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夜行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刚停歇不久的暴雨又从天而降。
肖飞看看左腕的手表,时间显示为深夜23:14分。环顾四周,适才都在安睡的乘客大部分都被这声炸雷惊醒了。人们揉着疲倦的眼睛,纷纷通过闪电的光亮张望外面的世界。
“怎么还在服务区?”坐在3号位一染着黄毛带着近视镜的男青年抱怨道,“都在这儿停了一个多小时了,是不是打算今儿晚上住这儿不走了?”
“就是,照这样误着,天亮也到不了枰州。”2号座一烫着卷发的中年妇女附和道。
肖飞是6号位,而大巴车司机就坐在离他不远的驾驶位里。从肖飞的位置,通过后视镜可见,那是一个年逾50,皮肤黝黑,留着短密络腮胡的汉子,后者一边抽着烟,一边不紧不慢地回应二人的敦促:“再等一等,还少一个人,总不能把人家丢在这里嘛。”
“都等了一个多钟头,愿意走的话她早上车了!”坐在4号位的那个体型肥胖的中年男子开腔了,他用戴着金戒指的手指向前厢的司机,“他娘的在这儿瞎耗,旅行完了还有生意要谈,耽误老子的事你赔得起吗?”
“就是啊,黑更半夜的,让我们等在这儿算什么事啊?”1号位的老太太也等不下去了。
“凭什么让我们40多个人等她一个啊?”后厢传来的声音。
肖飞其实比谁都急,——适才别人大多处于睡梦中,他可是眼睁睁等了一个多小时。就在他清清嗓子准备开口的时候,一年轻女孩打着伞从远处跑过来。
司机摇开车窗,把烟头丢出去,同时扯着嗓子朝外面喊:“找到了吗?”
女孩摇了摇头,拿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合伞上车。
“餐厅、商店、厕所都找过了?”司机看起来有些不甘心。
女孩拿起水杯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尔后才喘着气回答:“包括住宿区、卫生站、KTV都看过了,没见到她。”
司机叹气:“真是撞了邪,好端端一大活人就这么失踪了!”
“既然这样,那还不快走?”1号的老太太催促道。
3号的黄毛则拿出手机,做出要拨打电话的样子:“三年前就这么磨磨唧唧,三年后还这样,再不走的话,小心我投诉你!”
“投诉顶个屁用,何况半夜三更谁会接你的电话!”嗓门最大的还要属4号那位胖汉,他申斥完黄毛,转而把矛头指向司机,“再他娘的跟这儿啰嗦,老子直接把车给砸了!”
女孩把车门一关,背靠在上面,司机也开始发动汽车,但车子并没有马上启动。
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坐在5号位(肖飞左侧)一扎马尾辫,留小胡子的中年男子发话了:“走吧老哥,都这点儿了,那位乘客要么投靠亲戚朋友,要么改换路线坐别的车走了。剩下的路几乎全是山道,又遇上这么个鬼天气,再耗下去,难保路上不会遇到什么麻烦呢。”
这位讲得倒是在情在理,而事实与道理往往比简单的抱怨、指责甚至威胁更有效果,果然,话音一落,大巴车启动了。
肖飞靠在座椅上的脑袋不由自主摆了一下,偏过头,他看到了9号那个空空的座位。
适才沦为众矢之的是个年约二十、大学生模样的年轻姑娘,除了“沉默”和“干净”,并没有在他脑海中留下其他特别的印象。
大巴车开出服务区,摇摇晃晃驶向雨雾弥漫的山道。车厢内重新恢复安静,除了肖飞右侧发出的呼噜声。在那个隔着过道的7号位上,正侧躺着一个40岁左右、光头疤脸的壮汉,适才车厢里吵作一团的时候,他就那么呼呼地睡着,似乎这个世界与他无关。
雷声渐小,暴雨却越下越大。为保证安全,大巴车速度开得很慢。没出几里地,车厢里的乘客基本上都被摇睡着了。唯独肖飞睁着眼睛,锐利的视线透过泛着涟漪的车窗望向黑暗深处,似乎那里潜藏着某些人所不知的东西。
走了四十来分钟,大巴车又停住了。有人从睡梦中醒来,叫嚷着怎么又停了?
