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亚最不喜欢语音聊天的是孔珍。
孔珍爸爸姓李,妈妈姓孔。小时候孔珍起名字,她妈把她的孔姓放中间。孔珍的大名叫李孔珍,一般人认为孔珍姓孔,大名叫孔珍。上小学,孔珍在不少场合跟同学较真说,我姓李,不姓孔。同学说,你姓李,干吗叫孔珍,不叫李珍。孔珍说,我叫李孔珍,你们偏要喊我孔珍,不喊李孔珍。同学说,哪有一个人的名字,占两个姓的。孔珍想一想,觉得同学说话有道理,回家问她妈。孔珍妈说,没有我,哪有你?孔姓放中间,我都吃大亏了。孔珍不知道她妈吃什么大亏了,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苏亚不喜欢跟孔珍语音聊天,原因有多个方面。其中一个方面是孔珍曾经跟别的男人胡搞过。那时我家住在江陈小区,离孙敏家十里路远,离孔珍家三十里路远。有一天下午,孙敏打电话跟苏亚说,孔珍要去你家,打车已经走在半路上,十分钟就能到。苏亚莫名其妙地问,孔珍来我家,干吗要你说,她自个不会说?
孙敏说,孔珍刚从我家走,说是去你家。
苏亚说,孔珍是你同学,也是我同学,她能去你家,怎么就不能来我家?
孙敏说,我打电话是要跟你说一件事。
苏亚问,什么事?
孙敏迟疑一番说,孔珍坐过的沙发,走后你要及时地消毒。
苏亚问,为什么?
孙敏说,孔珍有性病。
苏亚说,孔珍有性病?不会吧!你怎么越说越玄乎?
孙敏说,信不信随你,我反正跟你说过了。
放下电话,苏亚依旧莫名其妙的。孙敏就是这么一个人,说话一向神神秘秘。一句能说清楚的话,有意吞吞吐吐不去说清楚。一件能说明白的事,有意半遮半掩不去说明白。往常孙敏说话不愿说透彻,苏亚不往心里去。这一次,孙敏说孔珍有性病,苏亚不能不往心里去。苏亚做过护士,知道一个女人有性病,不是自个招惹野男人传染的,就是自家男人招惹野女人传染的。不管属于哪一种情况,都是夫妻离婚的导火索。孔珍要是真有性病,离离婚就差一步之遥了。
那一天,孔珍来我家坐上十分钟就走了。孔珍坐在我家客厅沙发上,说话神色不见反常,却见苏亚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孔珍起身刚走出我家家门,苏亚就要我陪她去超市买消毒液。我说你相信孙敏的话,你去买消毒液,我不拦着你,你干吗要拉上我?苏亚说,你留在家里,要是一不小心坐在沙发上传染上性病,你说你能说得清?我说,亏你是护士,要是坐一坐沙发就传染上性病,那满大街上不都是有性病的人啦?苏亚说,你现在跟我一起走,你一个人留在家里我就是不放心。
我陪苏亚走出小区大门,她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我问,上超市还需要坐出租车?苏亚说,我俩先去孙敏家把话问清楚。我脚下迟疑说,你们同学之间的事,我瞎参乎什么呀?苏亚说,有你在我身边,我不会跟孙敏闹翻脸。这一次,苏亚对孙敏气不轻,好像传染上性病的是孙敏,不是孔珍。
不一会,我跟苏亚来到孙敏家。苏亚使劲地敲门,喊孙敏快开门。咚咚咚。快开门!孙敏开门见是我陪苏亚,疑惑地问,孔珍没跟你一块来吧?苏亚说,要是孔珍跟我一块来,我怎么问你话?孙敏问,你问我什么话?苏亚说,我问你孔珍的性病哪里来的?孙敏转脸跟我说话,宗平你说说,你怎么找这么一个急性子人做老婆呀?
孙敏男人有一个朋友,跟孔珍男人关系不错。前一段时间,这个朋友跟孙敏男人说,孔珍跟她男人离婚了。离婚的原因,是孔珍有性病。孔珍有性病,传染上她男人。她男人身上难受,去医院检查,确诊是性病。她男人回家审问孔珍,孔珍承认她跟别的男人睡觉传染上的。她男人跟她协议离婚。离婚后他俩暂时依旧住在一起。孙敏说,孔珍跟许维枣就那么一套房屋,房产过户在儿子名下,他俩现在是住在儿子的房屋里。许维枣是孔珍男人的名字,他俩结婚生下一个儿子,儿子都上高中了。
苏亚问,孔珍跟许维枣离婚有多长时间了?
孙敏说,小半年。
苏亚说,小半年都没跟我说一声,真能沉住气。
孙敏说,离婚这种事怎么好说出口,你不要怪罪孔珍。
苏亚说,我怪罪你,你知道怎么不早跟我说一声!
