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神相对的那一刻,老板儿子知道对方有备而来,如惊弓之鸟飞快地跨上旁边一辆停放在店门口的川崎忍者,转瞬间,轰鸣着马达疾驰而去。本就没有熄火的哈雷和停在一个街区外的警车几乎同时紧追过去。
张弛整天坐在办公室里,别人在抽烟,他在询问目击者;别人在吃外卖,他在埋头画像;大家开会,也习惯了他的缺席,笑称他像母鸡孵蛋,正在“闭门成仙”。
画像数量过多,后续的目击者特别擅长表达,描述起细节来滔滔不绝,有时会反复调整一个细微的说法,在画像上却需要做大的改动。候选的定稿画像已经累积了五份,定稿越来越难,他实在分身乏术。更何况,同事又总会把开会得出的关键性信息反馈给他。
无论如何,他只能做到让每一个人对画像上的特征全面认可,哪怕只有一个细微的差别,累积起来,也会形成较大的偏差。目击者数量是这个案子的劣势也是优势,他只能尽可能做到筛选、还原、集中、排除和整合,最后牢牢地锁定真凶相貌。每画一张像,他都感觉那个朦朦胧胧的人像变得越来越清晰。
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张弛抹了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全神贯注地画像的他忘记了开空调。送走一个摇着大蒲扇的目击者,他舒展一下身体,整个背部由于长时间地保持一个姿势,有点隐隐作痛。
张弛抬头看了一眼挂钟,又过了午饭时间,或许是抓捕犯罪嫌疑人的迫切欲望压倒性地战胜了生理感受,张弛一点都没有感受到饥饿。
他拿起那张目击者名单,新打上一个钩,还未协助画像的目击者只剩下那两个民警了,他直接把他们的名字划掉。张弛把八张画像在会议桌上排开,来回走动,眼睛却一直盯着它们,细细琢磨着。
这些画像都得到了目击者的认可。每一幅定稿之后,当他们面对画像的那一刹那,张弛特别留意了他们的反应。第一反应最为真实,恐惧、惊讶、震惊、欣喜,转而是看向他的崇拜、钦佩的眼神,都无声地表达了对画像准确性的认可,他们后面的溢美之词都不需要听。
可是,这些人像摆在一起,要说是同胞兄弟,相似度低得很,顶多是同父异母的那种。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
张弛望向窗外,高架桥上川流不息,天际倒是一扫往日的阴霾,万里长空都是少有的蓝天白云。阴雨连下了几天,天气变好了,自己却在加班,总让人多少觉得有点可惜,心里却放不下这个案子。
张弛双手环抱在胸前远眺风景。斜对面的公寓高楼,在七八层的地方,有人在擦拭玻璃,身体微微外倾,阳光射在窗上形成一个耀眼的光点。他微微闭上了眼睛,脑海却闪现出另一个场景:地上大摊暗红色的血迹,一旁有塑料桶的碎片,桶里的污水和鲜血交融在一块儿,沿着路上的沟沟缝缝,延伸流转,交织成了一大片混浊的血图。一个泪流满面的男人正在和工作人员把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吃力地往车上抬。围观的群众自觉地往后退,保持着距离,不住地议论唏嘘。警车呼啸而至,刑警跳下车和男人交涉,阻止了他们的行为。
那天傍晚时分,九楼的女主人突然从窗口跌出,摔在小区主干道上,当即死亡,有目击群众见状随即报警。悲痛欲绝的丈夫告诉出现场的刑警,妻子是在擦拭窗玻璃时,脚下一滑,失去重心,横遭惨祸。刑警表示同情,也不得不命令对方停止处理后事。毕竟按照有关法律法规,所有非正常死亡的人都必须经过公安机关调查,确认死亡性质后,才能够由家人处置尸体,操办葬礼。
现场已经被人为破坏,法医对死者尸检后发现,致命性损伤为一侧太阳穴部位破裂,符合头部先着地造成的颅脑破碎特征。刑警随即登楼,在死者家中进行现场勘查,窗台的指纹和脚印都印证了死者丈夫的描述。
可是,在刑警正准备撤离现场时,一个细心的痕迹专家发现,死者坠落点附近一棵树的树叶上存有暗红色血迹。倘若死者是跌落致死,何以在坠落前就有出血点?