女孩无奈地回答:“前方发生泥石流,把路给淹了。”
透过刮雨器不断摆动的前窗向外看去,肖飞看见,前方五十米左右,一股激烈的浊流裹着石块泥沙草皮枝叶从右侧的山谷倾泻而出,横向穿越崎岖的山道,直泻入左侧的悬崖。
“怎么办?要不要退回服务区?”女孩小声问向司机。
司机还未答话,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在司机接电话的过程中,肖飞转头望向后窗,通过闪电的照射,见不断有石头从远处的山顶滑下来。
肖飞转回头的时候,司机刚好接完电话正往后厢张望,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几秒钟后,他开始打方向盘,在部分乘客的抱怨声中把车掉转回去。
反向行驶大约一两百米的样子,大巴车突然转向左侧一条荒僻的小道。肖飞注意到,女孩猛地从小马扎上站了起来,探身到司机耳边低语两句,司机仍旧没理她。
大巴颠了十来分钟,前方出现一个荒草半掩、疑似隧道的洞口。洞穴极深,车灯射进去不远就被黑暗吸收了。
望着两侧斑驳不堪且画有白色符号的石壁,肖飞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慌忙打开背包,先是把手探入里面的夹层,后在一大堆东西中间翻来翻去,最后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下。他刚要开口,耳边传来巨大的爆响,与此同时大巴车剧烈摇晃,随即有石头砸破车顶落入前窗和后厢。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感到脑袋一麻失去意识。
2塌方
不知过了多久,肖飞缓缓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歪倒在椅子里,只有左眼能看见东西,右眼似乎被某种粘稠的液体糊住了,鼻孔中全是泥浆、石块、汽油和血液混合的味道,耳朵里充满慌乱的脚步和惨烈的哀嚎。
车厢里的灯因电路破坏熄灭了,借助零零散散的手机光线,可见前窗玻璃碎裂,司机两手分张伏在方向盘上不知是死是活,1号位的老太太左手被砸断正在哭嚎,2号的中年妇女则因脑浆迸裂直接横尸当场。
后厢的情况比前厢严重得多,几乎从中线往后全部淹没在石头和烂泥堆里。相对幸运的是坐在前两排稍靠右边的乘客,比如3号、5号、6号、7号以及乘务员(前文提到的女孩),他们受伤最轻损失最小,因此正在乘务员带领下帮忙救助重伤的乘客,和从废墟中挖掘幸存者。
肖飞在右眼上摸了一下,手上全是鲜血,顺着鲜血往上朝疼痛中心摸去,赫然发现头顶有道寸把长的口子。接着,他在6号座和7号座中间的过道里看到了罪魁祸首:一块篮球大小、棱角突兀的石头,石头上还沾着几根头发和一片血迹。
肖飞快速查看了一下,还好,身体其他部位没有受伤。他小心翼翼站起来,这把从身边经过、正在搬运伤员的5号马尾辫吓了一大跳,显然,对方把他当成了死人,以为他突然复活了。
跟马尾辫搭手的7号光头倒是镇定,开口劝他离开车厢到安全地带。肖飞表示自己没事,尔后走到车厢中段,和3号黄毛以及乘务员一起从石头烂泥中刨人。他们知道,那些乘客先遭遇落石袭击,后被埋在废墟中间,每一秒都事关生死。
然而,由于泥石堆砌得非常结实,下面的人比较多,为避免导致二次伤害,大家的动作又必须得小心翼翼。这么一来救援进度非常缓慢,半个钟头过去,只从废墟里挖出9个人,且只有一人是活的,再之后,刨出的便全是尸体了。
隧道上方的石头还在零零散散下落,有的透过大巴车顶端的破洞直接落进来,有的砸在尚且完好的地方咣咣直响。
“别挖了。”肖飞第一个停手,“挖出来也是死人,没有意义了。”
黄毛还弓着腰,犹豫的视线透过厚厚的眼镜片看看肖飞,又看看乘务员。
“不行!”望着那些满身血污、面目全非的尸体,乘务员脸都哭花了,“我们干的就是拉人送客的生意,就是死人也要挖出来送回家,不能丢在这儿。”
“不会把他们丢在这儿。”肖飞继续规劝道,“等救援队来了,他们有专业设备,效率比我们要高得多。况且危险仍然没有排除,万一隧道再发生大面积坍塌要了我们的命,那就更得不偿失。”
乘务员一听,哭得更厉害了:“电话早就打过,这地方手机根本没有信号,救援队不会过来的!”
肖飞:“那就等天亮了出去找人。”
乘务员:“隧道出口完全被堵死了!”
肖飞愣了一下:“没有救援队,你拿什么送他们回家?”
“我就是一个个背,也要把他们背回去!”乘务员一边说,一边拼命地徒手刨掘。
肖飞冲黄毛使了个眼色:“把她带出去!”
