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喊她为“我的药头”。她总是隔了三四个月——恰好就是我的安眠药眼看将要用罄,只剩下两三颗细长洁白像指甲屑的神奇力量小东西,就要没了之际——扔一个黄信封在我公寓的信箱,里头胖鼓鼓塞了七八排那种“舒梦眠”——使蒂诺斯的替代品,然后发一个短信给我:“别忘了去你的信箱,药已送到。”
后来我才知道,这些安眠药,是她一次一次去挂精神科门诊,骗医师说她严重失眠,请医师开给她的。并不是有什么熟人或渠道,私下一次拿到这么多分量的管制药。有一年她父亲病危,她下高雄独自照顾陪伴独居的老人好几个月,最后那段时日,她推着轮椅上消瘦颓靡的老人,像打仗一般,和各医院急诊的卡夫卡机关奋战。那几个月,她是委托她丈夫,替我去同一家医院挂精神科门诊,不中断地替我收集安眠药。
我吃“小使”至少已八年了。最后这两年,不同朋友人云亦云警告的“副作用”确实开始出现:记性急遽变差(好几次在演讲中途,想说起某几个于我熟如亲人的小说家,但他们的名字,像被用雕刻刀硬生生从大脑记忆文件的内存电路板上挖掉了,怎么也想不起来);整天昏昏沉沉(像宿醉者);甚至清楚感到自己变傻了(我入中学时智商测验有143,算是那届全校学生中智商数一数二高。但后来跟着孩子在网络上做一种测智商试卷,发现智力掉到120。我跟儿子哀号:“啊,爸爸的脑浆,擤鼻涕时擤掉了,流失不少啊!”)。但有严重失眠经验的朋友,应知道那种感受,凌晨四五点还是完全没睡意,躺着数羊一两个小时过去,还是完全“关不了机”。睡不着觉的痛苦,漫漫长夜,像被关在水浸泡至鼻孔下的水牢,就只等着塞下一颗“小使”,像关不了机的计算机,硬拔去电源强迫关机。只有那种时刻,你才能体会,睡眠,年轻时,一躺,头一歪,就自如睡着,那是作为人类最幸福的一件事。
“不要再吃‘小使’了,它是这些五花八门安眠药里,直接对大脑神经中枢进行麻痹功能的。美国做过医学实验,那些长期服用‘小使’的人,观测他们的大脑表层,某一区的皱褶真的比服用前摊平了许多……”
失忆。智力降低。早发性痴呆。……不同的朋友有不同的警告和恐吓。但我总回嘴:我是个武士啊,引刀成一快,我必须像职业运动员(而他们高强度剧烈使用的是他们的手臂、手腕、膝关节或脚踝;我是必须剧烈使用我的大脑)那样,需要规律的睡眠,让锅炉般运转的头壳里的神秘引擎停机、冷却、休息。两害相权取其较不迫近者。所以我还是理性、精准地用安眠药,强制性执行我非自然的睡眠。
过去那一年,闭关写长篇,学习同辈香港小说家董启章写长篇的模式,不接电话,不回电邮,尽可能不答应外头的演讲、评审等活动。每天下午一定进咖啡屋(或七八月太炎热,或像这阵实在太冷顶不住,坐在户外吸烟,到就近小旅馆“钟点休息”两三个小时,在里面埋头写稿),但非常奇怪的是,我像是屏幕坏了的计算机,整个人亮度变暗,画面变模糊,像爬虫类失去时间意义的梦境,每天只有那两三小时强用意志力,在一个较清晰灵光的状态。其余的时间,不论是和小孩混在一起,或做其他任何事,整个人都浑浑噩噩,像梦游者双脚陷在沼泽泥滩里,缓慢、艰难地前进。
没有意识到是安眠药的作用。不止一次跟妻或朋友哀叹:“我变傻了。”以为是提前降临的衰老(我父亲在六十五岁退休后,不,应当是七十岁前后,开始出现阿尔茨海默症的老年痴呆症状。但我还不到五十岁,无奈却又惘惘觉得这是遗传的宿命,只是来早了)。比较麻烦的是吃了“小使”后,每个夜晚无意识爬起,将家中客厅、餐桌、冰箱所有食物扫光的“夜晚暴食症”(我之前曾在此专栏写过,这里不再赘述),这使本来就已是个胖子的我,一年内又暴肥了十公斤。
一直到两周前,我到香港参加一个文学奖活动,第一晚在酒店里才发现“完了,忘了带安眠药”。因为第二天的活动“很硬”,有一场是和王安忆、陈冠中两位前辈对谈,没有安眠药,没有关机片,等于职业运动员第二天有一场重要比赛,却发现自己习惯穿的球鞋没装进行李箱。那夜果然整晚没睡,第二天在会场昏昏沉沉,不礼貌地轰一下就失去知觉睡着。如此折腾了三晚,终于回到台湾的家,睡前正要拿起我心爱的“小使”和水杯时,突然想:“咦,我不是正好戒掉这安眠药?”也许我只是像时差那样,睡眠时间日夜颠倒了……
仅服用效果极弱的植物草药助眠剂,这样睡眠破碎地过了两个礼拜。有一天我想到:不知从哪一天起,这一年来像计算机被病毒侵入的那样昏昏沉沉,半醒半睡的状态,突然消失了。某些白天时光,即使前一晚睡得还是少,我的头脑却异常清晰,好像盖着头的那床大棉被被拿掉了,一切感官又全面启动,在没有药物麻痹状态下正常地运转了。
原来过去那一年,流进我脑部的血液,都浸泡着如指甲屑般洁白微粒安眠药的化学药效。我一直在醒来后,用功写稿的这一年许多个下午,其实是在一个被“安眠”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