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人的前面,都有东西在等着。它等在那。
那一辆长途货车从一千多公里外的、很远的城市出发,穿过无数清晨的田野和无数村庄的炊烟,穿过那些遥远的城市蚊帐一样的雨幕,还有很多陌生的山脚下阳光晒出的花香,它一路就那样穿过很多很多,但毫不改变安排地向麦芽妈妈开来。谁也改变不了。
谁也改变不了。
在一千多公里外的这一边的麦芽妈妈,突然想给麦芽洗头。她让麦芽蹲在井边,她自己要给麦芽洗。妈妈已经有两年没有给麦芽洗头了。麦芽原来的头发很长,扎着辫子。两年前,也就是麦芽十二岁的时候,妈妈帮麦芽剪成哥哥一样的短发,就任由麦芽自己洗头了。
麦芽已经拿着要还冬芹的雨伞,正要到冬芹家听张惠妹的歌。妈妈说,她闻到麦芽头发味道了。妈妈说,再不洗要熏死猪崽了。妈妈死了之后,在麦芽的回忆中,那时候妈妈要麦芽洗头的表情像是求她,又像是开玩笑在逗很小的孩子。她没有以往的急躁。麦芽听从了妈妈的话,放下雨伞,乖乖地蹲到了院子里的青石井边。麦芽的背弯得像个问号,妈妈在她并不长的、但浓密的头发上涂抹何首乌香波,她的指甲在麦芽头皮上用力地抓挠。在洗发泡泡腌进麦芽眼睛之前,麦芽一直睁着眼,妈妈的补了块粉红色自行车胎皮的黑胶雨鞋,湿漉漉地停在麦芽视线里,显得很傻。它前面还有那只发灰色的大木桶,木桶里是妈妈刚从厨房舀出来的热水,桶口上腾着白气,看上去非常烫。何首乌香波和木桶热水的木头味道,合起来暖暖地熏着麦芽的鼻子。麦芽闭起眼睛,就觉得四周都是煮熟的木桶气息,发闷。还觉得自己脚蹲得有点酸了。
妈妈死后,麦芽一直闻到这个发闷的、热气蒸腾的熟木桶味道,有时一个转身之间,它就来了。麦芽也一直在梦境中看到那辆千里而来的大货车,麦芽从来不会梦到,它是怎么从妈妈身上碾压过去的,又怎么碾碎妈妈的颅骨。麦芽只是反复看到它,它上面总是空无一人,它穿过很多很多无声的风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穿山越岭飘行着,但毫不拐弯地向她妈妈开过来。
是不能改变的,什么也不能改变。大人一直在压低嗓子议论,说,本来麦芽爸爸就不要她妈妈去看外婆家齐老六育的良种,可妈妈说还是去。本来,她和大锄婶婶约好一起去的,后来大锄婶婶有事说不去了,要麦芽妈妈改天再一起去,可是,麦芽妈妈非去,就一个人去了。村里人都知道,麦芽妈妈从来就不是个拗脾气的人,可是,这一次,什么也挡不住,她偏去,就是要去,像是有人在叫魂。大人们还说,更奇怪的是,那天,国道路上那几只走得好好的黄牛忽然就一起惊狂了,简直就是见了鬼呢,那辆大货车,就那样和走在321国道边的麦芽妈妈合到一起去了。放牛的孩子哭了,有一只牛也哭了。后来,那个村整个村的人都一起出证明,证明说,那些黄牛天天在321国道上,从来不惊牛的,都养了十几年了。从国道开辟以来,牛就在这里走。
村里的老人就说,躲不过啊,都是安排好的。她自己知道。
那辆长途奔来的大货车,刚掉了麦芽妈妈半个脸,带发的头皮全部掀了下来,麦芽妈妈连着脸皮和头皮的头发,假发一样耷拉在肩上,又像田头堆放的、卷起的秧苗。麦芽妈妈当时没有死,送到医院医生还给她打了一针,消毒了掀开的头皮。很快的,医生说,不行了。
那时候,麦芽在冬芹家,刚刚用冬芹新买的湖绿色头梳,把她妈妈为她洗的、早就干了的头发,扎了个小马尾巴。她用手帕扎在辫子上,好盖住一节指头那么长的辫梢。妈妈死了以后,一天,麦芽听到冬芹妈妈诡秘地对金子奶奶和芋汤婆说,我当天就感到不对头了,那女孩子在我家,好好的忽然就用白手帕扎了头发,戴在头上,在我家里走来走去。冬芹妈妈声音压得更低了,她说,我当时看了心里就骇怕得不得了,这分明是戴孝啊!又不敢说。结果不是,看,就是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