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曾
王曾（978—1038），字孝先，青州益都（今山东青州市）人。咸平间，由乡贡试礼部、廷对皆第一，以将作监丞通判济州。得宰相寇准赏识，授秘书省著作郎、直史馆、三司户部判官。景德初，迁右正言、知制诰兼史馆修撰、翰林学士，再迁尚书主客郎中，知审官院，通进银台司，勾当三班院，两度参知政事，迁吏部侍郎兼太子宾客。仁宗初立，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王钦若卒，以门下侍郎兼户部尚书为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因忤太后意，出知青州，知天雄军，改天平军、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判河南府。景祐初年，为枢密使，拜右仆射兼门下侍郎、平章事，封沂国公。四年后罢相，以左仆射、资政殿大学士判郓州。宝元元年（1038）冬卒，终年六十一岁，谥文正。著有《九域图》三卷、《契丹志》一卷，今存《王文正公笔录》一卷传世。《宋史》卷三一○有传。
从序文可知，《矮松赋》作于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天圣七年，王曾由于数次谏言，忤太后意，被解除宰相之职，出守青州。青州正好是他的家乡，辗转仕途三十年后重回故里，自然免不了万千感慨。幼时亲友，或老或逝，邑居风物，触目变迁，只有城郊松园中的两株矮松，历尽沧桑，却依然故态。作者联系自己的处境，写下了这篇赋作。作者借矮松抒情言志，表达了风摧秀林、忠直遭贬的激愤不平，流露出“保其天性、全其生理”但又不甘苟且偷生的矛盾心情。这大概是忠直之士受挫之后的普遍心绪，因此，它极易得到士大夫的共鸣和认可。
齐城西南隅矮松园［1］，自昔之闲馆，此邦之胜概［2］。二松对植［3］，卑枝四出［4］，高不倍寻［5］，周且百尺，轮囷偃亚［6］，观者骇目［7］。盖莫知其年祀［8］，亦靡记其本原［9］，真造化奇诡之绝品也［10］。曾咸平中忝乡荐，登甲科［11］，蒙被宠灵［12］，践历清显［13］，几三十载。前岁秋始罢冢司［14］，出守青社［15］。下车之后，省闾里，访故旧，则曩之耆耋悉沦逝［16］，童冠皆壮老［17］。邑居风物［18］，触目迁变。惟彼珍树，依然故态。窃谓是松也，匪独以后凋，克固岁寒［19］，抑由拥肿支离［20］，不为世用，故能宅兹皋壤［21］，免于斤斧。向若负构厦之材［22］，竦凌云之干［23］，必将为梁栋，戕伐无馀，又安得保其天年、全其生理哉！感物兴叹，聊为赋云。
惟中齐之旧国［24］，乃东夏之奥区［25］。有囿游之胜致［26］，直廛闬之坤隅［27］。伟茂松之骈植［28］，轶众木而特殊［29］。上轮囷以夭矫［30］，旁翳荟而纷敷［31］。广庭庑之可庇［32］，高寻常之不逾［33］。枝拥阏兮以横亘［34］，根蹙缩兮盘纡［35］。徒观其前瞻林岭，却显康衢［36］，宅宝势兮葱郁［37］，据右地兮膏腴［38］。类蟠蛰兮蛟蜧［39］，讶腾倚兮虎驱［40］。将拿攫兮未奋［41］，忽伏窜兮争趋。色斗鲜兮欲滴［42］，形诡俗兮难图［43］。远而望之，蔚兮若抟鹏之出沧海［44］；迫而察之［45］，黕兮若方舆之承宝盖［46］。矗洞口之归云［47］，堆岩阿之宿霭［48］。谈挥麈兮何多［49］，被集翠兮增汰［50］，度朔吹兮飕飗［51］，含阳晖兮晻蔼［52］。吾不知其几千岁，起毫末而硕大［53］。
