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河西已经是城郊了,当年在这儿建化工厂就是考虑可以减轻城市的污染。
河西化工厂在茶城曾经也是很牛的一个企业,国字号的。但由于很多原因,它还是走向了没落。
河西化工厂的倒闭也不是一件坏事,毕竟这是一个污染企业,据有关部门的报道,当时河西这一片可是环保的重灾区,“酸雨”的现象很严重。
出租车就在一栋看起来很破烂的筒子楼前停了下来,车费是我付的,并不便宜。
梁诗韵下了车呆呆地站在筒子楼前,从她的脸上我看出了一缕惊讶与怀疑。
“这也算是个小区吗?”
没错,这就是河西出了名的化工小区,小区里多是这样的筒子楼。
“你别以为所有的人都像你一样,衣食无忧,出入有车,住的是高档洋房,还有很多人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他们甚至勉强能够维持温饱,能够有片瓦遮风挡雨就已经很不错了。”
我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什么,她是梁仕超的女儿,父亲是大富豪,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她又怎么能够体会到真正的民间疾苦呢?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们进去吧。”
我点了点头,看来她确实是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去面对她心目中慈爱的父亲的另一面。
看得出来,这楼里已经没有几家人住了,楼道里乱糟糟地堆了一些杂物,地上也是垃圾狼藉,还散发出一股霉味。
楼道里几乎没有什么采光,只有一盏白炽灯在晃动着。
灯光很昏暗,这让我想起许多恐怖片的场景来。
梁诗韵又挽住了我的胳膊,而这一次她挽得很紧,胸口也贴在了我的手臂上。
她很紧张。
不知道是因为这栋老房子里瘆人的气氛还是即将见到丁家父子的缘故,我感觉得到她有些颤抖。
她的内心并不如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坚强,不管怎么说,她只是个小女孩。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用一种鼓励的眼神望着她,脸上带着微笑。
既然已经来了,该面对的必须得面对。
傅华告诉我,丁守德家住在二楼左手边第二个门。
门是虚掩着的,门口有一张破旧的桌子,上面有一张切菜的案板,靠窗户的刀架上放了两把菜刀,桌子上还摆了一些坛坛罐罐之类的。
桌子的旁边是一个煤炉子,是很简易的蜂窝煤炉,炉子上正煨着中药,那药味与楼道上的霉臭味夹杂在一起,熏得人有些反胃。
梁诗韵捂住了鼻子,打了个干呕。
我看了她一眼,凑到她耳边小声地说:“一会进去可不能这样。”
若是让丁家父子看到她这表情肯定会不高兴。
我轻轻敲了下门,目光却在四下看着,傅华说他们的人在这儿盯着呢,可我却没有发现,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看到我们上楼来。
“谁啊?”里面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接着便是一串咳嗽声。
我推开了门,屋子里根本就是七八十年代的陈设。
老旧的写字台、齐人胸口高的平柜、大衣柜和两张木床。
写字台上的电视机是很老旧的日立牌彩电,十五寸的,应该是最早进入华夏市场的那一批,想来应该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
屋里牵着的绳子上挂着洗净的衣服,遮去了半间屋子。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拦在了我们的面前。
他的个头约一米七,脸色有些蜡黄,感觉人也很消瘦,与他的骨骼并不相称。
他穿着一件土布的白衬衫,披了一件老式中山装,一只手捂在胸口,用警惕的眼神望着我们。
我还没开口,梁诗韵抢先说道:“您好,我们是社区居委会的,是来了解一下低保的情况。”
我愣住了,这台词不对啊,不是说好是冒充记者么?我把词都想好了,这突然就把角色给变了,变成了居委会的了。
我不满地看了梁诗韵一眼,她也望向我,脸上带着歉意。
“我怎么没见过你们?”
我忙说道:“我们是市里下来蹲点的,主要就是检查一下低保的落实情况,您没见过我们很正常的。对了,您是丁守德同志吧?”
他点了点头,转身向着里面走去:“进来吧。”
他让我们随便坐,梁诗韵坐在了一张小椅子上,而我则坐到了左边那张床上。
“老伯,看您火上煨着药,您这是病了?怎么不去医院呢?”梁诗韵问道。
丁守德叹了口气:“还去什么医院啊,得了这病,已经治不了了,去糟践钱不值当。”
我问丁守德得的是什么病,他说是肺癌晚期。
“有病就得治的,再说了,您不是还有医保吗?”梁诗韵似乎已经忘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竟然关心起了丁守德的病来。
我的心里很是欣慰,这说明她还是一个很善良的女孩。
丁守德摇摇头:“那也得自己贴钱的,再说就算自己一分钱不用出我也不想糟蹋国家的钱,把它留给更需要的人吧,得了这样的病就只有等死了,若不是怕继忠不高兴,我连中药都不兴喝的。”
他的话让我的鼻子有些酸楚,他还保持着老一辈工人阶级的纯朴与善良。
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么可能是杀人的凶手呢?