黄毛本想说句什么,但经不住对方两道目光的震慑,于是连拽带拖将乘务员架了出去。肖飞最后一个撤出,临走前,他带走了座椅上的背包和行李架上的小型手提箱。
5号马尾辫和7号光头已经把受伤的乘客转移到车头前方大约40米的位置,那里相对安全些。
肖飞下车,先用手机的电筒功能朝后面照了照,只见大巴的后半截整个被砸扁,车体外的空间也被隧道坍塌下来的石头堵了个严丝合缝。由于上下连接前后混沌,根本看不出坍塌面积有多大,被堵死的部分有多长,心里唯一有数的是,就凭他们这些个伤兵残勇,想在食物耗尽、精疲力竭前徒手挖出条逃生之道根本没有可能。
再往前看,大巴车的两盏前灯只剩下一盏,淡淡的黄雾抖抖瑟瑟向前延伸着,在其尽头的光晕里或坐或站聚集了十来号人,那些人衣衫肮脏不堪、脸上血迹斑斑,仿佛一支吃了败仗的丧尸军团。
肖飞走到跟前的时候,乘务员刚刚清点完人数:全车连同司机跟乘务员在内共计42人,其中幸存13人(包括肖飞),现场尸体11具,除去半路下车的9号,还有17人被埋在废墟里。——当然,后者可以直接归入死难者行列了。
见到肖飞,乘务员拉长了脸,甚至在看着对方蹲下身打开行李箱和背包翻找物品的时候视线里还带着怨气。不过,最终前者丢下行李起身离开时,乘务员拽住了他:“嘿,你上哪儿?”
肖飞回头看了她一眼:“我有很重要的东西落在车上,得把它找出来。”
乘务员朝大巴车那边挑挑下巴:“没看见还在落石头,不要命了你?”
肖飞拨开她的手,跨过7号光头的双脚,径直朝大巴车走去。7号光头倚在随身携带的大背包上,眯眼望着肖飞逆光而去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神秘的笑。
回到车厢,踩着血浆和砂石的混合物走到6号座跟前,肖飞持手机先查看了行李架,后在座椅缝隙寻找,没有发现,于是单膝跪地,弯腰朝座椅底下探望。看着看着,忽然在8号位底下发现一个人,那人头外面里,以一种极其难堪的姿态趴在地上。
怎么这儿还有具尸体?就在肖飞疑惑着准备起身的时候,那人的脑袋缓缓转了过来,蓝盈盈的手机光线顿时映出一张惨白扭曲的脸。
3内讧
尽管如此,肖飞还是把他认出来了,趴在地上的家伙正是坐在4号位的那个胖子。
“老弟,帮,帮我一把!”4号胖子的叫喊证明他还活着。
肖飞挪到过道另一侧,朝对方伸出一只手:“你怎么会在那儿?”
“甭提了。”4号胖子倒霉地撇撇嘴,“隧道塌方那会儿,我一着急钻到椅子底下,结果两排座椅长度不够,我顾住脚没顾住头,刚好落下一块石头砸我脑袋上把我砸晕了。这不,刚刚醒过来,却发现卡在座椅底下怎么都出不去。”
肖飞拽住对方一只胳膊使劲往拖,果然,对方体型太胖,死死卡在椅子下动弹不得。无奈,只得将卡住对方的两只座椅拆下来,这才总算把人救起。
然而,随着外面一阵惊呼,隧道又坍塌了,车顶雷鸣似地发出炸响,大大小小的石块从顶端的漏洞里滚进车厢。
“快走!”肖飞揪住4号胖子往门口拽。
“不行,我还有行李呢。”说着,胖子窜到行李架前去够上面的箱子。只可惜那箱子的命运跟他一样,都因体型过大被卡在里面,越是着急越是拽不出来。
“来不及了,快走!”肖飞再次拽开对方。
“走不得,走不得!”4号胖子急得快要哭了,“我的证件、合同还有很多值钱的东西都在里头呢!”
“你先走,我帮你拿!”肖飞揪住对方的领子硬是把他搡了出去。
返身回到4号位,肖飞抓住行李箱使劲往外一薅,只听咔擦一声,行李架的边缘被撑裂,但行李箱鼓起的肚皮仍被卡在里面。真不知道那胖子是怎么把行李箱塞进去的!肖飞无奈,只得运足力气,照准卡顿的位置给了一拳,塑料架槽四分五裂。
肖飞拽起行李箱从车门一跃而出,与此同时,一大堆石头从隧道顶端落下,几乎擦着肖飞的后背,咣咣当当砸在大巴车的台阶上,发出一串耀眼的火花。
见到肖飞安然归来,守在司机旁边的乘务员这才把悬着的心放了下去。
“东西找到了?”乘务员远远问道。
肖飞摇摇头,把拿回的行李箱放到4号胖子跟前,后者接过一个劲儿表示感谢。
“哎呀呀,多亏老弟你帮忙,不然我这条小命连同箱子要一起葬送在车上啦。”说着,胖子从口袋里摸出包烟,抽出一支递过去,“来来来,抽支希尔顿压压惊。”
“我不抽烟。”肖飞摆摆手,快步走到自己的行李跟前。
胖子站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后把那只香烟夹在耳朵上:“老弟不介意的话,可否告知尊姓大名,我袁富当感恩戴德、永生铭记!”