昔去里兮离邦，攀绿条兮彷徨。今剖符兮临郡［54］，识奇树兮青苍。怵光景兮遄迈［55］，嘉岁寒兮益彰［56］。叶毵毵兮不改［57］，情眷眷兮难忘［58］。异古人之叹柳，协予志之恭桑［59］。信矣夫，卑以自牧［60］，终然允臧［61］。效先哲之俯偻［62］，法幽经之伏藏［63］，愿跼影于涧底［64］，厌争荣于豫章［65］。鄙直木兮先伐［66］，惧秀林兮见伤。幸高梧之垂荫［67］，愧修竹之联芳［68］。鸾乍迷于枳棘［69］，D每悮于榆枋［70］。媲周《雅》之蹐地［71］，符羲《易》之巽床［72］。既交让以屈节［73］，复善下而同方［74］。自储精于甘露［75］，不受命于繁霜［76］。
客有系而称曰：材之良兮，梓匠之攸贵［77］；生之全兮，蒙庄之所美［78］。苟入用于钩绳［79］，宁委迹于尘滓［80］？俾其天性而称珍［81］，曷若存身而受祉［82］？纷异趣兮谁与归［83］，当去彼而取此。
（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三一九，巴蜀书社1998年本）［1］齐城：即青州，治今山东益都，是作者故乡。
［2］胜概：美景。杜甫《奉留赠集观院崔于二学士》：“故山多药物，胜概忆桃源。”
［3］对植：两松相对而生。
［4］卑枝：低枝。
［5］倍寻：一丈六尺。寻：古代长度单位，约合八尺。
［6］轮囷（qūn）：盘曲貌。《文选》邹阳《狱中上书自明》：“蟠木森根柢，轮囷离奇。”偃亚：覆压下垂貌。白居易《司马厅独宿》：“荒凉满庭草，偃亚侵檐竹。”
［7］骇目：看了使人吃惊。
［8］年祀：年岁、年寿。《周书·晋荡公传》：“今又寄汝小时所著锦袍表一领，至宜检看，知吾含悲戚多历年祀。”
［9］本原：根源、根由。
［10］奇诡：奇特诡异。《新唐书·陆贽传》：“权以纾难，暂以应机，事肖便宜，谋有奇诡。”
［11］咸平中忝（tiǎn）乡荐，登甲科：王曾于真宗咸平五年（1002）由乡荐参加科举考试，廷试第一。
［12］宠灵：恩宠光耀，使得到恩宠福泽。
［13］清显：高显重要的官职。
［14］冢（zhǒng）司：指宰相。《文选》任昉《为范尚书让吏部封侯第一表》：“今兹首夏，将亚冢司。”
［15］出守青社：指出知青州。
［16］曩（nǎng）：往日。耆（qí）耋（dié）：指老年，耆：六十岁曰耆；耋：八十岁曰耋。沦逝：逝世。
［17］童冠皆壮老：原来的青少年都变成了壮年、老年人。童冠：指青少年。蔡邕《彭城姜伯淮碑》：“童冠自远方而集者，盖千余人。”
［18］邑居：乡邑住宅。桓宽《盐铁论·散不足》：“田野不辟而饰亭落，邑居丘墟而高其郭。”
［19］克：能够。固：坚守。
［20］拥肿：即臃肿，枝体粗大笨重。支离：分散杂乱。
［21］宅：安然生长。《庄子·大宗师》：“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皋壤：泽边之地。《庄子·知北游》：“山林兴，皋壤兴，使我欣欣然而乐与！”
［22］负：具有。
［23］竦（sǒng）：高耸。
［24］中齐：青州为古九州之一，包括今天齐鲁大地一部分，宋时青州在其中部，故曰“中齐”。
