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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古典爱情

柳生赴京赶考,行走在一条黄色大道上。他身穿一件青色布衣,下截打着密褶,头戴一顶褪色小帽,腰束一条青丝织带,恍若一棵暗翠的树行走在黄色大道上。此刻正是阳春时节,极目望去,一处是桃柳争妍,一处是桑麻遍野。竹篱茅舍四散开去,错落有致遥遥相望。丽日悬高空,万道金光如丝在织机上,齐刷刷奔下来。

柳生在道上行走了半日,其间只遇上两个衙门当差气昂昂擦肩而过,几个武生模样的人扬鞭催马疾驰而去,马蹄扬起的尘土遮住了前面的景致,柳生眼前一片纷纷扬扬的混乱。此后再不曾在道上遇上往来之人。

数日前,柳生背井离乡初次踏上这条黄色大道时,内心便涌起无数凄凉。他在走出茅舍之后,母亲布机上的沉重声响一直追赶着他,他脊背上一阵阵如灼伤般疼痛,于是父亲临终的眼神便栩栩如生地看着自己了。为了光耀祖宗,他踏上了黄色大道。姹紫嫣红的春天景色如一卷画一般铺展开来,柳生却视而不见。展现在他眼前的仿佛是一派暮秋落叶纷扬,足下的黄色大道也显得虚无缥缈。

柳生并非富家公子,父亲生前只是一个落榜的穷儒。他虽能写一手好字,画几枝风流花卉,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如何能养家糊口?一家三口全仗母亲织布机前日夜操劳,柳生才算勉强活到今日。然而母亲的腰弯下去后再也无法直起。柳生自小饱读诗文,由父亲一手指点。天长日久便继承了父亲的禀性,爱读邪书,也能写一手好字,画几枝风流花卉,可偏偏生疏了八股。因此当柳生踏上赴京赶考之路时,父亲生前屡次落榜的窘境便笼罩了他往前走去的身影。

柳生在走出茅舍之时,只在肩上背了一个灰色的包袱,里面一文钱也没有,只有一身换洗的衣衫和纸墨砚笔。他一路风餐露宿,靠卖些字画换得些许钱,来填腹中饥饿。他曾遇上两位同样赴京赶考的少年,都是身着锦衣绣缎的富家公子,都有一匹精神气爽的高头大马,还有伶俐聪明的书童。即便那书童的衣着,也使他相形之下惭愧不已。他没有书童,只有投在黄色大道上的身影紧紧伴随。肩上的包袱在行走时微微晃动,他听到了笔杆敲打砚台的孤单声响。

柳生行走了半日,不觉来到了岔路口。此刻他又饥又渴,好在近旁有一河流。河流两岸芳草青青,长柳低垂。柳生行至河旁,见河水为日光所照,也是黄黄一片,只是垂柳覆盖处,才有一条条碧绿的颜色。他蹲下身去,两手插入水中,顿觉无比畅快。于是捧起点滴之水,细心洗去脸上的尘埃。此后才痛饮几口河水,饮毕席地而坐。芳草摇摇曳曳插入他的裤管,痒滋滋的有许多亲切。一条白色的鱼儿在水中独自游来游去,那躯体扭动得十分妩媚。看着鱼儿扭动,不知是因为鱼儿孤单,还是因为鱼儿妩媚,柳生有些凄然。

半晌,柳生才站立起来,返上黄色大道,从柳荫里出来的柳生只觉头晕目眩,他是在这一刻望到远处有一堆房屋树木影影绰绰,还有依稀的城墙。柳生疾步走去。

走到近处,听得人声沸腾,城门处有无数挑担提篮的人。进得城去,见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房屋稠密,人物富庶。柳生行走在街市上,仕女游人络绎不断,两旁酒店茶亭无数。几个酒店挂着肥肥的羊肉,柜台上一排盘子十分整齐,盘子里盛着蹄子、糟鸭、鲜鱼。茶亭的柜子上则摆着许多碟子,尽是些橘饼、薯片、粽子、烧饼。

柳生一一走将过去,不一会便来到一座庙宇前。这庙宇像是新近修缮过的,金碧辉煌。站在门下的石阶上,柳生往里张望。一棵百年翠柏气宇轩昂,砖铺的地面一尘不染,柱子房梁油滑光亮,只是不见和尚,好大一幢庙宇显得空空荡荡。柳生心想夜晚就夜宿在此。想着,他取下肩上的包袱,解开,从里面取出纸墨砚笔,就着石阶,写了几张“杨柳岸晓风残月”之类的宋词绝句,又画了几张没骨的花卉,摆在那里,卖与过往的人。一时间庙宇前居然挤个水泄不通。似乎人人有钱,人人爱风雅。才半晌工夫,柳生便赚了几吊钱,看着人渐散去,就收起了钱小心藏好,又收起包袱缓步往回走去。

两旁酒店的酒保和茶亭的伙计笑容满面,也不嫌柳生布衣寒衫,招徕声十分热情。柳生便在近旁的一家茶亭落座,要了一碗茶,喝毕,觉得腹中饥饿难忍,正思量着,恰好一个乡里人捧着许多薄饼来卖。柳生买了几张薄饼,又要了一碗茶水,慢慢吃了起来。

有两个骑马的人从茶亭旁过去,一个穿宝蓝缎的袍子,上绣百蝠百蝶;一个身着双叶宝蓝缎的袍子,上绣无数飞鸟。两位过去后,又有三位妇人走来。一位水田披风,一位玉色绣的八团衣服,一位天青缎二色金的绣衫。头上的珍珠白光四射,裙上的环佩叮当作响。每位跟前都有一个丫鬟,手持黑纱香扇替她们遮挡日光。

柳生吃罢薄饼,起身步出茶亭,在街市里信步闲走。离家数日,他不曾与人认真说过话。此刻腹中饥饿消散,寂寞也就重新涌上心头。看看街市里虽是人流熙攘,却皆是陌生的神色。母亲布机的声响便又追赶了上来。

行走间不觉来到一宽敞处,定睛观瞧,才知来到一大户人家的正门前。眼前的深宅大院很是气派,门前两座石狮张牙舞爪。朱红大门紧闭,甚是威严。再看里面树木参天,飞檐重叠,鸟来鸟往。柳生呆呆看了半晌,方才离去。他沿着粉墙旁的一条长道缓步走去。这长道也是上好的青砖铺成,一尘不染,墙内的树枝伸到墙外摇曳。行不多远,望到了偏门。偏门虽逊色于刚才的正门,可也透着威严,也是朱门紧闭。柳生听得墙内有隐约的嬉闹之声,他停立片刻,此后又行走起来。走到粉墙消失处,见到墙角有一小门。小门敞着,一个家人模样的人匆匆走出。他来到门前朝里张望,一座花园玲珑精致,心说这就是往日听闻却不曾眼见的后花园吧。柳生迟疑片刻,就走将进去。里面山水树花,应有尽有。那石山石屏虽是人工堆就,却也极为逼真。中间的池塘不见水,被荷叶满满遮盖,一座九曲石桥就贴在荷叶之上。一小亭立于池塘旁,两侧有两棵极大的枫树,枫叶在亭上执手相望。亭内可容三四人,屏前置瓷墩两个,屏后有翠竹百十竿,竹子后面的朱红栏杆断断续续,栏杆后面花卉无数。有盛开的桃花、杏花、梨花,有未曾盛开的海棠、菊花、兰花。桃杏犹繁,争执不下,其间的梨花倒是安然观望,一声不吭。

不知不觉间,柳生来到绣楼前。足下的路蓦然断去,柳生抬头仰视。绣楼窗棂四开,风从那边吹来,穿楼而过。柳生嗅得阵阵袭人的香气。此刻暮色徐徐而来,一阵吟哦之声从绣楼的窗口缓缓飘落。那声音犹如瑶琴之音,点点滴滴如珠落盘,细细长长如水流潺潺。随风拂拂而下,随暮色徐徐散开。柳生也不去分辨吟哦之词,只是一味在声音里如醉一般,飘飘欲仙。

暮色沉重起来,一片灰色在空中挥舞不止,然而柳生仰视绣楼窗口的双眼纹丝未动,四周的一切全然不顾。漫长的视野里仿佛出现了一条如玉带一般的河流,两种景致出现在双眼两侧,一是袅娜的女子行走在河流边,一是悠扬的垂柳飘拂在晚风里。两种情景时分时合,柳生眼花缭乱。