肖飞云淡风轻地回了两个字:“肖飞。”
袁富龇着两颗大金牙试探着问:“是通宁市卫华武校的那个总教练肖飞吗?”
肖飞嗯了一声,埋头收拾适才被翻乱的行李。
闻听此言,3号黄毛立刻来了劲,他从大背包上直起身子:“你真的是《武林风》世界拳王争霸赛中,打败俄、法、日连胜三场的大英雄肖飞?”
这次肖飞没有回答。黄毛已经激动起来,他从人群中穿梭过去,蹲到肖飞面前,又把碍在附近的5号马尾辫推到一旁,好让大巴车的灯光毫无障碍地照清自己的脸:“幸会幸会,我叫孙铎,别人都喜欢叫我多多。节目播出后,我以你的事迹写了篇稿子在报纸上发表过呢。呃,不过是家地方小报,你不一定看到过。”
肖飞扫了对方一眼,他对眼前这个黄毛还真没什么印象,也不知道是哪家小报究竟刊发了些什么内容。倒是袁富对那个多多极为感兴趣,他先是仔细打量,后是摩拳擦掌,最后不顾身体不便冲上前去一把将对方揪住。
“果然是你这坏小子!老子最恨这种捕风捉影、无事生非的小报记者!今日落到老子手里算你倒霉!”袁富用他肥胖的手掌猛抽对方嘴巴,“叫你编造桃色新闻!叫你毁坏我的名誉!——”
多多被打懵了,良久才爬起来进行反击:“你本来就是个贩卖假黄金制品的暴发户嘛,我哪里说错了?你跟金星珠宝店老板娘有那一腿也是路人皆知,我怎么冤枉你了?”
“你——”袁富环顾四周,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由于矮人一头,他只有蹦着才能够着对方的脸,“你个小王八蛋,看老子不抽死你!”
随着一阵激烈的咳嗽,5号马尾辫走上前来,将一堆卫生用品架到两人中间:“先把私人恩怨放一放吧,眼下这么多伤者,当务之急还是治病救人要紧,常言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该是大家积德行善、发扬风格的时候了。来来来,两位也帮帮忙!”
多多看看5号马尾辫,又看看架在胳膊上的卫生用品,首先松了手。
袁富停止打人,却依然死死揪着对方。
“放手。”肖飞低声喝道。
袁富没听见一般,仍在那里较劲。对于5号马尾辫的温言调和,他非但没有心存感激,反而投向对方的视线里充满了无端的责难。
肖飞伸出左手,攥住袁富的右腕,稍一用力后者便哎哟叫唤着松开了。紧接着,又用右手攥住对方左腕猛力一甩,后者竟原地兜了两个圈子。与此同时,架在胳膊上的卫生用品被甩出老高。
等5号马尾辫反应过来忙着去接的时候,发现那些东西已安然落入肖飞手中。
4观点交锋
“哎呀,好身手!”5号马尾辫瞠目结舌片刻,开始拍起巴掌,“我郭文豪今日算是大开眼界了!”
肖飞没有理睬,只顾将手中的卫生用品分发给身边看热闹的人:“来来来,大家都帮帮忙。”
人们纷纷接过卫生用品,在郭文豪和乘务员带领下给受伤的人进行伤口清理和包扎。肖飞发现,所有伤者中,司机的情况最为严重:他的脑袋被砸出两个血洞,左手指骨都露了出来,右膝盖几乎被砸碎,其他部位多处被玻璃残片划伤。
由于伤得过于严重,司机现在仍处于昏迷状态,而且浑身烫得吓人。肖飞把司机抱到迎光处,先帮他除去伤口附近的秽物,接着做止血处理,然后拿纱布和胶带进行包扎,最后从背包里取出一瓶矿泉水,捏开司机的嘴,把两片抗生素喂下去。
忙完之后,肖飞抬起头,赫然发现面前蹲了个人,仔细一瞧,原来是乘务员,后者拿着一板抗感染的药和一块医用纱布:“给你。”
“给我做什么?”肖飞扬起眉毛。
乘务员把药和纱布抛过去:“别忘了你也是伤员,头上还流着血呢。”
肖飞精准地抓住,看了一眼,尔后又给抛回去:“我这点小伤不碍事,资源有限,留着给别人用吧。”
乘务员接过,顺手递给身侧的郭文豪。完了之后她仍旧蹲在原地,看着肖飞挪到1号老太太身旁,帮她处理砸断的左手。
大巴车的灯光穿越郭文豪的肩膀,刚好射到肖飞脸上。这使得乘务员的视线不由自主聚焦到对方面部,她眼中的这个男人年约30出头,五官立体、线条硬朗,一头支棱的寸发更显得干净利落,客观讲,他很帅,但不是那种大众意义上的美颜帅哥,而是有着一种十分特别的、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型男味道。
肖飞忽然抬起眼皮:“看我干什么?”
