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多么的宽广!
凭借谷底上升的气流,山隼金羽像一个精制的纸鸢,平直伸展的双翼羽稍微抖,于空中久久地定格。海拔一千一百米的山地上空,置身于百米高度时,踌躇的思绪更易于在那种凌驾式的超然中擅自决断了。上旋的热风,被勾刀般快削的喙缘从容地分割;抚擦着两腮边柔软的细腻绒毛,“翙翙”地扑面滑过。远方的野云着意地舍来几缕淡薄如丝的雾隙,荡涤着它那飘然优美的流线型身躯,足够开阔的视野放眼鸟瞰,层层叠叠的光带之下,银色的波光细碎地铺洒在雅鲁河淤湾荡漾的浅道之上,兴安岭连绵起伏的群巅显得辽阔苍翠,安然静谧。
孵蛋头一年,暴虐的洪水捣毁了它们的家,三个身形肥硕的儿女转瞬间即被滚滚的激流席卷而去。为了那黄嘴丫子怎么也褪不净的三张大嘴叉子,整个暖季里奔波耗命直至累得啖血的丈夫,也在一次追歼剿杀中与几只山雀一同撞上了捕鸟人的粘网。五口之家最终只剩下山隼金羽,孑然一身。第二年,尽管它吸取教训把新居垒在岭东一侧的峭壁裂缝里;尽管与那位莽撞的过客恩怨纠缠,但它好歹总算是陪伴到了与一双儿女破壳相见之后,才肯分道扬镳。山隼金羽全心养育的儿女,最终竟被几个攀岩少年在一阵发现的惊喜中端了窝。而后的几个年头里,急欲完成自然使命的山隼金羽从未能如愿以偿,它逐渐意识到自己和自己的同类们果真称得上是濒临灭绝的稀有物种了;难以熬度的时空岁月,见不到雄性的孤寡生活,让这只善于沉思默想的鸟儿一次次地以呼号的形式向空旷的天宇诘问生存的意义。
“咕嗷——!”
“咕嗷——!”
背负着蔚蓝澄澈的天空,山隼金羽用它那音质沙哑的喧叫,“咕傲、咕傲”地凭空宣誓对这片领空所拥有的绝对统治权!言外之意,也不难让人聆听出这只看似情形孤傲的鸟儿正在道述它内心世界里无法抑制的憔悴和叙说不尽的沧桑。
此刻,猛禽的面孔刻满了冷峻与懊恼,凝聚的眼环视大地。初夏的骄阳斜射进低谷,铺照得大地泛满红光。采挖沙石的力工们在破败的河床上勤奋地忙碌,田鼠赖慈家族更是倾巢出洞,和它们附近的一系列嫡亲们正在午后那懒散的消遣中蠢蠢欲动。初出洞穴的小耗仔银毛灿灿,看了就有食欲。晶莹的露珠光芒散去的时刻,山隼金羽甚至能看清横行于山地土路上,屎壳郎那套令人作呕的劳作,在一程程邋遢的搬滚中慌不择路。茂密的水草覆盖了南砖窑低地的所有坎头,一身轻松的母蛙朝太阳鼓鼓地乍腮,坎头缝隙之间的一段段水洼里,释然地产下了累赘它们整整一个冬天的一堆堆逗号似的葡萄胎。
这里是呼伦贝尔草原通往松嫩平原的必经之路,也是滨洲铁路西线的哽隙咽喉,公路和铁路就在迤逦东延的狭窄山处交汇,山谷的终端衔接着岭顶一侧的落叶松林。从高空瞻望,正在施工的是一条全新的颇具规模的高速公路,它并没有像老公路那样与复线的铁路频繁交叉,而是从谷底开始依附于山根直伸下去,大跨度的桥梁斜插河谷,与镇子里的主干道衔接,贯穿镇区,直达山口。新公路虽然与山隼金羽的新家无碍,但整个凹矮的山洼地段所要取得的堆砌路基的大量土方,将不得不从砂礓质极好的南石砾子就地取材,这种显而易见的工作已于五天前开始了。两台挖掘装载机从南石砾子的底层干起,执意地将开采的砂礓装满前来运载的卡车。这种担忧不是多余的,不出半个月,看似险恶的南石砾子将在当地人的记忆中逐渐消失。而山隼金羽那圆锥型的新窝就搭建在它顶部的几座老坟侧面的一丛茂密的碱蒿里,两枚正被孵化着的花斑蛋像两个于摇篮中亟待醒来的婴儿,令山隼金羽那备受烧灼的心十万火急。
几座老坟的后人知晓施工通告后赶来迁坟。就近的一座孤坟的棺材也在土石的塌方中显露出来。第二天,它在底部的掏空中倾斜;第三天就朽木散碎地滚下坡去,与土石一同被装载机敛起,装上了卡车。按这个进度掐算,碱蒿丛中的一对隼蛋处境已岌岌可危。山隼金羽不想让自己的倾心所爱也遭受类似的厄运,它毕竟是在孕育生命,与人类那些看似荒唐的举动终归无法苟同。
搬家!没必要再飘忽不定地做那些侥幸的猜测和忧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