这销魂的吟哦之声开始接近柳生,少顷,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在窗框中显露出来。女子怡然自得,樱桃小口笑意盈盈,吟哦之声就是在此处飘扬而出。一双秋水微漾的眼睛飘忽游荡,往花园里倾吐绵绵之意,然后,看到了柳生,不觉“呀”的一声惊叫,顿时满面羞红,急忙转身离去。这一眼恰好与柳生相遇。这女子深藏绣楼,三春好处无人知晓,今日让柳生撞见,柳生岂不昏昏沉沉如同坠入梦中。刚才那一声惊叫,就如弦断一般,吟哦之声戛然而止。

接下去万籁无声,似乎四周的一切都在烟消云散。半晌,柳生才算回过神来。回味刚才的情形,真有点虚无缥缈,然而又十分真切。再看那窗口,一片空空。但是风依旧拂拂而下,依旧香气袭人,柳生觉到了一丝温暖,这温暖恍若来自刚才那女子的躯体,使柳生觉得女子仍在绣楼之中。于是仿佛亲眼见到风吹在女子身上,吹散了她身上的袭人香气和体温,又吹到了楼下。柳生伸出右手,轻轻抚摸风中的温暖。

此时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子出现在窗口,她对柳生说:

“快些离去。”

她虽是怒目圆睁,神色却并不凶狠,柳生觉得这怒是佯装而成。柳生自然不会离去,仍然看着窗户目不斜视。倒是丫鬟有些难堪,一个男子如此的目光委实难以承受。丫鬟离开了窗户。

窗户复又空洞起来,此刻暮色越发沉重了,绣楼开始显得模模糊糊。柳生隐约听得楼上有说话之声,像是进去了一个婆子,婆子的声音十分洪亮。下面是丫鬟尖厉的叫嚷,最后才是小姐。小姐的声音虽如滴水一般轻盈,柳生还是沐浴到了。他不由微微一笑,笑容如同水波一般波动了一下,柳生自己丝毫不觉。

丫鬟再次来到窗口,嚷道:

“还不离去!”

丫鬟此次的面容已被暮色篡改,模糊不清,只是两颗黑眼珠子亮晶晶,透出许多怒气。柳生仿佛不曾听闻,如树木种下一般站立着。又怎能离去呢?

渐渐地,绣楼变得黑沉沉,此刻那敞着的窗户透出了丝丝烛光,烛光虽然来到窗外,却不曾掉落在地,只在柳生头顶一尺处来去。然而烛光却是映出了楼内小姐的身影,投射在梁柱上,刚好为柳生目光所及。小姐低头沉吟的模样虽然残缺不全,可却生动无比。

有几滴雨水落在柳生仰视的脸上,雨水来得突然,柳生全然不觉。片刻后雨水放肆起来,劈头盖脸朝柳生打来。他始才察觉,可仍不离去。

丫鬟又在窗口出现,丫鬟朝柳生张望了一下,并不说话,只是将窗户关闭。小姐的身影便被毁灭。烛光也被收了进去,为窗纸所阻,无法复出。

雨水斜斜地打将下来,并未打歪柳生的身体,只是打落了他头戴的小帽,又将他的头发朝一边打去。雨水来到柳生身上,曲折而下。半晌,柳生在风雨声里,渐渐听出了自己身体的滴答之声。然而他无暇顾及这些,依然仰视楼内的烛光,烛光在窗纸上跳跃抖动。虽不见小姐的身影,可小姐似乎更为栩栩如生。

窗户不知何故复又打开,此刻窗外风雨正猛。丫鬟先是在窗口露了一下,片刻后小姐与丫鬟双双来到窗口,朝柳生张望。柳生尚在惊喜之中,楼上两人便又离去,只是窗户不再关闭。柳生望到楼内梁柱上身影重叠,又瞬时分离。不一刻,楼上两人又行至窗前,随即一根绳子缓缓而下,在风雨里荡个不停。柳生并未注意这些,只是痴痴望着小姐。于是丫鬟有些不耐烦,说道:

“还不上来。”

柳生还是未能明白,见此状小姐也开了玉口:

“请公子上来避避风雨。”

这声音虽然细致,却使勇猛的风雨之声顷刻消去。柳生始才恍然大悟,举足朝绳子迈去,不料四肢异常僵硬。他在此站立多时不曾动弹,手脚自然难以使唤。好在不多时便已复原,他攀住绳子缓缓而上,来到窗口,见小姐已经退去,靠丫鬟相助他翻身跃入楼内。

趁丫鬟收拾绳子关闭窗户,柳生细细打量小姐。小姐正在离他五尺之远处亭亭玉立,只见她霞裙月帔,金衣玉身。朱唇未动,柳生已闻得口脂的艳香。小姐羞答答侧身向他。这时丫鬟走到小姐近旁站立。柳生慌忙向小姐施礼:

“小生姓柳名生。”

小姐还礼道:

“小女名惠。”

柳生又向丫鬟施礼,丫鬟也还礼。

施罢礼,柳生见小姐丫鬟双双掩口而笑。他不知是自己模样狼狈,也赔上几声笑。

丫鬟道:

“你就在此少歇,待雨过后,速速离去。”

柳生并不作答,两眼望小姐。小姐也说:

“公子请速更衣就寝,免得着凉。”

说毕,小姐和丫鬟双双向外屋走去。小姐细袖摇曳,玉腕低垂离去。那离去的身姿,使柳生蓦然想起白日里所见鱼儿扭动的妩媚。丫鬟先挑起门帘出去,小姐行至门前略为迟疑,挑帘而出时不禁回眸一顾。小姐这回眸一顾,可谓情意深长,使柳生不觉神魂颠倒。

良久,柳生才知小姐已经离去,不由得心中一片空落落不知如何才是。环顾四周,见这绣楼委实像是书房,一摞摞书籍整齐地堆在梁子上,一张瑶琴卧案而躺。然后柳生才看到那张红木雕成的绣床,绣床被梅花帐遮去了大半。一时间柳生觉得心旌摇晃,浑身上下有一股清泉在流淌。柳生走到梅花帐前,嗅到了一股柏子香味,那翡翠绿色的被子似乎如人一般仰卧,花纹在烛光里躲躲闪闪。小姐虽去,可气息犹存。在柏子的香味中,柳生嗅出了另一种淡雅的气息,那气息时隐时现,似真似假。

柳生在床前站立片刻,便放下了梅花帐,帐在手里恍若是小姐的肌肤一般滑润。梅花帐轻盈而下,一直垂至地下弯曲起来。柳生退至案前烛光下,又在瓷凳上坐下,再望那床,已被梅花帐遮掩,里面翡翠绿色的被子隐隐可见,状若小姐安睡。此刻柳生俨然已成小姐的郎君。小姐已经安睡,他则挑灯夜读。

柳生见案上翻着一本词集,便从小姐方才读过处往下读去。字字都在跳跃,就像窗外的雨水一般。柳生沉浸在假想的虚景之中,听着窗外的点滴雨声,在这良辰美景里缓缓睡去。

蒙蒙眬眬里,柳生听得有人呼唤,那声音由远而近,飘飘而来。柳生蓦然睁开眼来,见是小姐伫立身旁。小姐此刻云髻有些凌乱,脸上残妆犹见。虽是这副模样,却比刚才更为生动撩人。一时间柳生还以为是梦中的情景,当听得小姐说话,才知情景的真切。

小姐说:

“雨已过去,公子可以上路了。”

果然窗外已无雨水之声,只是风吹树叶沙沙响着。

见柳生一副神情恍惚的模样,小姐又说:

“那是树叶之声。”

小姐站在阴暗处,烛光被柳生所挡。小姐显得幽幽动人。柳生凝视片刻,不由长叹一声,站立起来道:

“今日一别,难再相逢。”

说罢往窗口走去。

可是小姐纹丝未动,柳生转回身来,才见小姐眼中已是泪光闪闪,那模样十分凄楚。柳生不由走上前去,捏住小姐低垂的玉腕,举到胸襟。小姐低头不语,任柳生万般抚摸。半晌,小姐才问:

“公子从何而来?将去何处?”

