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别的邻居一样,何雨露其实早就知道石玉莲了。甚至,她还知道一些其他人不知道的。她喜欢在晚上九点钟以后下楼去散步,那时候,空气里的尘嚣之气已经散去了,园子里人声渐少,有时安静得能听到丝丝的虫鸣,乃至植物的呼吸。散步之后,她都会在小区池塘边的葡萄架下坐一会儿。好几次,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点,她隔着池塘,看到那个石玉莲匆匆地从单元门里冲出来,连她的影子都充满怒气,有时候还抹着眼泪。
何雨露远远地观察过这个人,她没有一刻可以安静下来。有段时间,她早上出来,跟着晨练的老人学打太极,可是没过多久,太极圈里就没了她的影子。后来,她晚上出来,跟着别人一起跳国标舞,同样没有坚持几天。再后来她又开始唱京剧。她好像没有上班,在家做全职主妇,却每天都匆匆忙忙地往外跑,日子似乎安排得特别满。说话嗓门儿尖亮,又快又急,像她的脚步一样。
何雨露做心理辅导师五年了,她知道,石玉莲的生活一定出了问题。这一家三口搬进小区一年多了,丈夫忽然吹气球似的发福起来,而石玉莲却消瘦了很多,原本丰满白皙的脸变得蜡黄,眼窝深陷,黑眼圈越来越重,妆画得越来越浓。这个开着三十多万的黑色皇冠的女人,外表强悍,情绪却已经脆薄得像层纸。
远远地看着别人的人生,看着别人努力掩饰自己的痛,仍然顽强地生活着,她的心里总是很感慨,却并不关切。每个人都有自己要爬的山,要过的河,要独自穿越的沙漠。过不去,就是死。过去了,也未见得就能活得多好。许多的人,伤痕累累,半死不活,也是一生。钉死耶稣的十字架,是他自己背上山的。谁没有自己的十字架要背?经历了许多事,走到今天,她更加懂得了人的有限。
她一般也不接受成人的心理咨询,她的辅导对象主要是孩子,从七岁的小学生到二十出头的大学生。心理咨询就是疗伤,重建自我。成年人的伤太复杂,甚至沉重,肮脏。孩子却不同。孩子的伤,要干净得多。
她曾经带了一个小孩三年,他叫彬彬,从上小学一年级起就成了父母的心病。他不跟同学讲话,不写作业,每天都带着伤回家,却不向任何人解释这些伤是怎么来的。家人逼问得急了,彬彬就把头往墙上撞。何雨露在几个学生刊物上都开了心理辅导专栏,上面有她的联系方式,彬彬的父母就是这样找到她的。
彬彬第一次来的时候,是妈妈送来的。妈妈跟何雨露谈了许多,都是自己的无奈和无助。何雨露几乎插不上话。她看着那个漠然地坐在母亲身边的彬彬,问,下次,能不能请他父亲一起来?下一次,彬彬的父母倒是一起来了,做父亲的还没有说两句话手机就响了,他起身出去接电话,再没有进来。再后来,彬彬都是由保姆送来。
何雨露并不急于让彬彬开口讲话。
这里的房子是专用来做心理咨询的,何雨露住在附近另一个小区。这个三居室的房屋结构很好,她布置了两间风格完全不同的房间做咨询室,还有一间做自己的书房兼工作室,厨房只是个茶水间。客厅里摆满了各种玩具和图书,没有沙发,一张色彩温馨的大地毯上,随意地摆着几个既可以做靠垫也可以当坐椅的可变形的布袋垫。何雨露引导彬彬在这个地毯上自由自在地玩了半年后,有一天,他突然拿着几张白色的纸片来书房找何雨露。
何雨露接过去看看,问他是什么。
彬彬说,是钱。
何雨露再看,那上面果然有几个稚嫩的数字。何雨露就问,这是什么钱?
彬彬一张一张指给她看,这是五百元,这是六十元,这是三十元,这是十五元。
何雨露问他为什么要做这些钱。
彬彬说,他们每天都忙着挣钱,可是,他们一直都没有挣到这样的钱。他们是不是就是缺这样的钱?
何雨露的心隐隐地痛了一下。她问,彬彬想要把这些钱给他们,然后,他们就不会那么忙了,就可以陪着彬彬了,是吗?彬彬点点头。何雨露轻轻地把彬彬揽到怀里,爱抚着他的头说,今天,我们请爸爸妈妈来接彬彬,然后,彬彬亲自把这些钱送给爸爸妈妈好不好?彬彬有些犹豫,还是点了点头。
那天下午,听说彬彬开口讲话了,他的父母兴奋地驱车过来。他们迫不及待的样子把彬彬吓得直往何雨露的身后躲。当彬彬把手上的钱递给父母亲,说,这些钱给爸爸妈妈。彬彬的父亲愣住了,接过去看,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突然崩溃似的喊叫起来,你怎么不写一个亿?然后冲他老婆喊,我早就说过他就是个傻子。说着,愤然起身,甩门而去。
彬彬默默地捡起被他父亲扔在地上的纸片,悲伤地看着何雨露。
何雨露点点头,鼓励着他。他又把钱递给妈妈,说,妈妈,你那么忙,是不是,就想要挣到这样的钱?
彬彬妈妈看看手上“钱”,看看儿子,又看看何雨露,眼泪止也止不住地往外流。她一把抱住自己的儿子,泣不成声地哭了起来,好孩子啊,我的好孩子啊!她哭喊道,妈妈知道了,妈妈知道了。
何雨露强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
那天,彬彬妈妈第一次坐下来认真地跟何雨露谈了一次。她跟彬彬爸爸共同打理着自己的园艺公司,很辛苦。白手起家的人,创业艰难百战多,想都想得到。孩子完全交给保姆带,以为钱可以摆平一切,没想到,物质丰盈缺乏亲情的环境,让孩子孤独到无法面对世界。
孩子的伤,大多来自父母。父母有什么错呢?他们混迹在这样的时代,也是身不由己。他们的伤无人过问,甚至他们自己都不关心。在忙于追求成功的战车上,他们用未来的美景自慰。可是,这样的未来,不是在前方等待的鲜花,而是在身后抽打的鞭子。久而久之,更是不用扬鞭自奋蹄。滚滚红尘里,无暇顾及一个幼小生命期待的眼神。
彬彬妈妈慢慢从公司的事物里脱身出来,专心陪伴儿子。彬彬进入四年级时,在何雨露这里的日子,也画上了句号。父母亲再三感谢这个为他们创造了奇迹的恩人,何雨露却说,创造奇迹的,是彬彬自己。
挽救一个孩子,就是拯救一个家庭。善莫大焉。
何雨露的成功案例越来越多,她的日程也越排越满。尽管她不断提高咨费标准,还是有人愿意排队等候,因为金钱已经不是问题。这个自称盛世的国度里,虽然穷人依然不少,可是有钱的人实在已经是很多了,他们愿意花五百、一千元买她的一小时,甚至,花四千元听她的一次课。
有什么办法,伤痕累累挣来的钱,最后还是要贴在那些伤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