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隐流
成化十年的八月初一,宜定盟、祭祀、祈福,是难得的吉日。若景楼在这一天为楼主连席辉办寿宴,广请天下豪杰,必定福泽后代,景楼威名更加显赫。好些在江浙路极有名望的道士、风水先生皆如是说。
其实,连凤嘉对这种说法,颇不以为然。初一之后,多为凶日。更何况,昨日的寿宴还未开始,就被搅得大乱,根本算不得好事。
连凤嘉坐在茶楼临街窗边,轻啜一口浅碧的桂花茶,丝丝淡然的桂花香在鼻端飘过。对四面八方投来的好奇的、探究的目光,他坦然受之。
已经走了十七家堂口和铺子,都无人对自己的身份表示怀疑,他在心中暗忖,莫非我真是连凤嘉本人?
“公子,”随从走上前,小心翼翼地请示,“过会去哪家铺子巡查?”
连凤嘉放下茶碗,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听你说,铁器铺子的李掌柜,五日前,在晚归途中中了邪,是什么时辰发生的事?”
随从答:“听他浑家说,晚上亥时过了,老李还没回家。她叫了几个伙计出城找人,结果在十里坡草丛里找到老李,撞得头破血流的不说,嘴里也念叨什么见鬼一类的话。这好几天了,还病着。”
他的记忆始于五日前的深夜。一睁眼,只见星空苍茫,夜风凄凉,脑中一片空白,之前从何而来,之后欲往何去,全无记忆。腰间缠着一柄软剑,微光下,剑身柔如白练,刃口刚厉之极。他随手一挽,舞了两朵剑花,十分顺手,可知这软剑必定是自己趁手的武器。他再低头查看随身携带的包袱,摸出一封家书,抬头便是“吾儿凤嘉亲启”,落款盖着景楼楼主连席辉的私章。
他的身份竟然是,景楼当家人连席辉的独子连凤嘉。
我是连凤嘉?为何半点记忆都没有?是被人偷袭,还是另有阴谋?这问题困扰了他几天,一直毫无头绪。八月初一是连席辉的五十寿辰,宴请天下豪杰。近些年,景楼俨然有江湖领袖之势,前来捧场的侠客豪杰数以千计,他身为“独子”,必须跟着应酬。连席辉特派了稳重的管家,从旁指点协助,纷繁芜杂的事体他处理得毫无差错,问答得体,颇得江湖前辈的赞许。
喧嚣犹在耳旁,连凤嘉缓缓走到街上,身后跟着七八个景楼随从,声威颇壮。这时,一阵急促马蹄声从身后传来,路过他身边时,猛地勒住。连凤嘉抬眼看去,江浙路总捕头佟斐已站定在他身前。
“佟捕头。”连凤嘉平淡问礼,“有何指教?”
佟斐身穿深蓝贴里,外罩红布背甲,身后交错背着两柄剑,柄上隐隐透着古朴花纹。他身长八尺,面目俊朗,目光却是冰冷:“连公子可知,昨日闯入寿宴的那个逃犯,现在何处?”
昨日,寿宴开始前,各色礼花争相绽放,既宏大又精巧,红黄蓝绿紫橙布满碧空。最后一朵烟花化成一个巨大的“寿”字,引得众人惊叹无比。连凤嘉听说,这批礼花是副楼主凌枫专门督人制造的,连朝廷都未曾有。
焰火之后,连席辉登上高台,面带微笑与来宾致谢。刚说了几句话,厅外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喧哗。连凤嘉扭头看去,一个满身挂伤的男人冲了进来,口中大喊:“连楼主救我,我有叶怀远的消息!”
众人纷纷看去,连席辉面生不悦。那人见连席辉居高临下看着自己,一派无动于衷,连忙大叫:“连楼主,你亲口许诺的,谁有你的好友叶怀远的消息,谁便是景楼的座上宾!你难道要当着天下英雄,反悔不成?”