在他的坚持下,刑警第二次登楼进行了更为细致的勘查,丈夫的慌乱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想。在刑侦技术仪器的辅助下,他发现了几处肉眼难以观察到的血迹,血迹取样鉴定后符合喷溅特征,且与死者的血型一致,并且离开人体时间不超过二十四小时。
在强有力的证据下,丈夫心理防线崩溃,终于和盘托出:两人在为家庭琐事争执时,他盛怒之下,举起阳台上的健身哑铃砸向妻子的头部,而后又制造了高空坠落的假象。一起可能逃脱罪责的杀人案就此告破。
这个警校教学案例曾经被张弛想起很多次,每次都是师兄或者老民警提起,大家说到杀妻案,更多的是对人性和婚姻的感慨。现在这番回想,却给了他新的启发。他利落地收拾起画像,匆匆朝顾师傅的办公室走去。
顾世正在写勘查总结报告,就听到队长在走廊里喊自己的名字,她赶紧关了文档,去隔壁报到。
看到杵在队长身边的张弛,她愣了一下:这小子现在整天跟着父亲,除了作画,几乎形影不离,怎么又跑到队长这里了?顾世看到张弛端详着自己的手,她早就习惯了男人对她投来的这种爱慕的眼神,因此波澜不惊。可张弛的眼神却使她不由得发呆。她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些追求者,在心里衡量利弊,只是现在还远远不是时候……
队长看到她,就布置任务:“顾科,你陪小张去一下现场,他要找找灵感。”
两人几乎同时说:“不用了吧。”然后顾世莫名地朝他看了一眼,他的脸上则挂着“好有默契”的表情。
“顾科,小张是我们的新人,虽然没有什么专门的官方名头,但对于我们刑警队,犯罪模拟画像师是个填补空白的重要职能岗位,一旦发挥作用,就是如虎添翼。你是现场总负责,熟悉情况,正好带带新同志。”
队长是个精干的中年人,由于长期坚持打网球,身材保持得很好,平时走路带风,楼梯一步两级,相比腆着啤酒肚的同龄人,看起来年轻得多,精气神也很足,大家对他的指令一般都不敢违抗。
张弛并不清楚情况,赶紧婉拒:“队长,顾科手头也有工作在忙,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余光里却瞥到顾世在队长背后冲他摇头。
这时,队长的手机响了,他一挥暴着青筋的大手:“顾科,手头的文字性总结工作可以后续再做,就这么定了,你们快去快回。”
顾世无奈地哦了一声,纵然想要推辞,也只能领命出发。
警察的工作是理清纷纷扰扰的真假线索,从中找到逻辑连贯、证据印证的真相。真相不是巧合的猜测,不是离奇的推论,而是大胆设想后的小心排除与证实。这就是眼下张弛准备做的。
顾世带着张弛来到事发现场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他们照着嫌疑人的路径又走了一遍,顾世也顺带给他回顾了整个过程:事发前,歹徒敲响过其中两个目击者的房门,入门未遂后,来到第三户也就是死者门前,通过编造的理由顺利进入毫无防备的新婚夫妻的房间。而后,屋内的僵持、搏斗、刺杀、强奸都发生在停留的数小时里,直到死者的父母敲门,新娘大声呼救。老夫妻冲到窗口想要抓住嫌疑人,他侥幸逃脱,跳下落地时差点砸到旁边经过的一对父子,引起民警注意,对他围追堵截。他因为随身持刀,躲过了数个见义勇为的小区居民,直到最后逃脱。
“按理说,画像的条件非常好,只是……”张弛不再自言自语,开始每到一处,都在笔记本上零星记上几笔,都是很简单的词语和序号。顾世并不明白他在做什么,却是第一次见到他投入的模样。
父亲对她说的“嬉皮士风格的外形却有着匠人的精神”大概就是指他的这一面吧。
“其实吧,没有一样工作想做好是轻而易举的。”顾世把“你不用太有压力”这句几乎脱口而出的话硬憋了回去。
张弛好奇地抬头看她,发现了她眼神里温柔的一面,淡淡地答:“我还以为对你这样的天才型专家来说,样样都毫不费力的呢。”他这次要打有准备之仗,既然顾世习惯了爱慕者追求,倒不如将错就错,一错到底,说不定反而出奇制胜。他自己不就是这样被她无意地牵动了每一丝感性的神经?