孙敏说,我是前两天听老胡回家来说的。
老胡是孙敏男人,名字叫胡有良。
苏亚说,听你这么一说,孔珍是真有性病,那我回家得把沙发好好地消一消毒。
我陪苏亚买一瓶消毒液带回家。苏亚把沙发里里外外地抹一遍,把客厅拐拐角角地拖一遍。
高中时,苏亚家离孔珍家近,离孙敏家远。苏亚舍近求远,喜欢去孙敏家,不喜欢去孔珍家。苏亚不喜欢去孔珍家,是孔珍妈厉害。孔珍妈厉害,厉害在嘴上,也厉害在手上。孔珍妈嘴上厉害,动不动骂一顿孔珍。孔珍妈手上厉害,动不动打一顿孔珍。有一回,苏亚早上去孔珍家喊孔珍一块去学校,就遇见孔珍妈骂孔珍。孔珍妈骂孔珍,是因为不到穿裙子天,孔珍早早地穿一条裙子去上学。孔珍妈骂孔珍,是不是穿裙子急吼吼地勾搭野男人?那一天,苏亚同样穿了一条裙子。孔珍说,苏亚不是也穿一条裙子吗?孔珍妈哪里允许孔珍辩理,抬手“啪”一声,就打在孔珍脸上。孔珍捂脸蹲地上流眼泪。苏亚扭头往学校跑。
这一天,孔珍没上学。这一天,苏亚上课心不安。
高中毕业,孔珍没考上大学,孙敏没考上大学,苏亚没考上大学。孔珍接她妈班进陶瓷厂。苏亚接我岳母班进陶瓷厂,孙敏接她爸班进陶瓷厂。那个时候,高中毕业考大学难,找工作难。接班进工厂,算是不错的选择。孔珍接班,她妈提前退休。苏亚接班,我岳母提前退休。孙敏接班,她爸过退休年龄,等一年。我岳母是厂工会副主席,找一找关系,苏亚去职工医院当护士。孙敏妈在银行工作,找一找关系,孙敏去科研所当化验员。孔珍妈是车间工人,找不着关系,孔珍去车间当工人。孔珍去车间当工人,都比别人高中毕业在家待业强。
苏亚、孙敏和孔珍进工厂上班,有了进一步交往的理由,与在家待业的同学,无形地就分离开来。姚艳玲迟一年进工厂上班,进的是纺织厂。纺织厂与陶瓷厂一东一西,相距几十里路远。高中时,苏亚与姚艳玲交往不算多,上班工厂距离远,交往就更加稀少。
孔珍初中时暗恋过男同学刘东。刘东坐在孔珍前一排,胖胖的一个男孩子。刘东家兄弟姐妹多,生活不算好,吃的不如别人,穿的不如别人,有那么几分自卑和害羞的样子。别人家担心孩子吃不好,他们家担心孩子不够吃。他妈炒菜喜欢放盐,喜欢放辣子,就是要孩子们少吃菜。刘东胖,肚子大,能吃。吃菜不怕咸,不怕辣。晌午辣子吃多,经过一番发酵和酝酿,下午上课一个屁接着一个屁。刘东身后不是孔珍,是孔珍的同桌凌凤英。凌凤英家住新庄孜煤矿,野头野脑,不是一个好惹的角色。凌凤英直接去找班主任,理直气壮地要求调换座位,说比待在茅厕里还要臭一百倍。班主任为难,这件事怎么说?不好调凌凤英的座位,不好找刘东说这件事。班主任折中一下,找孔珍问一问。孔珍坚定地说,我没闻见臭气,怎么就数凌凤英的鼻子尖?孔珍说话不可能向着凌凤英。她俩同桌,孔珍没少受凌凤英的窝囊气。班主任不调座位,凌凤英只好找刘东。
凌凤英说,“五讲四美三热爱”里头就有环境美,我说这事是为了教室里的环境美。
凌凤英不顾及脸面,刘东顾及脸面。刘东耷拉脑袋,脸红脖子粗,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喜欢吃辣子,放屁放得多,刘东自个知道。怎么办呢?刘东只好少吃菜或不吃菜。上初中,十三四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刘东少吃菜,就得少吃饭。少吃饭,身体就一天一天往下瘦。或许刘东自个看不见,却被孔珍看见了。孔珍给刘东写一张纸条。纸条上写:你瘦了,要多吃菜,多吃饭,放屁臭死凌凤英。纸条上没有署名,刘东却知道是孔珍写的。这件事,刘东记心里,孔珍记心里,埋下一粒爱的种子。
刘东高中毕业没有班可接,参军去了部队。那个时候,男孩子高中毕业能参军,也算凤毛麟角的。那个时候,城里的男孩子去参军就等于有了工作。在部队混几年,就算提不上干,退伍照样安排一份正式工作。孔珍觉得机会不能失去,就向刘东表白。孔珍跟刘东谈恋爱,孔珍妈不知道。孔珍没跟她妈说,是不敢说,是害怕她妈不同意。孔珍妈是一个心性不定的女人,孔珍永远摸不透她妈遇见哪一件事是笑脸,遇见哪一件事是恶脸。好在孔珍与刘东谈恋爱,不需要出门,不需要见面,相隔千里万里,仅凭一封书信,就能把两个人的两颗心连接在一块。