说话间,十来个捕快已经冲进来,近二十个景楼门徒当即从旁奔出,拦下众捕快。为首的捕头,足下生风,顷刻就越过了众人的阻拦,落在花厅正中,对四面一拱手,道:
“诸位江湖豪杰,在下江浙路总捕头佟斐。此人乃钦命逃犯,犯下人命案无数。今日,佟某必须将他带江浙路府衙。”
连凤嘉忽地想起,连席辉确实曾说,要找到失踪已久的好友叶怀远。这名逃犯怎么可能有叶怀远的消息?他当着众江湖人的面嚷出来,目的何在?
连凤嘉当即拦下佟斐:“佟捕头,在下连凤嘉。今日是家父寿辰,还望佟捕头给个面子,有什么事过后再说。”
佟斐寸步不让,“此人是江浙路知府洪大人亲口下令需要逮捕的山匪首领。洪大人素有青天之誉,定不会有错。若有什么话,到公堂上去说。”
一个要抓,另一个不许,自是大打出手。逃犯趁乱失了踪影,连席辉矢口否认其人失踪与景楼有关,反而逼得佟斐当众道歉。今日在街上,两人相遇,自然是剑拔弩张,紧张得很。
找不到人犯,便寻自己的晦气?连凤嘉神色淡然:“佟捕头,抓捕逃犯不应是官府的事么?”
佟斐碰了个不硬不软的钉子,气势收敛了少许:“连公子,那位逃犯正在不远处躺着。呵,你们景楼,好自为之。”带着一干捕快衙役绝尘而去。
那人死了?看着佟斐远去,连凤嘉心里微有波澜。随从立即上来奉承:“公子莫与他计较。佟斐本也是江湖人,两年多前被被江浙路知州洪登临招安,这才当上总捕头。”
另个随从附和:“平日只会耀武扬威,遇到大案子就歇菜。几个月前,附近湖里发现一具女尸,案子一直没破。幸好是个无主尸体,若是遇着撒泼打混的,嘿嘿,就有好戏看了。”
“就是,”第一个随从道,“这等贪慕荣华的江湖败类,不必理会。”
连凤嘉心道,叶怀远是连席辉至交好友,也被朝廷招了安,失踪前官挂锦衣卫指挥同知。说招安出身的人是江湖败类,岂不是骂连席辉交友不慎?
“走吧,去看李掌柜。”连凤嘉命人带路。他记得自己醒来时,所处位置与十里坡相去不远。若能从李掌柜处打探到线索,再好不过。
还没踏进李家院子,屋里传来一声嚎叫,极其惨烈,让人心不禁一颤。连凤嘉看了畏缩迟疑的随从一眼,淡然走了进去。
刚到正屋前,一个柔脆的女声撞进连凤嘉耳里,引得他心底顿时一阵狂跳:“李驿丞一直在为景楼做事?”
是她?
二、争锋
连凤嘉的思绪飘回昨日宴席上。江浙路的衙役跟着佟斐,与景楼门徒成对峙之势。佟斐冷笑:“连公子,你这是拒捕?”