“你不明白。我虽说是痕迹检测的技术员出身,但是警力的紧张逼着自己不得不当个多面手。就拿犯罪现场勘查来说,这其实是一项非常复杂的系统工程,现场保护、现场勘验、现场访问、现场记录以及我现在正在收尾的现场分析,无论哪个环节有了偏差疏漏,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更何况时效性、关联性都极大地增加了单个环节的难度系数。”
有的居民已经吃完晚饭,成群结队地在小区里慢走消食。一对小情侣在公寓楼下的长椅上卿卿我我。经过这对正如胶似漆、简直要合体的情侣的时候,张弛注意到顾世的表情,她似乎是有点厌恶地往外走了几步,刻意地和他们保持距离。
张弛装作没看到她的反应,配合着也朝外跨了几步:“现在资讯发达了,犯人不仅电脑技术高超,善于整合信息,还会关心国家大小的时政新闻,弄不好就碰到个高智商、反侦查能力又强的嫌疑人,你我当然不是他的对手。”
“预判案情、勘查现场、询问群众、走访调查、讯问嫌犯、侦查结案,不是动动小脑筋、靠着满腔热情就能搞定的,这些功底也都不是一朝一夕练就的,不光看勤奋度,还要看悟性。”顾世说着又瞥了眼他的笔记,竟然这么短时间里写了两整页,数字、短语加一些杂乱的线条,简直天书一样。
张弛却看着她认真掰着手指头说话的样子不以为然地笑笑,啪地猛合上笔记本:“现在食堂应该也已经关门了。走吧,我请你去吃个便饭。”
“不用,我知道一家日式快餐不错,我们AA。”
顾世熟门熟路地带着他朝附近的一条小路走去。她昂首挺胸走着,步子不大但频率高,张弛这样的大长腿也要加快速度才能和她保持同步。今天一路跟随着这个高挑的姑娘跑东跑西,看着她乌黑的发梢垂在领口裸露的肌肤上,倒也是种享受。一个自顾自暴走,一个含笑跟着,两个高颜值的年轻男女一路倒是博得不低的回头率。
他们坐定,小小的餐厅,清爽雅致,菜单简约地印在一张A4塑封纸上,简单询问过对方的忌口和偏好后,顾世打了声招呼,就直接把两人份的便当套餐点好了。张弛还等着她把菜单丢给自己来一句“随便”,没想到却是这样难得的简单,连轴转工作带来的疲劳也一扫而空。
所有的目击者被连夜找来,虽然有年纪大的尚且睡眼惺忪,却没人有半点抱怨,都对公安工作表示了充分的理解,有的还带了自家的夜宵慰问加班的民警。
刚刚打印出来的黑白模拟画像还散发着新鲜的油墨味。画像合为一张,人像的相貌在每一张原有基础上都有了很大的调整,张弛说:“我回避一下,不要让他们有心理负担,这样才能说出真实的想法。”然后他就躲到一边的办公室里去了。
他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只等着有人夺门而入告诉他一个肯定的结果。他在心里计算着时间,逐一单独核实,大约最多需要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里,他捧着执法资格考试的书,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时间过了一个小时,他刚要开门出去自己寻找答案,这时就听到走廊里一阵喧闹骚动,听到有人高喊着:“不好了,快掐人中。”“谁去叫救护车?!”他赶紧冲出去看个究竟,会议室的角落里围着很多人,顾世正在维持秩序,她沉着地拨开围观的群众,让他们都退出房间:“请配合一下,她需要新鲜空气。”陈庭已经在她的嘱咐下拨打了急救电话,顾志昌从办公室里搀扶来了一对老夫妻。
人群散去,张弛这才看清众人的焦点正是死者的妻子。她面色惨白,头发散乱,瘫软在椅子上,脸靠在椅子的扶手上,眼睛似睡未睡地半睁着。
“这是怎么了?”他跨步上前问顾世。
顾世埋怨:“还不是你的画像闹的?”
