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大门贴上了封条。
交叉两张盖着鲜红印章的封条非常刺目,有股横行霸道的意味,李典就有些胆怯。他想起那些挥舞的红旗,那些充满了恐吓的标语,那些恶狠狠的口号,他就有些胆怯。
这个夏天,爸爸的研究所里好像不再搞研究了,每天开斗争会,许多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可能还会发生。李典觉得这样的时候应该小心一点。他朝四下看看,中午时分,林荫道上空空荡荡。太阳正在头上,梧桐、杨树、夹竹桃,一律显得无精打采。一只蝉藏在不知什么地方懒洋洋地叫。空气是烫的。
到处都没有人。李典给自己壮了壮胆,沿图书馆转起圈来。他要想个办法,进到图书馆里面去。隔着窗玻璃,李典看见一架挨一架的书,那么多的书,就是那么多的故事,居然不再有任何人去理睬它们,这诱惑太大了。李典迈着他的又瘦又长的腿,像电影里面的贼那样,小心翼翼边走边看。
他长高了很多,自从学校停课,回家呆了这么久,仿佛突如其来他一下就窜高了。他穿的背心太短,吊在肚皮上,极不合体,球裤也是脏兮兮的。但爸爸没有心思管这些事,他成天挖防空洞,种菜,扫厕所。要不就为了祖父的问题写检查。他好像没有注意到儿子正在日益地成长起来。李典围着图书馆东张西望的样子,还给人一种吊儿郎当无所事事的印象。他终于发现一扇破了玻璃的窗户。
整个夏天,李典把时间全花在图书馆了。他着了迷,跟上下班那样准时钻进钻出,贪婪地读书。他熟悉了许多作家的名字,普希金、海涅、高尔基,当然还有鲁迅、巴金、同两个托尔斯泰。他见到什么就读什么,乱读。那些长长短短的句子和各色各样的人物成天在他脑子里转来转去,他为它们激动、喜悦、忧伤、或者痛苦,他就生活在它们当中,他有了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世界。他在里面肆意奔波,流连忘返。这使他很累,面色苍白。爸爸好几次担心地问他是不是有病。李典总是说:没事,爸爸。当他读到杰克·伦敦的传记《马背上的水手》时,就真的爱不释手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流浪儿,不依靠任何人,自己发奋写作,结果成为世界闻名的大作家,这对李典是一个鼓励。那是他偷偷拿回家的第一本书。
李典并且开始在随便什么纸上记下他想出来的句子。有的时候,一点道理也没有,忽然就进出一句话来,比如:——夏天,蝉哼着催眠曲,树叶合上了眼睛。——窗户框着明亮的画,心里藏了许多看不见的梦……这些,他都记下了,他想总有一天,他也可以写出真正的诗来。直到有天,爸爸神情紧张地拿着一页纸问李典:
“你这是写的什么?美丽的俄罗斯草原?”
“我随便写的。”
“随便就会出事的,千万千万,我正在交待和苏联专家的关系。”爸爸简直惊惶失措,仿佛大祸就要临头。
“不要写了,听到没有?”
李典不做声。他并不十分明白事情的严重,有些被爸爸从未有过的专横吓住了。
爸爸将所有李典写过的纸堆在屋角点燃。火焰腾起来,一片片灰烬像黑蝴蝶似地盘旋飞舞,烟味很呛人。爸爸蹲在地上仔细拨弄,他要把它们烧得一干二净。爸爸的背弓得很厉害,爸爸就开始有白头发了,从爸爸蹲在那里的样子里面,李典忽然看到了一种让他心酸的难过的东西。
“爸,我看见你挑土了。”李典那天看见爸爸从防空洞里一担一担把土挑上来,很大一担的土。
“嗯,现在每天都挑。”
“你累不累?”
“哦,不要紧。”爸爸回过头来,温和地望着李典。“只要你好就行。”
“我没事,爸。”李典就跑到屋外去了。
他每天还是躲到图书馆看书,把实在太喜欢的书拿回家,藏起来。他床底下的书越来越多了。一个人的时候,李典常趴到地上,朝躺在黑暗当中的那堆书看看,看一回,就高兴一回。我有这么多书了,我发财了!