乘务员也不回避:“看你手法挺专业的,以前学过医?”
“接触过一点。”肖飞点点头,“学员日常训练中免不了伤筋动骨,没有两招怎么做教练?”
老太太的手伤势很重,肖飞动作稍微大一点她就拼命叫喊、胡乱挣扎,看肖飞一个人吃力,乘务员主动上前帮忙:“其实你这人挺有人情味儿的,干嘛有时候却是一副自私冷酷的做派?”
“你还在计较我下令停止挖掘的事吧?”见对方默认,肖飞继续说道,“我这人有很强的时间观念,一向习惯在有限的时间里做最有价值的事情。难道你不觉得抢救那些有希望存活的人比从废墟里挖掘尸体更有意义吗?”
“那是你的看法。”乘务员认真强调了自己的观点,“对我来说,人都是平等的,无论活人还是死者。把每个人安全送到目的地是我们运输人员的职责,也是我们追求的最高价值和最大意义。而乘客从上车起就跟我们形成一种契约,按照契约,我们有义务也有责任保证每一个人生有所归死有所属。”
“在这辆车上大家都是生死相依的同伴,如果遇到灾难我的同伴死了而我自己还活着,我会活得很不安心,更别说抛弃废墟里的十几个人了,那是万万不可能的,那样我将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
肖飞看着对方,准确说是在打量对方,——这是彼此接触以来他第一次如此正式地观察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孩:二十二三的年纪,齐耳短发,鹅蛋脸庞,睫毛不长但很密,说话时眼睛一闪一闪的。
肖飞点了点头,但这只代表他很欣赏对方的单纯和执着,并非认同她的观点和看法。而乘务员却误以为自己在这次观点交锋中获得了压倒性的胜利,忘形之余嘴角向上弯了一下。
肖飞看到了,却并不为意,他给老太包扎好,又换到下一个伤者。
“哪个大学毕业的,怎么会想起做乘务员的工作?”肖飞边忙活边问。
乘务员继续帮他打下手:“陕西师范大学,不过只读了两年,算是肄业吧。”
“师范啊。”肖飞换了副揶揄的口气,“难怪说起话文绉绉的,讲起道理也一套一套的。”
乘务员昂起头,拿下巴对着他,意指:怎么,你不服?
肖飞笑着摇摇头:“我就是搞不明白,你一个学师范的怎么就干上了乘务员。”
乘务员不乐意地嘟着嘴:“乘务员怎么了,我喜欢!能四处溜达又能长见识,有人想当还当不上呢!”
“干了多久了?”
“三年多一点。”
“一直跑这趟通宁到枰州的长途?”
“嗯。不过说实话,总跑一条线路时间长也挺枯燥的。所以,我计划跑完这最后一次就转线,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故。”
听到这儿,肖飞停下手里的活儿:“我注意到,司机师傅朝隧道口方向转弯的时候,你忽然站了起来,当时你想到或者看到了什么?”
5海马效应
乘务员怔了一下:“也没什么,只是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转向,因为我很清楚,除了那条陡峭的山路,从通宁到枰州没有别的近道。”
“我倒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尤其进入隧道之后。”肖飞边说边四下环顾,“我觉得我好像之前到过这里,且越往里走这种感觉就越强烈。”
“这种现象,心理学上叫做即视感,由于跟人类大脑的海马体有关,所以也叫海马效应。”郭文豪从一旁凑了过来,将手中未用完的纱布分给肖飞一些,“ 它最大的特征,就是突然感觉眼前的场景无比熟悉,所有的一切每一个细节,甚至是接下来的所要发生的一幕,你都了如指掌,就好像曾经经历过。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
“之所以出现这种感觉,是因为人的大脑每天都在虚构各种情景,特别是在睡梦中,大脑仍在对现实中的一些参数进行运算,从而得到许多种结果。当你遇到现实中近似的情景时,就会与你记忆中以前大脑虚构的情景相呼应,加上心理强化的作用,你就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简单了说,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属于潜意识跟现实的一次碰撞。”
肖飞目光里带着赞赏:“郭先生是个心理医生?”