原来,刚才一一确认画像时,所有人在九张画像里反复查看,最后都不约而同地挑出了定稿的最新画作,表示“太像了”“就是他”,那个遭受丧夫之痛又惨遭蹂躏的少妇本来就虚弱,脸色惨白,克制着恐惧逐一查看,在看到这张画像时,活见鬼一样,话都说不出一句,几乎要当场昏厥过去,顾世用力搀扶着才没让她摔倒在地上。
张弛心里松了口气,想笑却知道不合时宜,只能背过身去冲她笑着叹气:“像也不行,不像也不行,要得到你这个领导的肯定,太不容易了。”
顾世松开绷紧的脸:“要表扬也轮不到我,你又不是我们组的,不算是我的直接下属。”
救护车的喇叭声由远而近,老夫妻在民警帮助下,搀扶着儿媳离开。老太太又折返回来走到他们面前,一只手握着顾世的手,另一只握着张弛的手,老泪纵横:“警官啊,你们辛苦了。我儿子死得冤,我媳妇也受了苦,拜托你们一定要把画像上的这个人抓住。我只想看看,他的心是不是肉长的,他是不是有父母有孩子。”
顾世微微地点了点头,张弛抿了抿嘴,轻微动了动下巴。老太太满意地抹了抹眼泪。等她蹒跚着走远了,手上的温度似乎还在,老太太的泪好像也流到了自己的脸上,潮湿、滚烫。
张弛这才发现,两行清泪已经滑过顾世的脸,流到了她颈部的锁骨那里。
当张弛来到车库时,雨还在下。他把手探出车窗,感受了一下雨的密度和风的力度。一切刚刚好。想到今天晚上的事情,他深呼吸了一口气,稳定了一下心绪。
他看到不远处顾世和一个女同事正合撑一把伞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特意放慢车速。从她们旁边经过时,他打开车窗,冲着顾世说:“我送你一程吧,你看你衣服都湿了。”个子稍高的顾世特意把伞倾向同伴,左肩和后背都被打湿了,但她并无察觉。
顾世不介意地轻拍了下肩,看了看已经停下的车,并不影响其他车辆的通行,就回头和女同事说:“我和他说两句话,你等一下。”说完就径直冒雨把头从副驾驶室探进车里,她穿了一件天蓝色的真丝衬衫,纽扣只松开了领口的一粒,这么一俯身,尽管春光一丝不泄,张弛却情不自禁地把眼神转移过去。
顾世察觉到了,瞪了他一眼:“听说你今晚要出任务,准备好了没有?”
“警校的基本功还是在的。”
顾世明白,张弛说得毫不夸张。他的体能好,刚来时就在刑警队里传开了,其他男同事望而却步的单杠和长跑,他依然轻松保持最好纪录。后来大家才知道他在校时就是军体委员,业余还是全马的狂热爱好者,每年的比赛从来不会缺席。
她指的明显不是身体素质条件:“抓捕行动我虽然没什么经验,但是知道一般会有两个基本目标:抓捕嫌犯和自我保护。这是理想情况,如果不能两全其美,从个人角度考虑,我建议你还是保证安全第一。”
看着顾世恳切的眼神,张弛本想表达下感谢,转念却鬼使神差地说:“谢谢提醒,我还记得老太太的嘱咐,我想自己应该可以做到。”
顾世上前一步,提高了些音量:“你以为只有你想给受害者报仇吗?没错,我们的工作就是用刑侦技术和法律武器把坏人一网打尽,但世上不可能事事顺心,我奉劝你还是做好心理准备,有时候事情并不如你想的那么顺利。”
张弛冷冷地看着她说:“如果刑警担心冒险,顾虑安全,那就不是刑警了。每个人价值观不同,还是看我现场发挥吧。对了,你如果不要我送,那我就先走了。”说完朝车窗示意一下,随即轰地一踩油门。顾世闷闷地看着他的跑车飞驰离去。
他手搭在方向盘上,冷酷高傲的表情一点一点地松垮下来,沮丧难耐。看着后视镜里那个人影一点点变小,他的心头一阵钝痛。如果这样能够让她对自己另眼相看,即使“不打不相识”,也好过平淡地互相错过。眼下的状况不过是暂时的煎熬罢了。
他打开交通频道的广播,集中关注着一段道路的机动车道路况。冲回家,先洗个热水澡,养精蓄锐,晚上的挑战才是目前真正的挑战。他不知道会面临什么样的突发情况,唯一确定的就是那张刻进脑子里的人像,还有亲手把其抓住的决心。
