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与不书同样不能完全表达圣人之义,而且还容易混乱名实。所以,孔子在笔削之外,另创变文之法。变文往往用一两个字的改变,就可以使“是非得失之故,可无辨而自明”,较之笔削能够更好地表现圣人之义。如,庄公元年冬,“王使荣叔来赐桓公命”,桓公有“篡杀之罪”,天王不能讨,反而于其薨后赐命宠之,故不称天只称王,变天王为王,以明其失,赵汸据此总结出变文条例一,“文同礼失,王不称天”;庄公四年,“冬,公及齐人狩于禚”,齐人实为齐侯,这是孔子变侯为人,赵汸以其为变文条例之五,“讳公与仇人狩外称人,同微者”;庄公八年“夏,师及齐师围郕,秋,师还”,师实为鲁庄公,这是变公为师,赵汸以其为变文条例之四,“讳公为仇人役,变公将称师”(以上所引皆见《春秋属辞》卷一〇。)。赵汸认为,用改变一两个字来表明其义的变文,同样是孔子笔削的重要手法,因此,《春秋属辞》的第一〇、一一、一二卷用了三卷之多来论说变文。
赵汸论变文反对历史上的《公羊》家之说,尤其反对宋以后的有褒无贬之说。他说:“其知者以为文理密察,足以有别也;其不知者谓之无达例而已。”所谓《春秋》无达例,是由董仲舒的《春秋》无达辞发展出来的,为《公羊》家之说。这是批评《公羊》家不知《春秋》变文之义。赵汸的变文条例的第9条,论“凡执恒称人,必伯讨而后称君”(如僖公五年“冬晋人执虞公”等记录,在《春秋》中有十余次,故为衡称;而后者仅两见,分别见于僖公二十八年三月丙午“晋侯入曹,执曹伯畀宋人”,成公五年春“晋侯执曹伯归之于京师”),也有批评《公羊》学之说:
《公羊传》曰:“称侯而执者,伯讨;称人而执者,非伯讨也。”
今案:凡执恒称人,从史文也;必伯讨而后称君,盖变文以与之。《左氏》见史法唯执称人,而不知经意,故发例舛谬。
《左传》以史说经,不明变文,自不用说。而赵汸以为《公羊传》的解释也有不知“凡执恒称人,从史文也”的失误,这就不对了。《公羊传》的精神正是反对以史文说《春秋》,赵汸此说是他治《春秋》受到《左传》影响的又一表现。他又说:
然自斯义不明,学者弗能深考,一字褒贬之说盖由是而出焉;夫既以变文为贬矣,而不变者非褒也,由是有贬无褒之说生焉;又其甚者,乃有法书之说焉……其可以论于《春秋》之旨乎?(以上所引皆见《春秋属辞》卷一〇。)
所谓一字褒贬之说亦为汉代《公羊》学之说,以至有所谓《春秋》“一字之荣荣于华兖,一字之严严于斧鉞”之说。而有褒无贬之说则见于宋代孙复所著的《春秋尊王发微》,其书“谓《春秋》有贬无褒,大抵以深刻为主”(《四库全书总目·经部·春秋类一》上册。)。其更甚者的书法之说则由孙复之说进一步发展而来。赵汸一再强调变文在明是非,决嫌疑,而非所谓褒贬,这主要是反对《公羊》学的褒贬之说。由此可见,赵汸所谓变文以示义之义与《公羊》学的讲求微言大义是不同的。
变文之二是辨名实之际。关于辨名实之际,赵汸说:
正必书王,诸侯称爵,大夫称名氏,四夷大者称子,此《春秋》之名也;诸侯不王而伯者兴,中国无伯而夷狄横,大夫专兵而诸侯散,此《春秋》之实也。《春秋》之名实如此,将以示后世曰实录,可乎?曰实录且犹不可,况于圣人拨乱以经世之事哉!此辨名实所以为《春秋》之要义也。盖其说有二,一曰,去名以全实者,征伐在诸侯,则大夫将不称名氏;中国有伯,则楚君侵伐不称君是也。二曰去名以责实,诸侯无王,则正不书王;中国无伯,则诸侯不序君;大夫将,略其恒称则称人是也。此二者实王伯升沉之会,国家丧乱之由,夷夏盛衰之变,天下大势之所趋,而一经之枢要也。是以圣人深致意焉。(《春秋属辞》卷一一。《春秋集传序》说:“四曰辨名实之际,亦变文也。正必书王,诸侯称爵,大夫称名氏,四夷大者称子,此春秋之名也;诸侯不王而伯者兴,中国无伯而夷狄横,大夫专兵而诸侯散,此春秋之实也。春秋之名实如此,可无辨乎?于是有去名以全实者,制法在诸侯,则大夫将不称名氏;中国有伯,则楚君侵伐不称君。又有去名以责实,实者诸侯无王,则正不书王;中国无伯,则诸侯不序君;大夫将,略其恒称则称人。”)