［25］东夏：泛指中国东部。奥区：腹地。《后汉书·班固传上》：“防御之阻，则天下之奥区焉。”
［26］囿（yòu）游：帝王的离宫别苑。这里指园中的游憩之地。《周礼·天官·阍人》：“王宫每门四人，囿游亦如之。”胜致：优美的景致。唐虚中《赠秀才》：“筠阳多胜致，夫子纵游遨。”
［27］廛（chán）闬（hàn）：古代城市居民住宅的通称。《文选》鲍照《芜城赋》：“廛闬扑地，歌吹沸天。”廛：民居。闬：里门。坤隅：西南方，见《周易·坤》。直：指示方位之词，正当。
［28］伟：奇异。骈植：并立。
［29］轶（yì）：超出。
［30］夭矫：屈曲貌。《汉书·扬雄传上》：“踔夭矫，娭涧门。”
［31］翳（yì）荟（huì）：草木茂密，可为障蔽。《文选》张华《鹪鹩赋》：“翳荟蒙茏，是焉游集。”纷敷：纷披，盛多散乱。
［32］庭庑（wú）：厅堂下四周的廊屋。
［33］高寻常之不逾：“高不逾寻常”的倒置，即它的高度不超过平常的树木。逾，超过、越过。
［34］拥阏（è）：壅塞阻滞。横亘：绵延横陈。
［35］蹙（cù）缩：踡缩不舒展。元稹《分水岭》：“偶值当途石，蹙缩又纵横。”盘纡：回绕曲折。《文选》宋玉《高唐赋》：“水澹澹而盘纡兮，洪波淫淫之溶潏。”
［36］康衢（qú）：四通八达的大路。
［37］宅：生长。宝势：奇异的地势。
［38］右地：要地。沈约《齐讴行》：“东秦称右地，川隰固夷昶。”
［39］蟠蛰（zhé）：隐居藏伏。姚合《赠终南山傅山人》：“蟠蛰身仍病，鹏抟力未通。”蛟蜧（lì）：传说中的龙和神蛇。
［40］腾倚：或腾跃或倚立。驱：驱驰。
［41］拿（ná）攫：搏斗。扬雄《羽猎赋》：“犀兕之抵触，熊羆之拿攫。”奋：奋发用力。
［42］斗鲜：争奇斗艳。
［43］诡俗：违反常态。《旧唐书·王世充传论》：“上则谀佞诡俗以取荣名，下则强辩饰非以制群论。”图：画。
［44］蔚（wèi）：蓬勃茂密。抟（tuán）鹏：盘旋在高空的大鹏鸟。骆宾王《上李少常启》：“栖榆弱羽，徒仰抟鹏之高。”
［45］迫：近。察：看。
［46］黕（dǎn）：黑貌。方舆：指大地，见《周易·说卦》“坤为地……为大舆”。宝盖：仪仗中的伞盖。
［47］矗：直立。
［48］岩阿：山岩的曲折处。王粲《七哀诗》：“山岗有馀映，岩阿增重阴。”宿霭：久聚的云气。张籍《新城甲仗楼》：“睥睨斜光彻，阑干宿霭浮。”
［49］挥麈（zhù）：晋人清谈时，常挥动麈尾。麈，驼鹿，俗称四不像。魏晋时士人，常执麈尾驱蚊蝇，犹如后代文士之执扇，亦以为谈助之物。此以麈尾喻摇动的松枝。
［50］被：布满。集翠：众多的翠鸟。增汰：增加了波动。汰：水波。亦喻松枝的摇动。
［51］朔吹：北风。飕飗：风声。
［52］阳晖：日光。晻蔼：阳光昏暗的样子。屈原《离骚》：“扬云霓之晻蔼兮，鸣玉鸾之啾啾。”
［53］毫末：极其细微。
［54］剖符：符指古代帝王授予臣下的凭证，剖分为二，君臣各执其一，故称剖符。这里指作者离开京城，外任青州。
［55］怵（chù）：恐惧、悲伤。光景：时光。遄（chuān）迈：疾速而过。潘岳《寡妇赋》：“曜灵晔而遄迈兮，四节运而推移。”
［56］嘉：赞美。彰：显明。这里指松树在严冬中更加生机勃勃。
［57］毵（sān）毵：垂拂纷披貌。
［58］眷眷：依恋向往。
［59］恭桑：恭顺于桑梓。
［60］卑以自牧：加强自我修养。《周易·谦》曰：“谦谦君子，卑以自牧。”
