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方是在何雨露认识芊芊之后,第二年的秋天出现的。
何雨露接到一个中年男子的预约电话,那男子开门见山直奔主题,说,何老师,明天是星期五,上午您没有其他预约,我可以过来吗?
周五上午刚刚空出来,这个神秘人如何得知的呢?难道他一直盯着自己的个人网页?
她顿了顿,说,可以。不过,我想先问问,你是为谁咨询?孩子,还是你自己?那人却说,明天上午见面谈。对了,我姓穆。谢谢你,再见。说完也不等何雨露的回应,就先挂了电话。何雨露看着白色的话筒,愣了一会儿。一个自以为是的家伙。
尽管有人提议她趁热打铁,赶紧组建个团队,扩大规模,一是自己不用这样辛苦,天天日程排满,二是不仅可以自己挣钱,还可以从团队收益里提成,毕竟,人家是借她的风采。何雨露却不改初衷——又不是开工厂、办企业,还要考虑利益最大化,追求规模不断增长。把什么都做成了商业,人自己也就成了商品,还怎么活?她就想安安静静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仅此而已。对成功和金钱,她没有太多的欲望,重要的是,一个一个的人,从外面进来,再走出去,能够有所不同。她免费为下面县市的十几所中小学的班主任老师做心理辅导培训,帮助他们在自己的校内建立心理辅导室,给他们的辅导室捐书。有些老师无法处理的案例,找到她,她也从不推拒,及时提供方案,甚至跟踪到底。
何雨露的朋友昌月总嘲笑她这是在破坏游戏规则。甚至说,你不是不想组建团队,是没有人愿意跟随你,现在哪里还时兴义务劳动啊?
昌月离婚、公司濒临倒闭时,刚刚上初中一年级的女儿笑笑因为心理压力过大,一米五〇的女孩子,半年内体重增加到九十公斤,用尽各种减肥药、魔鬼训练法都不见成效,如果不是何雨露的帮助,昌月真不知自己和女儿的人生会滑向何处。也因此,她懂得何雨露所做的一切多么可贵,正因为可贵,才应该有价。
第二天上午十点整,有人敲响了三〇一的房门。何雨露看看墙上的钟,心里笑笑,这么刻意地守时,该是个滴水不漏的人,来找她,有什么用。
她并没有急于开门,从猫眼里看看,一个着正装打领带的高大的年轻人站在门口,后面好像还跟着一个人。她问是谁?年轻人说,何老师,是昨天跟您约好的穆先生。何雨露打开门,年轻人略略欠身向她鞠了个躬,何雨露只是点点头。那年轻人走进来,警觉地环视一下整个房子,问,就您一个人?何雨露看看还在门口没有进来的那个人,直觉告诉她,那个人才是穆先生。她说是,就我一个人。年轻人又说,我能不能看看其他几个房间?何雨露平静地站在那里,说,请吧。年轻人又冲她鞠个躬,快步查看了其他房间,锃亮的黑皮鞋在木质地板上踩踏得咚咚响。年轻人迅速回到门口,对门外的人说,穆总,您可以进来了。
何雨露气得差点笑出声来。什么呀?这是他家吗?可不可以进来他说了算?弄得跟黑社会似的。她的心里忽然紧张一下,搞不好真的是黑社会?
穆方走进来。年轻人出去时恭敬地说,我在车里等您。
何雨露看着年轻人关上房门,用手指指右手边的咨询室,淡淡地冲穆方说,您请进。说完转身去了茶水间。
穆方走进去,朝南的整面墙上,阳光从全开大窗里迎着他照射过来。房间不大,木质地板上,一张浅咖啡色的圆形地毯上放着一个简洁的玻璃茶几,靠东边的墙边摆放着一张米色的真皮双人沙发,对面是一个单人的布艺沙发。东西两面的墙上是整面的手绘壁画,北边的墙上,从天到地,嵌着个一米多宽的原木色书架,书架上随意地摆了些书。他走到南边的窗前,看窗外的风景,一阵馥郁的桂花香扑面而来。
何雨露端着茶水,在门口静静地观察这个人的背影。他个子不高,一米七五左右,瘦,结实的硬骨铮铮的那种瘦。从刚才到现在,他还未吐一字,可是,就像他的背影一样,他的沉默有一种慑人的力量。
似乎感觉到何雨露的目光,穆方慢慢转身过来。何雨露若无其事地走进去,把茶水放在茶几中间,说,请喝茶,请随意。她又转身出去,取了一个新的活页文件夹和笔,重新回到房间时,穆方已经在双人沙发上落座。何雨露静静地坐着,看看对面的穆方,就低头看着文件夹,认真地写着什么。穆方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就这样过了一分钟,穆方开口问,开始吧,你这里,这样的事情,一般都是怎么开始的?
