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时候,很冷的一天,天黑时分,门口来了个人,大个子,模样古怪,衣着稀奇。赛麦当时在给黑狗喂食,一回头发现门口猛然多了个人。是个黑麻大汉,那双眼正骨碌碌环扫着她家的院子,阴森的目光冷不防就扫到了院角拿着瓦盆发呆的赛麦。赛麦不由得“呀”了一声,奔向厨房,一头撞上正在倒洗锅水的姑姑。狗立时醒悟过来似的,不依不饶地狂叫狂扑起来,扯得脖子下那串铁绳哐啷啷响。
谁料想得到呢,那个人竟被爷爷让进了上房,还双手端上盖碗茶,一迭声地喊着让厨房的人快做顿好吃的。结果母亲做了长面。长面是赛麦家待客的上等饭菜。赛麦发现来人稀溜溜吞咽下两大碗后,舔着碗底的剩汤,说:好吃——不好吃——长面条;好吃——不好吃。赛麦当时就站在地上,身子尽量躲进木柜巨大的阴影里。灯盏放在正中的大柜子上,灯火红彤彤的,又有点儿灿灿的黄。油灯的光不如太阳光亮,是没法更清楚地看清来人的嘴脸的。赛麦发现,经过油灯光的映照,他的五官像是被人狠狠涂了一层油漆,让她想到爷爷做木活时上过漆的木板。嘴脸厚重而阴森,那些话从他嘴里叽里呱啦地蹦出,就像从某个深不可测的地方传来。让人禁不住悄悄搜寻这发声之处。他说话嘟嘟囔囔的,齿缝间总塞有一些多余的软物似的,话就说不利索。他嘟囔了半天,大家还是没弄明白他要表达什么。爷爷赔着小心听他咕哝,脸上挤出不懂装懂的憨笑。
饭余,该干正事了。爷爷是何等精明的人,没事怎么会随便请他进家门呢,还爷一样伺候着。来人用茶水漱了一下口,往地上吐水时,发现了赛麦。这是第几胎?他眼睛盯的是赛麦,问的却显然不是她。果然,炕上的爷爷忙说,老三,老三,这是三窝子。这儿的人说娃娃出生的次序时喜欢说成几窝子,老大就是头窝子。赛麦在姊妹中排行第三,大人说起时就说三窝子。好像女人生娃娃跟牛羊等牲口生产一样,一窝一窝生的。赛麦没想到大人的话冷不防扯到自己身上,忙往更深的阴影里缩。幸好他们的注意力转移了。一共几个?来人问。五个。爷爷说。说罢咳咳地干咳了几声,显得很不好意思似的,有点说不出口了。果然,“五”这个数目很让来人吃了一惊。五个?他重复着爷爷的话。不过他马上就笑起来,好好好,这下好了,第六胎保你生个带把子的,事情就这么定了。接着他打开随身带的一个皮包,又旧又脏的皮包,居然被他宝贝一样一直放在身边。打开了,翻翻,找出一把红纸剪的零碎。声音忽然低下去,几乎贴着爷爷的耳朵,说:压在席子底下,按这个方位压,三个月不能动,不出一年你就等着抱孙子吧,哈哈——啊哈哈——
睡觉的时候,母亲把席子揭了,往席下摆纸人。小小的红纸人,各种动作的都有,居然摆了好一片。重新铺好席子,大家就睡下了。母亲叹了一口气,说:这些鬼话,叫人信不信呢?搂着妹妹钻进被窝。大姐二姐溜进被窝,赛麦慢吞吞脱衣服,姐姐就不耐烦了,说,你睡不睡?该吹灯了。赛麦看看姐姐,觉得奇怪,难道她们没有一点异常感。这席子下突然压了那么多娃娃,虽然是纸剪的,可也有鼻子有眼的啊,压在身下,不害怕吗?姐姐终于不耐烦了,噗一口吹灭了灯。世界忽然就变黑暗了。赛麦觉得灯火似乎还在眼前亮,慢慢地,终于全黑了。没有月亮的冬夜就是这样,夜色黑到深处就浓密得化也化不开,像一团黏稠的蜂蜜。只不过,这蜂蜜是黑色的,无味的。
姐姐的鼾声很快就响起来。两个姐姐都拉鼾。她们白天跑了整整一天。冬天荒凉的山洼,在寒风吹扫下分外辽阔,羊满山洼跑,人就跟着满山洼晃悠。两个姐姐是家里专门的羊倌。穿着爷爷用羊皮缝的皮衣整天奔跑在寒风和尘土里。姐姐的脸一律黑红,尤其到午后,日头暖起来的时候,两个人的脸蛋活脱脱就是大红苹果。一到天黑睡觉她们才记起腿疼,就嚷嚷着要睡热炕。母亲心疼她们,把靠近窗边的那铺热炕让给姐姐她们。大姐睡在窗子跟前,二姐紧挨大姐。油灯就挂在靠窗的墙上。这样一来,大姐就成了吹灯的人。吹灯其实是一件很有意思的活。大家谁都想吹灯。想想吧,每晚的临睡前,从被窝里爬出光溜溜的身子,威严地扫视一下满炕的人,说声要吹灯了,一炕的人全得乖乖钻进被窝。噗地一口,将一口憋足的气送出,灯火扑晃扑晃地摇曳,像是不愿意灭,紧接着再及时加上一口气,黄中映出红意的灯花终于消失。灯得听话,就像其他的人,全得听话,所以,天黑吹灯的那个人,等于每晚睡前当了一回掌柜的。管束了一炕的人,比爷爷还牛。爷爷是全家的大掌柜,爷爷管吃喝管穿衣,样样管,但他管不到睡觉的事。尤其是由谁吹灯的事。他至多发现某个房里的灯吹得迟了,喝骂一声:哪个夜游神不睡觉,想熬夜,把灯吹了再熬去!费油得很!你们不掏油钱,晓不得油有多贵!
