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训诫我的时候总会把黄金荣作为反面教材。母亲说,黄金荣纯粹是个流氓,阿飞,臭虫,小痞子,不务正业不走正道的混账王八蛋。母亲说,让梁不正下梁歪,黄明灯就不是什么好货,黄金荣迟早也要蹲号子的,说不准还要挨枪子呢。母亲想方设法阻止我和黄金荣接触,却总是事与愿违。情急之中,她甚至泪流满面地把窝藏多年的一个骇人听闻的秘密讲了出来。你知道黄明灯是怎么娶到胡满香的吗?母亲说,黄明灯把胡满香的自行车钥匙扔到村口那座石桥下,胡满香下去找钥匙,黄明灯就在桥洞里把她强奸了。虽然这件事情我早有耳闻,但母亲讲出“强奸”两个字时我的喉结还是使劲跳了一下,脸也烫了起来,好像这件不要脸的事情是我干的。母亲接着说,黄明灯有一次也把我的自行车钥匙扔到了桥下,幸亏我没有上他的当,那年我才17岁,我丢下自行车一口气跑回了家,鞋都跑丢了。然后母亲就哭,我吃惊地望着她,这件事情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我红着脸想,如果当年我母亲傻乎乎地跑下桥洞,那我就是黄金荣了。我就可以像黄金荣一样耀武扬威,威风八面,呼风唤雨,一帮“狗仔子”都要称呼我为大王了。母亲还在器,她抹泪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眼睛在指缝间偷看我,我猛然有了一种很深很大的失落。我想母亲也许是在编故事吧,目的当然是让我与黄金荣一刀两断。我准备信誓旦旦地表个态,以回报她的不诚实,但这时候我父亲进屋了。我父亲像武大郎一样身材短小,拎着一把歪把子镰刀呼哧呼哧地喘,好像手里的镰刀比石杵还重呢。就这他还要威胁我,你要再跟着黄金荣鬼混我就割断你的腿。说着,他没有拿镰刀的那只手像割谷草一样划拉了一下,那副样子可笑极了。我说好吧,以后我再不去招惹黄金荣了,这下你们满意了对不对?父亲还在喘,母亲叹了口气,她大约还是不满意吧。
我可没有说谎,事实上我一次都没有主动找过黄金荣,要找也是去找黄金宝。金宝和我一个班,我们还是邻居。让我奇怪的是,黄金荣的父亲黄明灯和金宝的父亲黄明照看起来像仇人一样,但黄金荣对金宝却比亲兄弟还要亲呢。有一次我们围坐在河岸上烤鱼,黄金荣拍着金宝的膀子说,金宝,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亲弟弟就好了,操,我妈就是不和我爹生!金宝抽了抽鼻子,两挂浓稠的鼻涕抽进鼻孔后探头探脑的,他什么话也没有讲。黄金荣大约认为他的话伤害了金宝,又拍了金宝一巴掌说,金宝,你就是我的亲弟弟,你爹是我爹的亲弟弟你怎么能不是我的亲弟弟呢?黄金宝又抽鼻子,因为他的两挂鼻涕又流出来了。黄金荣突然间帮金宝揩了一把鼻涕,这个动作让我们大吃一惊,它足以表明,黄金荣确实把金宝当成亲弟弟了。黄金荣把金宝的鼻涕抹到了我裤腿上,我居然还在笑,多半是让他感动的。除了喜欢流鼻涕,金宝还有另外一些显著特征,比如说话和走路都慢吞吞的,比如眼角总是沾挂着眼屎,什么时候也蹙着眉头像是没有睡醒。这些特征可以证明他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孩子,而且事实上也是,母亲并没有阻止我和他来往。我去找他做作业,或者玩,黄金荣在街上打个唿哨,我们便溜出来到村子后面的山坡上集合去了。这么说我就说清楚了吧,我一次都没有主动找过黄金荣,是他打着唿哨呼唤我。我每一次都会向他飞奔。我一边奔跑一边想,这一次黄金荣会让我们见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呢?黄金荣可以用自行车的链条制成洋火枪,我们杨湾村的三辆自行车已经让他祸害了。他还可以把不锈钢勺子改造成锋利的匕首,据说是跑到二十里外的北合流火车站,把勺子放到铁轨上让火车轮子轧出来的。我想象过他蹲在铁轨旁的情景,他捏着勺柄把身体别过去,呼啸而过的火车淹没了他狂妄的笑声。他还可以用绳子套鸡。他带着我们扒在魏寡妇家的墙头上,当一只老母鸡不要命地扇动着翅膀腾空而起时,我们捂着嘴快让肚子里的笑声憋死了。去年冬天,他还把一只活蹦乱跳的老鼠丢到了装着煤油的铁皮桶里,我们以为老鼠会被淹死,呛死,他却把老鼠拎出来点着了。一团火焰箭一样射出去,很快就引燃了山坡上的枯草。火光冲天,一下子就把我的少年时代照亮了,这当然是我长大成人后的总结。长大成人后我还想,如果那时候父母亲团结起来打断我的腿,我还会不会响应黄金荣的召唤呢?我在睡梦中做出了肯定的回答。我会像孔乙己爬到咸亨酒店喝酒一样去投奔黄金荣,这家伙身上究竟有多大的魔力?我总是盼望着暑假到来。暑假一到,杏子就黄了,我也可以追随黄金荣去见识比摘杏子更有意思的事情。
