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消费文化的介入,大大地改变了文学固有的传播方式和影响读者的方式,这必然带来一些新的问题。世界越来越浮躁,利益神话越来越刺激人,这些,都肯定会影响一些作家的写作。不影响是不可能的。稍微比较一下成名作家前后的写作,就会发现,哪怕是一些相当有成就的作家,也在这种喧闹的环境下,开始变得沉不住气了,看他们的新作,就知道他们这些年沉潜下来的东西不多,心灵探索的力度也在减弱,明显是写作的心开始慌乱了,不知不觉就和现在的消费文化合流了,读者喜欢什么方面的刺激,他就写什么方面的题材,而不问这样的题材,是不是他所擅长或者他所关注的。我的一个年轻朋友,叫徐则臣,他的小说写得很不错的,最近他在给我的一封信中说:“作家和批评家越来越功利,越来越投机了,很少有作家能坚定地贯彻自己的写作美学,总是在变,什么流行写什么,所以文坛才会如此热闹,今天刮这个风,明天刮那个风,而且每场风都刮得轰轰烈烈。这是否说明我们的作家根本就没有自己相对稳定的世界观和文学观?那么多人对时髦的底层叙事趋之若鹜让我惊异,而且完全无视小说最基本、最朴素的东西,把小说狭隘为苦情戏,和道德啥啥的连在一起。当文学和世俗的道德联系在一起时,实在让人无话可说。”我同意他的意见。不能说现在大家关注底层了,你也去逼着自己写底层,你对底层不熟悉,不做研究,写出来的,一定是虚假的,你那个底层关怀,可能也是冒充的;你的写作,还是要遵循自己心的指向。真正有心的写作,是写什么都可以体现关怀、表达灵魂的。最近一个在《中国青年报》做记者的朋友,把他做的韩少功的访谈,发到我信箱,我发现,韩少功对底层问题有很清醒的看法:
一个好作家应该超越阶层身份局限,比如一个穷人作家,最好能体会上层人的苦恼,不能囿于阶级仇恨;一个小资或大富的作家,最好能关注下层人的艰辛,不能止于阶级傲慢。这就是所谓大心。在当前社会等级制趋势严重的情况下,有些人因事立言,反对拜金附势之风,提倡关注底层,应该是一种有益的提醒。
当然,底层并不是什么灵丹妙药,正如蔑视底层更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从俄国文学的“人民性”到中国的“工农兵文艺”,好些底层文学也曾落入造神的陷阱。正如马克思说,统治阶级的思想就是统治的思想。很成问题的上层总是与很成问题的底层形成同构和共生的关系。因此,作家们关注底层,一要热情,二要冷峻,第三还要有写作的修养,不能把政治标签当饭吃。
韩少功是这个时代少有的智者,他的一些思索,是很有价值的。确实,好的写作,永远是要超越阶级、超越身份、超越题材,甚至还要超越庸俗的道德和政治的,好的写作要有一颗“大心”。你若存着这么一个大心、真心,你的写作就会先感动自己,然后再感动更多的人。可是,现在的很多作家,他的写作不是为自己的心写的,他是为出版社写的,为一些假想的读者写的,他在写作的时候,总是在考虑读者喜欢什么,市场喜欢什么,以为考虑这些了,他的书就会好卖。这是误解。一本书好不好卖,首先还是要看这书的质量和价值的。一些畅销书,即便不是好书,但也可能不是坏书,它的底子还是不错的,要不,在偌大的中国畅销就有点不可思议了。余秋雨的散文很多人不喜欢,但畅销多年,这不仅是当年那个语境造成的,其实也跟余秋雨找到了自己独有的说话方式有关。他的散文,自有别人的散文所没有的高明之处,这点,是不能因为你不喜欢就可以抹杀的;还有易中天讲三国的书,会热得这么厉害,也是有它自己的理由的,至少易中天找到了一种话语方式,是普通读者能够领会、喜欢阅读的,这也不容易。