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眼睛里又恢复了神采,学是不能上了,爸决定去连队为琴申请批职工。当时农场规定,老工人的第一个子女只要满十八岁就可以批工人。琴十八岁了,爸又是第一批建场的老工人,符合条件,琴顺利地被批为农场职工,成了挣工资的人。
然而,平静的日子只过了三个多月,琴的病又犯了,要么躺在地上人事不省,要么就离家出走不见踪影。我家被连队的人视为禁地,唯恐沾上晦气。尤其翟癞子家的那个短粗冬瓜样的黑脸婆娘,说听她家男人说,琴的前世是王母娘娘屋里的莲花灯,命硬克人。风言风语像漫天的雪花,避之不及,左邻右舍指指点点,都说我家有说道,姐是前世来讨债的人,还说爸妈得罪了仙人。
那时候,农场中学放月假,看着同学们高兴地盼着、数算着回家的日子,我却高兴不起来。回家,是我极其纠结的事,如果食堂不放假,我会永远呆在宿舍,不回那个被人嘲笑、被人厌恶的家。
为了给琴治病,家里欠下了很多外债,上学的生活费被妈一再克扣,每月只有五块钱。除去买本子、笔的钱,我没办法去吃食堂里一毛钱的菜,只能去打两分钱一个的难以下咽的大头菜汤。
我上初二的那年暑假,琴的病终于好了一些,能跟连队的女职工一起去干农活了。几个跟琴亲近些的女孩子也来我们家玩儿,琴很快融入集体生活中,她的漂亮能干,很快使大家、包括她自己,都似乎忘了她的病。
一天,妈用两片白粗布缝了个面袋子,装了好多干蘑菇和榛子,这些山货都是妈去山里采回来的。在山外,听说这些东西很值钱,是很贵重的稀罕物儿,妈让琴借着她们女工队去场部拉红砖盖家属房的机会,到农场邮局给二姑家寄去。
我不去,谁爱去谁去,琴一口拒绝。
咋的,不愿意了还?你不正好去场里拉红砖吗,我刚听你马婶子说的,这不顺路吗,又不要耽误你多大工夫。妈一边飞针走线缝着袋子口儿,一边说道。
反正我不去,给他们家人吃,瞎了!琴咣当一声推开门,走了,气得妈连声叫骂。
你个死妮子,那不是你姑吗?亏得还在人家上学,咋恁没良心……妈一直对二姑心怀感激,虽然琴的病让她和爸很上火,也花费了很多钱财,但毕竟是没法子的事,谁也不愿意孩子得这个病。亲戚还是要互相帮衬、互相走动的,俩好轧一好。
装着山货的袋子还是捎去了,妈给了跟琴要好的马婶子家的大闺女立梅姐,让她陪琴去邮局寄。
没想到,拉红砖回来的路上,坐在胶轮车厢上的琴突然发病了,差点没掉下车去。立梅眼疾手快,死死地拽住了她。司机徐大炮和机务队长段小六,又是掐人中,又是凉水拍头顶,将昏迷状态中的琴弄醒。大胶轮车好容易开到家,几个人连抱带抬把琴送回家,琴又成了魂游向外的木头人。
正值大忙季节,爸在机务队起早贪黑检修机车,妈在连队家属队,也跟男劳力一样,打苫房草,砍檩子、盖家属房。我们连队第一批职工,即将结束居住一年到头见不到阳光的地窨子房的历史,搬入红砖瓦房。这是整个连队职工包括爸妈梦寐以求的事。在这个节骨眼上,琴又犯病了,必须要有专人照顾。她这种不吃不喝不睡、魂游向外的样子,爸妈在外出工怎么能放心呢?我再一次从学校被紧急召回,心中的忿恨、不满和委屈像渐渐鼓胀起来的气球,几欲爆炸。
凭什么又是我,又要我为她付出!我想好好读书,想飞出这个山沟沟。我有我的理想,我要考大学,这是我跳出农门的唯一出路!可是现在,琴这样,拖累了我们一家人,爸妈不能不上班,如果他们下来照顾琴,且不说一家人吃什么喝什么,马上要分配的那亮堂宽敞的红砖家属瓦房肯定也没我们家的份儿。
牵着琴的手,走在连队那条通往东大甸子的土路上,我的心情沮丧。阳光火辣辣,仿佛故意跟我作对,我能闻到空气中野草被烧焦的味道。心里不住地念叨,不要碰上人才好,我实在不愿让人看到,我带个疯子走路。可是,越怕的偏越来到,经过老马家卖店,老马婆子和几个娘们儿正站在门口有说有笑。想转弯绕道已来不及,我能感觉到背后,她们指指点点,嘀嘀咕咕如毒蛇吐信般释放着剧烈的毒气。
哎,勺子,干吗去,你姐咋又那样了呢?吐着瓜子皮的刘驼子媳妇眼尖,看到我故意问道。
呸!你管得着吗!我使劲儿朝刘驼子媳妇吐了一口吐沫,把我的不屑和愤恨还击给她们。
哎,这小崽子,干什么呢这是,还吐上老娘了……你家上辈子欠的,出个大疯子,活该!
