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念大学时,住在阳明山上,搬过几次住处,都是藏在山中各偏僻处的违建小屋。最后那三年,我租住在中山楼(就是当年老“国代”们选出老蒋“总统”、小蒋“总统”的那栋中国古代建筑)旁,一个叫“纱帽山”的小圆山丘的山腰,要爬近百级台阶,才到宿舍。据说那里原先是日本人的“毒蛇实验所”,日本战败撤走时把实验室的毒蛇全部放进山里,所以即使距我们那时已过去五十多年了,走在浓荫密覆的步道,还是常一瞥眼,会看见树梢上、路旁水管或直接就在石阶上,一条青竹丝或龟壳花,吐芯对峙,然后像水流蜿蜒游走。女生住处那里,也常听见她们的尖叫声,碗口粗的蛇盘在瓦斯桶旋钮上,或屋檐下垂着,她们通常会去找消防队帮忙抓蛇,而消防队也超乐意的,我见过他们把捕来的蛇,用高粱酒泡成一玻璃缸一玻璃缸的“大补酒”。另有一处日本人留下的足迹,就是某次我找我养的狗,发现住处后面整片山坡,种着一排排茶花,有白茶花、粉红带血色的茶花。树丛之下,覆着不知多久无人烟的枯叶堆。那些茶花,不可思议的硕大、明艳,想是之前这山坡的主人(是否就是那毒蛇实验所的长官呢),好此风雅,在此栽种,人走后而茶花成了野株,被我意外闯入,整片山坡像仙境。
那时我们这边的宿舍,是房东阿婆搭在他们顶楼的违建,分成四间,全租给男生,我和另两个废材哥们儿租了其中三间,另一间则是个怪怪的,长得(衣着谈吐也是)极像个户政事务所科长的家伙,也是个大学生。我们隔壁栋,是另一个房东阿婆,在楼上搭了一间违建,租给一个叫谢小姐的女人;楼下则分租给一群女生。那个谢小姐,我们后来才知道她曾经在酒店上班,年纪大我们一轮,身材窈窕,且常穿着短裙、背心在阳台上做瑜伽,那可是让我们这些二十出头又没男女经验的大男生,看得直流鼻血。一个念日文系叫小贤的学弟,他的房间就贴着隔壁阳台,每次谢小姐开始做瑜伽了,他就把我和另一哥们儿叫去他房间,我们隔窗观赏着那抬腿、弯腰、左摇右晃的美丽身体。对我那个年纪的人来说,谢小姐代表了和周围那些大学女生完全不同的所谓“粉味”,有点像太浓的茉莉香膏,其实就像小说里说的“妖精一样的女人”,却在我们的经验世界之外。
那时我后来的女友,正和一群女孩分租在谢小姐家楼下的一栋老屋,她们是同一个房东,那屋子很妙,没有浴室,但房东太太在屋前挖了个地窖,里头砌了一个极大的温泉池,她们每天泡澡,泡的都是冒着白烟的温泉,但必须跑出户外,钻进那间地下温泉室。(可能是温泉的硫黄会腐蚀电器和管线,所以山中老人们都知道挖温泉池要离开屋子。)这时我常听那些女孩发牢骚,说谢小姐常带一些看去不是善类的男子,招待他们泡温泉,有时甚至男女共浴。女孩们觉得居住安全受到威胁,甚至浴池本来大家共用,谢小姐带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进去,万一传染什么脏病给这些清白女孩怎么办?她们大约去跟房东太太告了状,房东太太也警告她了。说来这颇尴尬,但谢小姐不知是乐观呢,傻呢,或是在社会打滚多年的世故,她碰到我们,仍是笑眯眯地打招呼。
那时我正辛苦追求女友,可以说那真是苦恋。她当时还和交往四年的学长在一起,无法切断,所以我模糊记忆里,那段时光我们总像在拍琼瑶电影:争吵,她哭泣,而同住的那些女孩不祝福我们,反而孤立她。有一次我们在路边大吵,我愤而骑机车飙走,竟撞上一堵墙,整个人摔翻在地。她是个很安静的女孩,有次被我说了重话,回去后竟把屋内所有感冒药啊止痛药啊几十粒全吞下去了,然后我吓得半死载她下山挂急诊。
后来我们就真的在一起了,奇怪那些室友女孩全搬走了,变成我俩租下整个一楼。有次谢小姐邀我俩上楼,在她家泡茶。原来她是个奇石收藏家,整个客厅摆满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红橙黄绿蓝靛紫的奇石。她拿出各种石头给我们观赏,我们确实看得目瞪口呆。这时的谢小姐,带有一种台湾很多小镇都有这种玩石头,或鲤鱼,或是玩壶泡茶,或是收集达摩雕像的生活艺术家气质,他们其实学历不高,眼界有限,但抓着他们玩出小规模的某个品项,说话便带着些仙气禅境。我看她桌脚有些大块的或玫瑰石或黑曜石,那价格怎样都非一般人能收藏,心想她的某任男友也许是黑道老大,这些石头是人家留下的吧。
后来我和女友结婚了,再一年我们就搬离阳明山。下山之后,好像暂停的钟面上指针重新开始移动,我们进入城市里所有人一样的哗哗快转的时间:
妻子怀孕,小孩出生,为生活奔波,被长辈叫出去喝酒,出书、座谈,父亲过世,小孩上小学……离开阳明山的时间,先是十年,然后二十年了。记忆仿佛变成一本《去年在马伦巴》,一个绿光盈满的梦境。
有一次我和友人相约,上阳明山,在公交车总站旁的一家意大利式西餐厅谈事,突然,一个穿着女仆装的服务生,非常热情地喊我。我几乎过了十多秒才认出她。是谢小姐。不可思议的是她变成一个老妇了。当然我不会让她看出我内心的震撼。怎么回事?山下的钟和山上的钟,不同转速吗?或是那时我们二十多岁,其实她已四十岁了?只是保养得宜又baby(婴儿)脸,当我们跨过三十、四十,她恰跨过那原本穿好的珠链,但终于断线散掉的年纪,直接成为和我印象中那些房东太太一样的,住在山里面的老太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