王伟是初中同学,他俩一起结伴来过我家好几趟。苏亚跟我说,我看小梅跟王伟蛮般配的嘛!我说,哪天你见小梅问一问。王伟也是个好学习的孩子,自学考试学法律,前年全国律师资格证书过了,去年市检察院系统招考公务员,报名一考考上了。有一天苏亚真的问小梅。小梅摇头说,我跟王伟不可能。苏亚问,怎么不可能?小梅说,我比他大两岁。苏亚说,大好呀!我比宗平就大!小梅睁大一双怀疑的眼睛问,你不是跟我说,你与宗老师同一年生的吗?苏亚说,我比宗平大两个月。小梅说,大两个月,与大两岁,是两码事。紧接着,苏亚让我问一问王伟。王伟同样摇头说不可能。我问,怎么不可能?王伟想一想说,我从来没把小梅当成一个女孩子。王伟这样回话是在敷衍,内里肯定有原因。
后来我知道,王伟不愿跟小梅谈对象的真正原因在张万兰身上。王伟妈在厂里做仓库保管员比张万兰时间早,比张万兰时间长。同事期间,王伟妈看不惯张万兰的做派,不愿趋附张万兰,受了不少张万兰的白眼与欺压。王伟小时候上学,要穿过厂区去学校,放学经常去仓库玩。有一天在几间废弃的仓库里,王伟跟几个小伙伴捉迷藏。王伟一个人躲在单独的一间仓库里,没听见响声,房门却被人从外面锁上。一间锁上房门的仓库,别的孩子自然找不见王伟。王伟玩疲倦,在里边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天黑了,仓库里黑漆漆地一团黑。王伟去开仓库门,哪里打得开?王伟两手趴在门缝上,拼命地哭喊:开门!快开门!我要回家!王伟的凄厉哭号,惊动门岗。门岗没锁匙,去找王伟妈。王伟妈下班回家只顾做晚饭,哪里会想到王伟没回家。张万兰是仓库小组长,仓库门肯定是她锁上的。王伟妈骂上张万兰家门,骂张万兰是个恶毒的女人,骂张万兰肚子里爬满蛆。张万兰说她冤枉,快下班锁上仓库门,哪里会想到有孩子在里边。几间废弃的仓库平常不上锁,为什么偏偏今天要上锁?
张万兰说,一窝孩子在里边捉迷藏吵吵闹闹的像一个什么话。
王伟妈一下笑起来说,我知道你为什么锁门了。捉迷藏的都是男孩子,你听见男孩子的吵闹声,心里会像针扎一样地疼。
张万兰一连生三个女孩,王伟妈一连生三个男孩。王伟妈经常拿话去戳张万兰的软肋——有本事你生三个儿子呀?不要说三个儿子,你连一个儿子都没有生出来。
从那之后,王伟不敢再去仓库玩。仓库是一团浓厚的阴影,笼罩在王伟的心理上。王伟对仓库的恐惧,就是对张万兰的恐惧;仓库留下来的阴影,就是张万兰留下来的阴影。或许王伟跟小梅接近,就是想驱散心理上的阴影。王伟尝试过好多年,都是没办法驱散。
就是小梅和王伟一块来我家这一天,王伟带小梅去见他的一帮朋友。小梅在这一帮朋友里遇见一个姓柯的男孩子,其后他俩结婚成家。
王伟找一个小学老师结婚,生下一对双胞胎闺女。其中一个闺女有先天性心脏病。一年一年,王伟不断地带闺女去上海就医。
此后,小梅就不跟王伟一块来我家了。要来小梅一个人来,不带丈夫,不带孩子。王伟结婚后的一些事,我跟苏亚还是从小梅嘴里听说的。毕竟她跟王伟是同学。同学之间,电话联系还是不断的。小梅说,王伟生下这么一个闺女,一下子苍老十岁都不止。小梅说,王伟头上的头发都白了一小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