离开学还有一个礼拜,这个午后,黄金荣把我们召集到了后山的地道口。我没有想到,这一次他是要替金宝报仇。刚放假他就说过要替金宝报仇,我们以为他忘记了。他可真是一个言而有信、说一不二的大哥。每一次到后山集合金宝总是最后一个到,他不情愿奔跑,而且走得太慢了。我想,如果金宝不是黄金荣的弟弟,黄金荣早就把他开除了。黄金荣一边望着弟弟气喘吁吁地爬上山坡,一边问我们,你们谁去把晚生带来?我们都垂下了头,黄金荣笑了。黄金荣说,你,二狗,你,兔子,你,石头,你们他妈的天生就是狗仔子,老子靠你们坐不了江山。我就是石头,我们三个羞愧极了,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晚生正爬上山坡。晚生看到我们后停下了,黄金荣喊,晚生,躲过初一你以为就可以躲过十五吗?晚生掉头想跑,黄金荣又喊,晚生你过来,我肯定不打你,咱们一起玩一个游戏。晚生就乖乖地爬了上来,他追上了金宝,还肩并肩走了一截,最终把金宝超越了。黄金荣说,走,到地道里去!大家都跟着他走,金宝还是走在最后。地道里又黑又凉,空荡荡的,阴风吹来,感觉像是通往一个深不可测的隐秘世界。二狗问我,石头,你说今天会玩什么游戏?我摇了摇头,估计他没有看清楚。晚生突然扭身想跑,黄金荣一把将他揪住了。黄金荣擦了根火柴,点燃一条油毡,忽闪的火光照出一群奇形怪状的影子。你们也给我点火!他喊了一声,又像是地道在喊,兔子给我们一人发了一块油毡,我们都点上了,晚生手里什么也没有。这时候我们才发现金宝根本就没有走进地道,或者走了几步就退出去了。晚生又想跑,黄金荣揪住了他的衣领。黄金荣扭头冲洞口喊,金宝,晚生用哪只手打的你?好长时间,金宝的声音才火苗一样颤抖着传进来。金宝说,左手。黄金荣说,晚生,把你的左手伸出来。晚生早就吓坏了,犹豫不决地伸出了左手。黄金荣说,是左手吗?让我看看。他丢开晚生的衣领抓住了他左手的手指。晚生尖叫了一声,黄金荣另一只手举着的火苗已经飘荡在他手心上边,燃烧的油滴开始往晚生的手心里掉,我们顿时气都不敢喘了。啊呀,啊呀,啊呀,晚生惨叫着,黄金荣丢开他的手指,他像一只疯狂的猴子跳来跳去,两只手使劲地搓,发出哧啦哧啦的摩擦声。这就叫流星雨,黄金荣笑着说。晚生一直在跳。我还准备给你下点瓢泼大雨。黄金荣让我们同时把油毡举起来,晚生扑嗵一声跪下了。这个和我同龄的少年,阴湿的地道里,忽闪的火光为他留下了一生的阴影。他叫喊着,我以后再不敢惹金宝了,金宝就是我爷爷,我姥爷,我舅舅,我爹……他居然这么喊,看起来快要疯掉了。这时候金宝却跑了进来。金宝说,哥。黄金荣说,金宝你听到晚生说什么了吗?金宝说,哥,外面。黄金荣说,晚生叫你爹呢,金宝你听到了吗?金宝说,哥,外面晚生爹找来了!
晚生的父亲王万年当过兵,每天早晨都会跑步。跑步其实说明不了什么,但我们还是认为他是一个本领高强的男人。还有一点也需要讲清楚,晚生的大爷,也就是王万年的哥哥王万顺是我们杨湾的村支书。正因为有这样的靠山,晚生平素才会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我们都以为王万年和黄金荣会有一场恶战。黄金荣果然拉开了架势,不仅脱掉了衬衣,而且把二股筋背心也脱掉了,还在忽闪的火苗里做了两次扩胸运动。他让我们举着火助威,一团一团的火苗落下去,果然下起了流星雨。晚生缩到了墙角,一声都不再叫,像是变成了傻子,又像是变得勇敢了,等待父亲为他报仇雪恨。气氛如此紧张,我们根本就没有想到王万年跑进地道后居然慌作一团,哪像个本领高强的战士。他看清了晚生,拉着晚生掉头就跑,一边冲我们喊,你们赶紧回家!黄金荣冷笑了一声,王万年说,你还笑,你爹杀人了!黄金荣说,你爹正想杀人呢!王万年说,你爹真的杀人了!黄金荣说,你爹真的想杀人呢!王万年突然间停下来,我们看到他站在洞口,一动不动的样子像是回头望月的雕塑。王万年叹口气说,金宝,可怜的金宝啊,你们赶紧回家呀!然后他拉着晚生奔跑起来。我们都把王万年的话当成了阴谋,他显然就是个胆小鬼嘛。黄金荣追到洞口,我们追随着他。我们看到一群人爬上了山坡,他们中间有我们的父亲和母亲。他们中间当然没有黄金荣和黄金宝的父亲和母亲。他们仓皇地叫喊着,好像真的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