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傍晚走进我们家附近那条泰顺街,那黑灯瞎火中顺展而去的小摊灯泡,像是深海里一群头顶有光晕的鮟鱇鱼,这条像巷子般窄小蜿蜒的街,白日是小摊连着小摊的传统市集:鸡鸭鱼肉、水果蔬菜、老外省的包子或杠子头、阿婆的凉面米粉汤,或动辄四五十年历史的红豆芋圆汤小摊,或再往里些走,有骑楼上方架着彩色竹竿,门口堆放着整捆铁网、铁皮的五金行。
泰顺街隔壁是温州街,斜岔过和平东路那一端是青田街,远一点类似的有丽水街,说来都是浙江的小地名,加上金华、永康啦,我家这一区的街名,感觉是当年老蒋的梦中故乡地图啊。
这几条弯弯曲曲的小街,从前都是小水圳,后来沿着这些水道在上面加盖了水泥板,所以现在这所谓路啊,还有水渠在人家房舍间穿绕之感。儿子们小时候,我会牵着他们,走进这条泰顺街,带他们或是吃“糊涂面”,或是吃“阿月子油饭”,还有家香港人开的烧腊店。有时我们穿过那蜘蛛网状的巷弄,像走迷宫一样,走到尽头就是师大夜市。
当然夜市的食物种类多啦,蚵仔煎、水煎包、可丽饼、润饼卷、牛肉面、各种卤味……那又是另一个小孩眼中的游乐场,有一些巷里的小店,卖着极便宜的垃圾玩具,假蟑螂、弹力球、整人的水枪手表、水枪照相机、羽毛笛,那是我小儿子的最爱。那些窄小的店家,总有一些很具有故事迷雾的人物,譬如有一间彩券行,五彩缤纷的彩券柜后,坐着两个美丽、空灵的双胞胎女孩,客人一走进去,无不被那两个少女空谷幽兰般的美震撼。但后来你才知道,她俩是聋哑者——卖彩券的营业证只有残疾人士可以申请。约走二十米的小巷口,那卖红豆汤、绿豆汤、薏仁汤、花生汤、爱玉仙草凉茶、芋圆豆花的小摊老板,是个疯疯癫癫,爱调戏年轻女孩,或逗人家情侣的无聊阿公。有一家西药房,那老板看上去是个老派绅士,知道我在写作,总说要改天请我吃饭,讲一些他人生境遇奇幻的故事给我听。我当然很期待,但实在因为养家一些杂活儿总忙不过来。那药局站柜台的很爱跟顾客搭讪,总爱炫耀自己手机上的照片,比如上周他去爬雪霸,或是别家要来挖走他。我想他是个寂寞的人。我注意到几乎所有顾客等拿了药,就敷衍打断他的话,走了。或是再往另一边走,有一对母子开了一间素菜面摊,素牛肉面啊,素肉臊饭,素羊肉汤,其实蛮好吃的,我不时会去吃碗素卤面,切些小菜。那母亲就像一般吃苦不幸的老妇,但掌锅的那儿子,长的就是从前混过黑道的一脸凶恶,感觉太阳穴边还有刀疤,真的很像那个电影演员大傻成奎安啊。他很努力慈祥地对走进店(那店又小又烂)点餐的客人笑着,但他的笑让人心里更发怵啊。
儿子小时候我特喜欢带他们走进这条杂沓老旧之街。我希望他们学习观察那流动的驳杂的色彩,老妇身前那水盆里浸着的各种喘气之鱼,那些鸡笼里挨挤着将被宰杀的黑金羽毛或雪白羽毛的大鸡。像那部电影《拯救大兵瑞恩》最后,所有人都死了,连汤姆·汉克斯演的班长也中弹了,他对瑞恩说:“好好打开你的眼睛,替我们去看我们看不到的那个世界。”我总希望孩子们可以日后或许回想起来,他们有父亲在一旁陪着,“看啊,看看那些阿婆的脸,看看那偷叼了鸡头窜跑的黑猫”。你们跟土地已截断了,可以看看那绿光盈满的瓠瓜、丝瓜、大萝卜、南瓜、青葱和紫亮的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