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午我给萧然打电话,昨晚我提到今天会去一趟梁仕超家,他说他也一起去。
我已经和梁诗韵约好了,一点半钟在她家别墅门口见。
一点二十五分,我和萧然便到了,梁诗韵该是早就来了,坐在外面的花坛上。她并没有先开门进去,或许她也害怕吧。
就算是我,让我一个人进到这样的大屋里也会浑身不自然,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个被人残忍杀害的别墅的主人。
哪怕梁仕超是梁诗韵的父亲,梁诗韵也一样会产生这样的恐惧,她是去认过尸的,我难以想象她在看到父亲死状的那一刻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
今天她穿了一套灰色的运动服,白色的运动鞋,背着一个双肩包。看上去很朴实,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富家女。
她的脸上仍旧有着淡淡的悲伤,见到我们她愣了一下,望着我身边的萧然向我投来询问的眼神。
“他是我朋友,萧然,是个推理小说家。”我介绍道。
梁诗韵皱起眉头:“你不会带他到我家里来找素材,找灵感的吧?”我看出梁诗韵对萧然的身份好像有些反感。
我忙解释道:“梁小姐,你误会了,我们没那意思。”
梁诗韵没有再说什么,掏出钥匙开了门。
“当初怎么没在外面修个花园呢?”萧然像是很随意地问道。
梁诗韵淡淡地说:“父亲说我们家就在花园里,哪用再修什么花园。”
她的话没有错,这栋别墅就在湿地公园里面,整个湿地公园就像是他们家的大花园,确实没有再修个花园的必要。
虽然是中午,进了别墅我还是有一种阴冷的感觉。对面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幅照片,是个很漂亮的女人,与梁诗韵有几分神似,应该是她母亲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穿着一身猩红色的旗袍,端庄典雅,脸上带着微笑。
我不由得又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个案子,顾红长什么样子我没见过,可是我却想不明白,家里有这么一位美丽的妻子,梁仕超怎么还会做出那般禽兽的事来。
“这是我母亲,她走了以后我曾劝父亲把这照片给摘下来,他不答应,他说就让它留在这儿,他会觉得母亲并没有真正离开他。这几年来,但凡有点喜事或是烦恼事他都会站在母亲的照片前自言自语。”
梁诗然说到这儿轻轻地叹了口气:“虽然我也想念母亲,但却不想父亲永远都沉浸在这样的悲伤之中,我更希望他能够重新振作起来,哪怕给我找个后妈回来也总比把自己给活埋了强。”
我看了萧然一眼,他正对着那照片发呆,脸上的表情也有些怪异。他大概也和我一样,想不明白梁仕超既然和妻子的感情这么好为什么还要闹出顾红案来。难不成顾红案并不像媒体报道的那样?梁仕超真是无辜的?
“坐吧,我去给你们泡茶。”
梁诗韵告诉我们,保姆知道梁仕超死了之后就赶了回来,只是她是来辞工的。警方问完话之后她便找梁诗韵结了工资走了。
“亏得父亲平日里对她那么好。不过她走了也好,我也没打算再住在这儿,我已经让中介公司挂牌,把这屋子卖了,我一个人也住不了这样的大房子。”
我和萧然并没有坐下,在得到梁诗韵的同意后,我俩便在别墅里转了一圈。确实如傅华所说,这屋子很干净,根本不像是案发现场。
“你们怀疑我父亲是在这被害的吗?”梁诗韵突然冒出一句。
我和萧然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梁诗韵今年才十九岁,可是她给我的感觉远比她的年纪要成熟得多。
“其实我也想过这一点,昨天从你那儿离开我就来过一趟了。”梁诗韵的言下之意是她也没有任何的收获。
萧然问道:“你也不相信四方滩是案发现场?”
梁诗韵说道:“我了解我的父亲,他是一个很小心谨慎的人,既然之前他都预感到了危机,怎么会大晚上地跑到荒郊野外去呢?我查过他最近的通话清单,特别是案发当天的,也排除了有人约他去的可能,父亲平日很少应酬的。”
我们早就知道这趟梁家会无果而归的,但心里隐隐还是有一些失望。
2
梁诗韵是和我们一起离开的,她说她不想待在这儿,她不否认她多少有些害怕,但更多是不想面对着这个熟悉的环境睹物思人。
我让萧然送她到了师院的门口,她下车的时候我叫住了她:“我明白你的感受,但并不赞成你的做法,查案的事还是交给警方吧。”
梁诗韵看了看萧然,然后小声说道:“我想和你单独谈谈,可以吗?”
