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典被体校看中了。
有两个人跑到家里来,一个瘦瘦的穿运动衫,是教练,另一个像干部。他们劝李典不要考中学,要他进体校,准备当专业运动员。教练说李典条件不错,很有发展前途。李典的父亲说那不行,这孩子连中学都没读。干部又说不能把打乒乓球只看成是打乒乓球,要有为国争光的思想。李典的父亲还是说那不行,这孩子连中学都没读。
李典在一边听。这是他的事,但他很茫然,不知道听谁的好。他只想着要是妈妈在就好了,妈妈会知道该怎么办。既然妈妈不在了,那就无所谓,随他们去。
“这孩子将来是要上大学的!”爸爸作了最后的结论。
爸爸在研究所工作,解放前就上了大学的,他觉得儿子理所当然的也要上大学。他当时一点也料不到,为了这句话,自己会要后悔一辈子。
李典就报考了省立一中,最好的中学。考完了,李典的作文收进《少年范文选》,那本薄薄的小书里发表了李典的第一件作品。数学是一百二十分。李典的成绩真好。
但李典没有考取省立一中。
开学前一天,爸爸送李典到轮船码头。码头在湘江边上,好大一条湘江河,绿荫荫的河水翻着白浪,浩浩荡荡从不知多远的地方流来,又自顾流往不知多远的地方去了。河里跑着大轮船,小木船。帆是一页一页的,跟白云样的移。河里有河里才有的气味,和声音。
望着这样的一条大河,李典不知为什么很想叹一口气,就像爸爸经常做的那样,长长地叹一口气。但他忍住了,因为他感到爸爸一直在注视着他。这些天来,爸爸总是不停地注视着他,爸爸的眼神是忧伤的,并且充满了歉疚。哎,爸爸总是先叹口气,然后说,当初要是上体校多好。李典现在明白,由于他从未见过面的祖父的缘故,他只能到远离城市的一所乡下中学去了。
我倒是考取了的。只是我的爹爹没有考取,李典这么样想。
“你要小心,在学校里千万不要乱说话。”爸爸弓下身子,凑到李典面前这样说。他提着李典的行李,一个背包,一口箱子。码头上满眼睛都是人,大包小包推推搡搡的。李典很想在告别之前跟爸爸说几句话,比方要他放心,要他注意身体等等。但他觉得羞怯,他还不大习惯。他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做出一副大人的样子,他已经十二岁了,他要让爸爸放心。
“没事,爸爸。”李典说。
“总而言之不要乱说话!”爸爸又交待说。
其实李典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他不知道他要去的那所学校是什么样子,他会遇到些什么样的同学和老师。他从没有出过远门。刚失去妈妈的悲伤还压在他的心上,从未见过面的祖父,又给他带来了恐惧。但李典还是说:“没事,爸爸。”
直到轮船开出很远,李典熟悉的城市,那些楼房,那些烟囱,城南天心阁上翘在半空中的飞檐,渐渐变得模糊,李典才真正像大人那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把背包和箱子放在甲板上,人坐在上面,船起起伏伏,河岸缓缓地后退,他想起很久以前妈妈给他唱过的歌: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学校离城有五六十里,一两个月才回去一次,一切都得靠自己。李典自己到食堂排队打饭,自己洗衣服,坐在教室里一节课一节课耐烦地听。下了课,同学们玩做一堆,李典只在一边,安安静静地看。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那样快活,他觉得自己好像没有理由那样快活似的。有时,他就一个人到校外去。他开始知道乡下是怎么回事了,乡下的东西让他好奇。田埂弯曲细长,牛走在上面样子很悠闲,并且留下一个个很深的蹄印,像碗。池塘边的柳树真的像书上写的那样歪着脖子,把细细的枝条一直探到水里去。稻子眼看着长高了,抽穗了,变黄了,这就是人吃的饭呀,李典觉得很神奇。他在田野里到处走,到处看,觉得自己像在画里。
他喜欢这些独自漫步的时光。
他才十二岁,但他那么样地在空旷的田野里独自漫步,看上去一定显得有些老成,当然,也显得十分的孤单。
他真的就不爱说话了。他给爸爸写信说:我很注意,一点也没有乱说话。爸爸回信说:那样就好,那我就放心了。李典不跟别人说话,就自己跟自己说。晚上,李典铺好被子钻进去,一睡下来,就开始说话。跟自己说,跟妈妈说,跟爸爸说。他想他们,想家。
一个人,不管到了哪里,除了跟爸爸妈妈,他至少还需要跟另外一个人说话。
对于李典,这个人就是陶老师。
陶老师是语文老师,是大学毕业刚分到这所学校来的。短头发黑亮黑亮,眼睛很大,也是黑亮黑亮,看人很温和。当她捧着李典的作文,在课桌间一边踱步,一边念,并且不时朝李典看看时,她的眼睛就变成会笑的眼睛了。李典喜欢看陶老师的眼睛,喜欢看她手指弯起来把头发拢到耳朵后面去的样子,喜欢看她走起路来秀秀气气跟飘似的样子。他觉得陶老师很美丽。
陶老师有回把李典叫到她的寝室里,当面批改他的作文。一面批,一面细细讲解,红钢笔在李典的作文本上划了许多的圈。写得好,陶老师说。你是很有灵气的,要多写,多看书,陶老师说。她还说了许多,但李典都没有怎么听进去,他也不懂灵气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气。他在想象中是跟陶老师说过许多话的,但现在,站在陶教师面前,他一句也记不起来了。他跟陶老师挨得这么近,都闻见她身上的淡淡的香味了。陶老师的书桌上摆着一瓶友谊牌雪花膏,一面小圆镜子,一个相框——相框里的陶老师梳着一条乌溜溜的大辫子。李典觉得还是陶老师现在的短头发好,妈妈也是留短头发的。
在那间小小的寝室里,李典忘掉了孤独,他相信在这所学校,再没有比陶老师更了解他更关心他的人了,他觉得很温暖。从陶老师房里出来,李典不知不觉就出了校门,顺着熟悉的乡间小路,漫无目标地走去。远远的地方,湘江河的堤岸长龙一般横卧着,有白的船帆升起在堤岸上方碧蓝的天空里,看起来,帆更像是在天上缓缓滑行。
李典走到堤上坐下来,脚下是好大一江的水,有浪轻轻拍打堤岸,有船来而且去,这些船是从家里来或者到家里去的,一个船工咿咿呀呀唱着不知什么歌子,鸟贴着水面掠过,箭一样的。这些都让李典觉得欢喜,他还沉溺在陶老师给他的温暖当中。他仔细回忆陶老师说过的每一句话,她的声音,以及她的亲切的目光。他在心里说,一定要努力,把作文写得更好,不辜负了陶老师。
后来,他听到隐隐约约的一阵雷声,那雷声仿佛顺着江面从容地滚动而来。在河的上游,水天相接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聚起了一大团浓云,云在起伏翻卷,时而汇拢,时而又舒展开去,好像在嬉戏欢闹。忽然有闪电骤然一亮,将云照耀得五彩斑斓,变幻万千。那是一团美丽的有生命的云彩。李典从没看见过,他都看呆了。又觉得在哪里见过的,朦朦胧胧似乎熟悉。这奇特的景象,让他感动。他望着遥远的天际,喃喃自语:我的梦一样的云。
他觉得这有些像诗。这也许就是诗吧。
李典暗暗生出一个念头:我将来要成为一名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