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从菜包子退学开始的。
那年的期末,正在读高一的菜包子父亲突然病逝,家里的天一下子就塌了下来。母亲无力再供他读书,菜包子便无奈地退了学。没有学校的生活,是离不开贫穷的生活。辍学在家的菜包子从此走进了永远也走不到头的田垄里面,年复一年过起躬耕劳作的日子。尽管外面的世界,人们都大把大把赚着钞票,被人尊为衣食父母的农民,至今还是收入最低的人群。菜包子一圈圈儿围绕着黑瞎子沟不知疲倦地漂移着自己的时光,出人头地的愿望只能停留在梦里。
回到家里的菜包子,肩负起家中的重担,锄田耪垄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几年下来,菜包子娶了媳妇生了子,过起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田园生活。突然有一天,在外干工程的孙子多回村找人手,毫无顾忌地问起菜包子:“跟着我出去闯荡吧?”
那时的孙子多已是黑瞎子沟的首富,谁家缺钱少物都要跟他求助,富贵的气质早已不同平民百姓。
菜包子有许多为难:“我怕干不好,我怕栽跟头……”
孙子多指点着他的胸膛,不屑一顾地讥笑:“亏得你还读过书,穷不生根富不长叶,富贵不就是个梦想嘛!”
菜包子不甘心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就跟老婆秀枝商量去打工。秀枝也觉得家里就这一垧多地,自己也能侍候过来,加上菜包子的软磨硬泡,就答应了。
菜包子就和孙子多踏上了打工之路。
孙子多出道比较早,几年前把村子里的瓦匠木匠凑在一起组建个小工程队,领着他们去城里闯荡,终于干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所谓的天地就像井里的蛤蟆抬头瞅着那么大。这也算很不易了,几个农民组成的小工程队,没有资质,只能挂靠有资质的公司干些小活。小活也是活,只要不闲着就有钱赚,哪年到头,都能拿回来十万八万的。既有地种又有额外进项,这就很可观了。
孙子多跟他老婆属于一见钟情,再而衰,三而竭那种。自从进了县城组建了这个小工程队,兜里有了钱,就基本上不怎么回家了,在城里养了个小三叫山丹丹。山丹丹白天负责给工程队做饭,晚上负责给孙子多做伴。
菜包子很看不惯孙子多的做派,但他嘴严,毕竟和孙子多一个村住着,人不亲土还亲呢,况且还指望孙子多挣钱呢。
孙子多也曾带菜包子去洗浴中心洗洗澡,按按摩,喝点儿酒……有一次喝到兴处,菜包子就劝孙子多:“有句话,憋在我心里不说出来难受。”
孙子多撂下酒杯,说:“有屁就放。”
菜包子抓起杯子一口见底,说:“咱们出来撇家舍业为啥?还不是为挣俩钱?”
孙子多说:“啥意思?”
菜包子说:“可你呢?挣了钱都填活别人了,不值。”
孙子多笑了:“你不懂,男人活着靠老头票,女人活着靠老头嫖。这叫各取所需,这叫享受。”
菜包子说:“屁!你这是把自家的地撂荒了,去耕别人家的田。再说,那个做饭的山丹丹哪疙瘩长得好?”
孙子多说:“欣赏角度不同,在我眼里山丹丹就是一朵鲜花。不是有那么一首歌吗,叫山丹丹花开红艳艳……”
菜包子说:“她要是一朵鲜花,老牛都不敢拉屎了。”
孙子多没再言语,他觉得菜包子说得似乎也有些道理。从内心讲,对于菜包子他并不太计较,加之菜包子有文化,肯动脑,学艺快而精,不但活干得板整,还能看懂图纸,更主要的是他还会做预算,这对于一个小工程队来说太重要了。
两个人发迹缘于菜包子有一个在县交通局工作的同学,这个同学姓沈。菜包子和沈同学是高中同学,虽然他和沈同学仅仅同了一年学,可他们是特好的那种。这个沈同学的学习成绩实在不敢恭维,不论是月考、季考、期中考还是期末考,总是倒数第二,学习成绩一直很“稳定”。同学们常拿他开涮,叫他“稳定哥”。
这是一个初冬,菜包子所在的工程队接了交通局一个会议室的装修工程。菜包子走进交通局一楼大厅,墙上悬挂的为民服务的揭示板特别打眼,菜包子一眼就发现了在这个揭示板上有他的那个沈同学稳定哥。这个稳定哥居然是副局长,菜包子的自尊心受到了强烈的伤害。靠!稳定哥都能当官,上哪儿说理去?他突然觉得给同学打工是个很丢面子的事儿。菜包子转念一想凭力气干活挣钱有啥丢人的?菜包子在揭示板前停留了片刻,便和大伙朝楼上的会议室走去。
说来事情也巧,菜包子一行刚走到三楼的楼梯口儿,就看见稳定哥从里边的办公室出来。菜包子的心颤抖了一下,跟包工头孙子多说:“你们先上去,我去趟厕所。”菜包子也不等孙子多回应,就贼一般地溜进了卫生间。
菜包子解开裤腰带对着小便池立着。此时,卫生间的门开了。菜包子从余光里发现是稳定哥,便没尿硬挤地站在那儿。
稳定哥常规式地撒完尿,一股尿骚味便弥漫开来。
菜包子眯着眼睛仍在那里努力,试图象征地弄出几滴表示表示。可不管菜包子咋努力都是徒劳的。
稳定哥扎好腰带不无关切地问:“咋的,前列腺?”
