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选择的居所距镇区和铁路更远,山隼金羽不打算再让机动车那轰鸣的马达声影响自己日后喂养后代时的安逸,甚至破坏即将出世的新生儿的情绪。在更往南边的羊角沟堵头,有一棵歪歪趔趔的一米以上就枝杈横分的老河柳,一条半步就能跨过去的小溪扭扭捏捏地打它的根系旁边缓慢地流过。如此粗壮的大树没有被砍伐而侥幸地存活下来,恰好有赖于它难堪称材的其貌不扬。那些简易的粗枝大叶茂密而茁壮,废弃的老鸹窝,稍动些心思调整,很快就被编垒出了一个结构严谨的框架。接下来的工作要从覆盖的坎头底层挑选出前年枯黄了的干软的长针碱草,这种碱草老河柳下边多得是,但山隼金羽似乎更相信生长在冰流沟深坳里的长针碱草的韧性。它不辞辛苦,一次次地飞去衔来,再用鹰勾的短喙笨拙地将这些干草叶于枝丫间好一阵地穿梭,终于织罗出了又一个新家的雏形。窝的结构更趋于稳固了。
新窝的表层铺垫需要弹性和透吸性能良好的细料,山隼金羽不断地从改道的旧河床的坎头底部掏拽出柔软如丝的水草根。正午的阳光直射到附近山沟的任何地方,滨洲干线那被车轮碾磨得雪亮的钢轨不时地反射出金属特有的光芒,格外地耀眼。忙于孵化的鸟儿纷纷离开老巢,借助日光对卵壳的辐射之机,急切地觅食。一切都显得安然无恙。赤麻鸭的孩子们率先破壳,很快就能炫耀地簇拥着它们的父母亲,奔向附近的水泡,一展那天赋的水性。看着赤麻鸭一大家子怡然自得的神态,山隼金羽将其嫉妒的翅膀不住地拔高。
纵观人类那浩大的工程,你无法不被他们改天换地的创造力所折服。山隼金羽甚觉自己的劳作实属微乎其微,但它干得十分卖力,尽管这都是在一种看似无奈的忙碌中跟时间赛跑。
新居搭建完毕。接下来将是一件看似简单实则特别棘手的工作——将两个正在孵化中的隼蛋挪置于三千米以外的新家去。与其他的猛禽相比,山隼金羽一双鱼钩般锋利的爪子凌厉得毫不逊色,但是,若让它干起这种轻拿轻放的细活,无疑是太勉为其难了。山隼金羽伫立在窝边,盯着质地十分脆弱的两枚花斑蛋,好一阵精打细算。即使三个前趾已经恰到好处地囊括了一枚蛋的绝大部分,锐利而又勾曲的后趾却怎么也抑制不住那种在以往的杀戮中惯于掯劲的动作。无论它多么地小心翼翼,一枚花斑蛋还是在多次掀动的尝试中破损了。山隼金羽懊恼地瞪圆了眼睛,从蛋壳的裂缝向里窥探。里面,一个鲜嫩的生命体在表壳破碎的不适中绝望地蠕动着……
作为母亲,它难辞其咎。
长时间的默哀后,山隼金羽将钩状的短喙探进蛋壳,具有角质膜的生硬舌头在里面一阵吸食,抬头的时候,沿嘴角涎出了一溜腥紫色的粘液。这只悲哀的猛禽在极度的痛苦中毫不自信地又把目光投向了另一枚完好的蛋。
眼下,不搬走它,又能怎么办呢?不得已的尝试毕竟还是唯一的希望。
决定搬运最后这枚蛋之前,山隼金羽悲壮地为碎蛋壳里面尚未成熟的生命体举行了天葬。它很快就吃掉了连同蛋壳在内的所有残渣。
懊悔和沮丧很快就在一幕幕混沌的自我安慰中茫然地熬度过去,一切都将沉没在寂静的忘却之中了。太阳在西岭越发急切地隐去了最后上冲的光焰;红霞涨满了巅峰之上的寥廓空间;圣火般的火烧云交织重叠出一片片祥和的色彩,把背面的山峦衬托出一派黛绿。稳定了情绪的山隼金羽伏下身来,和所有正待完成繁衍进程的母亲一样,趴在了自己寄予的希望之上。
像往常一样,装载机收工了。两位劳顿了一天的司机把手套搭在驾驶室的操纵杆上,疲惫地下车,返回了一里地以外临时搭建的简易工棚。按其挖掘的进度和坡体的斜度推算,老窝附近在明后两天必将有几次较大面积的塌方。是时候了,山隼金羽决计搬家。
