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典读小学六年级了。
小学是炮队坪小学。原先这里一定驻扎过军队的,李典这么样想。从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一直到六年级,李典把学校的每个角落都寻遍了:教学楼后面的百草园——由一个拱门进去,拱门上白底黑字写着百草园三个字,李典直到小学毕业以后很久,才知道那三个字与鲁迅先生有关,是有出处的;垃圾箱;操场边上稀稀落落的矮树丛;放着篮球、足球、沉甸甸的铅球的体育器材室——那间小木板房里永远洋溢着划线用的生石灰的呛人的气味。无论哪里,他都没有发现半点军队的痕迹。但李典并不失望,他相信军队肯定是有过的,只是很久很久了。他可以想象军号在操场上空很嘹亮地划过,一门门大炮通身乌黑,炮口泛着青蓝的光,虎视眈眈地蹲在那里。这样想着,李典有些激动,他在一所驻扎过军队的学校里读书,他觉得自豪。
他书读得好。
乒乓球也打得好,是校队的队员。那一阵子差不多全国人民都在打乒乓球。李典想将来自己或许也能够当庄则栋,当小老虎,打遍天下无敌手。当然现在还不行,还要练。他每天都练球。
有天,散了学,李典留在学校里打球。一个叫援朝的邻居家的孩子突然闯到乒乓球房来,朝李典喊:“李典,快!你妈妈……”
那孩子就再喊不出话,嘴巴张得很大地望着李典,他被自己后面将要说的话吓住了。李典在一刹那间就明白了。他同样嘴巴张得很大地望着援朝,感到心口上的什么地方痛了一下,球拍从手上掉下来。
很多年以后,李典还清楚地记得那只球拍落在水泥地上的喑哑的声音。
李典拔腿就跑。他冲出校门,拼命把步子迈得很大,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嗵嗵嗵嗵响在自己的耳朵里。他跑过清水塘,毛主席以前在这里搞过革命活动。那个白发黑脸的老太婆似乎是永远地立在了十字路口,她面前有香烟瓜子,剁成一节节的紫皮甘蔗,五颜六色的糖果,冰棒——到冷天冰棒就会换成烤红薯,李典常在这里留恋的。老太婆肚子上黑黝黝的白围裙在他眼前一晃而过,还有那家终日叮叮咣咣的铁匠铺。
李典不停地跑。他喘着粗气跑进医院,顿时满鼻子都是熟悉的消毒药味。他觉得病房的楼梯很高,很陡。他没有力气了。就在前天,他还来医院看过妈妈的。妈妈病很重,住很久的院了。医院里什么都是白的,妈妈的脸也白得古怪。但妈妈那天看见李典,还是笑了,无声的很安静地微笑,眼睛还是那么柔和,那么亮。李典就放心了。他不相信隐约听到的那种可怕的事情。不,当然不,他不能没有妈妈。他给妈妈讲学校里的事,讲老师又拿他的作文在班上念,念得他都不好意思了。妈妈的笑容就更加明朗起来。那天,他从医院出来,已经到了街上,突然感到背后有什么东西拉他似的,一回头,正看见妈妈伏在窗台上,朝下边望。李典赶紧扬起手来,妈妈看见他了,妈妈朝李典笑。李典也笑。一棵很高的杨树一直伸到妈妈伏着的窗台,枝叶绿绿地摇曳着,好像抚在妈妈苍白的脸上。
但李典这回没有看到妈妈。他再也看不到妈妈了。爸爸,还有好多亲戚都在医院里,他们不让李典见妈妈,他们劝他,哄他。爸爸拉过李典,抱住他,李典仰起头来,爸爸的眼泪就落在李典脸上了。爸爸的泪水是咸的,李典的泪水也是咸的。
医院里什么都是白色,白得刺眼,李典恨那种冷冰冰的白颜色。
晚上,李典躺在床上,觉得很累,脑子里嗡嗡作响,家里的那架挂钟不停地格答格答,他睡不着。他想起最后一次妈妈伏在病房窗台上朝他笑的样子。李典觉得这个世界很不公平。他小心翼翼地朝左面转过头去,黑暗当中,爸爸的眼睛睁开着,亮晶晶的。李典赶忙把头转往右边,窗外是灰白的天,有几颗星星,闪闪烁烁。李典憋住气,不哭出声来,他把堵在喉咙上的那块沉重的东西使劲吞回去,吞到心里去。他要把它藏起来。
我真的没有妈妈了。李典想。
我跟别人是不一样的人了。李典又想。
他一动不动看着窗外的天慢慢亮起来。
李典每天还是照样上学。
照样练球。
有天傍晚,李典跟援朝在操场上的沙坑里玩,李典不小心,把沙子扬到援朝的眼睛里了。援朝揉着眼睛,生气地骂:“我×你妈妈!”
李典愣住了。他瞪着援朝愣了一刻,藏在心里的那块沉重的韵东西忽然间就胀大起来。
“好呀,你骂我妈妈!”
李典跳过去,扑到援朝身上,拳打脚踢。他一下子变得那么凶狠,还声嘶力竭地骂着:“我×你妈妈!我×你妈妈……”
援朝吓跑了。李典坐在沙坑里,一个人伤心伤意地哭。他哭得那么响亮,完全就是嚎啕大哭。他觉得这样可以舒服一些。夜色降下来了,空旷的操场很大,李典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