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生生的雨落仿佛仍在耳畔萦回,纵然上了火车,她自感依旧在路上恍惚。车厢并不见几个人,空荡荡,一如她的失魂落魄。按照车票找准座次,才把湿漉漉的风衣收好,车便开启了,一口苏打水刚咽下,它就疾速钻出了车站。光线渐次明晰,两边的矮墙和爬藤一旦向后撤退,远方的天空也就不可阻挡地寥廓起来了。
并不是个好日子,早晨出门时的阴霾,已推演成滂沱大雨。雨滴在车窗上坠落,像是完成一场盛大赴死的仪式。流淌的水迹中映照出一张业已变形的面孔,嘴巴、鼻子、眼睛全部相溶在一起,仿佛熔炼过,不经意地一下相顾,这惊悚的画面让她彻底战栗起来。像是内心深处的无意识以这样吊诡的方式显现,此刻,就在火车被迎面奔来的隧道吞噬时,她才在暗黑中,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那口已郁积在胃囊里的苏打水的冰凉。
那个有些邋遢的老头就是在此时靠过去的。他胡须葳蕤,走路摇晃,一头桀骜不驯的灰白长发曲卷着大波浪盘踞在肩上张牙舞爪,宽大的麻布衣服兜着风,像极了一个走穴江湖大师。这看上去绝非善类的形象,让她不得不生出警戒之心。她扯起衣服,将自己包裹得更加严实了些。仿佛那是盔甲。做完了,似乎并不放心,看着老头东倒西歪地愈加接近,她索性丢下一脸嫌弃,朝着硬邦邦的窗户,将整个身子都贴了上去。这意思已经相当清楚,可问题在于老头。他居然敢坐定在她身旁,热情蓬勃地问,“妹妹,你是不是冷?”
她实在无法理解一个年纪和父亲差不多的陌生老头,兴奋洋溢地称自己为妹妹,便有些膈应地回答,“不冷。”
“你看你,为什么要说谎?”老头怀揣着客观的执拗,“你的头发都湿了。”
老头从宽大的袖子里伸出手来,待做了个昂头喝水的动作后,空气中立刻浮动起一层四溢的酒香味。甚至,他还煞有其事地咂吧起了嘴。这个早上,老头的兴奋是显而易见的,他将酒递给她说,“喝点儿吧,暖身子。”
她一向是讨厌酒的,但这酒,却真是香极了,沁人心脾,甚于用过的任何一款香水。尽管如此,她还是不为所动。世道这么乱。她别着脸看窗外。窗外是漆黑的隧道。
没得到回应,老头丝毫不失落。他又抿了口酒对她说,“妹妹,来,喝口吧。从上车起,我就注意到你了。要不冷,你为什么会抖个不停?”
她怔了一下,转过身,把自己扳正了朝向老头。一脸黑云,汹涌滚滚,像是要打雷,她认真地对老头说,“滚!”
老头伸过来的手,来不及撤退,遽然停在了离她一扎远的空中。那瓶酡红色的酒,就嵌握在面前这半截枯黄无措的手掌里。老头昂起下巴,想说点什么,但酝酿了一番,也只是声色激动道,“你给我起来!”
“凭什么?”像是比赛,她扯着嗓子,那激动也就更胜老头一筹。火终于被勾起来了。她怒目质问老头,“我凭什么要起来?我不愿意接受你的搭讪。”
“啪。”老头毫不客气地往她面前甩下一张车票。眼神凛冽,像鹰。不及她仔细看,老头又捏起尖细如鸟喙的手指,在车票上边使劲啄,边理直气壮道,“看清楚!”
