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摸黑晨练的一个病秧子和一个跛子正是白曲水和三撇儿,两个人正是在白家村兴起的晨练里商定了为白老爷子做这件大事,自此,白曲水一下子仿佛要冲破了医生给他画的框框,要多活出三个月了。
初六一大早,白曲水家里就被爷俩激烈翻炒的口水煮开了锅,儿子里川急匆匆从热被窝里钻出来,顶着一头红毛卷发冲着菜花狮吼,“妈,我和玉芹今儿必须走!工作哪能耽搁!”里川说完,将空牙刷向玉芹面前一伸,玉芹就会意地将牙膏挤在上面一撮,两个人虽未结婚,却已经达到了婚后的默契。
菜花正披着半截棉袄向炉子上夹着蜂窝煤,火刚刚被唤起来,从每个煤眼儿里向屋子释放着呛人的煤气味儿,像里川方才的吼声,缠绕了整个屋子。菜花剜了一眼蹭在炕边蹬鞋子的白曲水,对里川扬起高嗓门,“今年哪能走得了,多出十几亩地,帮妈撑着点,你爸那个样……”“哪个样,离了谁,我白曲水照样活得好好的!”他将脚底的棉鞋一蹬,对准了里川满嘴泛白的牙膏沫,“你能在城里打一辈子工?你能在城里买起个窝?还得回白家村!”白曲水一连串的吼声将里川悬着的心击得粉碎,自从十几岁高中毕业就出门,一转眼也快转进三十的人了,这些年,他像一粒灰尘悬浮在城市里,虽还借着点年轻的力气,但始终觉得脚不着地,尤其是和玉芹有了事,他就像一头上套的牛,在城市与乡村之间漫无目的地拉着破车。他狠狠将嘴里的泡沫吐到洗脸盆里,将一大口水憋在嘴里滚来滚去,仿佛要将一肚子的闷气一同裹挟着喷进水盆里,才能舒缓一下。菜花听了将蜂窝煤一脚踹进炉子里,黑通通的烟气像黑蝙蝠一样腾满了屋子,夹杂着一家人的吼声将屋子膨胀得几乎窒息,玉芹就奋力地咳开了。
玉芹从不高声说话,面对未来的婆婆和公公的高嗓门儿她充满了理解,她常私下里把那音调的高低比作城市人和乡村人最直接的区别,她除了没命地咳,将整张脸憋成番茄酱一样红,仍将里川递来的纸巾优雅地附在脸上,勾着一根小手指轻轻地抹了抹嘴唇,随后继续照着镜子无声地刷她的牙。
整个早上白曲水家的气极不顺畅,这不是一日两日了,自从白曲水从医院里回来,自从白曲水要将远在黑龙江的白老爷子的坟迁回白家村,白曲水家就像上紧了几股无形的绳索,暗地里较着劲儿。白曲水气呼呼地蹬上鞋出去找三撇儿晨练,他走到屋子中央,突然将身子向众人一挺,洪亮的声音就从他光亮的脑袋顶冲出来,礼花一样冲到屋顶噼里啪啦炸响,“事不过三!我说最后一次‘迁不完坟,休想走!’”屋子里的人都住了动作,突兀地看着立在屋中央豆腐高的白曲水,他的秃脑壳上唯一一根灰头发在他的吼声消失后坠落到地上,掷地有声。
屋子只像心脏停搏一样静止下来,几个人影站立了一会儿,又都随着各自的动作开始活动了。玉芹已经刷完牙,接着对着镜子向脸上一层层涂着粉子,她却是被惊了一下,手一抖,一丝粉子竟钻进眼睛里,她整双眼睛被折磨得泪眼汪汪的。菜花的动作缓下来了,她端着锅围着炉子转了两圈,仿佛那气势汹汹的炉火不是从炉眼儿里冒出来的,而是从白曲水的嘴里爆破出来,整个炉子变成了方才的白曲水,菜花将锅蹾在上面,一瓢一瓢地添着水,她心里突然被年久生锈的针扎了一样,这个男人在她眼里蔫瓜了一辈子,像永远也扶不上墙的软柿子,如今却硬挺起来,她突然有种辨不清自己男人的恍惚。
白曲水没能走出门去,里川已经憋成了一头斗牛场的公牛,他将卷毛一甩,屋子里就形成了红白两色的对立,他对着白曲水白亮的秃脑壳吞吐着粗气,吐到半路又缓下来,说:“二十一世纪了,还讲究迁坟,人家外国佬都把骨灰撒大海了!”
白曲水把脑袋拧回来,“这是中国!这是白家村!”
村子里一波接一波的鞭炮或近或远地响着,狗也跟着瞎掺和,汪汪地叫嚷,又有人被送出白家村到满世界的城市里摇晃着过活去了。屋子里的两个女人顾不得村子里的事,都寂静得像墙上的贴画,她们突然被父子俩的对话镇住了,她们还没搞清自家的事怎么就和国家牵扯上了。
里川等鞭炮声一停,说:“爷不是在东北过得好好的?”