柳生如实相告,又去捏住小姐另一只手。此刻小姐才仰起脸来细细打量柳生。两人执手相看,叙述一片深情。

此刻烛光突然熄灭,柳生顺势将玉软香温的小姐抱入怀中。小姐轻轻“呀”了一声,便不再做声,却在柳生怀里颤抖不已。此时柳生也已神魂颠倒。仿佛万物俱灭,唯两人交融在一起。柳生抚摸不尽,听得呼吸声长短不一,也不知哪声是自己,哪声是小姐。一个是寡阴的男子,一个是少阳的女子,此刻相抱成团,如何能分得出你我。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响,才使小姐蓦然惊醒过来。她挣脱柳生的搂抱,沉吟片刻,说道:

“已是四更天,公子请速速离去。”

柳生在一片黑色中未动,半晌才答应一声,然后手摸索到了包袱,接着又是久久站立。

小姐又说:

“公子离去吧。”

那声音凄凉无比,柳生听了小姐的微微抽泣声,不觉自己也泪流而下。他朝小姐摸索过去,两人又是一阵难分你我的搂抱。然后柳生朝窗口走去。行至窗前,听得小姐说:

“公子留步。”

柳生转回身去,看着小姐模糊的黑影在房里移动,接着又听到剪刀咔嚓一声。片刻后,小姐向他走来,将一包东西放入他手中。柳生觉得手中之物沉甸甸,也不去分辨是何物,只是将其放入包袱。然后柳生爬出窗外,顺绳而下。

着地后柳生抬头仰视,见小姐站立窗前,只能看到一个身影。小姐说:

“公子切记,不管榜上有无功名,都请早去早回。”

说罢,小姐关闭了窗户。柳生仰视片刻便转身离去。后门依旧敞着,柳生来到了院外。有几滴残雨打在他脸上,十分阴冷,然后听到了马嘶声,马嘶声在寂静的夜色里嘹亮无比。柳生走过了空空荡荡的街市,并未遇上行人,只是远远看到一个更夫提着灯笼在行走。不久之后,柳生已经踏上了黄色大道。良久,晨光才依稀显露出来。柳生并不止步,看看远近的茅舍树木开始恢复原貌,柳生感到足下的大道踏实起来。待红日升起时,他已经远离了小姐的绣楼。他这才打开包袱,取出小姐给他的那一包东西。打开后,他看到了一缕乌黑的发丝和两封雪白的细丝锭子,它们由一块绣着一对鸳鸯的手帕包起。柳生心中不由流淌出一股清泉,于是收起,重新放入包袱,耳边不觉响起小姐临别之言:

“早去早回。”

柳生疾步朝前走去。

数月后,柳生落榜归来。他在黄色大道上犹豫不决地行走。虽一心向往与小姐重逢,可落榜之耻无法回避。他走走停停,时快时慢。赴京之时尚是春意喧闹,如今归来却已是萧萧秋色。极目远眺,天淡云闲,一时茫茫。眼看着那城渐近,柳生越发百感交集。近旁有一条河流,柳生便走到水旁,见水中映出的人并非锦衣绣缎,只是布衣褴褛。心想赴京之时是这般模样,归来仍旧是这般模样。季节尚能更换,他却无力锦衣荣归,又如何有脸与小姐相会。

柳生心里思量着重新上路,不觉来到了城门口。一片喧哗声从城门蜂拥而出,城中繁荣的景象立刻清晰在目。

柳生行至喧闹的街市,不由止步不前,虽然离去数月,可街市的面貌依然如故,全不受季节更换影响。柳生置身其间,再度回想数月前与小姐绣楼相逢之事,似乎是虚幻中的一桩风流逸事。然而小姐临别之言却千真万确,小姐的声音点滴响起:

“不管榜上有无功名,都请早去早回。”

柳生此刻心里波浪迭起,不能继续犹豫,便疾步朝前走去。小姐伫立窗口远眺的情景,在柳生疾步走去时栩栩如生。因为过久的期待而变得幽怨的目光,在柳生的想象里含满泪水。重逢的情形是黯然无语,也可能是鲜艳的。他将再次攀绳而上则必定无疑。

然而柳生行至那富贵的深宅大院前,展示给他的却是断井颓垣,一片废墟。小姐的绣楼已不复存在,小姐又如何能够伫立窗前?面对一片荒凉,柳生一阵头晕目眩。眼前的一切始料不及,似乎是瞬间来到。回想数月前首次在这里所见的荣华富贵,历历在目似乎就在刚才。再看废墟之上却是朽木烂石,杂草丛生,一片凄凉景象,往日威武的石狮也不知去向。

柳生在往日的正门处呆立半晌,才沿着那一片废墟走去。行不多远他止住脚步,心说此处便是偏门。偏门处自然也是荒凉一片。柳生继续行走,来到了往日的后花园处,一截颓垣孤苦伶仃站立着,有半扇门斜靠在那里。这后门倒还依稀可见。柳生踏上废墟,深浅不一地行走过去,细细分辨何处是九曲石桥,何处是荷花满盖的池塘,何处是凉亭和朱栏,何处是翠竹百十竿,何处是桃杏争妍。往日的一切皆烟消云散,倒是两棵大枫树犹存,可树干也已是伤痕累累。那当初尚是枯黄的枫叶,入了秋季,又几经霜打,如今红红一片,如同涂满血一般,十分耀眼。几片落叶纷纷扬扬掉落下来,这枫树虽在盛时,可也已经显露出落魄的光景来了。

最后,柳生才来到往日的绣楼前。见几堆残瓦,几根朽木,中间一些杂草和野花。往昔繁荣的桃杏现在何方?唯有几朵白色的野花在残瓦间隙里苟且生长。柳生抬头仰视,一片空旷。可是昔日攀绳而上进入绣楼的情景,在这一片空旷里隐约显露出来。显然是重温,可也十分真切,仿佛身临其境。然而柳生的重温并未持续到最后,而在道出那句“今日一别,难再相逢”处蓦然终止。绣楼转瞬消去,那一片空旷依旧出现。柳生醒悟过来,仔细回味这话,没料到居然说中了。

此刻暮色开始降临,柳生依旧站立片刻,然后才转身离去。他离去时仍然走来时的路,如数月前一般走出后门。此后在废墟一旁行走,最后一次回顾昔日的繁荣。

待柳生来到街市上,已是掌灯时候。两旁酒楼茶亭悬满灯笼,耀如白日。街上依旧人流不息,走路人并不带灯笼。柳生向两旁卖酒的,卖茶的,卖面的,卖馄饨的一一打听小姐的去向,然而无人知晓。正在惆怅时,一小厮指点着告知柳生:

“这人一定知晓。”

柳生随即望去,见酒店柜台外一人席地而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小厮告知柳生,此人即是那深宅大院的管家。柳生赶紧过去,那管家两眼睁着,却是无精打采,见柳生过去,便伸出一只满是污垢的手,向柳生乞讨。柳生从包袱里摸出几文放入他的手掌。管家接住立即精神起来,站起把钱拍在柜台上,要了一碗水酒,一饮而尽,随即又软绵绵坐下去斜靠在柜台上。柳生向他打听小姐的去处,他听后双眼一闭,喃喃说道:

“昔日的荣华富贵啊。”

翻来覆去只此一句。柳生再问过一次,管家睁开眼来,一双污手又伸将过来。柳生又给了几文,他照旧换了水酒喝下,而回答柳生的仍然是:

“昔日的荣华富贵啊。”

柳生叹息一声,知道也问不出什么,便转身离去,他在街市里行走了数十步,然后不知不觉地拐入一条僻巷。巷中一处悬着灯笼,灯笼下正卖着茶水。柳生见了,才发觉自己又饥又渴,就走将过去,在一条长凳上落座,要了一碗茶水,慢慢饮起来。身旁的锅里正煮着水,茶桌上插着几株时鲜的花朵。柳生辨认出是菊花、海棠、兰花三种。柳生不由想起数月前步入那后花园的情形,那时桃、杏、梨三花怒放,而菊、兰和海棠尚未盛开。谁想到如今却在这里开放了。

三年后,柳生再度赴京赶考,依旧行走在黄色大道上。虽然仍是阳春时节,然而四周的景致与前次所见南辕北辙,既不见桃李争妍,也不见桑麻遍野。极目望去,树木枯萎,遍野黄土;竹篱歪斜,茅舍在风中摇摇欲坠。倒是一幅寒冬腊月的荒凉景致。一路走来,柳生遇到的尽是些衣衫褴褛的行乞之人。