车票不骗人。老头才是靠窗的。一瞬间,她又恍惚起来,攒的怒火顿时萎了,甚至觉得适才的质问不仅大而无当,而且自取其辱。站起来和老头换座位时,竟尴尬得连路都不会走了。
火车还在隧道穿梭,黑暗里的寂静在漫长的冷清中让人发憷。老头坐定后仍有些气呼呼。起初,他并没打算再给她好脸看,毕竟她的那个“滚”字,对他伤害不浅。即便经历过岁月淘漉,早对生活之外的很多事情都不得不风轻云淡地看待,但用一个老人所剩不多的热情,而意外换得的一句恶语,还是足以让他感觉到这世界致命的寒意。可仅仅在十几分钟后,老头就看开了:活在命数里的老人,不都是活个热闹吗?这点可怜的尊严又算得了什么?想到此,老头便偷乜了她几眼,就又伸出袖子里的那瓶酒,愉快地将它递到了嘴边。酒的香味让老头立刻又兴奋起来。这次,老头不咂吧了,而是浮夸地咀嚼,就像在卖力地表演。老头一会儿张开嘴巴,一会儿又闭上,还不时把舌头伸出来颤动,睁圆了眼睛向着她做鬼脸。那模样,像极了讨人欢喜的小丑。
她终于忍不住,“噗哧”笑出来了。但马上,又自言自语道,“简直莫名其妙。”像是对没克制住的“噗哧”的修正。
老头捕获了这个讯息。他用近乎和解的口气说,“妹妹,你该看得出来,我并不是坏人。”
“我没有说你是坏人。”她面无表情。
“哦,”老头呵呵,“那就好。”
她明白老头误解了她的本意,便立刻纠正,“但我也并不认为你就是好人。”
“那就是普通人,”老头并不计较,相反,他倒有些满足,“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是不坏也不好的普通人。”
“可我并不喜欢,甚至抱有很强的防备心态,”她并不打算隐藏自己内心的想法,“你看上去就像一个经验匮乏的江湖术士。”
“江湖术士?”老头哈哈大笑起来。显然,他对这个新鲜的定义抱有很大兴趣。
“你不觉得吗?不羁的打扮,放荡的举止,轻佻的言语,这简直就是江湖骗子的标配。还有,你搭讪的方式太老套了,甚至有些拙劣。时代在进步,活到老,也要学到老。”她犀利中略带调侃。
“其实,我是个琴师,”老头没有向她隐瞒身份,但也不得不沮丧地承认,“虽然,早就过气儿了。”
她有些诧异地盯着老头。无论是冁然而笑地请她喝酒,还是暴跳如雷地要她让座,老头的情绪总是高涨。这猝不及防出现的低沉,让她对老头的身份产生毫不质疑的信任感——这种面对命数的无奈,是世界上任何一个伟大的演员都不可能完美呈现的。她不知该如何措辞。他需要的是安慰,还是倾听?她将自己置身到了妄自揣测的境地。隧道好长啊,漫漫无期的黑暗,不仅逼仄,而且压抑,她十分确信已闻到了老头命数里的某种令人伤心的气味。老头依旧沮丧。等待了片刻,她突然说,“那又怎样?”
老头抬起头,眼泪从眼眶里流了出来。他的鼻翼和嘴角在痉挛,脸上的皱纹,以及皱纹上细白的寒毛,都在不停地抖动。她感到了不知所措。愣了一阵后,老头居然咧嘴一笑,双手呈八字形豪放地抹去泪水,以朝着老友分享重大喜讯的口吻对她兴奋地宣布道,“你知道么,妹妹,我离家出走了。”
老头丝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喜悦。看得出,他憋了好久了。离家出走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吗?她有点懵,完全不理解老头的逻辑,“你说什么?”
于是在这湿答答的暮春里,在这冷清清的火车上,她真实无比地又一次听到老头坚定地说,“妹妹,你没听错,我说我终于离家出走了。就现在。”
老头换了个坐姿,将自己平摊开来。他又举起了那瓶酒,瓶底发出微弱的驼红色光芒。她顿了顿,从老头手中接过酒瓶,昂头猛灌下后,斩钉截铁地说道,“有缘。我也是。”
“什么你也是?”老头有些微醺,他没有一下子就明白。
她只好解释清楚,“我说,我也离家出走了。就今天,此时此刻。”
对话随着突如其来的白光,戛然而止了。隧道已吐出火车。雨还是下个不停,貌似更大了些。窗外是青绿的田地和低矮的灌木,一条瘦弱的河流横贯广袤的田野,朝着远方的树林缓缓而去了。有浓淡不一的雾从河上升起,像蠕动的烟带,徘徊在天地之间。
老头看了看她问,“你先,还是我先?”那意思是谁先讲述故事。
“长者先。”她说。
“国际惯例,女士优先。妹妹,你先。”老头伸手,比划着礼让。
她认真白了一眼。老头立刻识趣地收了手,“那就我先。”
老头咂吧着嘴又喝了口酒。咂吧嘴,可能是他的习惯,但在她看来,这或多或少就有了戏谑意味。或许,他真的适合演小丑,她想。
“事情得从我退休那年说起了。”老头摆出一副说书人的架势,开始了漫长的追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