我发现梁诗韵的眼眶有些湿润了,或许她也和我一样被感动了吧。
“你儿子呢,他去哪了?”我问道。
丁守德告诉我们丁继忠出去给人干活去了。
“都是我害了他,原本他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在自来水公司做维修工,可自从我得了这病,他总是往家里跑,迟到、早退,甚至还旷工来照顾我,最后工作也丢了,只能在附近打些小工,替人做一些水电活儿,勉强维持生活。”
我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了,二十年前那档子事我就更不敢再提起,他们已经活得很不容易了,我怎么能够再去揭他们的疮疤呢?
梁诗韵仿佛也和我一般的心思,她假意问了一些关于低保的事情,还在她那小本子上做着记录。
没坐多久,我们就起身告辞,走之前,梁诗韵替他把煨好的中药倒好,端到了屋里的桌子上,还留下了五百块钱。
丁守德一个劲地说着感激的话,不过我却发现丁守德在面对梁诗韵的时候神情似乎有些不太自然,特别是当梁诗韵为他倒药并留下钱的时候,他两次不自觉地抬起左手抚摸一下额头。
或许是我敏感了吧?但职业习惯使得我不得不去解析丁守德的这一举动,愧疚!无论是他对梁诗韵神情的闪躲还是抚摸额头的动作都表征了他对梁诗韵心存愧疚。
真是这样吗?我的心沉了下去,我希望我真是太敏感了,否则这结果打内心来说我是不太接受得了的。
2
离开丁守德家,我长长地松了口气,我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看来梁诗韵是被丁家父子的境遇所感动了,她应该不再怀疑丁家父子,所以才表现出了她人性中最柔弱与最善良的一面。
我们没有着急打出租,而是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
“老师,你有没有发现他看我的眼神有些不对?”梁诗韵突然发问。
我愣住了,我原本以为只有我看到了这个细节。
“我记得你曾经在讲座中提到过,当一个人在交谈的过程中用手轻抚额头是一种愧疚的表现,对吗?”
我的天,她竟然都察觉到了。
可是在丁家的时候她为什么不直接切入正题呢?她甚至只字未提,她的一举一动就像一个真正的社区工作人员。
我突然感觉到这丫头比我想象的还要成熟,会有如此的心机。
“你怀疑他?既然你怀疑他就该问个明白的。”我说。
她摇了摇头:“假如他真是对我心存愧疚,那么他应该是认识我的,他没有说破,宁愿演一场戏,我问了也是白问,倒不如把这场戏给演完。”
“那你准备怎么办?”我问梁诗韵。
她想了想:“或许你是对的,我应该相信警方。”
她这是打算放弃了私下的调查么?虽然我和她相识的时间并不长,但我很了解她骨子很是坚强,不是那种轻言放弃的人。
她是知道我与警方的关系的,这么说是想麻痹我吗?
“你真这么想?”
她点了点头:“是的,因为我突然发现,去寻找一个真相有时候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我怕自己承受不了,我只是个女人,不是吗?”
“你是个聪明的女孩。”我由衷地说了一句。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好了,我们回去吧,告诉你的警察朋友,我不会再给他们添乱。”
我该相信她吗?
我能相信她吗?
我不知道,这个女孩的智商与情商已经远远超过了她的年龄。
我告诉她我还要去拜访一个朋友,让她先打个车回学校。
她也没有多问,拦了辆出租车,上车后向我挥挥手:“我还会来找你的。”
我向梁诗韵说了谎,我没和她一起走并不是真要去拜访什么朋友,而是打算折回丁家,杀个回马枪。
我必须要弄清楚,丁守德为什么会愧疚。
二十年前是梁仕超对不起他们一家,就算他认得梁诗韵,他也不该愧疚才对,他们才是受害者,除非……
再有就是他又怎么会认得梁诗韵?我不由得想到了梁仕超曾经提起的那件事情,那段时间梁仕超总感觉有人在跟踪自己,那么跟踪他的人自然就很有可能认识他身边的人。
丁守德会不会就是那个跟踪者?
可他的病看上去不像是装出来的,而且也很容易查出他是否真的患病。
他已经病成了这样还能去跟踪梁仕超吗?