柳生在这荒年里,依然赴京赶考。他在走出茅舍之时,母亲布机上的沉重声响并未追赶而出,母亲已安眠九泉之下。母亲死后的一些日子,他靠的是三年前小姐所赠的两封纹银度日,才算活下来。若此去再榜上无名,柳生将永无光耀祖宗的时机。他在踏上黄色大道时蓦然回首,茅屋上的茅草在风中纷纷扬扬。于是他赶考归来时茅屋的情形,在此刻已经预先可见。茅屋也将像母亲布机上的沉重声响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柳生行走了数日,一路之上居然未见骑马的达官贵人,也不曾遇上赴京赶考的富家公子。脚下的黄色大道坎坷不平,在荒年里疲惫延伸。他曾见一人坐在地上,啃吃翻出泥土的树根,吃得满嘴是泥。从这人已不能遮体的衣衫上,柳生依稀分辨出是上好料子的绣缎。富贵人家都如此沦落,穷苦人家也就不堪设想。柳生感慨万分。

一路之上的树木皆伤痕累累,均为人牙所啃。有些树木还嵌着几颗牙齿,想必是用力过猛,牙齿便留在了树上。而路旁的尸骨,横七竖八,每走一里就能见到三两具残缺不全的人尸。那些人尸都是赤条条的,男女老幼皆有,身上的褴褛衣衫都被剥去。

柳生一路走来,四野里均是黄黄一片,只一次见到一小块绿色青草。却有十数人趴在草上,臀部高高翘起,急急地啃吃青草,远远望去真像是一群牛羊。他们啃吃青草的声响沙沙而来,犹如风吹树叶一般。柳生不敢目睹下去,急忙扭头走开。然而扭头以后见到的另一幕,却是一个垂死之人在咽一撮泥土,泥土尚未咽下,人就猝然倒地死去。柳生从死者身旁走过,觉得自己两腿轻飘,真不知自己是行走在阳间的大道,还是阴间的小路。

这一日,柳生来到了岔路口,驻足打量,渐渐认出这个地方。再一看,此处早已面目全非。三年前的青青芳草,低垂长柳而今毫无踪迹。草已被连根拔去,昨日所见十数人啃吃青草的情景在这里也曾有过。而柳树光秃秃的虽生犹死。河流仍在。柳生行至河旁,见河流也逐渐枯干,残留之水混浊不清。柳生伫立河旁,三年前在此所见的一切慢慢浮现。曾有一条白色的鱼儿在水中游来游去,那躯体扭动得十分妩媚。于是在绣楼里看小姐朝外屋走去的情景,也一样清晰在目。虽然时隔三年,可往日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可是又转瞬消逝,眼前只是一条行将枯干的河流。在混浊的残水里,如何能见白色鱼儿的扭动?而小姐此刻又在何方?是生是死?柳生抬头仰视,一片茫然。

柳生重新踏上黄色大道时,已能望到那城,一旦越走越近,往事重又涌上心头。小姐的影子飘飘忽忽,似近似远,仿佛伴随他行走。而那富贵的深宅大院和荒凉的断井残垣则交替出现,有时竟然重叠在一起。

仅到城边,柳生就已嗅到了城中破落的气息。城门处冷冷清清,全不见乡里人挑着担子、提着篮子进出的情景,也不见富家公子游手好闲的模样。城内更无沸腾的人声,只是一些面黄肌瘦的人四分五裂地独自行走。即便听得一些说话声,也是有气无力。虽然仍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可楼阁之上的金粉早已驳落,露出了里面的丧气。柳生走在街市上,已经没有仕女游人,而一些布衣寒士满脸的丧魂落魄。昔日铺满街道的茶亭酒店如今寥寥无几,大多已经关门闭店,人去屋空。灰尘布满了门框和窗棂。幸存的几家也挂不出肥肥的羊肉,卖不出橘饼和粽子了。酒保小厮都是一脸的呆相,活泼不起来。酒店的柜子上依旧放着些盘子,可不是一排铺开,而是摞在一起。盘中空空无物,更不见乡里人捧着汤面薄饼来卖。

柳生一边行走,一边回想昔日的繁荣,似乎在梦境之中。世事如烟,转瞬即逝。不觉来到了那座庙宇前。再看这昔日金碧辉煌的庙宇,如今一副落魄的模样。门前的石阶断断续续,犹如山道一般杂乱。庙内那棵百年柏树已是断肢残体。柱子房梁斑斑驳驳,透出许多腐朽来。铺砖的地上是杂草丛生。柳生站立片刻,拿下包袱,从里取出几张事先完成的字画,贴在庙墙之上。虽有一些过往的人,却都是愁眉苦脸,谁还有闲情逸致来附庸风雅?柳生期待良久,看这寂寞的光景,想是不会有人来买他的字画了,只得收起放入包袱。柳生这一路过来,居然未卖出一张字画,常常忍饥挨饿。小姐昔日所赠的纹银已经剩余不多,柳生岂敢随便花用。

柳生离了庙宇,又行至街市上,再度回想昔日的繁华,又是一番感慨。这感慨其实源于小姐的绣楼和那气派的深宅大院。看到这城也如此落难,再想那绣楼的败落,柳生心里不再一味感伤小姐,开始感叹世事的瞬息万变。

这么想着,柳生来到了那一片断井颓垣的废墟前。三年下来,此处今日连断井颓垣也无影无踪,眼前出现的只是一片荒地。小姐的绣楼已无法确认,整个荒地里只是依稀有些杂草,一片残瓦、一根朽木都难以找到。若不是那两棵状若尸骨的枫树,柳生怕是难以确认此处。仿佛此处已经荒凉了百年,不曾有过富贵的深宅大院,不曾有过翠树和鲜花,不曾有过后花园和绣楼,也不曾有过名惠的小姐。而柳生似也不曾来过这里,即便三年前来过,那三年前这里也是一片荒地。

柳生站立良久,始才转身离去。离去时觉得身子有些轻飘。对小姐的沉重思念,不知不觉中淡去了许多。待他离去甚远,那思念也瓦解得很干净了。似乎他从未有过那一段销魂的时光。

柳生并未返回街市,而是步入了一条僻巷。柳生行走其间,只是两旁房屋蛛网悬挂,不曾听得有人语之声,倒也冷清。柳生此刻不愿步入街市与人为伍,只图独个儿走走,故而此僻巷甚合他意。

柳生步穿了僻巷,来到一片空地上,只有数十荒冢,均快与地面一般平了,想是年久无人理睬。再看不远处有一茅棚,棚内二人都屠夫模样,棚外有数人。柳生尚不知此处是菜人市场,便走将过去。因为荒年粮无颗粒,树皮草根渐尽,便以人为粮,一些菜人市场也就应运而生。

棚内二人在磨刀石上磨着利斧,棚外数人提篮挑担仿佛守候已久,篮与担内空空无物。柳生走到近旁,见不远处来了三人,一个衣不蔽体的男子走在头里,后面跟着一妇一幼,这一妇一幼也衣不蔽体。那男子走入棚内,棚内二人中一店主模样的就站立起来。男子也不言语,只是用手指点指点棚外的一妇一幼。店主瞧了一眼,向那男子伸出三根手指,男子也不还价,取了三吊钱走出棚外径自去了。柳生听得那幼女唤了一声“爹”,可那男子并不回首,疾走而去,转眼消失了。

再看店主,与伙计一起步出棚外,将那妇人的褴褛衣衫撕了下来,妇人便赤条条一丝不挂了。妇人的腹部有些肿胀,而别处却奇瘦无比。妇人被撕去衣衫时,也不做挣扎,只是身子晃动了一下,而后扭过头去看身旁的幼女。那两人在撕幼女的衣衫,幼女挣扎了一下,但仰脸看了看妇人后便不再动了。幼女看上去才十来岁光景,虽然瘦骨伶仃,可比那妇人肥胖些。

棚外数人此刻都围上前去,与店主交涉起来。听他们的话语,似乎都看中了那个幼女,他们嫌妇人的肉老了一些。店主有些不耐烦,问道:

“是自家吃,还是卖与他人?”