孔珍大意了。孔珍的书信被她妈看见了。孔珍把书信放在书桌的抽屉里,抽屉上有一把暗锁,锁匙上班下班随身带着。书信放在抽屉里没有错。错是错在抽屉的锁匙不止一把,孔珍手里有一把,孔珍妈手里同样有一把。初中时,孔珍家做书桌,一把暗锁,两把锁匙,一把锁匙递在孔珍手上,一把锁匙留在孔珍妈手上。一把锁匙在孔珍手上,孔珍妈当然知道。一把锁匙留在孔珍妈手上,孔珍不知道。孔珍不知道,心想世界上只有她这一把锁匙,能打开书桌的暗锁。孔珍这就大意了。书信轻而易举地被她妈一字不落地看一遍。
从孔珍妈这一面来说,不是头一回心血来潮,打开书桌看一看。可以说,从孔珍上初中使用这张书桌起,从未间断地打开书桌。只不过孔珍妈打开书桌没发现想要发现的东西。只不过孔珍从不知道她妈时常地打开她的书桌做检查。孔珍妈想发现什么东西呢?就是担心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孔珍跟哪个男孩恋爱,或者说被哪个男孩勾搭。孔珍妈说话做事,从来都不是一个有城府、沉得住气的女人。可在这件事上,孔珍妈不动声色地等待三四年。三四年时间,就是一千多天呀?在这一千多天里,孔珍妈打开暗锁少说有上百次。不说每一天都打开一次,最起码三五天就打开一次吧。书桌抽屉是孔珍私人的隐秘空间,小东西,小秘密,小心思,都存放在里边。三四年间,不能说孔珍妈没发现一件异物,可跟她想要发现的重大秘密相权衡,都忍住不说了。
孔珍妈头一次发现的异物,就是孔珍写给刘东的那张纸条:你瘦了,要多吃菜,多吃饭,放屁臭死凌凤英。孔珍妈像一只夜间潜伏暗处的猫,总算看见一只老鼠的影子,总算闻见一丝老鼠的气味。可等呀等,一连过去好多天,就是不见下文。又是等呀等,一连等几年,一封信蹦出来。
“啪嗒”一声响,孔珍妈把一封信甩在孔珍脸上。孔珍妈问,你跟刘大鼻子家的小胖什么时候勾搭上的?刘大鼻子是刘东爸的外号。小胖是刘东的小名。在同一个厂子里,谁家孩子,谁家大人,相互间都熟识。孔珍两眼大睁,头脑发蒙,不知道这么重要的一封信,怎么会在她妈的手上。
“啪嗒”一声响,孔珍妈再一次把这封信甩在孔珍脸上。孔珍妈问,你跟我说实话,你跟刘大鼻子家的小胖什么时候睡上的?孔珍蒙头蒙脑地赶忙辩解说,没、没、没,没睡。孔珍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她妈面前。这是孔珍小时候养成的习惯,只要她妈一生气一发怒,孔珍就会不由自主地跪下来。
孔珍妈说,我不管你跟刘大鼻子家的小胖睡上没睡上,都要快一点给我一刀断开。
孔珍继续辩解说,我跟刘东没有睡,我俩谈恋爱只有半个月,这是他从部队写给我的头一封信。
孔珍妈鼻子里“哼”一声,冷笑一下说,你上初中就跟刘大鼻子家的小胖勾搭上了,什么“你瘦了,要多吃菜,多吃饭,放屁臭死凌凤英”,你心想我什么不知道呢?都到这种时候了,孔珍依旧不知道信件泄密的原因。孔珍跪在地上,浑身上下簌簌发抖,觉得她妈是一个恐怖的女人,狠毒的女人,该杀的女人。
孔珍妈不同意孔珍跟刘东谈对象,说刘大鼻子工资少,孩子多,经常穷得揭不开锅。孔珍妈说孔珍,你嫁他家一天喝三顿稀饭,刷锅水当汤喝去吧!其实,孔珍妈不同意孔珍跟刘东谈对象的真正原因,是孔珍不该迈过她的眼自个谈对象。孔珍就像她的私有财产,她有处置孔珍的权力,孔珍没有处置自个的权力。
孔珍妈处置这件事的办法,让孔珍当她面发誓不再跟刘东来往。孔珍过去不止一次当她妈面发誓。这一次,孔珍犹豫,不想发誓。孔珍朝她妈“啪啪啪”磕三个响头说,刘东对我好,我喜欢刘东。孔珍妈伤心地哭起来说,我自个生下的闺女都不听我话,我还活着有什么意思呀?紧接着,孔珍妈跑进厨房拿一把菜刀,架在自个脖子上。孔珍妈跟孔珍说,你今天不发誓,我就死给你看!孔珍妈说到做到,菜刀一点一点往脖子里割,鲜血从脖子上流下来。孔珍害怕了。孔珍上前抱住她妈的一条腿使劲地摇晃说,我发誓!我要是再跟刘东来往,就天打雷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