何雨露抬起头,看看窗外,笑一下,才把目光转向他,说,没有一定之规。你昨天在电话里说今天见面谈,那就先回答我昨天的那个问题吧。
穆方忽然觉得有一种他很陌生的东西从对面的这个女人身上散发出来。一种于无声处的较量。他挪了挪身体,架起二郎腿,双手不自觉地握在一起,说,是我自己。
何雨露点点头,不说话,意思是请他继续。穆方却问,你平时也是一个人?你不怕吗?何雨露温和地迎视着他的目光说,怕什么?我知道自己很安全。然后低下头写字,随意地问,刚才那个是你的保镖?穆方却答非所问道,如果我们是坏人呢?何雨露笑问,你们是吗?穆方再一次答非所问道,你在那个本子上不停地写,写什么?我还什么都没有说。何雨露把活页夹递给他。穆方接过去看,上面写着:二〇〇九年十月二十三日,星期五,上午十点整,M先生,男,约四十五岁。第一次预约。后面是一些他看不懂的符号。他指着那些符号问是什么意思。何雨露说是速记,个人风格的速记,就是他们谈话内容的关键词。穆方把活页夹还给她,又问,每一次你的记录都可以给我看吗?何雨露说可以。穆方点了点头,问她能不能抽烟。何雨露没说话,起身出去拿了烟灰缸进来。
穆方取烟,点火时,何雨露扫了一眼他全身上下的装扮。尽管他刻意地低调,可是,那块18K玫瑰金外壳的江诗丹顿腕表已经说明了一切。五月份,何雨露被昌月拉到上海去观摩一个奢侈品发布会,看到过这块价值过百万的全球限量版男表。
穆方吐了几口烟,问,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人失忆?何雨露看着他吐出的烟雾,说有。穆方避开何雨露的视线,表情僵硬地说,我也知道有,物理的方式比如遭受重创,脑震荡,或者,文艺的方式比如说出来,写下来,也就是你们心理学所说的释放吧。可是,这些方式都不适合我。何雨露收起文件夹,放在玻璃茶几上,身体向后靠了靠,问,穆先生睡眠好吗?穆方说我就是睡不好。安眠药吃了几年了,已经不起作用。保健按摩、温泉水疗、中医诊疗,什么都试过了,还是没有用。何雨露说,也不能说完全没有用,至少这些方式让你走到了现在。穆方点点头,说,也是。
说完这句,他忽然就沉默了。
何雨露静静地看着他吞云吐雾,过了一会儿,她问,有没有想过去信个什么教?信仰,也许能帮你忘掉那些自己不想面对又不能对别人说的事情。穆方看着她。她继续说,也许不是忘掉,而是改变。穆方忽然闭上眼睛,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紧闭双唇,仰着头,满脸痛苦的表情。就那样停顿了几秒钟,忽然站起来说,好的,谢谢你何老师,我今天来算是挂个号。下周五,我再来。
何雨露也站起来,说,我还没有说会有下一次呢。
穆方不大的眼睛眯了起来,盯视着她。何雨露说,穆先生可能还不太了解,我一般不接受成人咨询……
穆方打断她道,那就把我当孩子。
这一次轮到何雨露眯起眼睛,还皱起了眉头。
穆方走到门口,忽然回身说,对了,这是今天的咨询费。说着,他从深咖啡色休闲西服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银色信封,递给何雨露,又说,以后就按这个标准。何雨露拦住他,打开信封看了看,抽出一半,把信封还给他说,你如果还想有下一次,就请按照我这里的标准来。穆方点点头,收起信封,说了句下周见,推门走了出去。
从进门到出门,穆方在何雨露这里停留了不到十五分钟,递给她的信封里却装了两千元。何雨露这里的规矩是,只要是正式预约,不足一小时按一小时算。收一千,已经是她的最高标准。
她从三楼的窗口向外看,那个高大的年轻人笔直地站在楼下的一辆黑色加长版凯迪拉克旁,脸上的表情,就像等待主人的狗。
这个神秘人,弄得她一个上午都有些心不在焉。中午简单地吃过午饭,就接到取消下午预约的电话。她索性约了昌月下午去逛街,晚上一起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