现在很多的理论家,你让他们讲一点大众些的话题,他们就讲不来。一离开那些专业词汇,那些大概念,他们就没法说话了,他们的书不好卖,这能单怪读者么?易中天的观点,你可以反驳,但不能轻易说,他的书能够畅销,是靠炒作出来的。炒作也是要有东西可炒,有东西值得炒啊,要不,那么多媒体,怎么会一起犯傻?再说,畅销书永远是一个例外、是个案,是许多因素合力的结果,它不具有普遍性。一个作家写作的时候,是不能将现有的畅销书当作自己的参考标准的。很多的畅销书,出版之初,连作家自己,甚至连出版社都想不到会畅销,结果出来之后,受到了大家的关注,这里面有一些不可预测的因素。你们可能想不到,像阿来的《尘埃落定》,算是畅销书了,卖了近百万册,在国外也卖了好价钱,可是这本书,当初是被好几个出版社退稿的,你怎么解释这件事情?貌似不好读的作品,却成了畅销书;貌似好卖的作品,出版之后却大量滞销,这样的事情,出版界每年都要发生好多。比如,前些年,青春小说不是很好卖么?只要沾上青春小说的边,沾上“80后”作家这个群体,好像总能卖上几万册,多的达到上百万册,可是,近一年来,这个状况又发生微妙的变化了。“80后”作家的书除了已经走红的那几个,似乎一下子就不怎么好卖了,至少不像以前那么受欢迎了。还有前段热过一阵的玄幻小说,也不那么被看好了吧?市场是瞬息万变的,一个作家,如果要完全跟着市场走,那就太累了。
从这个角度讲,文学在变化,但变化的背后,还是有一个不变的东西的。再怎么变,我想文学还是要有一些基本的东西。比如诚实、感动、同情心、美、灵魂的独白、故事、精美的语言等,这些都是最基本的,无论何时,无论文学怎么革命,都是难以改变的。现在的问题是,文学在外面走了一圈,仿佛又回到了它的原点。这就好比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先锋小说,做了很多形式方面的大胆实验,可是到九十年代中期以后,先锋作家们又都回到了故事这个古老的叙事形式上来了,小说又写得朴素而传统了。余华、苏童是这样,格非、北村也是这样。不是说八十年代的文学革命没有价值,而是说,文学革命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解释人心万象,为了书写灵魂在一个时代所面对的遭遇和磨难。假如故事能够让作家达成这个写作目的,那重新使用故事又有何不可?形式并不是终极的,也不是不变的,任何的形式,除了让我们看到一种语言的难度以外,还得方便作家们观察灵魂、探索人心。
现在的文学,有一种不好的倾向,普遍都成了观念写作,书斋写作,活生生的东西太少,大多是作家躲在书房里的胡思乱想,很苍白,文字没有丝毫的感染力。要么是情节编造得离奇,要么是像风干的语言碎片,文字一点温度都没有,好像作家普遍丧失了对这个世界的感知能力,这是很可怕的。韩少功在上面那篇访谈中还说:
商业文化的内核就是欲望主义,拜金主义,极端利己主义,其结果必然是感觉力的丧失,与历史上的造神文化殊途同归。比如我们从八卦化新闻和泡沫化文学里,已经看不到多少对自然和人的生动感觉,倒是经常遭遇雷同或胡闹。因此,恢复感觉力就是政治,恢复同情和理解就是文学的大政治。
这话说出了文学的根本匮乏,是作家们的感觉力在钝化,是作家们的心智死沉了、不活跃了,文学世界才变得僵化、单调的。“恢复感觉力就是政治,恢复同情和理解就是文学的大政治”,所谓恢复,其实就是以前有的,现在弄丢了,以前是常识,现在成稀有事物了。感觉力、同情心、理解力,这些,再普通不过的写作素质,可在今天的作家身上,到底还存在几何?有一些作家的感觉越来越怪异,心却像钢铁一样坚硬,这样写出来的作品,是断不能成为心灵读物的。
