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狗被学校开除的时候,我已经念高中了。因为他的事,母亲找了学校校长。校长是女的,姓张,自从何先生划了右派,她就当上了校长。她刚当校长的时候,我们都不喊她校长,我们心目中的校长还是何先生,何先生已经不当校长当校工了,扫地,敲钟,送报纸。但我们还叫他何校长,还有一些年纪大的老师,也叫他何校长。张校长原来教我们算术,教得很烂,她那个时候已经不年轻了,可额前总是留着刘海,因为她脸长,想掩盖过去,我们背地里还是叫她马脸,这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但那个时候我们就时兴给老师和同学起外号,没办法。张校长有一次开会,说,你们不叫我校长我无所谓,为人民服务分工不同而已,怎么叫都是一样。可是你们不能叫他校长,这是立场问题,说得严重一点,管一个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叫校长,是在向党示威。她说得很严肃,可我们都笑了起来。笑归笑,从此我们不敢叫何先生何校长了,不叫又心里过不去,看到他,我就远远地躲开。母亲和张校长说了半天,张校长还是坚持要开除阿狗,母亲就火起来,母亲一火起来就骂人,母亲骂人很难听,张校长倒有很好的涵养,不生气,只冷冷地问,你是他的什么人啊?母亲说,我是他契老母。张校长就笑了,说让汪明亮的父母亲自己来。玄叔玄婶不敢到学校去,他们说,没脸。其实,真正的原因母亲是知道的,他们胆子小怕事。何先生划右派的时候,玄叔在厂里也差点被划上右派。听说厂党支部书记在全厂大会上说,帽子拿在我们手上,看他的表现,什么时候不老实,什么时候就给他戴上。
被学校开除的时候,阿狗才念三年级。说起来这事还和三妹有点关系。三妹念一年级,有一个六年级的男孩子,无缘无故地抓三妹的辫子,那时母亲给三妹梳两根羊角辫,辫子上还扎了两只蝴蝶结。阿狗自己很喜欢抓三妹的辫子,抓一下,三妹骂一句死阿狗,他就乐得笑个不停。可他不许别人抓三妹的辫子。他于是就找那个六年级的男生打架。他当然不是人家的对手,那个打赢了的男生居然当着阿狗的面抓三妹的小辫子。阿狗说,你等着。那个男生大笑而去。谁也没想到,那男生刚在教室里坐定,低头从书包里掏本子的时候,阿狗拿着一块破砖头,冲进教室,朝他的脑后勺砸了下去。让你再抓辫子。
玄叔玄婶在母亲的陪同下,到那个男生家赔礼道歉,并给足了医药费和营养费。那男生的父母倒是通情达理,也不要求开除阿狗,就是张校长一定要开除,她说,这样“横”的学生不开除,学校没法管理。“横”是本地话,意思是蛮狠不讲理。张校长说阿狗“横”的口气有点当下国际社会说塔利班。何先生也找张校长谈过阿狗的事,何先生的意思是,小孩子可塑性强,思想教育为主,给他一次改过的机会。当时何先生的右派帽子虽然已摘掉了,但张校长在会上说,摘帽右派也是右派,只有老老实实接受改造,才能得到人民的宽恕。何先生是想了很久才找她谈阿狗的事的,他还引用了陶行知的话说,你的教鞭下有瓦特,你的冷眼里有牛顿,你的讥笑中有爱迪生。你别忙着把他们赶跑。你可不要等到坐火轮、点电灯、学微积分,才认识他们是你当年的小学生。张校长冷笑,她喜欢冷笑,她冷笑的时候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嘲讽的味道。她冷笑着说,你以为用砖头砸人脑袋的人会是瓦特,会是牛顿,会是爱迪生?何先生说,当然不是当然不是,我只是说,不要急于把他赶走。张校长说,不是我们把他赶走,是他自己要走,放着阳光大道他不走,偏走独木桥。何老师啊何老师,我说你什么好呢?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把立场把感情转到人民这一边?你知道那个汪明亮的父亲是什么人吗?资本家。这一下,何先生不敢再说什么了。这些,是后来何先生的女儿何小慧告诉我的。
阿狗被学校开除,他的“横”也随之名扬青年路。“横”也叫“蒙面”,不怕死。比他大几岁的男孩子都怕他。几年间,他就成了我们青年路的“歹囡头”。开头,是春梅罩着他,他到哪里春梅跟到哪里,她绝不允许有人和他的弟弟过不去。当然,谁对她的弟弟好,她就待谁好,她是我们青年路真正的孩子头。后来,春梅出嫁了,阿狗也长大了,成了真正的“歹囡头”。春梅嫁给部队的一个连长,结婚之后就跟丈夫到贵州去了。听说临别时,她抱着阿狗哭了一个晚上。母亲说,真是难为了她,阿狗是她带大的,比亲弟弟还亲。我一直弄不清楚春梅为什么那么快就结婚走人,听说,这门亲事是她亲生父母介绍的,是她老家的一门远亲,一说就成,一拍就合。这也是缘分啊,母亲说。
我是在春梅走三天后才知道她走了,那时我在学校里住宿。星期六回家听说春梅远嫁贵州,我的心酸溜溜、空落落的。我依稀闻到她身上的香气,想,她应该告诉我一声才对啊。母亲见我愣愣的,突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条子,说这是春梅的地址,她说要是阿狗有什么事的话,就给她写信。我的心又冷了一层,她心目中只有阿狗。我把纸条还给母亲,说你留着吧。有一年过年的时候,母亲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春梅,让我给她写信,却找不到那张地址。那年,我们家搬走了。我们家的房子本来就是租的,母亲一直想把那房子买下来,最后没买成,因为父亲不同意,父亲认为有了房子就有财产,人家就会把你往资产阶级上划,何苦花钱买一副枷锁套在自己的脖子上?房子我们不买别人要买,我们就得搬走。新房子比原来更小,我就住到学校去了。那几年,为了考大学,我没少努力,可是,后来大学也没考成,因为来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不久,就“毛主席挥手我前进,上山下乡闹革命”了。