鼻桶大姐一旦掌管上吹灯的大事,就用她那独特的鼻音浓重的“噗”声吹灯,夜夜吹。夜夜提前将瞌睡少的赛麦投入无边的黑暗。沉浸在夜色里久久不想入睡的赛麦听见两个姐姐很快就打起呼噜。她们像商量好了,一长,一短,一短,一长,呼噜呼噜,呼噜呼噜,打鼾的节奏明快而匀称,给人的感觉是,这两个女子,不是在睡觉,而是在合奏一曲二重的乐章。赛麦睁大眼睛,屋子里黑乎乎的,只有窗户那里有一铺地方,微微泛着淡青的亮意。满屋子都是浓重的,大团大团纠结在一起翻滚的黑。碎妹妹的鼾声轻轻的,浅浅的,好像她怕惊醒了黑夜里的什么似的,那么小心那么轻微地呼吸着。
不眠的是母亲。母亲是整个长夜里醒的时间最长的人。赛麦也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入睡的。她醒上一阵,终于来了睡意,沉沉睡去。便把母亲一个人扔在无边的黑夜里。赛麦其实想多醒一阵,和母亲一起入睡的。但毕竟娃娃是陪不住大人的。
赛麦留恋入睡之前的这段时光。她感觉这是自己一天里距离母亲最近的时刻。白天里母亲总在忙。春夏秋冬,没有一天见她闲下来过,其实农活干完的时候,还是可以清闲下来的,像二奶奶一样拉着娃娃的手,各处走走,拉拉闲话,清闲几天。母亲不会这样的,她总是想办法叫自己忙,永远都在忙。大多数女人到处闲逛的时节,她坐在那架缝纫机前,踏得机子吱吱呀呀响。大人穿过的那些旧衣裤,被她浆洗一番后拆了,再缝成各式各样的小衣小裤。母亲的巧手艺就体现出来了。真让人难以相信,这些围裙啊棉袄啊背带裤啊花背心啊等等,会是一个山里女人做出来的,而且是用穿旧的衣裳改做的。母亲的巧手加上勤快,使赛麦姊妹从来没有像别人家娃娃那样穿得破破烂烂的。赛麦姊妹五个,永远穿的是样式新奇巧妙的衣裤。夏天的时候,还会穿上花花的裙子。裙子的下摆有好多花褶子。走在风里,风撩得裙子一起一落,一起一落,仿佛脚底下有水波在荡漾。裙子的主人就踏在众多小伙伴羡慕的目光上,那感觉,好像踏上了五彩的云朵。母亲用自己的心灵手巧和勤劳,让赛麦姊妹把每一个夏天过得有滋有味,永远难忘。
白天的母亲总在忙,百忙中的母亲极少有时间拉上几个女儿的手到别人家走动。赛麦感觉离母亲远远的。白天的母亲在想什么心事,赛麦无从知道。母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赛麦看见的,是她极少露出笑脸的样子。赛麦便迷恋上每晚临睡前的这段时光,灯灭后别人都睡了,母亲醒着,赛麦醒着。两个人醒在寂静无声的黑暗里。这时候赛麦极少出声,蜷缩着身子睡在枕上,长时间不出声。母亲醒着,在娃娃们起伏的呼吸声里长久地醒着。母亲说:唉——我咋这么命苦?唉,世上的女人,谁有我命苦呢?
是啊,确实是这样。在赛麦看来,世上的女人,至少在扇子湾这个村庄里,真的好像再找不出比母亲命更苦的。母亲的苦命已经明明摆在那儿,众所周知了。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母亲早成了大家茶余饭后谈论、大发感慨的对象。——看看那个女人,就是上庄的马三山媳妇,都四十好几的人了,还没有生个儿子出来。——那女人,一排溜儿生了七个,全是女子,到现在还没给马家生出个续香火的,那还算个女人吗?