我苦笑了一下,萧然说道:“你也赶紧下车去吧,我还要去趟出版社,别耽误了我的时间。”
我知道萧然是故意这么说的。我下了车,萧然便开着车离开了。
“那边有一家咖啡吧蛮不错的,我们去那坐坐吧,下午我没课。”
梁诗韵说着扭头看我一眼:“你下午没有什么事吧?”
我当然有事了,今天下午约了一个病人,我打电话回诊所,让安然帮我取消预约,另外安排时间。
这家咖啡吧有个很诗意的名字,叫丝语。我一下子就联想到了“丝路花雨”。
学院附近的咖啡吧很多,但都不大。梁诗韵应该是这儿的常客,她拉着我在一个小卡座里坐下。空间很是狭窄,我们俩挨得很近。
我能够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这让我很不自在。
我有些怀疑她是故意的,因为看到我脸上的窘迫她竟然有一丝笑容,不过那笑容一闪而逝。
“老师,你结婚了吗?”
我没想到她会突然问出这样一个很秘密的问题,以我们俩的关系而言,她这个问题是很唐突的。
我打算岔开话题:“你找我一定是有什么事吧?”
她认真地点了点头:“对,不过你得先回答我的问题。”
我真不知道她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无奈地摇摇头:“还没有呢。”
“那你有女朋友了吗?”她的眼里竟然闪出一丝希望,我的心却提了起来,这妮子到底想干什么?她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虽说我确实长得很帅,但这样稚嫩的小学妹我还真没什么兴趣,我们之间差了近十岁呢。这也就算了,偏偏她竟然也是心理学专业,我就更接受不了了。
我竟然被一个小丫头片子弄得有些局促。
或许是我想多了,人家根本就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以我们之间的熟悉程度,她问的问题确实很容易让人想入非非。而此刻我俩紧挨着坐在一起,这个距离也有些过于暧昧。
这已经超过了人与人之间正常的安全距离,从心理学的角度而言,关系不是特别亲密的人,最好保持0.5米以上的距离。
这家咖啡吧的卡座设计得很扯淡,里面只有一排座位,座位的面前是抵着墙壁的小桌子。看来这应该是专门为情侣而设计的。
我开始有些怀疑梁诗韵把我带到这儿的真实意图了,看得出来她对这是很熟悉的,难不成她真是故意的?
“你问这个做什么?”我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服务生端来了一壶咖啡,她轻轻说了声谢谢,打发服务生走了。
倒了两杯,她扭头看着我:“我很想知道你究竟懂不懂男女之间的感情。”
老实说,她的这个问题我还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真正地谈过一场恋爱。
高中的时候我曾经喜欢过班上的一个女生,但那也只是一种懵懂的情感,说白了,就是我的单相思。
进了大学,学了心理学,特别是后来一头扎进了微表情及行为心理分析以后我便有了一个很不好的职业习惯,与人相处的时候总想把别人给研究透,偏偏一旦看穿了某个人,你会觉得再与之接触便兴味索然。以至于后来在与女孩子交往的时候也是这样。
傅华说我让心理学给害了,长此以往下去我很难再交到朋友,更别说找女朋友了。
他和萧然劝我与人交往的时候尽可能简单一点,别用心理解剖的眼光去看人。因为每一个人都是有缺陷的,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存着这样那样的心思。
我也知道不应该这样,但却又总是控制不住。
至于男女之间的感情我可以说知道得也不少,但那些都只是书本上的,并没有真正亲历过。
我尴尬地咳了一声:“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什么叫懂,什么又叫不懂呢?有些问题,尤其是人心,很多人终其一生都不一定真正能够看得透,弄得明白,不是么?”
梁诗韵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长长地松了口气,我还真怕这个小萝莉对我有什么心思。
“昨天我舅舅来学校看我,他告诉我一件事情。”她给自己的咖啡里加了块方糖,又掺了些奶,用小勺子轻轻地搅拌着。
我“哦”了一声:“你舅舅?”
“嗯,他和父亲的关系不怎么好,平时很少到家里走动,倒是偶尔会到学校看我,带我去吃顿饭什么的。”她翘着兰花指,两个手指拈着杯子的耳朵,拿起杯子轻轻地抿了一口。
“其实我原本很喜欢喝黑咖啡的,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开始觉得黑咖啡好苦。”
不得不说她的思维跳跃性很大,我都几乎快要跟不上了。
我问她,她舅舅和她说了什么。
“舅舅说,二十年前父亲犯过事儿,还逼死了人命,应该是人家来寻仇了。”梁诗韵放下咖啡杯,一双美目望向我。
她仿佛是想从我这儿得到证实她舅舅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心里微微一叹,脸上却很是平静:“你相信他的话吗?”