有二人道是自家吃,其余都说卖与他人。

店主又说:

“若卖与他人,还是肉块大一些好。”

店主说着指点一下妇人。

又交涉一番,才算定下来。

这时妇人开口说道:

“她先来。”

妇人的声音模糊不清。

店主答应一声,便抓起幼女的手臂,拖入棚内。

妇人又说:

“行行好,先一刀刺死她吧。”

店主说:

“不成,这样肉不鲜。”

幼女被拖入棚内后,伙计捉住她的身子,将其手臂放在树桩上。幼女两眼瞟出棚外,看那妇人,所以没见店主已举起利斧。妇人并不看幼女。

柳生看着店主的利斧猛劈下去,听得“咔嚓”一声,骨头被砍断了,一股血四溅开来,溅得店主一脸都是。

幼女在“咔嚓”声里身子晃动了一下,然后她才扭回头来看个究竟,看到自己的手臂躺在树桩上,一时间目瞪口呆。半晌,才长号几声,身子便倒在了地上。倒在地上后哭喊不止,声音十分刺耳。

店主此刻拿住一块破布擦脸,伙计将手臂递与棚外一提篮的人。那人将手臂放入篮内,给了钱就离去。

这当儿妇人奔入棚内,拿起一把放在地上的利刃,朝幼女胸口猛刺。幼女窒息了一声,哭喊便戛然终止。待店主发现为时已晚。店主一拳将妇人打到棚角,又将幼女从地上拾起,与伙计二人令人眼花缭乱地肢解了幼女,一件一件递与棚外的人。

柳生看得魂不附体,半晌才醒悟过来。此刻幼女已被肢解完毕,店主从棚角拖出妇人。柳生不敢继续目睹,赶紧转身离去,躲入僻巷。然而店主斧子砍下的沉重声响与妇人撕裂般的长号却追赶而来,使柳生一阵颤抖,直到他疾步走出僻巷,那些声音才算消失。可是刚才的情景却难以摆脱,凄惨惨地总在柳生眼前晃动。无论柳生走到何处,这惨景就是不肯消去。柳生看着暮色将临,他不敢在城里露宿,便急急走到城外。踏上黄色大道时,才算稍稍平静一些。不久一轮寒月悬空而起,柳生走在月光之下,感到一丝丝的凉意。

次日午后,柳生来到一村子。这村子不过十数人家,均是贫寒的茅舍。茅舍上虽有烟囱挺立,却丝毫不见炊烟升空四散开去的情景。因为日光所照,道上盖着一层尘灰,柳生走在上面,尘土如烟般腾起。道上依稀留有几双人过后的足印,却没有马蹄的痕迹,也没有狗和猪羊家禽的印迹。有一条短路从道旁岔开去,岔处下是一条涧沟。涧沟里无水,稀稀长着几根黄草。涧沟上有一小小板桥。柳生没有跨上板桥,所以也就不踏上那条小路。他走入了道旁的茅屋。

这茅屋是个酒店。柜上摆着几个盘子,盘中均是大块的肉,煮得很白。店内三人,一个店主身材瘦小,两个伙计却是五大三粗。虽然都穿着布衫,倒也整洁,看不到上面有补丁。在这大荒之年,这酒店居然如石缝中草一般活下来,算是一桩奇事了。再看店内三人,虽说不上是红光满面,可也不至于面黄肌瘦。柳生一路过来,很少看到还有点人样的人。

柳生昨日黄昏离开那城,借着月光一直走到三更时候,才在一破亭里歇脚,将身子像包袱般蜷成一团,倒在亭角睡去。次日熹微又起身赶路,如今站在这酒店门外,只觉得自己身子摇晃双眼发飘。一日多来饭没进一口,水没喝一滴,又不停赶路,自然难以支持下去,那店主此刻满脸笑容迎上去,问:

“客官要些什么?”

柳生步入酒店,在桌前坐定,只要了一碗茶水和几张薄饼。店主答应一声,转眼送了上来。柳生将茶水一口饮尽,而后才慢慢吃起了薄饼。

这时节,一个商人模样的人走将进来,这人身着锦衣绣缎,气宇不凡,身后跟着两个家人,都挑着担。商人才在桌前坐定,店主就将上好的水酒奉上,并且斟满一盅推到他面前。商人将水酒一饮而尽,随后从袖内掏出一把碎银拍在桌上,说:

“要荤的。”

那两个伙计赶紧端来两盘白白的肉,商人只是看了一眼,就推给了家人,又道:

“要新鲜的。”

店主忙说:

“就去。”

说罢和两个伙计走入了另一间茅屋。

柳生吃罢薄饼,并不起身,他依旧坐着,此刻精神了许多,便打量起近旁这三人来。两个家人虽也坐下,但主人要的菜未上,也就不敢动眼皮底下的肉。那商人一盅一盅地喝着酒,才片刻工夫就不耐烦,叫道:

“还不上菜?!”

店主在旁屋听见了,忙答应:

“就来,就来。”

柳生才站立起来,背起包袱正待往外走去,忽然从隔壁屋内传出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喊叫,声音疼痛不已,如利剑一般直刺柳生胸膛。声音来得如此突然,使柳生好不惊吓。这一声喊叫拖得很长,似乎集一人毕生的声音一口吐出,在茅屋之中呼啸而过。柳生仿佛看到声音刺透墙壁时的迅猛情形。

然后声音戛然而止,在这短促的间隙里,柳生听得斧子从骨头中发出的吱吱声响。因此昨日在城中菜人市场所见的一切,此刻清晰重现了。

叫喊声复又响起,这时的喊叫似乎被剁断一般,一截一截而来。柳生觉得这声音如手指一般短,一截一截十分整齐地从他身旁迅速飞过。在这被剁断的喊叫里,柳生清晰地听到了斧子砍下去的一声声。斧子声与喊叫声此起彼伏,相互填补了各自声音的间隙。

柳生不觉毛骨悚然。然而看那坐在近旁的三人,全然不曾听闻一般,若无其事地饮着酒。商人不时朝那扇门看上一眼,仍是一副十分不耐烦的模样。

隔壁的声音开始细小下去,柳生分辨出是一女子在呻吟。呻吟声已没有刚才的凶猛,听来似乎十分平静,平静得不像是呻吟,倒像是瑶琴声声传来,又似吟哦之声飘飘而来。那声音如滴水一般。三年前柳生伫立绣楼窗下,聆听小姐吟哦诗词的情形,在此刻模模糊糊地再度显示出来。柳生沉浸在一片无声无息之中。然而转瞬即逝,隔壁的声音确实是在呻吟。柳生不知为何蓦然感到是小姐的声音,这使他微微颤抖起来。

柳生并未知道自己正朝那扇门走去。来到门口,恰逢店主与两个伙计迎面而出。一个伙计提着一把溅满血的斧子,另一个伙计倒提着一条人腿,人腿还在滴血。柳生清晰地听到了血滴在泥地上的滞呆声响。他往地上望去,都是斑斑血迹,一股腥味扑鼻而来。可见在此遭宰的菜人已经无数了。

柳生行至屋内,见一女子仰躺在地,头发散乱,一条腿劫后余生,微微弯曲,另一条腿已消失,断处血肉模糊。柳生来到女子身旁,蹲下身去,细心拂去遮盖在女子脸上的头发。女子杏眼圆睁,却毫无光彩。柳生仔细辨认,认出来正是小姐惠,不觉一阵天旋地转。没想到一别三年居然在此相会,而小姐竟已沦落为菜人。柳生泪如泉涌。

小姐尚没咽气,依旧呻吟不止。难忍的疼痛从她扭曲的脸上清晰可见。只因声音即将消耗完毕,小姐最后的声音化为呻吟时,细细长长如水流潺潺。虽然小姐杏眼圆睁,可她并未认出柳生。显示在她眼中的只是一个陌生的男子,她用残留的声音求他一刀把她了结。

任凭柳生百般呼唤,小姐总是无法相认。在一片无可奈何与心如刀割里,柳生蓦然想起当初小姐临别所赠的一绺头发,便从包袱中取出,捧到小姐眼前。半晌,小姐圆睁的杏眼眨了一下,呻吟声戛然终止。柳生看到小姐眼中出现了闪闪泪光,却没看到小姐的手正朝他摸索过来。

小姐用最后的声音求柳生将她那条腿赎回,她才可完整死去。又求他一刀了结自己。小姐说毕,十分安然地望着柳生,仿佛她已心满意足。在这临终之时,居然能与柳生重逢,她也就别无他求。

柳生站立起来,走出屋门,走入酒店的厨房。此刻一个家人正在割小姐断腿上的肉。那条腿已被割得支离破碎。柳生一把推开家人,从包袱里掏出所有银子扔在灶台上。这些银子便是三年前小姐绣楼所赠银子的剩余。柳生捧起断腿时,同时看到案上摆着一把利刀。昨日在城中菜人市场,所见妇人一刀刺死其幼女的情景复又出现。柳生迟疑片刻,便毅然拿起了利刀。

