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十年前的事了。老头所在的京剧院,在一次演出中,意外着火。火从仓库里面蔓延出来,在门口堆积的各种陈旧道具原料的牵引下,将后台的幕布燃烧了。当时,虽然情况危急,但好在安全通道是畅通的,舞台上的演员以及乐池里的琴师,还有观众一干人,全部迅速撤离。火势很快就被控制住了,尽管公共财产利益有所损害,但好在没有人员伤亡。仓库后面是一条嘈杂的大排档街,经常有抽烟的顾客随手将烟头扔上仓库屋顶。仓库年久失修,很多地方都裸露着黄褐色的芦苇和稻草,好几次城市安全大检查,它都被列为重大隐患对象,但因为资金短缺,院里就一直搁着。这次着火,早就是意料之中的。院里上下,并不意外。送走观众,正当大家清扫垃圾时,有人着急忙慌地跑去报告院长,仓库里直挺挺躺着两具裸尸。
“都是被浓烟呛死的。”老头黯淡地说,“男的是财务科长,女的,是我老婆。”
“偷情?”她怯怯地问。
“交易。”老头继续,“财务科长的妹夫是师范学院的院长助理,我老婆,一直想去师范学院当戏曲老师。”
“两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在你们剧院的仓库?”她无法接受这种没有任何美感的欲望。两具由褶子组成的裸体,还适合以审美的名义去亲密接触吗?
老头委屈地辩解,“我老婆很漂亮的,保养得像个姑娘一样,皮肤又好,声音又脆。”
她不禁冷笑。
“我们结婚近三十年,有一儿一女,日子虽不富裕,可一次架也没吵过。谁想到她竟是这么个人。出事后,我还没闹,财务科长的老婆就先撕破了我的脸,她说,是我老婆先勾引了她丈夫,理由是她手中有一张我老婆亲笔书写的欠条。”
“欠条?”
“嗯,我老婆写的欠条。她从财务科长的衣服里搜出来的,上面清楚地记载着他们的交易。那些粗俗肮脏的字眼,我简直想象不到会是一个备受尊崇的女京剧表演艺术家所手书。”
“那要这么说,你老婆应该也有财务科长的一张欠条。既然是交易,就应该是互欠的事。”
老头依旧沉浸在逝去的悲伤里,他缓缓地说,“我当时就想到了,但一直没找到。真是耻辱啊,空前绝后的耻辱,我还有什么脸面再在院里待下去呢?”
“所以你提前办理了退休。”对于这个既定的结局,她还是可以轻易预见的。然而,让她无法捉摸的是,这跟老头兴奋良久的离家出走,到底有什么必然关联呢?
老头依然不温不火地让故事循序渐进着,“从此,我就是一个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指指戳戳的人了。这个世界好像透明了一样,什么秘密都藏不住。明明是他俩做下了丑事,但由其衍生出的非议,却得我来背负。财务科长的老婆应该也处于蜚短流长的漩涡中,但似乎那个被老婆带了绿帽子的男人,才更受民众‘欢迎’。理由很简单啊,连老婆都看不住,还配以男人自居于世吗?”