回到刚才那个话题,文学世界是有一个不变的精神核心的。祖宗传下来的那套写作技艺,以及文学情怀,终归是丢不得的。现在的年轻作家,一开口就是网络,就是自我,文学史上的那些经典作品,完全不在他们的视野里。以前这种文学上的数典忘祖是文学革命,现在这种数典忘祖就是一种无知了。法国新小说派作家,也曾在他们的宣言里说,要把巴尔扎克扔下船去,但他们这样说的时候,是了解了巴尔扎克,并形成了跟巴尔扎克完全不同的理解世界的方式的;胡适、鲁迅他们这代人反中国传统,也是建基于对中国传统的研究之上的。可是,现在很多年轻的学子、作家,根本不了解传统,也没读过几部经典作品,就放言与文学经典决裂,想开创自己的话语世界。他们好像是生而知之者。如果真有这种生而知之者,那一定是文学天才了,可惜,他们不是天才,而是无知的勇士。
文学有时并不需要多少勇士,它需要的反而是笨拙、诚实、坚韧,甚至饱含泪水的感觉主义者,需要有一颗广阔、仁慈的心,来守护生活中还残存的希望和梦想。古老的同情心需要复活,精细、严实的写作技艺要再次得到尊重。写作是一种需要耐心的精神事业,没有耐心,我们就根本发现不了这个时代的心灵到底发生了哪些细微的变化。可是,我们看到的事实是,这个时代的作家,根本没有耐心停下来倾听一个老人的呢喃,或者看一眼现在农村的庄稼到底是什么颜色的。很多作家,都在进行一种抽象的写作,这种写作根本不和当下的具体生活发生联系。他们所书写的民工,除了在流水线上做苦工,或者在脚手架上准备跳楼以威胁厂方发放工资之外,并没有自己的欢乐或理想;他们笔下的农民,除了愚蠢和恶俗之外,似乎也没享受过温暖的爱情、亲情;他们小说中的都市男女,除了喝咖啡和做爱之外,似乎不要上班或回家的。一种远离地面、远离生活现场的抽象写作,正在成为新的潜规则,很多作家都像有默契似的,不约而同地把世界简单化、概念化。
对生活的简化,就是对生活的遗忘,同时也是向生活说谎。简化生活,不诚实,向生活说谎,这似乎成了现代作家写作的通病。米兰·昆德拉说:
简化的蛀虫一直以来就在啃噬着人类的生活:即使最伟大的爱情最后也会被简化为一个由淡淡的回忆组成的骨架。但现代社会的特点可怕地强化了这一不幸的过程:人的生活被简化为他的社会职责;一个民族的历史被简化为几个事件,而这几个事件又被简化为具有倾向性的阐释;社会生活被简化成政治斗争,而政治斗争被简化为地球上仅有的两个超级大国的对立。人类处于一个真正简化的漩涡之中,其中,胡塞尔所说的“生活世界”彻底地黯淡了,存在最终落入遗忘之中。
这话可以在中国文学中得到验证。当中国作家一窝蜂都去写某一种题材或人物时,我敢肯定,过不了多久,这个题材或人物,不但不会被人牢牢地记住,相反,它一定是会遭遇到比以前更严重的遗忘。现在很多人不都在写底层么,我想,不久之后,真正的底层就会被人遗忘。在那些声嘶力竭的底层书写中,真正的底层本来就处于沉默之中,现在又形成了固定的底层关怀模式,谁还会对那些在街边洗澡和睡觉的底层劳动者投去关注的目光呢?很多作家关注的不过是观念上的底层,不过是媒体报道出来的那个底层罢了,他们的底层叙事,和身边真实存在的民工或上访者,其实没有一丝关系。李敬泽有一次说,现在的作家写的底层,除了“小姐”写得比较真实以外,其它的,都面目可疑。这说明了什么问题?文学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有时确实是令人伤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