柳生重新来到小姐身旁,小姐不再呻吟,她幽幽地望着柳生,这正是柳生想象中小姐伫立窗前的目光。见柳生捧着腿进来,小姐的嘴张了张,却没有声音。小姐的声音已先自死去了。

柳生将腿放在小姐断腿处,见小姐微微一笑。小姐看了看他手中的利刀,又看了看柳生。小姐所期待的,柳生自然明白。

小姐虽不再呻吟,却因为难忍的疼痛,她的脸越发扭曲。柳生无力继续目睹这脸上的凄惨,他不由闭上双眼。半晌,他才向小姐胸口摸索过去,触摸到了微弱的心跳,他似乎觉得是手指在微微跳动。片刻后他的手移开去,另一只手举起利刀猛刺下去。下面的躯体猛地收起,柳生凝住不动,感觉着躯体慢慢松懈开来。待下面的躯体不再动弹,柳生开始颤抖不已。

良久,柳生才睁开双眼,小姐的眼睛已经闭上,脸也不再扭曲,其神色十分安详。

柳生蹲在小姐身旁,神色恍惚。无数往事如烟般弥漫而来,又随即四散开去。一会是眼花缭乱的后花园景致,一会是云霞翠柱的绣楼,到头来却是一片空空,一派茫茫。

然后柳生抱起小姐,断腿在手臂上弯曲晃荡,他全然不觉。走出屠屋,行至店堂,也不见那商人正如何兴致勃勃啃吃小姐腿肉。他步出酒店踏上黄色大道。极目远望,四野里均为黄色所盖。在这阳春时节竟望不到一点绿色,又如何能见姹紫嫣红的鲜艳景致呢?

柳生朝前缓步行走,不时低头俯看小姐,小姐倒是一副了却了心愿的平和模样。而柳生却是魂已断去,空有梦相伴随。

走不多远,柳生来到一河流旁。河两岸是一片荒凉,几棵枯萎的柳树状若尸骨。河床里尚遗留一些水,水虽然混浊,却还在流动,竟也有些潺潺之声。柳生将小姐放在水旁,自己也坐下去。

再端详起小姐来。身子上有许多血迹,还有许多污泥。柳生便解开小姐身子上的褴褛衣衫,听得一声声衣衫撕裂的声响。少顷,小姐身子清清白白地显露出来。柳生用河中之水细心洗去小姐身上的血迹和污泥。洗至断腿,断腿千疮百孔,惨不忍睹。柳生不由闭上双眼,在昨日城中菜人市场所见的情景复现里,他将断腿移开。

重新睁开眼来,腿断处跃入眼帘。斧子乱剁一阵的痕迹留在这里,如同乱砍之后的树桩。腿断处的皮肉七零八落地互相牵挂在一起,一片稀烂。手指触摸其间,零乱的皮肉柔软无比,而断骨的锋利则使手指一阵惊慌失措。柳生凝视很久,那一片断井颓垣仿佛依稀出现了。

不久胸口的一摊血迹来到。柳生仔细洗去血迹,被利刀捅过的创口皮肉四翻,里面依然通红,恰似一朵盛开的桃花。想到创口是自己所刺,柳生不觉一阵颤抖。三年积累的思念,到头来化为一刀刺下。柳生真不敢相信如此的事实。

将小姐擦净之后,柳生再次细细端详,小姐仰躺在地,肌肤如冰之清,如玉之润。小姐是虽死犹生。而柳生坐在一旁,却是茫茫无知无觉,虽生犹死。

然后柳生从包袱里取出自己换洗的衣衫,给小姐套上。小姐身着宽大的衣衫,看去十分娇小。这情形使柳生泪如雨下。

柳生在近旁用手指挖出一个坑,又折了许多枯树枝填在坑底和两侧,再将小姐放入,然后在小姐身上盖满树枝。小姐便躲藏起来,可又隐约能见。柳生将土盖上去,筑起一座坟冢,又在坟上洒了些许河中之水。

而后便是在坟前端坐,脑中却是空空无物。直到一轮寒月升空,柳生才醒悟过来。见月光照在坟上反射出许多荧荧之光。柳生听得河水潺潺流动,心想小姐或许也能听到,若小姐也能听到便不会寂寞难忍。

这么想着,柳生站立起来,踏上了月色溶溶的大道,在万籁俱灭的夜色里往前行走。在离小姐逐渐远去的时刻里,柳生心中空空荡荡,他只听到包袱里笔杆敲打砚台的孤单声响。

数年后,柳生第三次踏上黄色大道。

虽然他依旧背着包袱,却已不是赴京赶考。自从数年前葬了小姐,柳生尽管依然赴京,可心中的功名渐渐四分五裂,消散而去。故而当又是榜上无名,柳生也全无愧色,十分平静地踏上了归途。

数年前,柳生落榜而归,再至安葬小姐的河边时,已经无法确认小姐的坟冢,河边蓦然多出了十数座坟冢,都是同样的荒凉。柳生站立河边良久,始才觉得世上断肠人并非只他一人。如此一想倒也去掉了许多感伤。柳生将那些荒冢,一一除了草,又一一盖了新土。又凝视良久,仍无法确认小姐安睡之处,便叹息一声离去了。

柳生一路行乞回到家中时,那茅屋早无踪影。展现在眼前的只是一块空地,母亲的织布机也不知去向。这情景尚在柳生离开时便已预料到了,所以他丝毫没有惊慌。他思忖的是如何活下去。在此后的许多时日里,柳生行乞度日。待世上的光景有所转机,他才投奔到一大户人家,为其看守坟场。柳生住在茅屋之中,只干些为坟冢除草添土的轻松活儿,余下的时间便是吟诗作画。虽然穷困,倒也过得风流。偶尔也会惦记起一些往事,小姐的音容笑貌便会栩栩如生一阵子。每临此刻,柳生总是神思恍惚起来,最终以一声叹息了却。如此度日,一晃数年过去了。

这一年清明来到,主人家中大班人马前来祭扫祖坟。丫鬟婆子家人簇拥着数十个红男绿女,声势浩荡而来。满目琳琅的供品铺展开来,一时间坟前香烟缭绕,哭声四起。柳生置身其间,不觉泪流而下。柳生流泪倒不是为坟内之人,实在是触景生情。想到虽是清明时节,却不能去父母坟前祭扫一番,以尽孝意。随即又想起小姐的孤坟,更是一番感慨。心说父母尚能相伴安眠九泉,小姐独自一人岂不更为凄惨。

次日清晨,柳生不辞而别。他先去祭扫了父母的坟墓,而后踏上黄色大道,奔小姐安眠的河边而去。

柳生在道上行走了数日,一路上尽是明媚春光,姹紫嫣红的欢畅景致接连不断。放眼望去,一处是桃柳争妍,一处是桑麻遍野。竹篱茅舍在绿树翠竹之间,还有涧沟里细水长流。昔日的荒凉景象已经销声匿迹,柳生行走其间,恍若重度首次踏上黄色大道的美好时光。昔日的荒凉远去,昔日的繁荣却卷土重来,覆盖了柳生的视野。然而荒凉和繁荣却在柳生心中交替出现,使柳生觉得脚下的黄色大道一会虚幻,一会不实。极目远眺,虽然鲜艳的景致欢畅跳跃,可昔日的荒凉并未真正销声匿迹,如日光下的阴影一般游荡在道旁和田野之中。柳生思忖着这一番繁荣又能维持几时呢?

柳生一路走来,遇上几个赴京赶考的富家公子,才蓦然想起又逢会试之年。算算自己首次赴京赶考,已是十多年前的依稀往事,再思量这些年来的无数曲折,不觉感叹世事突变实在无情无义。那几个富家公子都是一样的踌躇满志。柳生不由为之叹息,想世事如此变化无穷,功名又算什么。

道两旁曾经是伤痕累累的枯树,如今枝盛叶茂。几个乡里人躺在树荫下佯睡,这一番悠闲道出了世道昌盛。迎风起舞的青青芳草上,有些许牛羊懒洋洋或卧或走动。柳生如此走去,不觉又来到了岔路口,近旁的河流再度出现在他眼前。

那正是他首次赴京时留迹过的河流。河旁的青草经历了灭绝之灾,如今又茁壮成长。而长枝低垂的柳树曾状若尸骨,现在却在风中愉快摇曳。柳生走将过去,长长的青草插入裤管,引出许多亲切。来到河旁,见河水清澈见底,水面上有几片绿叶漂浮。一条白色的鱼儿在柳生近旁游来游去,那扭动的姿态十分妩媚。这里的情形居然与十多年前所见的毫无二致,使柳生一阵感慨。看鱼儿扭动的妩媚,怎能不想起小姐在绣楼里的妩媚走动?想到数年前这里的荒凉,柳生更是感慨万分。树木青草,河流鱼儿均有劫后的兴旺,可小姐却只能躺在孤坟之中,再不能复生,再不能重享昔日的荣华富贵。

