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有座青石拱桥,桥下溪水特别清。桥两头底下的石滩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杏黄色滩石,质地并不硬,石头缝里,长满了麦子一样碧绿的青草。初春的每一阵雨声中,田野到处能听到青草生长的声音,比田里的禾苗生长的声音要轻细一点。拱桥底下的青草比别处都肥大,大人说,那是死人的油肥了地。有一年,一个煤矿出事,村里一下子抬回来四个青壮年尸体,在这个桥下一字排开。
麦芽妈妈的尸体从县医院抬回来的时候,舅舅已经找人在桥下放好了两张条凳,一张长案,还有一个方桌。还有很多透明的塑料布,是拉遮挡风雨的帐子用的。按照村里的习俗,不到四十岁死在村外的人,都只能停在村口的这座老桥下,不能抬回村。否则,一定会带来晦气,不吉利。麦芽妈妈这样暴毙在外的三十多岁的女人,就更不能抬回村了。
但是,麦芽的爷爷反对,爷爷执意要把麦芽的妈妈接回家。
其实,麦芽妈妈已经被村里的人从县城抬到了村口拱桥下,舅舅和他的朋友正要布置灵堂,病床上爬起的爷爷就赶到了。爷爷拄着一根临时做拐杖用的竹扫把芯杆,一路趔趔趄趄地奔到乱石桥下。看到妈妈尸体,爷爷红着眼眶,连连摆手,剧烈地咳嗽着。舅舅明白,因为爷爷一直不同意,就是不同意。爷爷就是要把媳妇带回家。爷爷说了,有什么事,他担着!村里的人都知道爷爷的威望不是一天两天起的,也知道麦芽妈妈的贤惠。所以,当时在桥下,村里的人反对的声音不大,就这样,麦芽妈妈就被大家迟迟疑疑地抬进了村,抬回了家。
在桥下的时候,麦芽看到妈妈被盖在白色的龙头布单子下面,像一节不平整的树干。村里的人,是用她家拆下的单扇门板,把妈妈从县医院抬来的。在桥底下,肥绿的青草高高低低围在门板的两边,肯定很多草,被妈妈身下的长方形门板压在下面。妈妈像一节被盖在白布下的树干,树干的前端,有点潮湿,好像有什么渗透出来,像水又像油。那是妈妈的脸的位置。十五岁的哥哥可能也对那个位置起了疑心,他迟疑地刚一伸手,爸爸就把他像抱住一样地拦住了。父亲始终不让哥哥,更不让麦芽看妈妈的脸,也许父亲自己也害怕。但是,在出殡前夜最后开棺告别的时候,尽管父亲反对,但亲戚们还是一致要求兄妹看母亲一眼。那一眼,麦芽惊恐得差点在棺材边跌了下地,她反而不哭了。
村里的人,从桥下重新抬起麦芽妈妈向村里走去的时候,天上飘起了雨,雨斜得像从左边肩膀下到右边肩膀,风也歪,白布下面一鼓一耸的,在白龙头布单底下的麦芽妈妈,好像不舒服地一直扭动,像是一个赶县城医院忍住呻吟的急诊病人。
大家就这么抬着麦芽妈妈在白茫茫的春雨中进了村。人人都湿透了,父亲举着那只黄色的帆布旧伞,努力想遮好妈妈,自己的头发马上被雨淋成白毛毛的像芋头,很快就变成烂掉的黑芋头。头和肩头都湿透了。可是,躺在空中的麦芽妈妈依然没有遮挡好,盖在妈妈身上的龙头布,渐渐也湿重起来。脸上部位那块像油似的东西,界限就不那么清晰了。父亲走在担架中,徒劳地把伞举到东又举到西,可是,他什么也担不住。这雨实在走得太横了。有个戴斗笠的人就小声嘀咕了,这辈子还没见过雨伞遮不住的雨呢。奇怪。
麦芽妈妈一行所经过的路,许多村里的人都不出声地站在家门口看着。大人小孩的身子,都有点畏缩,像是怕雨,又像是怕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