母亲确实是很能生养的,据说大姐上面还有两个女子,赛麦未见过面的姐姐,其实是赛麦真正的大姐与二姐,她们生下来时就没气了。所以从未真正在这个世上活过。算上她们,还有活在世上的,一共是七个。七个,如果站成一排,那阵势肯定很让人吃惊。就是现在的五个,也已经够母亲头疼的了。用爷爷的话来形容,这五个女子,一个比一个懒,一个比一个馋,没一个是好娃娃。平心而论,爷爷的话有些夸大其词,赛麦姊妹在一起,喜欢吵架,吵不出结果的时候,便会大打出手。这些都是爷爷不在家的时候。爷爷在家的话,大家简直比猫儿还要乖顺,没有谁胆大到引火烧身的地步。
与庄里别人家娃娃比,赛麦姊妹显得听话多了。从不敢在吃穿方面跟大人哭闹。更不会随便到大人眼前露面。如果有人夸说这几个女子懂事,惹人疼爱,爷爷第一个就不爱听了。捋一把长胡子说有啥值得疼惜的,不过是几个毛头女子嘛。听爷爷的话,好像几个女子的头发永远都是毛乱的,没有梳洗的。当然,听话的人不会听不懂的。毛头女子是这里人对女子随口叫的称呼。这样的称呼里含有不屑,甚至有某种蔑视轻贱的意味。爷爷是有理由对女子表示不屑的。他的儿媳妇,已经一连生了七个这样的女子,他真是有理由对女子表示厌烦。
母亲也厌烦。或者说,她对女子怀有一种难以说清的遗憾。她活在世上的五个女子,一个个生得眉清目秀,模样可爱。看着一张张红扑扑的圆脸蛋,母亲打心眼里喜欢大家。一样的喜欢。可是,女儿会长大的,长大的女儿就不是她一个人的,她们会相继离她而去,会有五个男孩来领走她们。留下老迈的母亲,和日渐破败的家。这就是生养女儿的悲哀。生了女儿一场空。说的就是女儿全部嫁走,父母无人照料的凄惨晚景。
其实更重要的不是晚来的活命问题,而是场面上的、颜面上的问题。在扇子湾人眼里,一个女人如果这辈子生不出儿子,留不下后代,就是件遗憾的事,是大家有理由非议的事。不光女人自己脸上不好看,觉得矮人一截。当公婆的也会脸上无光,低人一等。所以当母亲生下第七个娃娃时,奶奶说:又是个女子!全家人提在嗓子眼儿上的心久久不愿落地,还在等待,好像母亲的肚子里还有一个娃娃,等一会儿才会出生。爷爷说:这年头,丫头片子要成精了,要啃人的脑瓜子了,嘿嘿,嘿嘿嘿。爷爷一番半疯半傻的话,令人忍俊不禁,想不到爷爷在这种情况下还开得出玩笑。这就是爷爷,赛麦家的掌柜的。也只有他才会在这种大家集体失望乃至绝望的时刻,说得出这样的话。爷爷毕竟当着一家人的掌柜,目光当然比大伙长远,很快,他就从失望的低谷走出,该吃的时候吃,该睡的时节呼呼睡。日子还是要过的,世界多了还是少了一个人,影响不了别人的生活,大家一样得吃喝拉撒,得一天天为清苦的日子奔走,算计。
久久走不出失望情绪的是母亲。父亲拍拍屁股又出门了。赛麦的父亲,一个大个子,胡子茬凶得像雨后突然冒出的绿草的男人,这辈子没别的嗜好,唯一迷恋的是出门。他厌烦在土地里受苦,刨食。真想不通,一辈子性子如铁的爷爷,竟会生养出这样的儿子。好吃懒做,不顾家小,在扇子湾人的眼里,父亲这种人就是天下最无用、最指望不上的男人。就是这样一个男人,母亲一眼就看上了,并嫁过来,至今好像还没后悔过。母亲的母亲,赛麦的外奶奶,早就后悔了,替女儿后悔,说当初就不该把女子嫁给这样的人当女人。简直不是个男人嘛,常年在外蹦跶,一出家门就把女人和娃娃全忘到耳朵背后去了。只图他一个人逍遥自在去了。我们李家真是瞎了眼。把女子推进了火坑。外奶奶说这些话的时候,身子坐在赛麦家炕上,母亲坐在靠墙的地方陪着她。正是母亲生下第七个女子坐月子的时候。母亲只有坐月子时节才会闲下来,享受一下难得的悠闲。可是,即使是这个时刻,她的心里还是难以安稳下来的。坐在一堆黄土上的母亲,头发乱糟糟的,她不想梳,任由它们披散着。晚上的油灯下,大姐拿来梳子,吐几口水在头发上,替母亲梳头。母亲睡在枕上,死去一样,任姐姐的梳子刺啦啦划过那些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