柳生在河旁站立良久,始才凄然离去。来到道上,那城已依稀可见,便加快一些步子走将过去。

柳生来到城门前,听得城中喧哗的人声,又窥得马来人往的热烈情形。看来这城也复原了繁华的光景。柳生步入城内,行走在街市上,依然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金粉楼台均已修饰一新,很是气派。全不见金粉剥落、楼台蛛网遍布的潦倒模样。街市两旁酒店茶亭涌出无数来,卖酒的青帘高挑,卖茶的炭火满炉。还有卖面的,卖水饺的,测字算命的。肥肥的羊肉重新挂在酒店的柜台上,茶亭的柜子上也放着糕点好几种。再看街市里行走之人,大多红光满面,精神气爽。几个珠光宝气的仕女都有相貌甚好的丫鬟跟随,游走在街市里。一些富家公子骑着高头大马也挤在人堆之中。柳生一路走去,两旁酒保小厮招徕声热气腾腾。如此情景,全是十多年前的布置。柳生恍恍惚惚,仿佛回入了昔日的情景,不曾有过这十多年来的曲折。

片刻,柳生来到那座庙宇前。再看那庙宇,金碧辉煌。庙门敞开,柳生望见里面的百年翠柏亭亭如盖,砖铺的地上一尘不染,柱子房梁油滑光亮,也与十多年前一模一样。荒年席卷过的破落已无从辨认,那杂草丛生、蛛网悬挂的光景,只在柳生记忆中依稀显示了一下。柳生解开包袱,故技重演,取出纸墨砚笔,写几张字,画几幅花卉,然后贴在墙上,卖与过往路人。一时间竟围上来不少人。虽说瞧的多,买的少,可也不过片刻工夫,那些字画也就全被买去。柳生得了几吊钱后心满意足,放入包袱,缓步离去。

不知不觉,柳生来到那曾是深宅大院,后又是断井颓垣处。走到近旁,柳生不觉大吃一惊。断井颓垣已无处可寻,一片空地也无踪迹。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座气派异常的深宅大院。柳生看得目瞪口呆,疑心此景不过是虚幻的展示。然而凝视良久,眼前的深宅大院并未消去,倒是越发实在起来。只见朱红大门紧闭,里面飞檐重叠,鸟来鸟往,树木虽不是参天,可也有些粗壮。再看门前两座石狮,均是凶狠的模样。柳生走将过去,伸手触摸了一下石狮,觉得冰凉而且坚硬,柳生才敢确定眼前的景物并不虚幻。

他沿着院墙之外的长道慢慢行走过去。行不多远,便见到偏门。偏门也是紧闭,却听得一些院内的嬉闹之声。柳生站立一会,又走动起来。

不久来到后门外,后门敞着,与十多年前一般敞着,只是不见家人走出。柳生从后门进得后花园,只见水阁凉亭,楼台小榭,假山石屏,甚是精致。中间两口池塘,均一半被荷叶所遮,两池相连处有一拱小桥。桥上是一凉亭,池旁也有一凉亭,两侧是两棵极大的枫树。后花园的布置与十多年前稍有不同,然而枫树却正是十多年前所见的枫树。枫树几经灾难,却是容貌如故。再看凉亭,亭内置瓷墩四个,有石屏立于后。屏后是翠竹数百竿,翠竹后面是朱红的栏杆,栏杆后面花卉无数。有盛开的桃花、杏花、梨花,有不曾盛开的海棠、兰花、菊花。

柳生止住脚步,抬头仰视,居然又见绣楼,再环顾左右,居然与他首次赴京一模一样。绣楼窗户四敞,风从那边吹来,穿楼而过,来到柳生跟前。柳生嗅得一阵阵袭人的香气,不由飘飘然起来,沉浸到与小姐绣楼相会的美景中去,全然不觉这是往事,仿佛正在进行之中。

柳生觉得小姐的吟哦之声就将飘拂而来。这么想着,果然听得那奇妙的声音从窗口飘飘而出,又四散开去,然后如细雨一般纷纷扬扬降落下来。那声音点点滴滴如珠玑落盘,细细长长如水流潺潺。仔细分辨,才听出并非吟哦之声,而是瑶琴之音。然而这瑶琴之音竟与小姐的吟哦之声毫无二致。柳生凝神细听,不知不觉汇入进去。十多年间的曲折已经化为烟尘消去,柳生再度伫立绣楼之下,似乎是首次经历这良辰美景。虽然他依稀推断出接下去所要出现的情形,可这并未将他唤醒,他已将昔日与今的经历合二为一。

柳生思量着丫鬟该在窗口出现时,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子果然出现在窗口,她怒目圆睁,说道:

“快些离去。”

柳生不由微微一笑,眼前的情景正是意料之中。丫鬟嚷了一声后,也就离开了窗口。柳生知道片刻后,她将再次怒目圆睁地出现在窗口。

瑶琴之音并未断去,故而小姐的吟哦之声仍在继续,那声音时而悠扬,时而迟缓。小姐莫非正被相思所累?

丫鬟又来到窗口。

“还不离去?”

柳生仍是微微一笑,柳生的笑容使丫鬟不敢在窗前久立。丫鬟离去后,瑶琴之音戛然而止。然后柳生听得绣楼里走动的声响,重一点的声响该是丫鬟的,而轻一点的必是小姐在走动。

柳生觉得暮色开始沉重起来,也许片刻工夫黑夜就将覆盖下来,雨也将来到。雨一旦沙沙来到,楼上的窗户就会关闭,烛光将透过窗纸漏出几丝来,在一片风雨之中,那窗户会重新开启,小姐将和丫鬟双双出现在窗口。然后有一根绳子扭动而下,于是柳生攀绳而上,在绣楼里与小姐相会。小姐朝外屋走去时像一条白色的鱼儿一般妩媚。不久之后,小姐又来到柳生身旁,两人执手相看,千言万语却化为一片无声无息。后来柳生又攀绳而下,离去绣楼,踏上大道。数月后柳生落榜归来,再来此处,却又是一片断井颓垣。

断井颓垣的突然出现,使柳生一阵惊慌。正是此刻,绣楼上一盆凉水朝柳生劈头盖脑而来,柳生才蓦然惊醒。环顾四周,阳光明媚,方知刚才的情景只是白日一梦。而那一盆凉水十分真实,柳生浑身滴水,再看绣楼窗口,并无人影,却听得里面窃窃私笑声。少顷,那丫鬟来到窗口,怒喝:

“再不离去,可要去唤人来了。”

刚才的美景化成一股白烟消去,柳生不禁惆怅起来。绣楼依旧,可小姐易人,他叹息一声转身离去。走到院外,再度环顾这深宅大院,才知此非昔日的深宅大院。行走间,柳生从包袱里取出当初小姐临别所赠的一缕黑发,仔细端详,小姐生前的许多好处便历历在目,柳生不觉泪流而下。

柳生出城以后,又行走了数日。这一日来到了安葬小姐的河边。

且看河边的景致,郁郁葱葱,中间有五彩的小花摇曳。河面上有无数柳丝碧绿的影子在波动。数年时光一晃就过,昔日的荒凉也转瞬即逝。

柳生伫立河边。水中映出一张苍老的脸来,白发也已清晰可见。繁荣的景象一旦败落,尚能复原,而少年青春已经一去不返。往昔曾闪烁过的良辰美景也将一去不返。如今再度回想,只是昙花一现。

柳生环顾四周,见有十数座坟冢,均在不久前盖上过新土,坟前纸灰尚在,留下清明祭扫的痕迹。然而哪座才是小姐的坟冢?柳生缓步走去,细心察看,却是无法辨认。可是走不多远,一座荒坟出现。那荒坟即将平去,只是微微有些隆起,才算没被杂草野花湮没。坟前没有纸灰。柳生一见此坟,胸中蓦然升起一股难言之情,这无人祭扫的荒坟,必是小姐安身之处。

一旦认出小姐的坟冢,小姐的音容笑貌也就逃脱遥远的记忆,来到柳生近旁,在河水里慢慢升起,十分逼真。待柳生再定睛观看,却看到一条白色的鱼儿,鱼儿向深处游去,随即消失。