她苦笑:“我不信,甚至还和他争吵了起来,可是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他走了以后,我就在心里想,父亲这样的横死,死状还是那么的惨,好像他说的又真像那么回事。不是有着很深的仇恨,谁会下这般的狠手?”
“他有告诉你仇家是谁吗?”我有些担心地问。
我真害怕他舅舅把二十年前的那个案子告诉她,她这个年纪做事很容易冲动的。
假如她真的在心里认定了丁家人就是杀害她父亲的凶手,真不知道她会有什么样的过激反应。
“你是知道那件事情的,对吧?”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反问道。
我点点头,到了这个时候我没有必要再否认了。
“你相信那件事情是真的吗?”她的眼神带着某种期盼,我知道她是想从我这儿得到否定的答案。
我没有直接回答她:“你觉得你父母的感情一直很好,所以你父亲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来,对吗?”
“是的,我就是想请教下你,假如我父母的感情一直都很好,我父亲可能做出那样的事情吗?很多人都说,男人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可是我相信我的父亲,他不是这样的人。”
她再次强调她母亲过世以后,她多次劝说父亲再找一个伴,只要父亲喜欢她都能够接受,可是父亲却一次次地拒绝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想法给说了出来:“梁小姐,你也是学心理学的,亏欠、内疚和补偿的道理你应该懂吧?”
她的脸色微微一变:“你是说我父亲真的做过这样的事情?他后来对我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亏欠与内疚而做出的补偿么?”
我说道:“不只是对你的母亲,或许,还是对整个社会。”
我知道我这样说是很残忍的,这不亚于是把梁仕超在她心里的高大形象给彻底地颠覆了。
一个女儿对于慈父的那种感情是很复杂的,崇拜,并以他为骄傲和自豪。
她的情绪有些激动,我能够明显看到她胸前开始剧烈地起伏,脸上的神情也有些扭曲。
“不可能,你胡说八道,这不是真的,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呢?”她的声音很大,全然不顾我们是在公共场合。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梁小姐,你冷静些,别激动。”
服务生拉开了卡座的门,用警惕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后对梁诗韵说道:“小姐,出什么事了,需要帮忙吗?”
梁诗韵却朝他吼道:“滚蛋,谁让你进来的?滚啊!”这个时候她才暴露出了富家女的任性。
我向服务生歉意地笑了笑:“实在对不起,她的心情不好,您别在意。”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的钞票递到服务生的手里,他原本已经开始愠怒的神情才消失殆尽。
梁诗韵开始抽泣起来,她难以接受自己的父亲竟然会是那样的一个人。
我轻声说道:“这件事情我确实早就知道了,毕竟在当时那个案子很是轰动。不过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就只有当事人自己才清楚了。”
我的话让梁诗韵停止了哭泣,她抬起头来,一副梨花带雨的样子,配着她那美丽的脸庞,很让人心生怜悯。
“当事人,对啊,我为什么不找他问个清楚。”梁诗韵似乎被我的一句话给惊醒。
我顿时心生苦涩,莫非她真要去找丁家的人问个明白吗?真不该多这句嘴的。
警方到现在也不能肯定丁家父子就是凶手,这个案子还存在着太多的不确定。
“你知道该去找谁吗?”我轻声问道。
我将一张纸巾递到她的面前,她接过去擦掉了泪水,说了声谢谢,站起来,拿了她的小包:“等我一会,我去下洗手间。”
几分钟后,她从洗手间出来:“陪我去趟宿舍吧,我换身衣服。”
“你真要去吗?”我又问了一句。
她用力地点点头:“是的,我必须要弄清楚。”
我表示不赞同:“现在警方正在对案子进行调查,你这样做很可能会妨碍警方的调查取证。”
她看了我一眼:“你如果不想去我不勉强,我自己去!”