春秋时期礼崩乐坏,周王室权威衰落,政在大夫,陪臣执国命,孔子哀叹天下无道,但是,周王、诸侯五等爵、大夫名氏等在名义上仍然存在,故孔子要正名,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回答齐景公问政(《论语·颜渊》。)。面对春秋时期的名实不符,孔子不能直录其实,于是通过名实之辨来表达自己的政治理想。去名以全实者与去名以责实,去名相同,但一为全实,一为责实,二者正反相对。是全实还是责实,赵汸认为孔子是以春秋时期的王伯升沉局势变化来决定的。当征伐在诸侯,中国有伯主时,是全其实;当诸侯无王,中国无伯主,大夫执政时,就责其实。全其实是孔子对实是肯定的,责其实则是对实的否定。但是,孔子的全其实只是相对于责其实而言,并不是完全肯定其实。因为,孔子的政治理想是“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论语·季氏》。),反对礼乐征伐从诸侯出,所以,无论是全其实,还是责其实,孔子都去其名,以示对春秋时期名不副实的批评,以表达其回复到“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理想政治。就笔法而言,《春秋》辨名实之际的变文的特点是去其史法当书之名,如《春秋》史法于正月皆书王正月,而《春秋》于桓公正不书王者十有三,以责“天下之无王”之实,赵汸为此总结出变文第一十九条,“天下无王,桓公则《春秋》阙不书王”(《春秋属辞》卷一一。)。
变文之三是谨华夷之辨。“正名实之际”是对中原而言,“谨华夷之辨”则是就中原与四夷来说的。赵汸说:
五曰,谨华夷之辨,亦变文也。楚至东周强于四夷,僭王猾夏,故伯者之兴,以攘却为功。然则晋伯中衰,楚益侵陵中国,俄而入陈,围郑,平宋,盟于蜀,盟于宋,会于申,甚至伐吴,灭陈,灭蔡,假讨贼之义,号于天下,天下知有楚而已。故《春秋》书楚事,无一不致其严者,而书吴越与徐,亦必与中国异辞,所以信大义予天下也。(《春秋集传序》。《春秋属辞》卷一二说:中国之视外裔犹天地冠履也,而又何谨焉?所以信大义于天下也。昔先王基于九州,分五服,内外之限甚严矣,周失其纲,天下无伯,于是荆人始横,齐桓始起而惩创之,其威稍戢,然自晋伯中衰,楚君将皆称君,其大夫皆称大夫,疑于中国矣,入陈围郑平宋,而晋人以为天方授楚,不可与争,盟于蜀,而东方诸侯莫敢不至,盟于宋,而南北之势成,诸侯交相见矣;申之会十有一国……于是伐吴灭陈灭蔡,皆假讨贼之义,号于天下,俄而,复陈于蔡,天下知有楚已。是故终《春秋》书楚事,无一不致其严者,所以信大义予天下也,以此坊民。)
春秋时期以楚国为代表的所谓四夷,曾对中原地区的诸侯国形成巨大的威胁,“尊王”与“攘夷”成为春秋时期各诸侯国所标举的两面旗帜,齐桓公、晋文公亦以内尊天王、外攘四夷而成为伯主。赵汸以“谨华夷之辨”为《春秋》的重要内容,这是正确的。“谨华夷之辨”有两个原则,一个原则是内中国,而外外裔,在论述“书与不书”的条例六十八“诸侯灭畿内国不书,为夷狄所灭则书”时,赵汸说:
《传》僖五年,晋灭虢,遂袭虞,灭之,经皆不书。杜氏谓,晋修虞祀,而归其职贡于王,故不言灭,党乱之辞也;陈氏谓,虢与虞皆自亡,故不详所以灭之之罪也,诡急非王道:皆不可通于《春秋》。盖畿内诸侯,食天子之邑,与列国不同,故晋灭虞虢不书,讳诸侯灭三公封国,同叛王室也。……夷狄,王者不畜,故灭温不讳者,所以深外之。(《春秋属辞》卷九。)
赵汸认为杜预与陈傅良对晋灭虞、虢不书的说法,都是错误的。他对比《春秋》不书晋灭虞虢,而书夷狄灭温,认为是《春秋》的内外之别,因其为内故严责其过,以灭畿内国罪“同叛王室”,要予以讳言;而夷狄为外,故不需讳言,可以直书其事。
另一个原则是不与外裔而与中国,如变文条例三十四,“讳外裔执王臣,变执言伐,讳外裔获中国之君,变获为归”,事见隐公七年冬“戎伐凡伯于楚丘以归”,庄公十年秋九月,“荆败蔡师于莘,以蔡侯献舞归”,赵汸解释说:
以上戎执王臣言伐者一,《公羊传》曰:“执之也,其言伐之,不与外裔之执中国也。”据获麟后,有书执其君者,则史书戎执王臣必无隐避,于是夫子书伐,为中国讳也。荆获蔡侯言以归者一,《公羊传》曰:“获也,不言其获,不与外裔之获中国也。”是亦讳辞。又案,此战也,不言战而言败者,《穀梁传》曰:“外裔中国,不言战也。”二传此类必有所受,盖既变获言以归,则不得复言战也。”(《春秋属辞》卷一二。)
与中国不与外裔,是《公羊传》与《穀梁传》论说《春秋》的共同观点,所以,赵汸肯定《公羊传》与《穀梁传》的此类说法,“必有所受”。在论孔子笔削之义时,赵汸时有引用《公羊传》、《穀梁传》为依据的类似论说。
但是,赵汸即使是引《公羊传》为依据时,也有不同之处。如对变文条例二十六,“中国有伯,楚君大夫将同称人,惟会得称君”(赵汸统计“楚君大夫将称人”有22条,见《春秋属辞》卷一二该条。),二十七,“中国无伯,则楚君将称君,略之而后称人,疑于讨贼称师”(赵汸统计“楚君将称君”有28条(皆出于文、宣、成、襄、昭、定、哀),见《春秋属辞》卷一二该条。),赵汸评述说:
盖中国有伯,则《春秋》略之以正其名;中国无伯(指晋灵公以来),则《春秋》详之,以著其实。不正其名,则不足以信攘却之义;不著其实,则不足以见蛮荆之强。然泓之战,宋公称爵,而楚子称人不使蛮荆之君得抗中国诸侯也;邲之战,楚子称爵,而荀林父称氏名,见蛮荆侵叛,乃中国所得讨也;泓之战,宋公身伤以卒,而但书师败绩,为中国讳也;鄢陵之战,直书楚子败绩,治其罪也。(《春秋属辞》卷一二。)
泓之战见于僖公二十二年,邲之战见于宣公十一年夏六月,鄢陵之战见于成公十六年六月,《公羊传》对其皆有论说(分别见《十三经注疏》下册,中华书局,1982年,第2259页上、2284页下、2297页下。)。而《公羊传》的论夷夏之分,并不是绝对的,而是以礼义为转移的。例如,邲之战楚王称楚子,而晋荀林父称氏名,董仲舒与《公羊传》的解释都是以楚王有礼义,晋国失礼义来解释的。赵汸却以为夷夏是绝对排斥的,故凡遇夷夏之交,他总是以不使蛮荆之君得抗中国诸侯之类来说明,以至用蛮荆侵叛中国而被讨来解释邲之战,甚至说“中国之视外裔犹天地冠履也”(《春秋属辞》卷一二。)。这显然与《公羊传》之说不合,甚至是正相反对的。这与赵汸身处外族统治的元代末年有关,从中也可以看出赵汸所以醉心于《春秋》的原因,是要从《春秋》的夷夏之辨中找寻到抵御外族的理论根据。在这种情况下,经学家对《春秋》夷夏之辨的解释,往往是强调二者的对立,而不讲《公羊》学的夷夏以礼义为转移。因此,赵汸与《公羊传》在夷夏之辨上的差异就不难理解了。
三特笔以正名分
变文之后为特笔。关于特笔,赵汸说:
特笔,以正名分,决嫌疑也。笔削不足以尽义,而后有变文;若夫然乱久极祸,大分不明,而又有非常之故焉,则变文亦不足以尽义,是故有特笔。凡特笔皆谓有所是正也。夫变文虽曰有损益,然犹史氏恒辞尔。……今考《春秋》,凡辞旨卓异,与史文弗类者,皆人事之变,恒辞不足以尽义,而后圣人特笔是正之,非史氏所及也。然所正者不过片言,而三纲五常赫然复正,故曰非圣人孰能修之。庄周氏曰:“《春秋》以道名分。”盖亦得其大意云。(《春秋属辞》卷一三。《春秋集传序》说“六曰,特笔以正名,笔削不足以尽义,而后有变文,然祸乱既极,大分不明,事有非常,情有特异,虽变文犹不足以尽义,而后圣人特笔是正,所以正其名分也。夫变文虽有损益,犹曰史氏恒辞;若特笔则辞旨卓异,非夫史氏恒辞矣。”)
笔削、变文虽然都是孔子笔法的体现,但是,笔削与变文都是据史文所作的变更,只有特笔才完全是圣人所修。笔削、变文都只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圣人之义,只有特笔才能完全地表明圣人之义。所以,赵汸以笔削为行权,变文为示义,唯以特笔可以正名分。但是完全是孔子所修的特笔在《春秋》中仅有数条,因而,特笔虽然最能体现圣人之义,在《春秋》中所占数量却不多。
特笔的正名分,主要是正君臣父子的尊卑上下的等级名分。赵汸在释“郑伯克段于鄢”时,对此有明确地论说:
其曰郑伯克段何?修《春秋》之特笔也。《春秋》笔削不足以尽义,而后有变文;变文不足以尽义,而后有特笔,凡特笔必有正于君臣父子之间也。(《春秋集传》卷一。)
以正君臣父子的尊卑上下之分是特笔的独特作用。赵汸对特笔的解释多以此发义。如,《春秋》僖公二十八年冬,“天王狩于河阳”。赵汸以其为特笔之一,“讳会天王以狩书”,《左传》说:“是会也,晋侯召王以诸侯见,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赵汸以为这是“《左氏》释经之言”,非“鲁史旧文”。此一特笔“则天威赫赫临于下土,有不可以强弱论者,而晋侯盖世之功微矣。上以尊天子,下以全晋侯,而贵王贱伯之义溢于言表。诸家发义甚多,惟《穀梁传》曰:‘讳会天王也。’此经之逸义也。”此条是讲君臣、王伯的尊卑之分。又如:《春秋》庄公九年夏“公伐齐,纳子纠,九月,齐人取子纠杀之”(《春秋属辞》卷一三,赵汸考证说:《公羊》、《穀梁》“皆作‘伐齐纳纠’,孔颖达曰:‘今《左氏》定本纠上有子字。’盖唐初学者校定《春秋》古经以正二传之失。”),赵汸以其为特笔之四,“所纳应立,虽未在位称子”,他解释说,史法于群公子争国皆不称子,此称子是特笔,因公子纠之母为鲁女,而小白之母为卫女,“则纠贵应立,然以才则小白贤,以党则小白有国高为内,主论其事则子纠见杀,而小白成一匡天下之功,苟后世但以小白为贤而有功,而不知纠贵之应立,则自贤者必丑正,恃功者可夺适,斯有国者祸乱之原也。”故于纠称子,明其当立;于被杀称子以同其在位者,而明纠与小白之正与不正。此条是从母子的尊贵与否讲何为合法的继承人。齐桓公、晋文公是春秋最为人推崇的两位伯主,而这两条条例中,否定齐桓公的当立、晋文公的召王,可见特笔的等级名分是任何人都不可逾越的。
特笔也有对义理的阐发。如,《春秋》庄公四年夏,“季侯大去其国”,赵汸以其为特笔之十五,“季侯出奔,书去国”,认为其中寓含着圣人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思想:“季侯不忍残民,以争必亡之国,又不忍五庙不祀,故使季以纪事齐,独委国去之,亦与灭国不死社稷者不同……古之君子不以其所养人者害人,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季侯其知此也。故圣人特笔以明之大者,季侯之名,从史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