“哎哎,佟捕头,有话好商量,好商量。”景楼的副楼主凌枫笑着上前打圆场。他挡在两方中间,笑劝:“这里面,怕是有什么误会。佟捕头不如坐下,与连楼主好生说说。”整个花厅,充斥着他爽朗的笑。
江湖人都知,这位副楼主为人极其圆滑,交友极广,江湖人称“笑面佛爷”。他的面子,连官府都要卖两分。
正是情势微妙之际,谁也不愿轻举妄动。忽然,一个捕快突破景楼门徒的防线,向范誊冲去。凌枫见势不妙,从腰间抽出长鞭,拦下捕快的去路。他右手使鞭,左手用刀,出手极快。佟斐反应也不差,当即扔去一枚流星镖,打偏准头。此举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双方当即“叮叮当当”地动起手来。
佟斐双手持剑,剑法绵柔,看似防守极严,却是出其不意攻出一招,或冲软肋,或指门面,皆是厉害的杀招。连凤嘉的软剑,灵动如蛇,身法亦是轻灵飘逸,剑招不徐不疾,闪避腾挪皆是精妙之极。两人都是对阵经验极其丰富,交手时久,不相上下。连席辉却是站在远处,任凭身遭纷乱,静观其变。
遭殃的却是捕快。景楼门徒人多势众,两三人对付一个捕快,无论体力武艺,都占了上风。佟斐眼角余光瞥见衙役身陷危机,侧身避过一剑,抬脚踢去碗、碟、箸等物,帮着此人躲过。但如此一来,佟斐自身便是自顾不暇。连凤嘉趁机欺身而上,觑准时机,左手若鹰爪般张开,欲要夺下佟斐的左手剑。恰此时,忽听一阵劲风,冲自己袭来。他忙回身撤力,一枚洁白的飞蝗石从眼前擦过,端是快狠准。
定睛一看,无数枚飞蝗石从天而降,皆是冲着景楼门徒而去。突如其来的援手,让重压之下的衙役歇了口气。两边趁机各自聚拢,又成对峙之势。
“什么人?”连席辉喝道,“擅闯景楼!”
从屋顶上飞下一人,站在当中大桌上,居高临下看着众人。他身穿青织金妆花飞鱼过肩罗,腰悬绣春刀,是一名身份不低的锦衣卫!
此人身姿挺立,气势不凡,脸上带着一枚银质面具,遮住大部分脸庞,只有眼、唇、下巴露在外面。
连凤嘉莫名一阵警觉,抢先一步问:“请问阁下是?”
来人根本不理会,转头看向不远处的佟斐:“佟捕头,你就是这样给朝廷挣脸面的?连一群江湖人都打不过。”
声音柔脆,如山泉泠泠,竟是位妙龄少女!
佟斐与众捕快面露好生尴尬。倒是在场的景楼门徒极其不忿,想上前较个高下。凌枫拦住他们,笑着拱手询问:“阁下是?”
一面精致木牌晃在众人眼前,上刻“锦衣卫正五品千户木流光”。连凤嘉目光微闪,呼吸微乱——木流光,这名字好生熟悉。
官压一级大死人,佟斐忙低头拱手:“千户教训得是。”
连席辉冷冷打量木流光,颇为不屑:“想不到近年来大名鼎鼎的锦衣卫木千户,竟然是个女子。”
木流光笑笑,红唇微动:“女子,又如何?”猛然将一柄刀踢起。刀尖笔直地向花厅上方“义”字牌匾飞去。连凤嘉忙抬手甩去一枚暗器,略略撞偏了刀柄。听得怦然一声,刀尖只差分毫就插中匾额。
众人大惊,此女任性妄为,竟然丝毫不顾景楼脸面。若是刀尖插入匾额,景楼怕也成了江湖第一大笑柄。当即便有门徒欲冲上前,被连凤嘉拦下。
“不知木千户到景楼来,所为何意?”凌枫是景楼二当家,应酬往来都是他。此时问话,于情与理,都是合适不过。
哪知木流光根本不看他一张笑脸,顺势往旁边的木椅上一坐,目光挑衅:“关你屁事!”
“你!”凌枫脾气再好也忍不下,脸色微沉。他正要出手,一道身影微闪,却是连凤嘉突然上前,剑光直直逼去。木流光恍若不觉,剑尖几要吻上她脖颈时,忽然闪身,身形似鬼如魅,又疾如闪电,是上乘的轻功。
片刻间,两人已过了数招,皆是狠手。连凤嘉反手欲夺木流光的面具,却每每被她闪避了去,身法又轻又快,比三月春燕都要灵动几分,看得众人眼花缭乱。连凤嘉情急下没提防,被她一掌劈到右肩,幸好女子劲柔,未成大伤。
两人过招后又分开。连凤嘉顺平了气,低声说与连席辉:“探不出她的功夫来路,招式很杂,有几分峨嵋派的底子。”
这边,木流光对佟斐吩咐了几句,转身欲走,却又飞身跃上屋顶,朗声道:“佟捕头,你要搜就搜。本千户在此,谁敢阻拦!”