柳生蹲下身去,一根一根拔去覆盖小姐坟冢的杂草和野花。此后又用手将道旁的一些新土撒在坟上。柳生一直干到暮色来临,始才住手。再看这坟,已经高高隆起。柳生又将河水点点滴滴地洒在坟上,每一滴水下去,坟上便会扬起轻轻的尘土。

看看天色已黑,柳生迟疑起来,是在此露宿,还是启程赶路。思忖良久,才打定主意在此宿下一宵,待明日天亮再走,想到此生只与小姐匆匆见了两面,如今再匆匆离去,柳生有些不忍。故而留下陪小姐一宵,也算尽了相爱的情分。

夜晚十分宁静,只听到风吹树叶的微微声响,那声响犹如雨沙沙而来。又听到河水潺潺流动,似瑶琴之音,又似吟哦之声。如此两种声音相交而来,使柳生重度昔日小姐绣楼下的美妙光阴。柳生坐在小姐坟旁,恍惚听得坟内有轻微的动静,那声响似乎是小姐在绣楼里走动一般。

柳生一夜未合眼,迷迷糊糊坠入与小姐重逢的种种虚设之中。直到东方欲晓,柳生始才回过魂来。虽是一夜的虚幻,可柳生十分留恋。这虚幻若能伴其一生,倒也是一桩十分美满的好事。

片刻,天已大亮。柳生觉得该上路了。他环顾四周,芳草青青,绿柳长垂。又看了看小姐的坟冢,旭日的光芒使其闪闪发亮。小姐安身在此,倒也过得去,只是有些孤寂。想罢,柳生踏上了黄色大道。

柳生行走在黄色大道上,全然不见四野里姹紫嫣红莺歌燕舞的欢畅景致,只见大道在远处消失得很迷茫。柳生走不多远,不禁自问:此去将是何处?

若重操看守坟场的旧业,柳生实在不愿。守候的尽是些他人的坟冢,却冷落了父母和小姐。而另寻差使,也无意义。这么想着,柳生不觉止步不前。思量了良久,终于决定返回小姐身旁。想父母能相伴安眠,唯小姐孤苦伶仃,不如守候着小姐了却残生,总比为他人守坟强了许多。

柳生重新回到小姐坟旁。主意一定,柳生心中觉得十分踏实。于是他折了树枝,在道旁盖了一间小屋。见不远处有些人家,柳生又过去买了一口锅来,打算煮些茶水卖与过往路人,也好维持生计。

待一切均已安排停当,这一日的暮色开始降临。柳生也已十分疲乏,便喝了几口河水,又吃了一张薄饼,然后在水旁草丛里坐落,看着河水如何流动。

渐渐地,一轮寒月悬空而起。月光洒在河里,河水闪闪烁烁。就是河旁柳树和青草也出现一片闪烁。这情形使柳生不胜惊讶。月光之下竟然会有如此的奇景。

这时柳生突然闻得阵阵异香,异香似乎为风所带来,而且从柳生身后而来。柳生回首望去,惊愕不已。那道旁的小屋里竟有烛光在闪烁。柳生不由站立起来,朝小屋走去。行至门前,见里面有一女子,正席地而坐,在灯下读书。女子身旁是柳生的包袱,已被解开。书大概就是从里面取出的。

女子抬起头来,见柳生伫立门前,慌忙站起道:

“公子回来了?”

柳生定睛观瞧,不由目瞪口呆。屋中女子并非旁人,正是小姐惠。小姐亭亭玉立,一身白色的罗裙拖地。那罗裙的白色又非一般的白色,好似月光一般。小姐身着罗裙,倒不如说身穿月光。

见柳生目瞪口呆,小姐微微一笑,那笑如微波荡漾一般。小姐说:

“公子还不进来?”

柳生这才进得门去,可依然目瞪口呆。

小姐便说:

“小女来得突然,公子不要见怪。”

柳生再看小姐,见小姐云鬓高耸,面若桃花,眼含秋水,樱桃小口微微开启,柳生不觉心驰神往。可他仍满腹狐疑,不由问:

“你是人?是鬼?”

一听此话,小姐双眼泪光闪烁,她说:

“公子此言差矣。”

柳生细细端详小姐,确是实实在在伫立在眼前,丝毫不差。小姐左手还拿着一缕发丝,正是十多年前小姐临别所赠的信物,想必是刚才从包袱之中找出的。

见柳生凝视手中的发丝,小姐说:

“还以为你早把它丢弃,不料你一直珍藏。”

说罢,小姐泪如雨下。

这情形使柳生胸中波浪翻滚,不由走上前去,捏住小姐握着发丝的手。那手十分冰凉。两人执手相看,泪眼蒙眬。

小姐长袖一挥,烛光立刻熄灭。小姐顺势倒入柳生怀中。柳生觉得她的躯体十分阴冷,那躯体颤抖不已。柳生听到小姐的抽泣声。声音断断续续,诉说柳生离去后终日伫立窗前眺望的往事。

柳生此刻如醉如痴,回到了十多年前的美好时光。接着两人跌倒在地。

后来柳生沉沉睡去。待他醒来,天已大亮。再看身旁,已无小姐踪影。然而干草铺成的地铺上,却留下小姐睡过凹下去的痕迹,那痕迹还在散发着阵阵异香。柳生拾起几根发丝,发丝轻柔地弯曲着。接着又拾起小姐昔日所赠的那一缕头发,将它们放在一起。几乎一样,只是小姐昨夜留下的那几根发丝隐约有些荧荧绿光。

柳生来到屋外,见河流在晨光里显得通红一条,两旁的树木青草也有着斑斑红点。柳生来到小姐坟冢旁,坟上的新土有些潮湿,夜露尚未完全散去。细细端详坟冢,全无一点破绽。柳生心里甚奇,回想昨夜情形,一丝一毫均十分真实,无半点虚幻。况且刚才初醒之时,也见小姐昨夜遗留的痕迹。柳生在坟旁坐下,伸手抓一把坟土,觉得十分暖和。小姐就安睡在此?柳生有些疑惑。莫非小姐早已弃坟而去,生还到世上来了。这么思量着,柳生疑心眼下只是一座空坟。

柳生在坟旁端坐良久,越想昨夜情形越发觉得眼前是空坟一座,终于忍耐不住,欲打开坟冢看个究竟,于是便用双手刨开泥土。泥土被层层刨去,接近了小姐。柳生见往昔遮盖小姐的树枝早已腐烂,在手中如烂泥一般。而为小姐遮挡赤裸之躯的布衫也化为泥土。柳生轻轻扒开它们,小姐赤裸地显露出来。小姐双目紧闭,容颜楚楚动人。小姐已长出新肉,故通身是淡淡的粉红。即便那条支离破碎的腿,也已完整无缺,而胸口的刀伤已无处可寻。小姐虽躺在坟冢之中,可头发十分整齐,恍若刚刚梳理过一般。那头发隐约有丝绿光。柳生嗅得阵阵异香。

眼前的情景使柳生心中响起清泉流淌的声响,他知道小姐不久将生还人世,因此当他再端详小姐时,仿佛她正安睡,仿佛不曾有过数年前沦落为菜人的往事。小姐不过是在安睡,不久就将醒来。柳生端详很久,才将土轻轻盖上。而后依然坐在坟旁,仿佛生怕小姐离坟远去,柳生一步也不敢离开。他在坟前回顾了与小姐首次绣楼相见的美妙情形,又虚设了与小姐重逢后的种种美景。柳生沉浸在一片虚无缥缈之中,不闻身旁有潺潺水声,不见道上有行走路人。世上一切都在烟消云散,唯小姐飘飘而来。

柳生那么坐着,全然不觉时光流逝。就是暮色重重盖将下来,他也一无所知。寒月升空,幽幽月光无声无息洒下来。四周出现一片悄然闪烁。夜风拂拂而来,又潮又凉。柳生还是未能察觉天黑情景,只是一味在虚设之中与小姐执手相看。

恍惚间,柳生嗅得阵阵异香,异香使柳生蓦然惊醒。环顾四周,才知天已大黑。再看道旁的小屋,屋内有烛光闪烁,烛光在月夜里飘忽不定。柳生惊喜交加,赶紧站起往小屋奔去。然而进了小屋却并不见小姐挑灯夜读。正在疑惑,柳生闻得身后有声响,转回身来,见小姐伫立在门前。小姐依然是昨夜的模样,身穿月光,浑身闪烁不止。只是小姐的神色不同昨夜,那神色十分悲戚。

小姐见柳生转过身来,便道:

“小女本来生还,只因被公子发现,此事不成了。”

说罢,小姐垂泪而别。

一九八八年八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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