［61］终然允藏：始终都很完美。《诗经·鄘风·定之方中》：“卜云其吉，终然允臧。”允：信。藏：同臧，善。
［62］先哲：前代的圣贤。俯偻：屈身。
［63］法：效法。幽经：即《相鹤经》，相传为神仙的经书。伏藏：隐藏。
［64］跼（jú）影：蜷曲身影。司空图《华师许国公德政碑》：“怡颜侍膳，跼影循墙。”
［65］豫章：古台观名，汉武帝所置。这里借指官场。
［66］鄙：轻视。
［67］高梧：喻美材。《诗经·大雅·卷阿》：“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68］联芳：并秀。
［69］枳（zhǐ）棘：枳木与棘木，因其多刺而称恶木，常喻恶人或小人。左思《咏史》：“出门无通路，枳棘塞中途。”乍：暂时。
［70］D：E雀，鹑的一种。悮（wù）：同误。《周书·寇儁传》：“恶木之阴，不可暂息；盗泉之水，无容悮饮。”榆枋：榆树与枋树，比喻狭小天地，见《庄子·逍遥游》。
［71］周《雅》：指《诗经》中的“雅诗”，即《大雅》《小雅》。因为主要为周王朝直属区域内的作品，故称为“周《雅》”。蹐（jí）地：在地上小碎步地走路。《诗经·小雅·正月》“谓地盖（盍）厚，不敢不蹐”，喻谨慎戒惧。
［72］羲《易》：指《周易》，因伏羲始作八卦，故名。巽（xùn）床：巽，卦名，表示卑顺谦让。
［73］交让：相互谦让。交让木，两树对生，一树生则一树枯，如是岁更，终不俱生俱枯。见左思《蜀都赋》。屈节：降低身份相从。
［74］同方：志向相同。
［75］甘露：甘美的露水，喻净洁。
［76］繁霜：浓霜。《诗经·小雅·正月》：“正月繁霜，我心忧伤。”
［77］梓（zǐ）匠：两种木工，梓人造器具，匠人主建筑。攸：同所。
［78］蒙庄：指庄周。庄子为蒙县人，故如此称呼。
［79］钩（gōu）绳：木工用以正曲直的工具。钩：圆规。
［80］委迹：置身。尘滓：世间烦琐的事务。
［81］俾（bǐ）：顺从，择善从之。
［82］曷（hé）若：何如。受祉（zhǐ）：接受天地神明的降福。见《诗经·小雅·六月》。
［83］异趣：不同的志趣。《淮南子·泰族》：“箕子、比干异趣而皆贤。”
评这篇赋文可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从高低远近、地势气韵、颜色形态等各个角度工笔描绘了矮松的葱郁诡俗，突出了松树形矮叶茂、枝曲寿长、超俗奇崛、岁寒益彰的特点。在第二部分，作者以千年矮松的经历得到启发：“愿跼影”、“厌争荣”，只有这样才可全其天性，但又不甘与D雀般的庸人、小人为伍，因而，就要像矮松那样洁身自好、不畏严寒，“自储精于甘露，不受命于繁霜”。文末用汉赋手法，以虚设的“客言”作结，表达了作者对仕与隐之矛盾的抉择。
全篇采用敷陈的写法，抓住松树“轶众木而特殊”的特点，交替使用比喻、拟人、夸张、描写、通感等多种表达方法，从不同的角度用笔着彩，生动地描绘出一幅如临其境的风景图：“远而望之，蔚兮若抟鹏之出沧海；迫而察之，黕兮若方舆之承宝盖。”“将拿攫兮未奋，忽伏窜兮争趋。色斗鲜兮欲滴，形诡俗兮难图。”避免了堆砌词藻、生硬用典的弊病。赋的后半部分化用《诗经》《庄子》的语句典故，浑然一体，不着痕迹，体现出作者高超的行文技巧。虽然全赋的思想基调比较低沉，但在宋元同类型赋中，算是一篇不可多得的佳作。
（李润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