茂密的碱蒿呈扇形遍布于老窝北侧,既能遮风挡雨,其难闻的苦艾味儿又能令擅长偷蛋的冷血动物们退避三舍。正面,一棵枝杈上生满了硬刺儿的刺玫果树充当家门,这种扎人的小灌木最高不足一米半,稀疏的叶片恰好能过滤一部分晴天烈日的暴晒,让恶毒的阳光柔和地照在窝中的鸟蛋上。山隼金羽每次回巢,最先要在东西两侧的树梢上观察一番后再行落地,以散步的姿态,格外警觉地走进这静谧的家。计算了翅膀扇动的弧度,过去的遮蔽物现在都成了即将搬蛋的飞行障碍,要想抓吊起那枚壳质脆弱的隼蛋直接地向空中拔高,不剔除一侧的部分碱蒿显然是不可能的。没必要犹豫了,山隼金羽偏着头,用它那柴刀似的勾喙麻利地向一株碱蒿的茎干奋力刨去。一棵、两棵,虽不算费力,但正值生长期的碱蒿主干充分地吸收了大地的营养液,它们不断地从嗑破的伤口处分泌出来,这种乳白色的粘液具有相当量的麻醉毒素。撂倒了第五棵碱蒿之后,山隼金羽不光被难闻的气味冲昏了脑子,粘液更通过喉咙刺激了它的神经中枢,它醉汉似地摇晃着,从蒿丛里挣脱出来,有意透吸掠过树梢的阵阵凉风,借以清醒,但怎样攀飞也没能达到那个高度,山隼金羽害怕了,最后一次甚至都没有飞得起来!它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大张着麻木的嘴巴,昏呆地瞪视着树根下繁乱的蚂蚁群,它们正在卖力地分解着它回巢前从树梢上反刍下来的一个食丸,妄图寻找到略有价值的食物残渣,羽毛、老鼠那最不易被消化的扇骨和颅骨……
黄昏过后,夜之将至,沉重的雾霭萦绕大地。
计划被拖延至第二天凌晨。隼类没有猫头鹰那么精良完备的全天候眼睛,就其夜视能力而言,并不比人类高超多少。回到老窝的山隼金羽神智恢复得略微清醒了,它反复地用翅膀衡量比照,要想顺利地完成杂技般的抱蛋升空,至少还要再砍倒三棵碱蒿!它做了。这一次劳作的后遗症是它毕生都将对碱蒿这种怪味的植物退避三舍。山隼金羽忍着头晕脑涨,强制自己趴回了即将遗弃的老窝里。
翌日,天色微明,近处的草尖和远处的树影隐约可辨。终于,毫无穿透力的阳光从阴暗厚重的云层边缘透现出来,湿冷的空气预示出这将是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趁着不肯成全的老天尚未下雨,搬运工作不能再次拖延了。这是一次难度极大的起落。为了保险起见,除了多次的演练外,甚至还用一枚与隼蛋大小相等的石子做了一次颇具“理论性”的“实战演习”。
成败在此一举。山隼金羽运足了气力,整组的趾端都必须处于温柔呵护的抱合状态,猛然的弹跳全凭腿与爪子间的关节发力。在那不可有毫厘时差的瞬间——翅膀——翅膀!
翅膀升空了!山隼金羽升空了!带着它的蛋!
它不想再继续上冲,风雨前的高空不但风硬,凝集的水蒸气中盈满了细小的水珠,蛋和爪尖若被淋湿发滑,必将大大降低飞运的安全系数。但也不该降得忒低,以免地面的嘈杂惊扰了心情。放松些——轻些,再轻一些!爪子要抓稳啊,心更要稳!山隼金羽不断地提醒着自己,偏头抖羽,在阴乱晦暗的空气中钻寻着气流的缝隙。
晨雾沿着山脊向峰巅弥漫开来,渐渐地衔接成了乌云的白尾巴尖。返迁的燕子们极力地享受着幼雏破壳前的片刻悠闲,它们从容地施展着超低空衔食的捕猎技巧,身姿如电!重载的列车,蛇一样蜿蜒地冲进人类那一幢幢蜂房式的建筑群。牧童早已把牛赶上了羊角沟北侧的草甸。沟口上空的气压在积雾的分化中不断地向外扩散,与横贯而过的气流产生涡旋,山隼金羽再贴切不过地承受着这种来自于空间的推跌,它左右偏斜着身体,用长长的尾翎遏制住一股股气浪,以滑翔的姿势飞进沟底。临近新窝,山隼金羽缺乏自信地在上空盘绕打旋,这需要以往从未有过的软着陆。距窝不足三米的距离时,为了达到全身的稳定,它让两只挑拢的翅膀演义出了仙子或芭蕾式的轻盈曼姿。
然而,当山隼金羽再次挨近新窝的瞬间,突然,一道闪电破空划过,接着就是一声炸雷,山隼金羽身体猛然一抖,一路颠簸的鸟蛋“卟”地一下,被风吹向了大地。
“咕嗷——!”一声号叫。那一刻,山隼金羽以为自己的心也与那枚孕育了生命的实体一样,同时地破碎了!
所有的努力毁于一旦,一切都结束了!山隼金羽奋力地冲向高空,奋力地钻进雨云,它只企图去猎寻闪电,欲把绝望的自身幻化成一个暴风雨的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