顾世的提醒不是没有缘由,就在他正式调到刑警队前不久,有同事在一次抓捕中,脾脏遭重击出血,好在抢救及时,才捡回一条命,家人哭得很惨,心有余悸地强烈要求长期病假。
这样的危险好像离他们很远,并非每个人都会遭遇,又离他们很近,在刑警的完整职业生涯中,不过早一时晚一时,不是他,就是我,因而很多刑警在有家有口后,都抵挡不住家人的亲情攻势,申请调离刑警队,以此换来相对低风险的岗位。
他打开电脑,看了看时钟,现在正是澳大利亚的中午时间,母亲应该是忙着在准备午餐,父亲估计还在召集员工开电视电话会议。他想点开Skype的手又缩了回去。算了,没必要让他们远在千里,还为自己牵肠挂肚。即使真的发生什么,也无济于事。
说不紧张是假的,但他更多的是兴奋甚至亢奋。他看了眼微信,是顾师傅发的语音。言简意赅,声音还是那么平和慈祥:“小张啊,胆大心细,安全第一。祝你旗开得胜。”不知为何,听到师傅的留言,他的内心渐渐平静下来。
模拟画像传发后,经过侦查员的前期工作,很快得到了回应。掌握了确切线索,下午的闭门抓捕部署会上,队长斗志昂扬地做了交代和动员,同时提供了几点信息:第一,每个人熟记嫌犯的模拟画像,以此为抓捕目标;第二,嫌犯的职业为摩托车修理,要做好其驾驶车辆逃窜的准备;第三,嫌犯在老家当过消防兵,能够徒手爬楼,爆发力和耐力都很出色,有持刀习惯。
每年到了下半年,未破的、尚在侦破的案子日积月累,新发的、突发的案件又层出不穷,刑警队里的案子快堆成了山。几乎每个有经验的侦查员都会给案件分个类,区别轻重缓急。这样不仅有的放矢,也能缓解紧张工作带来的压力。
比较重要的是急办案件,往往是掌握了重要线索,正在收网的案件,或是情节恶劣、影响面广、上级督办的案件;其次就是尚未有进展的重大犯罪案件;最后才是在办的轻微刑事案件。
眼下的抢劫杀人系列案件显然属于重中之重,尤其张弛刚来不久,手头只参与了这个案件,又是案件突破的核心人物,抓捕工作自然少不了安排他一起参与。
此刻的他,心绪平静下来,有点疲倦了。调好闹钟,他很快进入了浅睡。
晚上九点,张弛一身户外运动装束,开着自己的哈雷,停在一家小汽配店门口。正钻在车下忙乎的老板看到这辆高端哈雷,立马笑脸相迎从车底钻了出来。他是内行,识货,知道是新来了大主顾照顾自己的生意了。
“老板,我这辆车后刹好像有点问题。”张弛皱着眉头指指车尾,却并不下车。
“好,您旁边坐,我来给您看看。”
“不用麻烦了,你手头也有活,我不着急,你看叫哪个小伙计来帮我看看就行。”他依然稳坐在自己的车上。他清楚这家小店,经营规模不大,晚上六点以后,一般情况下,其他伙计都已经下班了,店里只有父子俩。
毫不知情的老板是恭敬不如从命,一回头就是截然相反的态度,冲着店铺里改用方言,似乎在骂骂咧咧地催促,叫来了自己的儿子。
就是这张脸,简直一模一样!老板儿子不情愿地磨蹭着走了出来。
眼神相对的那一刻,老板儿子知道对方有备而来,如惊弓之鸟飞快地跨上旁边一辆停放在店门口的川崎忍者,转瞬间,轰鸣着马达疾驰而去。本就没有熄火的哈雷和停在一个街区外的警车几乎同时紧追过去。
川崎没有朝常规大路开去,立马拐进了一个小区,企图从小道把张弛绕晕,复杂的地形、停满的车辆,让警车也难以逼近增援,张弛在对讲机里紧急呼叫,让后援去一个街口等待,随时发动。
并不是只有川崎对地理环境了如指掌,做足功课的张弛紧追不舍,伴随着一阵阵的尖叫,川崎撞翻了几个正在纳凉的居民,哈雷跟随在后,尽全力躲闪,才没轧到已经摔在地上的桌椅和人,几个侧闪又避开了正在夜跑和散步的居民,很快把川崎逼出了道路狭窄的幽暗居民区。两辆大排量摩托的马达声此起彼伏,在安静的初夏夜里分外刺耳。
川崎更加疯狂,掉转车头,驶向此时依然车流不断的南北高架,在高速行驶的机动车中不断穿行,企图让哈雷追尾车辆。受到惊吓的车主纷纷摁响喇叭,探出车窗大声叫骂。