“不不不。”郭文豪摆摆手,“我是个悬疑作家,只是略读过这方面的书而已。”
“您真的是郭文豪老师?我看着有点像一直没敢认,刚才听到您的名字,还以为是重名呢。”乘务员忽然激动起来,“我叫张培,在微博上给您发过几次私信,您都回了我。去年在通宁的签售会上我还得到过您的现场赠书呢。”
“呃——”郭文豪的记忆存盘快速运转着,但一时半刻实难搜索到与对方所述有关的内容,局促之中,又发出一连串咳嗽。
肖飞及时出面圆场:“多亏郭先生未雨绸缪,带了这些宝贵资源,不然,受伤的同伴们可要吃大苦遭大罪了。”
闻听此言,郭文豪涨红的脸色稍稍恢复:“肖老弟言重了,郭某此次枰州之行,除故地重游之外,还约了几位朋友到贺兰山探险,为防意外,多带了些头疼脑热、跌打损伤的药品而已,能给大家派上用场,郭某深感荣幸。”
张培瞪了肖飞一眼,因为后者打断了她跟郭文豪的谈话,然后借两人的语隙空档继续跟自己的偶像套近乎:“郭老师,您所有的著作我都已经拜读完了,接下来,您在新书方面有什么计划吗?”
提到文学创作,郭文豪立刻容光焕发、眉飞色舞起来:“我刚才说了,此次到枰州是要趁故地重游的机会协同几位朋友去贺兰山探险,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会同几位国内一线的悬疑名家准备联合写部剧本,然后经影视公司改编拍摄成系列网络大电影。”
“是吗?”张培轻轻拍着巴掌,“那些作家都有谁啊?”
郭文豪捋着下巴上的一小撮胡须:“中国悬疑小说教父蔡骏、中国的东野圭吾周浩晖、中国的希区柯克宁航一,除此之外还有雷米、秦明、蜘蛛、那多四位名家。”
“哇!有蔡骏和那多啊!我最喜欢他们了!”张培差点从地上蹦起来,“谁来主演定了吗?”
“当然要请国内一线明星喽。”郭文豪信誓旦旦地伸出一根手指,“制片方已经谈好了,此次系列网大总投资超过一个亿,预计从今年年底起陆陆续续在爱奇艺、腾讯、优酷、乐视等平台全网上线。”
张培惊呼还未出口,不远处就传来多多不屑的声音:“一个亿做网大?就吹吧你!骗人家小姑娘也不是这么骗的。”
“我骗谁了?我说的话可都是有证据的!”说着,郭文豪就要去翻行李箱,被肖飞拉住后,又指着多多的鼻子骂,“不是袁先生要揍你,你小子就他妈嘴欠!”
多多唯恐天下不乱似的:“你别拉他,我倒要看看他能拿出什么证据!今儿爷不单嘴欠,手也欠,见人吹牛皮就想戳破!”
“你——”郭文豪掩着胸口,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这人有病啊,人家投资多少跟你有什么关系?”张培挺身而出,替偶像朝多多猛烈还击,“你们这些小报记者,整天捕风捉影、无中生有,胡编乱造、故弄玄虚,平日牛皮吹得还少吗,怎么不戳戳你自己?”
多多望着对方那张愤怒的俏脸,挺立的巨炮竟一下子蔫了。
肖飞看出了多多的窘态,于是对他甩甩手:“别在这儿傻站着,实在无事可做就去打救援电话吧,万一哪会儿就有信号了呢。”
多多本想说点什么,但经不住肖飞那锐利的目光,只好砸吧砸吧嘴离开了。
郭文豪在张培搀扶下走到自己的行李前,靠着行李箱席地而坐,然后拿出药和着一瓶矿泉水张口服下。
肖飞包扎好眼前的伤员,准备巡视下一位的时候,忽然听到黑暗中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凭借经验,他断定那声音并非源自肉体的疼痛,而是看到了某种极为可怕的东西。
6樱花骷髅
循着声音望去,见一跛脚的中年妇女提着裤子从二十多米外的黑暗处跑来,边跑边喊:“有鬼、有鬼呀!”