在那些书当中,有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青少年生理卫生》。李典那天无意中发现它时,只顺手一翻,就觉得耳热心跳。他在地板上坐下来,一页页开始读。说不清为什么,书里面那些线条清晰的插图,和成串的似懂非懂的学术名词,使得他兴奋不已,想入非非,还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他渴望了解有关的这一切东西,同时深信自己正在犯罪。他几乎是惊恐地退下了球裤,对照书本上的描写,满怀羞耻地,仔细地审视、检查了自己。图书馆里寂静无声,阳光从李典头顶上的窗子里斜射进来,无数灰尘在黄白的光线里起伏浮沉。
后来,李典从图书馆出来,碰见研究所里平日相熟的几个女孩子,就觉得慌里慌张,偷偷瞟她们一眼,发现她们身上果然有了异样的地方。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一直持续到深夜,那些插图,那些揭示着某种秘密的文字,放电影样的晃来晃去,让他横竖都睡不安。他迷迷糊糊地想起白天碰见的那几个女孩,想起普希金写过的长着一头金发的俄罗斯姑娘娜达莎,想起陶老师。陶老师皮肤很白。李典以前竟一点也不觉得陶老师原来皮肤很白。半夜的时候,李典被一阵近于痉挛的激动弄醒了,他觉得大腿之间湿沥沥的,伸手去摸,很粘,像是血。血!出血了!李典差不多惊叫起来。他想喊爸爸。他颤颤兢兢地拉了开关,把手举到灯下,反复地看。不,根本不是血。他好像有些明白了,又把那本小册子找出来,自己给自己上课。他从此有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他觉得自己很幸运。
这件事,以及他对几个认识的和想象中的女孩子的印象,一并写在了一个小本子里,成为李典的秘密的一部分。他觉得写女孩子的那些句子很美,很有感情,他喜欢那些句子。他第一次把“爱”这个字眼写下来时,是非常虔诚的,把他自己都几乎感动了。他的心情跟夏日晴空一样明朗起来,精神也比以前振作,衣服洗得干干净净,他希望得到真正跟女孩子交往的机会,希望发生像小说里那样浪漫甜蜜的故事。
夏天过去了。
什么也没有发生。李典始终只敢隔得远远的,看女孩子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如果不是一个骤然而来的变故,李典或许会一直地呆在他的梦想里头,会那么一直地浪漫下去;或许,就真会有那样的故事了。
有天下午,李典正躲在图书馆看书,隐隐听到窗外一阵喧闹,还伴有女人惊恐的尖叫。李典翻窗跳出来,见许多人纷纷往办公楼跑,肯定出了不寻常的事。李典的心紧缩一下,撒腿就冲。他老远就望见办公楼前的平地上聚了一大群人,喊喊叫叫,激动不已的样子。他挤进去,从人缝里一看,脑袋就嗡地一下响开了。他看见一滩朝四面溅开的殷红的血,一件灰色的中山装,和吴伯伯的满头银发。吴伯伯贴在地上。
李典赶紧往回跑,他头晕,想呕,但还是拼命地跑,他要马上见到爸爸。他守在防空洞旁边,一直等到看见爸爸挑着一担土,从昏暗的洞里出来,李典才放了心。他还是不放心,吴伯伯在研究所权威很大,是爸爸最好的朋友,常到家同爸爸谈工作。吴伯伯总是笑眯眯的。但总是笑眯眯的吴伯伯从楼顶上跳下来了。李典呆在防空洞旁边,看着爸爸又慢慢地下到洞里去。他没有叫爸爸,爸爸挑土的步子很吃力,爸爸的背好像弓得更厉害了。
防空洞那里凉浸浸的,李典觉得冷。
晚饭的时候,李典把脸埋在碗里,说:“爸。吴伯伯从楼上跳下来了。”
“嗯。”
“他为什么要这样?”
“你不懂,不要问。”
“他家里还有援朝,细毛。细毛有病。”
爸爸愣了一下,隔着饭桌,望着李典说不出话来。
“爸,你不能做那种事。”
“哦,当然,我不做。”
“那我就放心了。”
隔着饭桌,爸爸仔细打量自己的儿子,他好像这才注意到,儿子转眼间已经长大了。眉毛特别浓,喉节突出来,手臂上凸起一棱肌肉,吃起饭来那么有劲,一大口一大口狠狠地吃。尤其是,在他脸上,有一种让爸爸觉得陌生的冷峻的神情。
李典真的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