张弛很久没有这样在高速上飙车了,他听到耳边风呼啸的声音,远处的街灯金灿灿一片,也似乎在眼前静止。他想到警校警务驾驶训练场上那些障碍物,想到了顾世一撩头发的低头瞬间,这一刻的感觉很怪,好像空气凝固,他的心跳也已经停止,一切都让人恍惚迷惑。
他的心反而平静下来,对方的车牌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嫌犯不停地回头,几次差点撞到前方行驶中变道的汽车车尾上。他没有来得及戴头盔,张弛能清楚分辨对方眼里的绝望。他咬住了嘴唇,把速度又提升了三分之一,哈雷几乎达到了极限。他好像听到了发动机快要燃烧的声音。
警车一路闪灯提速,此时来到了川崎的右侧,警笛呼啸拉响,变道到川崎的前侧,川崎从车道中间一拐,继续加速,竟一时失控,撞在隔离墩上,人立马飞到了隔壁车道,旁边的车辆急刹车的声音尖厉地响起。
张弛赶紧停车,几乎是飞身跃下哈雷,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扑向已经挣扎着站起的嫌犯。对方的一只手摸向后腰,掏出一把匕首向张弛刺去,张弛身体一侧避开,甩起腰间的警棍,将他手中已经摸出的匕首击落。紧接着又是用力一击,敲向他的膝盖,嫌犯随之倒下。
年轻壮实的嫌犯立马重新爬起来,痛苦狰狞的眼睛冒着亡命的凶光,赤手空拳扑上来掐住张弛的头颈。张弛并没有预料到这一出,颈部不得动弹,两只手用力掰开对方铁钳般的手指后,迅速控制住对方的手腕,使力的同时,一个弯腰下身,把对方甩在空中画出个抛物线。嫌犯的后背重重地摔在地上,死命地反抓住张弛的手不放,让他也摔倒在地。
两人都迅速地再次爬起,张弛飞出一脚,踢向嫌犯的腰间,只见他身体一歪,手痛苦地握成拳状。张弛又是一脚,没反应过来的嫌犯靠满是肌肉的双手一下子撑在地上,才没狼狈地趴倒在张弛脚下。增援的警力已经拉起紧急隔离带,一名交警疏散车辆离开,嫌犯抬头看了眼此时迅速下车包拢过来的刑警,颓废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缓缓地把手举起。
嫌犯出乎意料地放弃抵抗,早早备好的约束带也没用上。
车启动的那一刻,一直怒目圆睁、给人凶悍感觉的嫌犯居然无声地落下了两行清泪。
张弛被征用的哈雷已经请同事开去车行保养了,此时坐在嫌犯身边,张弛不觉有点好笑:“现在才害怕?”
对方此时似乎变回了属于他的年纪,只是一个十八岁大男孩的腔调:“想家了,好久没回去了,想俺老妈、奶奶。”
“想要钱,何必犯这样的恶,好歹你也是有技术的。”
“有技术,给俺爸打工,工资是没有的,只有这样来钱快,我有什么办法?”
“那就一定要杀人?”
“他们看到了我的脸,他不死,我就不能活。”
“人家哪里看清你的脸了?”
“他们反抗,一反抗我还能怎么弄?只能杀了。”
张弛看到他抹掉了眼泪,说这些时,脸似乎又变回了刚才在路上的那个亡命之徒。
“你多高?穿多大的鞋?”他还是有点好奇。
“我不高,也就一米七零,问这些干吗?”嫌犯依然很警觉。
侦查员小吴凑过来说:“惨咯,你是不是和顾科打赌了?她最烦这一套。”张弛笑笑不语。
“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嫌犯亮亮的眼睛紧盯着张弛,“你们是怎么知道我长这样的?”他指指椅子上的画像。
“你觉得很奇怪吗?”张弛反问。
“我每次被人看到的时间都很短,能正面看清我脸的人又是受了惊吓的,不可能记得那么清楚。老实说,连生我养我的俺妈即使有画画的本事,都画不了这么像的。你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嫌犯心有不甘。
“那你能告诉我,你最想要的是什么吗?”
