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在路边的烘焙小铺等咖啡,一个老者叫我的名字。我转头露出迷糊的微笑,可能是读者,可能是网友,但在这个老者脸上,依稀有某种似曾相识的轮廓,可就像水面上微弱的波纹,一下就散了。我们站在骑楼和外头秋阳明显落差的光影里,互看了许久。他笑着说:“你是不是忘了我啊!”挥挥手,走了。
我拿了咖啡,脑中还在疑惑地搜寻记忆档里的人脸,是什么时期、什么情境下的旧识?像潜水员在沉船锈烂的隔舱里,踢着蛙蹼,再往更深处找去,是藏在哪个记忆区块呢?
啊,想起来了。
我十六岁时,高中没考上,念了重考班,结交了一群牛鬼蛇神的朋友,时常混在台大公馆那一带的咖啡屋里,抽烟打牌鬼混。这里头有个痞子,家里颇有钱,玩得一手好电吉他,据说还组了乐队,当然跟我们吹嘘了诸多把妹的艳史。有一天,我跟着他走进台电大楼对面一家卖吉他的小店,这家伙拿着墙上挂着的各式吉他,唰唰唰炫技。我记得他弹了《Dust in the Wind》(《风中之尘》)的前奏,这可是在那个年纪酷毙了的神技啊。但是过了一会儿,坐在柜台后面一位脸色白净的男子,抱着吉他,弹奏起《罗密欧与朱丽叶》。后来我才知道他用的是古典吉他的轮指法,那个琴声,像浓稠的金黄蜜蜡,将整个空间层层覆盖,手指在琴弦上像蜂鸟拍翅,激流湍飞,繁错轮动着,那超出我那年纪对美感经验之外的盛大繁复、缠绵愁郁,听得我神魂颠倒。后来他又弹奏了《望春风》《Asturias》(《阿斯图里亚斯》),我和那痞子同伴只能在每首曲子演奏完之后,傻呆地鼓掌。我们撞进了这间不起眼的小吉他店,里头坐着这么一位不修边幅的落魄家伙,竟是一位不世出的高手。这位吉他高人,在我们两个小流氓鼓掌叫好后,露出赧然神情,但这没有其他客人的店面里,他确实是一首一首地演奏给我们听啊。
我如今也很难回想起,当时那吉他演奏给我造成怎样的“美的冲击”。一座远超乎我理解的虚拟大教堂,让我孺慕、崇拜。我每日还是和那群小流氓鬼混,抽烟,说一些懵懂的浑话,或甚哥们儿的哥们儿相招,去和不认识的少年在巷弄里群殴。有一天,我自己推开那扇吉他店的玻璃门,别扭地问那位吉他之神,我如果想跟他学吉他,费用要怎么算。没想到他想了一下,说:“不用钱。”
于是,我买了一把初阶者的古典吉他,每周上他那儿练两小时琴。他告诉我,我那朋友根本不行,太浮了,一点皮毛便自以为是。虽然我不知他从哪儿看出我和其他人不同,有沉静的气质,我不也一样是在街上混的小流氓吗?总之最初几堂课,他完全不教我左手任何压音阶格的指法,只教我重复的,重复的,右手三指叮咚叮咚弹一根琴弦,要我感受那弦的“灵魂”,他要我每天一定反复练三个小时,练到指甲弹弦发出那种稠润之音。我当时究竟还是年轻气躁,没有曲子只是单调弹着弦,实在太无聊了,所以可能练了两天就丢开了。但下周再去,他听我弹出的音色,勃然大怒:“你根本没有练!”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听出来的,总之,以后每次要去上课前,我都焦虑不已,但心思又不在这绝对枯燥、要反复苦练的基本动作上。其间他带我去听了一次古典吉他演奏会,他穿着拖鞋进去,台上在演奏,他在台下当着我的面把演奏者批得一文不值。我想他是个非常怀才不遇、愤世嫉俗的人吧。我想我在那个年纪,奇妙地遇到这位天才,他在我眼前展现了一个无比华美的世界,而且他教会了我慷慨无私,真挚地把琴艺传给不认识的小屁孩,另外他让我在很早便体会:让人目眩神迷,神一般的灿烂技艺,那是要从无数极无聊的时光中,慢慢苦练累积而成。
我大约去了两个月后,他也在教琴过程中发现我确实不是这块料,常常在我照着他要求的来一遍后,唉声叹气。后来我就没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