“好个屁!”白曲水不知道何时到了八仙桌旁的木圈椅上,他把手边的白瓷碗朝桌子上哐当一落,“老祖宗的话‘入土为安’不懂?”
“爷不是入在土里,如今的人都不入土,直接装在小匣子里摆在骨灰堂里,省地省时省力!”
“兔崽子,那是黑土,不是黄土!”
“黑土黄土不都是土?”
白曲水的眼珠子几乎抛出来,他动了大气,胸脯子像起伏的丘壑,堆在椅子上颤抖,“根,黄土根,你懂个屁!”
里川也喷起了火,“爷在黑土里埋了几十年,爷的根都扎在那儿,你就活生生给拔出来?”
白曲水咆哮着:“不是白家的黄土,扎你个狗头根!”
白曲水的话音刚落,三撇儿的脑袋钻进屋子,他将半截身子不合时宜地塞在门里,望着白曲水一家红黄蓝绿的面孔抖了抖嘴边的三根黑毛,“老习俗还,还是要留的。”
整个屋子的眼神在三撇儿的三根黑毛上聚焦,里川的红头发在眼里烧成一把火直烧到三撇儿的身上,白曲水已经支持不住了,凶猛地咳嗽成一片,身子倒在炕上蜷缩成一个球,他挣扎着憋住咳,暴着青筋吼:“人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活着死了谁不回家?若不是你爷孤零零丢在关外,破了咱老祖宗的风水,你爸我能早早急着去见阎王,补空儿去!”
屋子里就剩白曲水咳嗽成一个团,都鸦雀无声,这咳声再高涨点儿,会把房盖儿掀了。三撇儿几步跛到炕沿儿,给白曲水捋着后背,两个女人这才缓过神来,纷纷到了各自的男人身边,一阵子摸索,气才逐渐地慢调丝缕了。
三撇儿和白曲水终于走出家门,屋外的天已经泛了鱼肚白,爆竹声渐渐稀了,白家村变得郁郁寡欢的样子。两个人在出村的大道上低着头挪着步子,这种时候,他们都在心里捉摸着各自的心思,只有沉默后的一口沉重的粗气同时在两个人的嘴里呼出来,天似乎一下子大亮了。两个人疾步朝着大道边的三撇儿家走去,像在大道上奋力拉车的两头倔驴。他们想到一起去了,他们要开着三撇儿家的电动三轮车去镇子上选棺木。
刘顺家的木材库就安在镇子西街一片空房子里,那是早日的一个小型棉纺厂,曾经红火得烧红了整个镇子,如今像三撇儿的棺材铺一样冷下来,被改换成了刘顺的木材库。刘顺刚从被窝里爬起来,沾着零星的眼屎为白曲水和三撇儿激昂地讲着他丰富的木材,“咱这里啥档次的木料都有,做床?做橱柜?做八仙桌?做圈椅?”白曲水早早钻到满堆的木料里,他摸着白净细致的各色木料,仿佛正摸着白老爷子的木棺材,他自言自语,他要为白老爷子选上好的棺木,再帮扶着三撇儿做棺雕花,为白老爷子做一副像样的棺材,正儿八经地把他老人接回家。三撇儿却只看了几眼就立在空地上等白曲水了。
“柏木、松木、水曲柳,这是城里人用的。”刘顺跟在白曲水的屁股后头指指点点地说着,“这还有红木。”刘顺说完压低了声音阔着一只手掌说:“咱是近处人,兜个实底儿,这是仿红木。”说完,他又抬高了嗓门儿,“这有杨木,乡下人都用。”
白曲水从木料堆里转出来的时候,三撇儿已经等在库门口了,他喊着三撇儿,“这木料可好着呢。”三撇儿还他一句,“价格也好着呢。”刘顺又开始热锅炒豆一样爆出一连串的惊人价格,“水曲柳,均径50,每立方4000元,松木……”白曲水凸亮的脑袋立时冒起了蒸汽,他的咳又起了,在阔大的木料库里响成了刨木料的尖锐声。
回去的一路上,白曲水兀自地念叨着,“贵是贵了些。”他用粗大的手掌掐着细弱的烟不停地向嘴里扎进去,猛吸两口,取出来,再扎进去,像他紧缩的眉疙瘩,在脑门上激烈地抖动着。白家村穷,白曲水更被这缠身的胰腺癌掏空了整个家底,连里川打工攒的结婚礼钱也续了进去,屁股后面仍难免拉了一些饥荒。三撇儿开着他的电动车,叮叮当当地仿佛散了架,似乎除了他紧握的车把,没有一处不发出年迈的呻吟声。他不时地回头递过话来,“这年头,除了庄稼粒不见长,什么物件都他妈疯长。”
白曲水不回应,他瘦缩的身子成为电动车的一个零件,他不得不在负重的压力下跟着其他的部件发出沉重的抖动声,他一下子沉默了,仿佛头顶的天变得灰蒙蒙一片朝着地上压下来,他愈加牵挂起白老爷子,进村的大道在他眼里也沉默下来,向着村口笔挺挺地伸过去,路的一端,菜花正摇摇晃晃小跑着来了,看见电动车上的两个人影,边跑边喊着:“树!咱那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