我们下乡的时候,阿狗没下乡,因为他是独生子,父母身边无子女,可以留城。他不但没下乡,他父亲还提前退休,让他补员,进了东风制药厂。那个时候,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当一名国营工厂的工人是十分让人羡慕的。
阿狗常到我家,每次来都没空手,一条鱼,一块肉,一瓶酒,一袋水果什么的,还没进门就大叫阿母,把母亲叫得乐滋滋的。那时阿狗的名声不好,本地话叫“歹囡浪荡”,常常听说他和谁谁打架,又被叫到公安局派出所。他每次来,母亲都问他,最近学好了没有,还打架?他做出一副十分冤枉的样子,说阿母你看,我这样子像是喜欢打架的人吗?都是那些爱打架闹事的人乱说,无影无迹,我每天都老老实实地上班下班,吃饭睡觉。真的?真的。不信,你去问我们厂领导。他知道母亲不会去问。阿狗如今长成一个少年家,一表人才,嘴巴又甜,母亲越看越喜欢。他额头上不是有一块疤吗,小时候,母亲喜欢摸着他的疤说,我们阿狗啊,什么都好,四方脸大眼睛,牙齿又白又整齐……就是这块疤,以后,把头发留长一点,盖住它。阿狗就说,阿母你摸啊,使劲地磨,把它磨掉它就没了。母亲就使劲地在他的额头上抚摸,他就倒在母亲的怀里嘻嘻地笑,弄得三妹很吃醋,总是羞他不要脸,又不是你的亲娘,弄得比亲娘还恶心。也不知道为什么,长大之后,阿狗额头上的疤居然就没有了,只剩下隐隐约约的一条上月形的暗线,反倒在他的脸上凭空增添了几分英气。阿狗常来,他的心思母亲是清楚的,他喜欢三妹。开头,母亲并不怎么放心,因为他没有固定的职业,自从他补员进了东风厂,母亲就从心底同意了。阿狗名声不好,但他不是真坏,她心里明白,从小看着他长大,能不明白?况且,母亲看上了玄叔玄婶,她以为三妹找上这样的公婆,是她的福分。
无奈三妹看不上阿狗。虽说从小一块儿长大,青梅竹马,但三妹心高气傲,她决不会把自己的命运轻易地交到别人的手里。三妹没读几年书,却鬼迷心窍,不可救药地爱上文学,想当现代李白,整天写一些谁都看不懂的句子,自我欣赏,自我陶醉。那些句子全抄在一本蓝色的本子里,宝贝似的锁在她自己的箱子里。其实,我们谁也不会去看她的东西。偏偏阿狗对她十分崇拜,总是想法子要看她的诗,他越想看,三妹就越瞧不起他,这事有点怪。有一次,阿狗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三妹的一首诗,很神秘地对我说,阿兄,你给我讲讲,这里写的是什么?我说我不看,什么狗屁东西,无病呻吟,故弄玄虚。我越这样说,他就越觉得三妹的诗写得好,对三妹就越是一往情深。还时时跑到三妹的知青点去,弄得那个知青点都知道,三妹有一个很帅气的崇拜者和很死迷的追求者。死迷是本地话,就是执着。
三妹对阿狗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很大方,每次去,都带许多吃的东西,与三妹知青点的男知青喝酒聊天,去多了,三妹不理他,他无所谓,他已经和知青点的男知青们成了好朋友。有一天晚上,他喝高了,站在晒谷场上大声朗诵三妹的诗:“我低头,看见一颗闪亮的星星。我抬头,找啊找啊,却找不见她的身影。是一潭污浊的水啊,偷走了我,那颗飞翔的心。”你们知道这诗是谁写的吗?是我未来的老婆——燕子。燕子,燕子,我的燕子!他大喊大叫,招来了许多看热闹的农村小孩,弄得三妹又羞又恼,无地自容。一怒之下,她收拾东西,连夜回城。
从此,三妹三天两头往城里跑,再也不安心在乡下劳动,谁劝也不听。后来,她考上了省师范学院,毕业之后就留在省城教书,再也没有回来。
在三妹还没考走的时候,阿狗还是常常往我们家跑,可是,来的时候不对,以前三妹回城他就来,后来,他专挑三妹不在家时来,陪母亲聊天,帮母亲做家务。当时我们都下乡了,家里就母亲和父亲两个,母亲是家庭妇女,没上班。阿狗一来,母亲就知道他昨晚上的是夜班,就说,阿狗怎么不回家睡觉。他说,我不困。母亲知道他的心思,就说,阿狗,三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命比纸薄,心比天高,你别老想着她,听阿母的话,找一个比她更好的。阿狗就笑着安慰母亲,说他来纯粹就是为了看她老人家,和三妹没关系。
那段时间,我都在乡下,回家很少,先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扎根农村,很投入地学农活,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以后有了上大学的希望,就专心地复习功课,再后来,就考到上海的一所重点大学去了。阿狗的事,是回家时母亲三言两语地讲给我听的,也没怎么当回事。说心里话,我也不太赞成三妹与阿狗谈恋爱,倒不是因为阿狗的名声不好,而是因为,三妹和他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在一个屋檐底下过日子,不合适,更谈不上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