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看来已经是铁了心的。
我只能答应和她一起去,至少有我在还能够控制下场面。
在她回宿舍换衣服的时候我给傅华去了个电话,把这事情和傅华说了。
傅华听了先是责怪我不应该把这事情告诉梁诗韵的,可这事情哪是我告诉她的啊,她是从她舅舅那儿知道的。
“现在也只能这样了,让她去接触一下也好,你注意留心丁家父子的反应。”傅华在电话里说。
他还告诉我,他们有侦察员在暗处盯着的,让我不用怕,真有什么事他们会第一时间出现。
挂了电话我才松了口气,我还真怕自己这回给傅华他们添乱呢。
3
大约十分钟后,梁诗韵从宿舍楼出来了。
她穿了一套黑色的职业装,里面是一件带蕾丝边的暗红色的衬衫,肉色丝袜配着黑色高跟鞋,头发也挽了起来,看上去瞬间便成熟了许多。
脸上化了淡妆,原本就美丽的脸庞显得更加的娇艳,我看得呆了。
“怎么,不认识了?”
我才发现自己有些失态,连忙尴尬地笑笑:“确实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她径直过来挽住了我的胳膊,这让我有些不自然。
“我想过了,你说得很对,就这样直接找上门去很突兀,也可能会影响警方办案,所以我得换个身份。”
她在我身边轻声说着,吐气如兰。
“换个什么身份?”
这个女孩古灵精怪的,根本就不按常理出牌。而且她在我面前一直在有意跳跃自己的思维,仿佛生怕被我抓住她的真实想法。
我的心里有些害怕,我害怕她的心里也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她一直在偷偷地对父亲的死做调查,极有可能是想查出凶手进行报复。
她说道:“我们可以装成记者,就我父亲的死询问一下他们的感想,听听他们会怎么说。”
“你真的确定要这么做吗?”
她不可能不知道这么做对于她自己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折磨。
听自己父亲的仇家谈对父亲遇害的感受,那不是等同于在找虐吗?
她点点头:“放心吧,我能够承受得住。”
我叹了口气:“梁小姐,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扭头看我:“叫我诗韵吧,别总是小姐小姐的,听着很别扭。”
好像我们还没亲密到那样的称呼吧?不过再想想也不算什么,胳膊都让她给挽上了。我有一种上了贼船的感觉,只是这种感觉又很是微妙,带着一丝的欣喜与兴奋。
见我不说话,她又说道:“我只想知道我父亲究竟是怎么死的,我不能让他死得这样不明不白,我更不想父亲死了还要背着那样的一个坏名声。”
我还是把心里的担心给说了出来:“你不会是想用自己的方式替你父亲报仇吧?”
我感觉到她身体微微有些颤抖,脸也侧向了一边,看来我说中了她的心思,她侧过脸去是想逃避我对她的审视。
“怎么会呢?违法的事情我是不会干的,再说了,我一个柔弱女子,拿什么复仇。”
她深吸口气,再次转过头来的时候脸上有一抹很牵强的微笑。
怎么看她都不像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她甚至给我一种错觉,她应该和我差不多大的年纪。当然,我是指她的待人接物以及说话的语气,也可以把这些归纳为她的气质。
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但我决心找个时间再慢慢开解她。
我真心不希望看到她因为替父亲报仇而去做傻事。
她还是那么的年轻,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我也知道,这个痛苦的经历会对她的内心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马斯洛曾经提出,精神的成长来源于痛苦的经历,而不是来源于那些肯定的、可爱的、美好的经历。
后来金特里把它具体化了,他说敌意与仇恨主要来源于两个方面,家庭和那些被压抑却无法化解的愤怒。
在她的心里一定也积压着愤怒,无法化解。必须让她有所宣泄,如果不能够让她的负面情绪得到很好的宣泄的话,她很容易就会走入歧途。因为她的心里永远都有着魔障,会使她堕落成魔。
到了路边,她伸手拦了一辆出租。
坐上去,她告诉司机地址:“去河西。”
傅华告诉过我,丁家父子就住在河西。
丁守德原本是化工厂的职工,只是后来下了岗,他们一直都住在化工厂的老宿舍楼里。
好像那一片也要准备拆迁了。
在车上,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梁诗韵的舅舅为什么要把二十年前的这件事情告诉她。难道他不知道这会对梁诗韵带来什么样的打击吗?
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仅仅是出于对梁诗韵的关心,还是出于对梁仕超的憎恨?
如果是出于对梁诗韵的关心,他不应该让她知道这件事情,至少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因为此刻梁诗韵需要的是关心与陪伴。
出于对梁仕超的憎恨显然也不对,从梁诗韵的话语间可以听得出来这个舅舅虽然对她父亲有意见,可对她还是不错的,至少他的心里有这个外甥女。
这就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