佟斐没搜到人,落了口实。连凤嘉一时不察,没留意木流光什么时候离开的。景楼在知府府里布的眼线,也不知道此人在何处落脚。没曾想,却在李掌柜家遇见了她。
连凤嘉站在门外,听李妻小心答道:“当年,老驿馆有古怪,一些看不见的东西作祟……大概是七八年前,时常听见男人的说话声,又找不到人。驿卒害怕,纷纷跑了。我家那口子是驿丞,上面怪罪下来,他就……”
屋中,木流光看了一眼蜷缩在墙角的李掌柜,又问:“老驿馆是在十里坡?听说,那里不准生人接近?”
李妻唯诺摇头,不敢抬头。门外突然传来连凤嘉的声音:“她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木千户若有什么问题,问在下也是一样的。”话音未完,人已走进屋来。
三、内情
连凤嘉打量一眼站在床边的木流光。她依旧穿着飞鱼服,窗外阳光透在她身上,未被面具遮住的下巴更显白皙如玉。
木流光毫不理会,转身离去。连凤嘉命人将银米拿给李妻,自己则蹲在李掌柜身旁,仔细查看:“李掌柜在病中,说了些什么?”
李妻道:“他说有鬼,还说人像鸟一样飞。”
这话,什么意思?这时,门外传来马蹄声,他忙追问:“木千户问了什么?”
李妻道:“她问了当年当年锦衣卫叶统领的事。可我一个妇道人家,也没听老李说过什么。她再问了老李为何中邪。”
听着马蹄声声远去,连凤嘉来不及多问,只吩咐随从莫要跟着,快步奔出去,牵过一匹马也跟了去。
木流光驾着马匹出了北门,不多时,连凤嘉也赶了来。山路渐渐崎岖,野草漫过马蹄,阳光也被密集的枝干遮蔽不少。行了约一盏茶的时间,连凤嘉见到木流光的马,只是不见其人。
连凤嘉回忆临江城的地形,若猜得没错,这里乃十里坡西面,是老驿馆所在地。
连凤嘉寻了片刻,见到一处废弃的院落,门上高悬“临江驿”三字。昔日青瓦白墙,已是蛛网密布。朱门倾倒,雕梁破碎,空余山鸟鸣啾。
往内走了两重门,抬头便见木流光站在一汪青塘旁,手握在绣春刀柄上,茕茕孑立,煞是孤寂。青绿的湖波潋滟,嶙峋山石上青苔深深,湖面落满枯枝残荷,好不凄凉。她穿的青织金妆花飞鱼服,是周遭一片黯然中,唯一的亮色。
“木千户似乎在缅怀故人?”连凤嘉知道木流光已看见了自己,索性大大方方现出身来,“不知,思念者谁?”
木流光却没说“关你屁事”,只是转过头去,神情冷清。连凤嘉继续道:“木千户可是在查叶怀远失踪一案?”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木流光道,“打探朝廷机密,是死罪。”
连凤嘉笑道:“在下有个交易,不知木千户愿不愿做?”
木流光转过脸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正微微闪动。连凤嘉一怔,这眼神分外熟悉,似乎是旧识一般。
他回头看向惨然的湖水:“昨日,闯入家父寿宴的逃犯范誊,是当年叶怀远的手下。昨日,他向家父说,叶怀远失踪后,有一拨神秘人一直在追杀叶怀远的女儿叶抛云。半年前,听说叶抛云被逼跳进离着临江府约有百里远的秀锦湖里。但是范誊怀疑,叶抛云根本没死,而是使了一个金蝉脱壳之计。因为湖里那具女尸,已死了几天。”
“当年,叶怀远与连席辉交好,”木流光道,“怎么,叶抛云被追杀,你爹就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