很快,五六只手机陆续打开电筒朝她身后照过去,就在光亮与黑暗相交的地方闪跳着一团幽蓝色的微光,微光中一颗人类的骷髅半掩在砂石里,那骷髅时而下巴朝天时而面部着地,摇摇摆摆晃晃荡荡令人看了脊柱发凉。
“嘿,谁在那儿装神弄鬼?”“爷可不是被吓大的,有能耐过来咱俩单挑!”“想吓唬我,这手段也太小儿科了!”“真是鬼就别躲躲藏藏的,敢不敢现出原形让人瞧瞧啊?”人们冲那幽蓝处叫叫嚷嚷,但无一人愿意靠近看个明白。
“敢不敢过去瞧瞧?”肖飞望着张培,语气里三分询问七分激将。
张培挑挑眉毛:“你敢我就去!”
肖飞淡然一笑,持着手机大步走到跟前。在手机电筒的照射中,果见洞壁下方的地面被尿液冲刷出一颗砂石半掩的人类骷髅。之所以发出幽蓝色,是因为那中年妇女逃得仓皇以至于手机落在骷髅旁边,受屏幕光线的影响,才呈现出一副更加阴冷可怖的面貌。
蹲下身,肖飞死死盯着那颗仍在晃动的骷髅,正要伸手拿起的时候,不远处的张培忽然喊了声:“等等!”肖飞抬起头,对方给他丢过一双白色的尼龙手套。而郭文豪就弓在她身旁,一手掩着口咳嗽,一手把行李箱的拉链拉上,——显然手套是他提供的。
肖飞把手机夹在下巴底下,熟练地戴上手套,然后用右手将骷髅从砂石中拿起来。凑上跟前的张培赫然发现,骷髅底下竟盘了条成人拇指粗细的花蛇。现在事实已经很明白了:之所以骷髅会不断晃动,就是那条花蛇在底下做的怪。
见有人拿走它的玩具,花蛇“噌”地探起三角形的脑袋,火红的信子一吐一吐的。张培发出惊呼的同时,花蛇“嗖”地弹地而起,直袭向肖飞暴露的脖颈。然而,就在张培那声惊呼余音落定的时候,花蛇已被肖飞精准地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掐住了咽喉。
不甘就范的花蛇盘绕在肖飞手腕上,张大嘴巴将信子伸长到极限。随着花蛇越缠越紧,肖飞手上的力度也越来越大,最后竟将蛇头掐了下来。失去脑袋的花蛇因疼痛不得不将躯体快速松开,坠到地上在砂石里胡乱扭动。
肖飞则没事人一般,托着骷髅执手机仔细观察。他发现,骷髅表层腐朽严重,有的地方用手一捻呈粉末状,初步判断距今至少六七十年的时间。此外,骷髅的嘴巴大张着,上下颌之间严重错位扭曲,这说明其主人临死前经受了极大的痛苦。
然而,最为引人注目的,是骷髅印堂处的一个樱花图案,图案约一元硬币大小,由利物雕刻上去,其造型并不端庄大气,线条也不够工整细致,看上去不似认真绘制的某种宗教符号而是随便做的什么涂鸦。
至于死者是谁,因何而死,为何没有躯体只剩下一颗头颅,印堂处的樱花图案又代表什么含义,也就不得而知了。
肖飞放下骷髅,缓缓站起身来,用手轻轻触摸隧道的石壁。石壁表面涂有水泥层,看起来十分光滑细腻,只是因年久失修老化得非常厉害,到处都是水渍和裂缝。透过水渍和尘垢,可见石壁上隐约显出白色的笔刷痕迹。同样,由于年代久远而斑驳不堪,呈现出一派肃杀之气。
“那上面画的什么东西?”肥头肥脑的袁富凑上前来,“人不人鸟不鸟的,看着奇怪。”
“应该是一种符。”多多拿纸巾擦着弄脏的眼睛片,“大概是要镇住下面这个骷髅头。”
“不懂就别瞎说。”张培立即纠正道,“那是日文,应该是当年日本侵略军留下的。”
“没错,正是日文。”郭文豪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字写得比较大,你们只看到了一部分,再加上水渍和裂缝的干扰,所以看起来像是画或者符。”
张培也只是从字形上识别出书写的是日文,但内容是什么她却一时认不完整,于是问向郭文豪:“那上面写的什么?”
郭文豪捻着下巴上的胡须:“我早年在日本留过学,识得一些日文,这前后四个字翻译过来就是‘减速慢行’”。
“这么说,隧道是日本人建的了。”多多把擦好的眼镜戴上,望向漆黑的隧道深处,“你们说,里面会不会是个秘密的军事基地?”
7病毒
“不可能!”张培断然否定,“抗战期间,日军虽然蹂躏了大半个中国,但其铁蹄始终未踏入西北一带,哪来的什么军事基地?你可真够脑洞大开的!”
