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在这一个星期里,居然一点点雨也没下,院子里那丛芍药终于开谢了,粉红的花瓣儿落了一地。烧饼根本就没有离开这个家的意思,而且,她好像已经习惯了,照样天天出去打她的烧饼,她如果一天不去,在她旁边卖卤肉的山西人就会急,急自己的卤肉卖不出去,卤肉再好,也要被烧饼打的烧饼夹在里边才好卖,这是句玩笑话,但这玩笑话里又像是有话,有夹头,这就是小镇人们对烧饼的态度。董老师住的院子里花池子那边有自来水,烧饼不知又从什么地方弄来了一个煤气炉子,她会在上边烧一点开水,早上用来洗脸和晚上用来洗洗脚,反正是天气一点点热了起来,晚上又冻不着。吃饭就更好解决,院子外有一个小面馆,还有一家小饭店,她就总是带笑笑去吃那里的刀削面,每人一碗,里边再加一个鸡蛋和一个肉条,有时候还会再加一长条豆腐干。刀削面吃腻了的时候她会领上笑笑去旁边的小饭店改善一下,要个炒菜或就是一条鱼。一开始的慌乱到了现在早变成了僵持,烧饼现在天天还是在那里打烧饼,一张脸被饼炉炙得红扑扑的。她把被董老师弄到屋外的家具做了一些调整,把她的梳妆台堵在了床的正面,把另外的东西堵在了另一边,这样一来,倒好像是一间没了顶子的小屋子。而且,烧饼现在有了某种创意,那就是她每天都要从医院那边弄回来一些输液用的玻璃瓶子,她的烧饼小店就在医院门口,她和医院里的人很熟。她用玻璃瓶子在床的另一边砌起一小堵墙来。好像是,她也没有董老师担心的那种举动,就是会突然一下子闯进家里再也不离开,从董老师把床一分为二锯开搬到屋外那天开始,烧饼就好像从来都没有要再进去的意思,是有些夸张的不屑一顾,但她心里有她的主意,那就是她等着董老师母亲过生目的那一天,到了那一天,董老师会不打自败,会自动求和。所以烧饼并不急,倒显得从从容容。这倒让董老师打消了那种戒备,而且,好像还有某种失望,好像是,笑笑也已经和她母亲商量好了,也没有想要再进到这个家里的意思,这让董老师于失望之外又十分生气,是对女儿笑笑。“到底不是我的种,他妈的!”董老师自己对自己说,是谁的种呢?他想了又想,还是想不出来,他想把这话对别人说说,但又不知道该去对谁说,这就让他心里闷得慌。董老师也想到了毕建国,却在心里马上否定了,从岁数上讲,是接不上。
董老师现在上下班还骑着那辆飞鸽牌旧车子,从小到大,都是董老师用这辆车子带着笑笑去镇里那个小学校,下学的时候再顺便把她带回来。现在情况完全变了。一开始是,董老师不再带着笑笑去学校。放学的时候董老师有时候看到笑笑在前边走便会从车上下来,等笑笑走进那条巷子,他再从另一条路骑着车子回家。而那天,他从西边那条巷子骑车过来,想不到笑笑正从巷子旁边的小区里和同学一块出来,笑笑看到了他,怔住了,他看着笑笑,也怔在了那里,两个人同时都怔在那里,董老师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会突然对笑笑说“笑笑上车。”让他想不到的是笑笑忽然哭了,而且尖厉地叫起来:
“不上!不上!不上!”
“上来!”
董老师说。
“不上!不上!不上!”
笑笑尖厉地叫着。
“上来!”
董事长老师又大声说。
“不上!不上!不上!”
笑笑叫得更尖厉,哭得更厉害。
“你上不上?”
董老师说。
“就不上——”
笑笑的声音拖得很长而且十分尖厉,像是已经划过了小镇的整个天空,天空上好像已经有划痕了。
“混账!和你妈烧饼一样混账!”
董老师厉声说。
笑笑吃了一惊,停止了哭叫,看着他。
“我妈不是烧饼——”
笑笑又尖叫了一声。
“你妈就是烧饼!”
董老师又大声说。
“我妈不是烧饼——”
笑笑跟着又尖厉地叫了一声。
“你妈就是!”
董老师再说一句。
“不是——”
笑笑的叫声拖得更长,小镇的天空像是已经布满了划痕。
董老师瞪着眼,已经不敢再说什么了,他发现旁边有人在笑,在看,在说,这些人都认识董老师,在这个小镇子里,谁不认识谁?董老师觉得很丢人,他把身子一偏,把车子一下子蹬了出去。耳边马上又是笑笑汹涌的哭声。他很快把笑笑的哭声甩到了后边,骑了一会儿车子,董老师又把车子停下,用一只脚支着地,他回头看着路那边,好长时间,笑笑都没有出现,笑笑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好像是知道他在这里站着所以偏偏不讨来。董老师又把车子骑了回去,哪里还有笑笑的影子。
有几个女孩儿在树荫那里跳皮筋,一根红色的皮筋把她们跳得满头是汗。
“看没看见笑笑。”
董老师问这几个女孩儿。
这几个小女孩儿说笑笑朝那边走了,还指了指。
董老师看看那边,老半天才明白自己的母亲就住在那边。他拍拍自己脑门儿,这天是他母亲的生日,母亲的生日他总是记住一下,记不住一下,越想记越记不住,不记的时候却又会想起来。
“笑笑朝那边走了吗?”
董老师又问这几个小女孩儿。
那几个小女孩儿忽然又都不说话了,都定定地看着董老师。
“是不是?”
董老师又说,大声说:
“是,还是不是?你们谁来回答一下。”
“是。”
其中的一个小女孩说,捂着嘴笑了起来。
董老师把车子蹬开了,却听见那几个小女孩在后边一齐发喊:
“小烧饼,五毛钱一个小烧饼——”
董老师把车子停了一下,肚子里的气又冲了上来,但还是没有返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