一脸稚嫩的嫌犯显然没想到警察会问这个问题,他仔细想了想,认真地说:“我这人其实没什么追求,你说真想要什么,就是活得轻松点、钱多点,如果当初能多读点书就好了,没这样的老爸就好了。”
他指的是自己初中才读了两年,就被老爸带着出来打工了。青年暴力犯罪的嫌疑人似乎都难逃这个路数:教育缺失。不管是家庭教育还是学校教育都早早和他们绝缘。眼前的这个大男孩更是小小年纪就在工地上干重体力活,拿着微薄的工钱,后来跟着父亲学修车手艺,常常被当着外人的面打骂,只给非常少的零用钱作为报酬。长期精神、物质上的压抑培养了他的不良嗜好。和其他网瘾青年一样,他在网上的暴力、性爱视频中寻找最后一丝慰藉。
“这是画还是照片?我看像照片,你能告诉我你从哪里搞到的吗?”嫌犯还没忘记自己的问题,一再追问。
小吴回过头来训斥道:“这不是你问的,你的权利等会儿由我们民警告知,至于我们的刑侦手段,有权向你保密。不要再枉费口舌打听了。”
张弛摸着头颈处火辣辣的皮肤,哑然失笑。一路上不住地朝嫌犯看,这张曾经在想象中描摹了几十遍的脸,如今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还有点“失散的兄弟回家”的感觉,神奇、微妙。
下了车,队长让小吴他们先直接把嫌犯押到讯问室,张弛正想去办公室拿包,却被拦住了。
队长关切地问:“需不需要去检查下,伤得重不重?”
张弛摸了摸头颈,连忙摆手:“没事,就手上有点擦伤,还有这……这里瘀青有点难看而已。没什么大碍,我自己有数,谢谢队长关心。”
“老顾果然没有看错人,你今天的表现,就是在告诉我们大家,你张弛骨子里就是个真正的刑警。”
张弛面对领导直接的肯定,既不感激地点头也不谦虚地摇头,只是带笑听着。
“给你师傅打电话报喜了没有?”不知他心理活动的队长依然笑吟吟地问。
“说了,刚一上车就发微信告诉他了,也省得他担心。”
队长点点头,两人并肩朝前走。沉默了一会儿,他说:“其实,刚才那小子问的问题,我们都想知道答案。你不妨说来听听?”
张弛不以为然地告诉他,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秘密,其实还是要归功于顾世。那天在她的帮助下,自己去踩了踩现场路线,确定了几个目击者,观察到嫌犯的确切角度,由此筛选了不同的部位进行组合。
“比如受害者的父母,老夫妻俩是居高临下看到的嫌犯,那他们提供的重点部位就是鼻子上方的那块区域。嫌犯逃跑过程中,有个身高一米七零左右的大男孩,他提供的观察角度就是仰视,侧重在嘴及下巴的区域等等。”张弛解释,自己就是反复根据这些标准进行筛选、微调角度,最后整合出让证人认可的犯罪模拟画像。
说到这里,两人已经走进了电梯,队长毫不吝啬地朝他竖起大拇指:“看你说得轻描淡写,但我知道这项工作很了不起。你是勤思考、下苦功、重实践,才研究出这样一套办法,最终取得了完美的效果。要我说,老顾这次是真正的幕后英雄,帮我们队里找来了你这样能文能武的人才。这是我们刑警队的荣誉和骄傲啊。”
张弛太累了,听到官样文章更是忍不住哈欠连天。他报告说准备先去大院里洗个澡吃点东西,再回来参加审讯。队长欣然同意。
这样的夜,除了油然而生的轻松,还有紧张抓捕后的倦怠,其实远远还没有到感受疲惫的那一刻。院子里月色朦胧,趴在警车上的流浪猫,悠闲地紧盯着他,见是熟人又微微闭上了双眼。张弛的脚步不由得轻快起来。
或许,队长说的那句话没有错,他骨子里就是个刑警。真正的刑警,只有在把嫌犯交到看守所、正式收押的那一刻之后,才会感到身心俱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