我的心里有太多的疑问,我必须要问个清楚。
但我还是先给傅华打了个电话,把我的想法告诉他。
傅华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大约半分钟:“你接触一下也好,丁守德是真的有病,他说的关于丁继忠为了他而丢了工作也是真的,我们也刚得到证实。”
他提醒我,和丁守德沟通的时候注意一下方式方法,我让他放心,我是心理医生,如何与人沟通我比起很多人都要有经验得多。
我重新出现在丁守德面前的时候他并没有太多的诧异,只是看了看我身后:“那女孩呢?”
我说道:“她已经走了。”
丁守德咳了两声:“她是个好人。”
我的一双眼睛紧紧盯在丁守德的脸上:“你其实早就知道我们不是社区工作人员了,对吧?因为你认识她!”
丁守德也正注视着我,他点点头:“是的,我认识她,她是梁仕超的女儿。”
“那你应该恨她才对,是梁仕超害死了你的妻子。”
我留意着他的表情变化,在我看来他听到这句话应该会表现出应有的愤怒。
可是他却是一脸的平静:“她是她,梁仕超是梁仕超。”
接着他问了一句:“你是警察?”
我摇摇头:“不,我只是个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他有些茫然。
“是的,梁诗韵可以说是我的学生吧,她是茶城师院的学生,我偶尔也给他们上上课。”
和丁守德说话我并没有拐弯抹角。有时候直接一点更容易让对手猝不及防。
“你们是为了梁仕超的死来的吧?你们怀疑是我杀了梁仕超,对吗?”丁守德说完咳了几声,不过他的表情依旧平静。
我说道:“是的,你心里也清楚,出了这样的事情,你的嫌疑最大。”
丁守德冷笑:“如果我真想杀他,为什么要等到现在,为什么要让他多活这二十年。二十年,他不知道又会多做多少的坏事,害多少家庭家破人亡。”
他终于表露出了他的仇恨。
“他以为自己有钱,做一些慈善就能够洗清自己的罪孽,就能够心安么?他错了,每一个人都该为自己犯下的错误买单的,你说对吗?”
他说得没错,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过错负责,有些错误根本就是无法弥补的。
“你是怎么知道她就是梁仕超的女儿的?”我问丁守德。
“我在电视里看见过,当时好像是一个什么专访,这几年梁仕超在茶城很有名,电视和报纸没少登他的新闻,如何做公益、做慈善,如何爱自己的妻子女儿,把他都捧上天了,已经没有人再记得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当年就是这个人渣毁了我们一家。”
丁守德的神情有些伤感,他像是在感叹命运,为什么坏人这二十年来能够活得这么风光,而他们只能一直在疾病与困苦中挣扎。
我想到了一个问题,梁仕超之后做的一切应该说是在赎罪,那么他没有找过当年那件事情的苦主么?他如果良心真的不安,最应该补偿的不是这个社会,而是因为他的错误而受到伤害的那些人吧?
“那之后梁仕超有找过你们吗?有没有提出给你们补偿什么的?”我小心地问道。
丁守德的语气中带着不屑:“他倒是很想补偿,但我不会给他那样的机会,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永远!”
墙壁上的钟响了,已经是下午四点。
“你走吧,我不想让继忠知道这些事情,以后你也别再来了,事情已经过去了。”他下了逐客令。
3
在我看来丁守德是有问题的。和他的交谈中,他算是合理地解释了他是怎么知道梁诗韵的,毕竟那是仇人的女儿,他记忆深刻一些也很正常。但在提到梁仕超的时候,他表达的愤怒却不够,给人一种偃旗息鼓的感觉,那种愤怒就像是地震过后的余震,没有了强烈的情绪。这也可以理解为梁仕超死了,他的愤怒已经没有了对象。可有一点我却仍旧没有得到答案,那就是他在面对梁诗韵的时候为什么会表现出愧疚。这是他唯一不应该出现的情绪,愧疚缘于亏欠,他有亏欠梁诗韵什么吗?
还有就是当墙上的挂钟响起的时候他下的逐客令,他说不想让丁继忠知道这件事情,指的是什么,是二十年前顾红的自杀还是我们来找他询问的事情。
回到市区的时候已经快六点了。
我直接去了“老赖虾酸牛肉火锅”,傅华在那儿等着我。
见我进来,傅华冲我招了招手。
“萧然那家伙有事,来不了了。”他也叫了萧然,看来这个案子他也没准备避开萧然,这样也好,萧然那逻辑脑子或许也能够派上用场。
“照你这么说,这个丁守德真有问题。”
我苦笑:“可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能做到这一切吗?”
傅华说道:“以他一个人的力量当然不行,但你别忘记了,他还有个儿子,他儿子可是下力气干活的人。”
“你怀疑是他父子俩合谋吗?”