“事实也不尽然。”郭文豪对张培的观点表达了谨慎的支持,“日军虽未犯至西北,但在贺兰山底确有一座秘密的日军军事基地,不过,这一带还真没听说。”
“那你说说,这条隧道是做什么用呢?”多多没有顶撞张培,而是不服气地盯着郭文豪。
郭文豪持着手机四下看了看:“有两种可能。一是军方行为,即日军通过秘密行动,在后方修建了这样一条隧道用于储存战略物资,二是纯粹的民事工程,也就是说,这仅仅只是一条穿过山体、方便运输的快捷通道罢了。”
闻听此言,张培眼前突然一亮:“那也就是说,我们可以顺着隧道走出去?”
“郭先生刚才讲了,那只是两种可能的其中一种,如果是前一种,我们面对的将是一条死胡同。”一直未做声的肖飞开口了,他实事求是地指出,“况且,即便真的是一条快捷通道,谁知道隧道有多长、通往何处,里面有没有坍塌呢。”
“哦。”张培的眼睛又黯淡了下来。
肖飞持手机往头顶及周边的隧道上方照了照,见没有明显的裂缝和渗漏,于是回头对郭文豪说:“暴雨一时半刻还停不下来,外面到处都是坍塌和泥石流,相比之下,我们所处这段隧道还算坚固,也有车灯作为照明,妥善起见,今儿晚上我们得在这儿过夜了。”
“好像也只能这样了。”郭文豪咳嗽着表达了赞同,“在前方环境尚不明朗、手头资源并不充分的情况下,的确一动不如一静。”
“我也赞成固地待援。”张培说。
“我反对!”一旁的袁富高声叫道,“这毕竟是条废弃多年的隧道,万一一直没有人发现和救援,我们不是白白在这儿等死吗?再说,这里头这么多受伤的人,若无法及时得到治疗,后果也是非常严重的。还有啊,跟这么多死人在一起,你们就不怕睡觉做恶梦吗?”
肖飞斜睨着他:“依你之见呢?”
袁富晃着肥硕的脑袋:“能走的先走,不能走的暂时留在这儿,等能走的出去找到救援队伍,然后再来救那些不能走的。”
“你打算把受伤和死去的同伴丢在这儿吗?”张培近前两步厉声指责,“你怎么能这么自私呢?”
肖飞伸手拦住张培,话抛给同样急赤白脸的袁富:“你就那么肯定前方就是出口,万一也是死路一条呢?”
袁富愣了一下:“那——大不了还退回来。——反正,多个选择多条活路,对吧各位?”
居然有人回应,而且还是几个伤者。
见有支持者,袁富更加有了底气,他提起大皮箱朝人群中喊:“愿意先走一步的准备随我出发喽!”
三个伤稍微轻的立刻开始收拾行李。多多下意识地弯了腰,但在指尖碰到提箱手柄的一刻又停住了,他抬眼看看肖飞又看看张培,最终还是直起身来。
“肖老弟啊。”袁富上前几步,伸手拍拍肖飞的肩膀,“为兄就先打个头阵,如果前方是条活路,我保准第一时间找人来救大家哈。”
说罢,袁富头也不回带领三个跟随者朝隧道另一端走去了。
“你们给我站住!”张培气得胸脯一鼓一鼓的,却也无可奈何。她知道,无论自己还是肖飞都无权干涉别人选择命运的自由。
这时,远处有伤员在喊:“司机师傅醒了!——”张培闻听,也就顾不得袁富等人,快速朝大巴车司机所待的地方奔去,肖飞也快步跟过去。
“王师傅,王师傅你感觉好些了吗?”张培把睁只眼闭只眼的司机托在怀里,“你再坚持坚持,救援队伍马上就要到了,你一定会没事的!”
司机努力撑着另一只眼睛,但那只眼睛像倒入了粘合剂一样死活撑不开,与此同时,他的嘴巴艰难地蠕动着,可惜,唇齿间溢出的却是暗红色的鲜血和含混不清的咕噜声。
张培侧头贴下耳朵:“你说什么,我听不太清。”
司机的嘴唇继续蠕动着,从口型上看,好像一直在重复两个字,可张培、肖飞包括身旁那名伤者在内却都无法判断。
张培额头的汗低落在司机逐渐焦黄的脸上:“你再大点声,我听不清楚——”
“他说‘病毒’。”从7号光头处传来的声音。肖飞循声望去,后者正靠在两米外的行李包上,眼睛紧盯着隧道的顶端,仿佛那里有着某种文字提示。
话音落定,司机的嘴巴慢慢停止蠕动,睁着的那只眼睛也逐渐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