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原城的异动很快就传遍了大草原,曾被秦人屠刀划过的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那尘封已久的痛苦记忆,又一次从匈奴各部族人的脑海深处浮现了出来,他们是勇敢的马背上的战士,可就算如此,也仍然免不了战栗。
十数年前,扶苏还没有来到这极北之地,草原不过是左右贤王狩猎的围场。然而有一天,那片蠕蠕而动的漆黑巨影自天南而来,他们的旌旗好像乌云般遮蔽了天日,所过之处,片甲不留。就算是骁勇善战的左右贤王,也被逼得不得不远遁北漠。
一年年繁衍生息,贫瘠的北漠终究养不活马背上的草原人。他们不得不彼此厮杀劫掠,争夺所剩不多的土地与牛羊。但这终归不是长久之计,蒙恬比天真的扶苏更明白,迟早有一天,北方的蛮子们必将卷土而袭中原以求生存。
他想总有一天自己的大军将挥师而上,让这些蛮子们永远没有南下的可能。
看样子,这一天比他想象中来得更早——大帐中的蒙恬轻轻舒了口气:这也好,至少能赶在皇帝驾崩前,向他献上去往冥界的最后一椿大礼。如此的话,自己也算没有辜负他的信任,也为他的儿子铸就了一颗坚毅的心吧。
大军一路前行,九原以北再也没有了汉人的城市,逐水草而居的匈奴人没有固定的国都,左右贤王的御驾来到了哪里,哪里就是他们的王庭,所以这场战争注定将是漫长而艰辛的——秦军仿佛在漫漫草海中打捞着一根细小的钢针。他们有强大的力量,但最需要烦恼的,却是不知道该把这力量使向何处。
极为偶然的,他们也曾虏获过游牧的匈奴人,照蒙恬的意思,凡是知晓了大军行踪的存在都是必须抹杀的——毕竟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向敌人告密。但他们却总是被扶苏所赦免,蒙恬越来越觉得,这个因悲悯而深孚众望的男人或许根本不适合成为一个冷酷的君王。可随着那个血色夜晚的来临,一切的猜忌都再没有了意义。
那是草原上难得的一场豪雨,斗大的水珠打得秦军的旗幡像光秃秃的树干一般,阴沉的天气将威武的军容消弭于无形。低落与疲乏开始在大军中危险地弥漫,士兵们开始怀疑自己曾经抱持的必胜信心。于是,异变便来临了。
天际的闷雷隐隐,低沉的马蹄声混杂在骤雨淅沥声中。
贤王的战士们死死咬着草叶,不发出一点声音,在秦军的大部队尚未知觉时便早逼近了他们最脆弱柔软的部分——那原本是根本不需要面对敌人的普通民众,但全民皆兵的草原人似乎并不这么觉得。
当凄厉的惨叫在迟缓的人群中响起时,最近的友军也在数里之外——距离并不算太远,甚至可以听到他们临死前的哀嚎,但要凭双脚赶来,却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
很快,匈奴人便得了手,然后又静悄悄地退去,夜幕笼罩着无边的草原,仿如上天赠给屠夫们的面纱。
中军帐里,扶苏、蒙恬与一众参将相顾无言,点点昏黄的烛光下,这些曾经意气风发的军人,脸上都罩着一层黯淡的死灰色。
“六次了……短短四个时辰里,已经六次了!我们是来战斗的,不是像愚昧的羊群般被人宰割的!”掀起门帘闯进营帐的将军愤怒地将头盔狠狠砸在地上,乌黑的泥水从他满是血渍的脸上流下。扶苏认得他,那是军中最强壮的勇士,但现在却焦躁狼狈得像没头苍蝇。
这一夜漫长得横无际涯,匈奴人就像狡诈的狼群,在夜幕中恶狠狠地窥伺着,时刻不忘从秦军的躯体上撕下一块满是血腥的肉来。蒙恬早安排了马队时刻不停地巡查,但和匈奴人的侵扰比起来,这样的应对仅仅是杯水车薪罢了。
中军帐内挂上了最新的作战图。无论从哪个角度去思考,此刻都该退兵。然而扶苏没有做好说出这一切的准备。
就在他下决定前的那个瞬间,更多惶急的战士连滚带爬地冲入了营帐。他们浑身浴血,目光惊恐,而与此同时,渐趋高涨的厮杀声也渐渐从营帐外飘了进来。
一匹马在中军帐外驰骋,红衣蔽血的女子手持弯刀,几进几出,不能突破那残破却依然坚固的防守。
其他人是来打战的,而她是来复仇的。可笑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连仇人的脸都不曾见过一次,记忆里的影像一直模糊不堪。但信念是坚定的,那个叫做扶苏的人,必须死!
兵士临终前的哀嚎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帐内仅存的两位保护公子的将军意识到了局势的不可挽回。扶苏正持剑欲出,浑身浴血的蒙恬撞将进来,一掌切在扶苏脖子上。
即便是九死一生,扶苏也必须活下去。
那是皇帝血脉的拥有者,只要他还在,秦即不朽。
“公子,得罪!”
这是扶苏在漫天繁星笼罩下的湿润草海中醒来时,努力回忆所能想起的最后一句话。
在那之后,他便什么也记不得了,只觉得自己好像被扶上了颠簸的马背,纷乱复杂的声音先在耳边渐高,在嘈杂到极限时却又渐渐低落了下去,终于还是没入了雨声的大幕而不复耳闻。再然后,颠簸也渐渐停了下来,他便醒了。
映入眼帘的璀璨银河让他清醒了过来,他急忙从长草中跃起,可是大营也好秦军也好,旌旗也好尸首也好,和他的记忆能够衔接起来的东西已经全都不见了——这片荒凉的草原上,只有他自己——以及一匹已经在不远处累死的马。现在,殿下也好,监军也好,他已经什么都不是了——仅仅作为一个“人”,要在这片陌生而危险的土地上活下去而已。
扶苏想要向南,他知道如果自己是唯一的幸存者,那么他得回到九原,回到秦国,可哪有那么容易?
他朝着南方行走,跋涉,挣扎,可这里不是他所熟悉的土地。兵法韬略与满腹诗书无法为他换来哪怕仅仅果腹的食物,所以没过两天,他就觉得自己快死了。
“如果真的死在这里的话,或许是上天惩罚我出兵的轻率吧。”他这样想着。
然而,就在此刻,他却听到了仿如天籁的声音。
犹如草原上的天灵鸟般婉转隽永的歌声,虽然他不解词中之意,但仿佛瞬间被击中心脏一般的酥麻还是让他不由得抬起头来,之前所积累的疲劳与困乏,瞬间被席卷一空。
扶苏勉力站直起身子,让视线越过长草,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皎洁的月色下,星星点点的水泊仿佛落在地上的群星,闪着粼粼波光,那是被黑暗的牢笼长久困锁的他所几乎无法想象的美景。而这美景更是活生生的,扶苏能看到水波中流淌着的淡金发色,湿漉漉的白皙脸庞,那不似人间之绝美,令他情不自禁地“咦”了一声。
于是乎歌声戛然而止,伴着那一声“是谁!”的厉喝,王与少女,便在这幕天席地之下,于焉初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