傅华看了我一眼:“难道你就没考虑过这种可能性?”
我确实考虑过,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去了丁家之后,我就不愿意把丁家父子与梁仕超的案子联系到一起。
这对父子的日子过得真的很惨,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梁仕超,从某个角度来看,就算真是他们干的,梁仕超也死有余辜。
傅华拍了拍我的肩膀,轻轻叹了口气:“我说兄弟,你知道你这个人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
他说我最大的缺点就是太容易感情用事,很多时候都会同情心泛滥。其实我并不同意他的这个说法,虽然我有时候很感性,但更多的时候是很理智的。我是个心理医生,就需要有一个理智的头脑去冷静地对待很多的事情,包括自己的病人。至于说同情心我有,但绝对不可能泛滥。
见我不说话,傅华又说:“你一定觉得我说得不对,但你敢不承认至少在丁家这件事情上你已经有了偏向,不是吗?”
我没有否认:“或许是的,但你们不是也没有任何的证据证明丁家父子有嫌疑吗?”
“没错,但他们是最有作案动机的,适当的时候我们也会请他们协助调查。”
警方的调查一直没有突破性的进展,现在最让他们头痛的是到底哪儿才是真正的凶案现场,这一点不能确定,根本就无法找到更多的破案线索。
案发至今已经三天了,拖的时间越长,凶案现场能够留下的线索就会越少。甚至凶手有可能利用这空当重返案发现场进行精细的清理与处置,那个时候就算警方找到了那儿也已经毫无意义。
“当年的那个案子的知情者你们都问过了吗?”我问傅华。
他点点头:“都走访了一遍,知情者其实并不多,当时为梁仕超出庭作证的人一共是四个,他们还是坚称顾红是诬告。”
“一来他们可能收了梁仕超一笔钱,二来么,他们心里也清楚,做伪证的后果。所以他们当然就不可能说实话了。”我叹了口气。
傅华苦笑:“我也曾经想过,会不会除了顾红还有其他的受害者,只是现在已经无人查证了。”
傅华已经让这个案子给弄得心力交瘁了。
这几天他都没能够睡上好觉,可他的精神头却仍旧很好。
“你还是得抽时间休息一下,不然身体会吃不消的。”我劝道。
他摇了下头:“时间容不得我休息啊,这个案子若是破不了,不只是我,就是我们局长都会承受巨大的压力。”
我冷笑:“就因为死了一个明星企业家么?”
傅华脸色一正:“你还别说,我并不是因为死的是个明星企业家这么拼,我是警察,在我看来这只是我分内的事情。”
这一点我相信,别看傅华平日里嘻嘻哈哈的,一遇到正事那可是很较真的。
“你能再帮我一个忙吗?”他招手让服务员上了一瓶半斤装的劲酒,打开来也给我倒了一杯。
“我们是兄弟,有什么事直说。”
他端起杯子,和我喝了一个:“你去接触一下丁继忠,看看他有什么反应。”
我说道:“你就算不说我也准备去会会他的。”
傅华给我了一个电话号码,告诉我这是丁继忠的电话。
他们要弄到丁继忠的电话号码原本就不是什么难事。
他又给我的杯子里续酒:“和他聊聊吧,我总感觉这对父子的嫌疑最大。”
我眯缝着眼睛:“假如他们是凶手,那么凶案现场理论上很可能就是梁仕超的家了,可是你们的技侦人员已经对梁家进行了勘察,难道你要推翻他们的结论么?”
傅华淡淡地说:“他们也不能保证一点都不会出错,如果凶手真是个反侦查的高手,在梁家作案,然后抛尸,再返回梁家清理现场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丁家父子肯定不具备这样的能力,至少在清理现场这一点上,他们是无法做到这么专业的,我想你心里应该也很清楚吧。”
傅华看上去很纠结:“嗯,但也不排除他们为了犯罪而做精确的准备,包括学习一些反侦查的技能,现在这样的书籍多得是,有专业的刑侦教材,还有一些推理小说都能够让他们学习到很多的东西。”
“好吧,这事情交给我。”我抿了口酒。
傅华换了话题:“那小丫头像是黏上你了,她不会是对你有意思吧?”
我白了他一眼:“那小丫头鬼着呢,别看她年纪不大,可说话做事很是老到,她的智商、情商都很高,再加上学的又是心理学专业,还很好学,所以她可不是那么容易应付的。”
我告诉傅华,我最担心的是她也盯上了丁家父子。
傅华皱起了眉头:“要是这样还真有些麻烦,不行,你得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