风儿丝丝缕缕,还是不知趣地把刘驼子媳妇的话吹到我耳边,我不争气的眼泪成双成对。
我牵扯着琴的手走得飞快,琴瘦削的身体被我拉得踉踉跄跄,又被我使劲拎起,我推搡着她,疯了似的揪住她的头发,天知道我怎么那么大的力气。
琴惊恐地看着我,像个无助的小孩子,张着嘴巴。
你个丧门星,你不在山东好好呆着,回来干吗?你闹得一家人不得安生,你这讨债鬼,扫把星,去死啊你……
我叫着、疯了似的,拳脚劈头盖脸地落在琴身上。她还是不说不动,惊恐地张着嘴巴看着我,被我扯落的头发飘在空中,像一根根枯黄的茅草。空旷无人的草甸子,响彻着我无可奈何的哭声。
夕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下山去,暮色不由分说涌了上来。连队各家的烟囱飘出了高高低低的炊烟,像一条条形状各异的白线,画着诡异的不规则的图形,头顶是云雀呼唤它的孩子们归巢的叫声。
我赶着牛,牵着琴,踏上了回家的那条土路。为了不让妈妈看出来,我蘸着东河沟的水,把琴的头发重新梳了起来,扎上头绳,抻平了她衣服的褶皱,拍尽了她身上的尘土。我不想让家里人知道我这些举动,琴也永远不会说出去,因为,她是个疯子。
一个月的时间转眼过去了,我的心焦灼起来,琴的病还是不见好转,我有可能上不了学。上不了学,我的理想就要全部破灭,那几天,我对琴越发的不好。
我把妈给我们两个的午饭,四个馒头、一把小葱、两块芥菜疙瘩咸菜、一背壶凉开水,装进布兜挂在树杈上,然后把牛赶到草甸子上。琴扯着我的衣襟,一步也不离,我简直烦透了。
牛吃露水草,半晌午就吃饱了,我把它们赶到树荫里,我和琴也可以休息吃午饭。我坐在石头上,拿起一个馒头,看着傻呆呆在一边玩蚂蚁的琴,怨恨的火苗噌噌地燃烧起来。我举起吃了几口的馒头,使劲朝琴扔过去,连同布兜子里我们的午饭。
你个大疯子!你要毁了我,毁了这个家,吃,我让你吃……
琴吓坏了,仿佛从梦中醒过来,急慌慌地去捡。
琴嗫嚅着,把沾满尘土的馒头挨个儿捡了回来。
吃……饿……琴的脸被晌午的太阳烤得通红,将沾了土的馒头递给我。
二姑家……不给……挂房上……不敢……饿,我饿。琴断断续续,吐出几个不连贯的字。
我扭过身去抹眼泪,不理她。琴发病的时候,偶尔也能说出话来,只是极少,在我照看她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发声。
琴张嘴咬了一口馒头,执着地又递给我,大眼睛里是满满的期待。
傻子就是傻子,没看见都是土吗?不牙碜啊,还吃!
我夺过馒头,把外皮扒掉,露出白白的馒头瓤,没好气地搡给她。
给,吃吧,你坐着别动,我去灌壶水,洗洗咸菜,咱们好就饭吃。琴像是听懂了我的话,专心地吃起馒头来。
我跑步捡起水壶,心里有一丝丝内疚,有个声音仿佛在耳畔指责我,勺子,你太过分了,她毕竟是个病人啊!你不能太自私了!
东河沟的水像调皮的孩子,不知忧愁地唱着歌,水清澈见底,小鱼儿成群地游来游去。我把军用水壶按下去,灌满了水,又把粘上沙土的芥菜疙瘩洗干净了。
琴手里的馒头已经吃完了,又开始在她的世界游走,眼神迷离。
我深深叹了口气,将雨衣铺在地上,让琴坐在树底下荫凉处。
困了就躺下,知道吧?琴啊琴,你说你啥时能好呢,你好了我就能上学了,现在你这个样子,我们可拿你咋办呢?
我嘟嘟囔囔说着,对琴是又气又怜。
晌午的太阳干燥热烈,一丝儿风也没有,我的眼皮慢慢地往一块儿粘。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东西在脸上来回蠕动,刺痒痒的,我伸手往脸上抓去,没想到抓住了一根手指,是琴跪在我身边。
你干吗?没见我睡觉呢吗?往我脸上瞎胡撸啥!我不满地训斥琴。
二姑……夫……是坏人,是大坏……蛋……琴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我吃惊极了,疯疯傻傻的琴,怎么会说这番话,怎么忽然提到二姑夫呢?
大黑手……摸……这样……摸,琴又伸开手,比画着我的脸,比画着我瘪瘪的小胸脯,又摸索到下身,我满脸通红,一把推开她。
不让……还打,打,不敢,琴不敢,不敢了。琴睁着惊恐的眼睛捧住了头,痛苦地躺在土地上。
疯子,又说疯话!琴的脑子确实坏了,说话语无伦次,无边无际,我根本不相信琴的话,也没放在心上。因为,她和我并不在一个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