“说重点。”她故意掐断了老头准备抒情的萌芽。
老头用宽大的衣袖拂拭了几下眼泪继续说,“这种‘欢迎’,整整持续了十年,简直就是内心的煎熬。有时候,我试图说服自己,冲上去抡起拳头,让那些把欢乐建立在我痛苦之上的家伙闭嘴,但每次都被懦弱绊住了脚。我这一辈子都不是个破马张飞的人,拉琴拉到骨子里,就觉得对待世界,也要像对待艺术一样,方才谦谦君子。”
“谦谦君子?”要不是老头在讲述一个令人难过的故事,她差点没被这个词语笑出来。
“嗯。这辈子,我对谁都谦恭礼让,就是教育子女,也循循善诱,温文尔雅。可没想到,这倒成了众矢之的命门。妹妹,实话实讲,我离家出走,就是做给子女们看的。”
老头的讲述中透着一股得意。
内退以后,老头过上了闲得发慌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呀,女儿出嫁了,虽然还在同一座城市,但却相隔五十公里,她只是在母亲离世的那些天陪在老头身边,头七一过,就拍拍屁股走了;儿子呢,远在千里之外的地方上大学,这个兔崽子,只有在缺钱的时候,才会想起老头来。无业游民一般地晃荡了一个月后,老头加入了社区的戏曲表演队,依旧是做琴师。那段时光,像是终于找到了组织一样,老头强迫自己忘记耻辱之痛,为悲愤为力量,全身心都投入到拉琴上。而当这么做的时候,他确实得到了赞誉,到底是京剧院的老牌琴师,水准就是专业。但福兮祸所伏,他哪里会想到自己也会遭人嫉妒呢?在他没出现之前,队里的另外一个老头才是大家所公认的“腕儿”呀。全队的老太太们都簇拥着“腕儿”,让他不可遏止地跳上了膨胀和虚荣的舞台。“腕儿”忘我地拉动琴弦,全然把对艺术的热情误当作了艺术的造诣。就在这种自我迷醉中,“腕儿”甚至生出了荒唐与谵妄,把全队的老太太们比作是自己的三宫六院。没多久,老头就在深夜回家的路上被一群来路不明的蒙面人教训了。他们威胁老头,立刻滚出表演队,如不就范,下次就剁死他这个老东西。
“那天晚上,我被剁掉了右手食指,此生都无法再拉琴了。”老头伸过藏在袖子里的手,向她展示了十年前惨遭报复的证据。食指触目惊心地矗立着,宛若一截逼真的模具。其实,它就是真实的。它立在她眼前,看上去跟老头其余的手指还是那么亲密无间,像兄弟。只是,十年过去了,它依旧缺少两个指节。
“报警了,未果,他们一直在推诿。我知道幕后主使就是那个‘腕儿’,但苦于无证据。后来呵,我就向命运妥协了。只是安安分分地做个退休的老人,养养花,逗逗猫,孑然一身。当然,人老了就图个热闹,有时候也会混进广场舞队伍,但我铭记断指教训,从不有所僭越。这样孤孤单单过了六七年,我也越来越逼近生命的尾数,尽管还有人对我指指戳戳,但我已不在乎了。子女也都为人父人母,我早就是做了爷爷和外公的人了,只把他们当作是我人生的杰作。”
她还是没能听到老头离家出走的根本原因。老头的故事,铺垫好长啊,她有些不耐烦了,夺下老头手里的空酒瓶,一本正经道,“你要再不说为什么离家出走,我在下一站就下车了。”
听说要下车,老头突然撇着嘴巴,眼窝里饱含惶恐,像个只活在情感世界里的稚子一般,胆怯地伸出那节断指,轻轻地去触碰她的衣角。一下,两下,三下……他也不说话,只是那么轻轻地触碰着。她故意板上一副严肃的面孔,想要看看这老头的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妹妹,”老头已满是哭腔,“别这样,求你了。”
她不说话。
“你不要嫌弃我,人老了就是这样麻缠。子女儿孙都不理我,所以我才出来了。”老头哭了。
他一定是孤独了。她想。有些老人就是这样,年轻时杀人放火王八蛋,但在年老时,却怕被一棵叫做孤独的稻草压垮。她早就听说过有独居的老人反复给110打电话报假警,其目的实在是荒诞极了——蓄意妨害公安机关正常工作秩序,就会被拘留。那多好啊,一屋子人关在一起,人气要多旺有多旺。
哦,不不不,他不是那样的老头。他一定没有讲实话。只有那些无所顾忌的老人,才会铤而走险。她记得很清楚,老头一开始就说过,他离家出走,是做给子女们看的。
为什么呢?她叩问自己。
火车再次被隧道吞噬。大概是海拔高的缘故,眼前暗下去时,耳朵里刹那灌满了宛如来自远古时代的轰隆之音。像战场厮杀,又像山岭倒塌,那声音梗在耳门,憋得她脑仁难受。
“伸进去。”老头大声指引着像他那样也用手指堵住耳洞,自告奋勇地卖弄起了仅有的地理学知识,“我们正在穿过一座雪山的心脏部位,在祁连山脉。乌鞘岭。”
“你应该讲讲自己,”她从耳朵里取出手指,就像老头之前轻轻触碰她的衣角一样,在这个正午还未来临之前的早上,她一边轻轻触碰老头的心脏部位,一边对他说,“来自心底的真实。”
“好吧,妹妹,我告诉你,”老头正视着被她触碰过的地方,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他用一种旷达的声音说,“我生病啦。”
“病了还这么开心,是病得不轻。”她揶揄道。
老头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他决心让自己一吐为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