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红岩农场二连,美得一塌糊涂,各种野花争相绽放,婆婆丁、芨芨菜、小根蒜、苣荬菜,纷纷从泥土里探出头来。
连队的南大甸子是这些野菜聚集的乐土,琴常常到这里来,将一筐筐的野菜带回家。这些野菜不光是饭桌的嚼头,也是鸡鸭鹅狗、猪羊们的好饲料。琴割过猪食菜,会坐在塔头上,长久地凝望远方,每次我跟着她来,都会被她压抑的情绪搞得心情烦躁。琴发呆的时候,眼睛里是没有我的,有时自言自语,有时又是长久的沉默。我猜不透琴的心思,也乐得顾自玩耍,我小小的心被草地上的蚂蚱、蝴蝶吸引。
对琴,爸爸妈妈一直是客客气气,呵护有加,不像对我,动不动就呵斥,我的屁股时不时地还要受些惩罚。妈妈特意去场部商店,扯了几米布料,给琴做了好几套新衣服,又买了新皮鞋。然而,在琴的脸上,依然看不到开心的笑容。
琴像被大雾罩住的精灵,谁也看不清她心里面的内容,包括她自己。她不愿说话,因为她的山东口音,被我率领我的小伙伴们狠狠地嘲笑。山东棒子侉大姐,这是我故意指挥听令于我的兵们扔向琴的重炮。
我的嫉恨丝毫不能影响琴的美丽。琴的到来,使我们封闭的红岩农场二连荡起了一股春风。尤其是那些半大小子们,包括我素来有好感的大林哥,都有事无事地往我家这边跑。我家院外,常常游荡着那些半大小子们的身影,那些半大小子们为了能见琴一面,几乎包圆儿了我家那两口大水缸。我家水缸里的水总是满满的,每当爸想去担水的时候,水桶扁担却总也找不到,水却是从没断过。
让琴去读书,是二姑的主意。二姑住在离我家三百多里地的一个叫嫩水的小县城,县城有所职业中学,教授烹饪缝纫理发修车等课程。二姑说让琴去学门手艺,将来也能挣碗饭吃,十七岁,下来干农活有点可惜了。二姑没念过书,对读书的人有种偏执的爱,尤其对那些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更是由衷地崇拜。二姑为能嫁给县城的一个工人阶级出身且在中学里教书的姑父,一直颇为自豪。
爸终于接受了二姑的建议,提着豆油、面粉,把琴送到了二姑家,跟二姑家的孩子们一起就读职业中学。
那段时间,我又是家中的宠儿了。天晓得,这份快乐只维持到了我就读农场中学一年级,住宿生活刚开始,琴忽然被二姑送回来了,说是得了癔症。我不知道癔症是怎么回事,但那天琴踏进家门的情景,我永远不会忘记。
琴坐在小板凳上,两手捧着头,两条大辫子不见了,短短的一截用根黑色的头绳拴在脑后。琴根本没看我,她的眼神呆滞迷离,正沉浸在她的世界里。
唉!都怪我,没把孩子看好。这孩子是让猫给吓着了,睡着的时候,一只大黑狸猫,从孩子身上蹦过去,嗖地一下,孩子吓坏了,好几天没吃没睡。
二姑沙哑的嗓音,用那双满是裂纹的手比画着,花白的短发乱糟糟遮住皱纹交错的脸颊,嘴上一层明晃晃的燎泡,让爸不忍心再开口埋怨。
那没找人看看么?叫叫魂儿。妈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道。
看了看了,孩子她舅妈,俺能不给看吗,找了俺们县城最有名的顾大神儿给招的魂儿,招了三天两宿,光钱就给人干折了二十块,还不算米面呢。要是算上半袋子大黄米、半袋子粗白面,外加烧纸和香火钱,少说也得百十块呢!二姑赶紧接上话茬,表示她已尽力。
那大神怎么说,这孩子咋没见好呢?俺走时可是好好的孩子。妈赌气说道。
秀兰,别胡嘞嘞,你一个娘们儿家家的,知道个啥,听咱姐姐说话。爸急忙打断妈,怕二姑多心受不了埋怨。
俺就知道,俺这是费力不讨好。俺伺候一春零八夏,起早睡晚帮衬你们伺候孩子吃穿,俺那儿还有五六个崽子哩,不就是看这妮子在家呆着可惜了吗!早知有今天,俺也不讨这个嫌啊,俺好心没好报啊,俺那个娘哎……呜呜……二姑一肚子委屈一下子被妈的话挑了起来。
妈是老实人,一向遇事没主意,在我们这个家,都是爸主事说了算。
二姐,你别往心里去,秀兰也是急糊涂了,你再详细说说那大神儿咋看的,不行,咱明天就去大地方医院看看,看有啥法子治么?爸紧锁眉头,空气中弥漫着蛤蟆筒旱烟呛人的烟雾。
大神儿说了,要是能抓住这个黑狸猫,边打边叫妮儿的名字,再剪下几撮猫毛,烧成灰和温水喝下去,大神再给弄几道符,将养个一年半载的就好了。但是,这该死的黑狸猫,俺和她二姑父、还有俺家那五个崽子,码着俺家房前屋后,转圈儿都找遍了,就是没见踪影。愁死俺了。她二姑父说,快点儿送回来,看看咋整。二姑一口气儿说完,许是说话过快,嘴上的几个燎泡裂开了,洇着血丝儿,牙齿上沾着几点鲜红,花白的头发毛刺般地奓开,又极不驯服地顺着额头垂了下来。二姑是出了名的干净利索,这会儿被琴的事儿折磨得憔悴了许多。
晚上,妈强打精神炒了两个菜,做了一锅炝锅土豆条疙瘩汤,大家稀里呼噜地吃着饭。妈不断往琴的碗里夹菜,琴像个木头人,垂着头盯着脚尖,不吃不喝不说话。
这一夜,昏黄的灯下,是二姑和爸妈深长的叹息,夹杂着看病之类的话。我忽然有些害怕,怕琴变成吃人的妖精张着血淋淋的大口向我们一家人扑来……
妈命令我帮她脱掉夹袄,棉裤和棉鞋,爸妈一个抱头,一个捧脚,把她抱到炕上,放进被子里。琴的眼神迷离,全然不管一家人为她担心。我心里恨恨不已,琴到底是什么物儿托生的,好像天生就是来我家找事儿的,不折腾死人不罢休。
这次,爸妈带上了家里的全部积蓄,又向连队要好的朋友借了一些,带着琴踏上了寻医之路。而我,那个寒假几乎就没怎么出门,因为要放牧家里的两头牛,还有鸡鸭鹅猪狗一群生灵,天天张嘴等着我。我每天要按时喂食喂水,做清点工作,努力在爸妈不在家的日子,保证这些牲畜家禽的性命。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持续了半个月,爸妈终于回来了。可喜的是,琴比当初从家走的时候,气色好了许多,老天,我终于可以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