菜包子无奈睁开眼睛故作惊奇状:“怎么是你呀,老同学?”
稳定哥瞅着菜包子问:“你是蔡……什么来着?”
菜包子红着脸说:“菜包子。”
稳定哥不无惊喜地说:“真是你呀!”
菜包子语无伦次地说:“局长,您这么忙还亲自上厕所啊?”
稳定哥一本正经地说:“你少跟我贫。别说是我,县长也得亲自上厕所。”
菜包子憨笑着:“那是,那是。”
稳定哥问:“你咋来了,找我有事?”
菜包子说:“没事,我是来给你们装修会议室的。”
稳定哥不无欣赏地说:“行啊,技术活儿。”
菜包子说:“凭手艺挣钱,养家糊口呗。”
稳定哥说:“别在这儿唠了,去我办公室。”
菜包子推托着:“别了,耽搁你工作。”
稳定哥说:“别扯那没用的。”便扯着菜包子去了他的办公室。
稳定哥的办公室不大,但收拾得挺利落。菜包子被让到沙发上,递给他一瓶矿泉水。
稳定哥感慨这世界真是太小了,没想到和老同学见面居然在厕所里。
菜包子自嘲地说:“这样才有味道。”
稳定哥和菜包子唠起了离校后一些鸡毛蒜皮的事。稳定哥对菜包子回乡务农深表惋惜,先来了一通人文关怀,然后说:“农村好啊,吃着小笨鸡、笨鸡蛋、散养猪,还有无公害蔬菜,看病有农合,农村的日子比城里好过啊!”
菜包子说:“还是城里好。”
稳定哥叹了口气说:“城里有啥好的?上班累得像孙子似的,收入跟低保似的,停个车跟圈地似的,买点菜跟抄家似的,供孩子上学跟破产似的,有个病跟死不起似的……”
菜包子就笑,笑得脸上那些零件十分夸张地纠结在一起。
“你笑?真是这样!”稳定哥说,“你别笑,你听我给你举几个例子。就说蔬菜吧,你们吃的啥?不追化肥、不喷农药的绿色食品。你们选鲜鲜嫩嫩的吃了,剩下的喂鸡喂鸭喂鹅喂猪,鸡鸭鹅猪不吃了,划拉划拉拿来卖给城里人。我们能吃点新鲜的,都是菜农用大棚扣出来的,化肥农药残留量超标,还有……”稳定哥正说得兴味盎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稳定哥看看来电显示说:“是局长。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菜包子站起来说:“你忙,我先干活去,回头再唠。”
稳定哥说:“那好,晚上我请你喝酒。”
菜包子走出稳定哥的办公室,机械地去了楼上的会议室。包工头孙子多乜斜着眼睛说:“老驴进磨道,不是屎就是尿,上趟厕所这么半天?”
菜包子就想起了稳定哥在厕所里问他的话,便自嘲地说:“前列腺。”
孙子多笑了:“我说菜包子,你跟我转呢?还前列腺,你知道啥是前列腺?”
菜包子不服地说:“好歹我也是念过高中的人,前列腺是雄性激素分泌活动的调控器,生理卫生的书我能倒着背下来,信不?”
孙子多说:“你不吹牛怕嘴唇子起倒戗刺啊?你也就是死啃书本纸上谈兵罢了,书本上的东西关键得会应用。你应用几回?”
菜包子自叹不如:“那是,这一点我服。你那玩意儿就跟公家的似的,咋造害都没事。”
孙子多笑着说:“你说这个我不跟你犟,刀不磨生锈,我不应用好,都对不起爹妈给我起的名字。”
菜包子应着:“那是,那是。”
两个人正说着,稳定哥来到会议室。
孙子多立马迎上去,叫了声沈局。可稳定哥只是微笑着点点头,并没有理会孙子多,在孙子多面前绕过去径直来到菜包子跟前。这倒让孙子多很意外。接下来更让孙子多不可思议的是稳定哥居然丢给菜包子一盒软中华。
菜包子接过烟半开玩笑地说:“抽不惯。”
“少装,我一会儿去县政府开个会,晚上五点,去单位对过大富豪酒楼,不见不散。”稳定哥的口气不容商量,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孙子多急忙凑近菜包子问:“怎么个情况?”
菜包子故作淡然地说:“同学。”
“什么什么?同、同学?”孙子多简直不敢相信菜包子这副屌样,会有这么硬实的同学。在孙子多的内心深处菜包子的身价立刻提高了很多,他的大脑皮层像缺了氧,难受了好一阵子。
孙子多打开软中华,抽出两支递给菜包子一支,自己叼上一支。菜包子掏出火机,两个人点燃后慢慢地吸着。半晌,孙子多央求说:“晚上喝酒能不能把我也带上。”
菜包子边干活边说:“我们同学聚会带你不好吧?再说又不是我请。”
孙子多很认真地说:“我做东也行,我想,有必要和他接触接触。”
菜包子问:“有必要?”
孙子多说:“相当有必要。”
菜包子撂下手里的活计,陌生地瞅瞅孙子多。他太了解孙子多了,他是一个见缝插针又无利不起早的人,便淡然地说:“他一个副局长,能办了啥事?”
孙子多说:“你不能小看这个副局长,你知道他主管啥吗?”
菜包子疑惑不解地问:“主管啥?”
孙子多说:“主管路桥工程,要能攀上这棵大树,你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就不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