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十六岁时陷入一段苦恋,那个女孩有个交往七年的男友,我是第三者,其实有半年的时光像三个人在过旋转门。主要是那时我和那女孩都住阳明山,山中的林木、雨雾、虫鸟、火山温泉的硫黄味,都增加了一种琼瑶电影的疯狂和苦闷。有一次我和女孩大吵了一架,好像是之后各回自己租屋,女的会吞药,男的会骑机车狂飙,从山崖冲下去——如果年轻时知道之后二十多年的人生是这么回事,就不会那么犯傻了。事实上,这女孩两年后就跟我走进礼堂,日后成了我俩孩子的妈。但年轻时就恨不得拿刀片在自己手腕放血,好像那激狂的年轻情爱才稍微流失些,浓度才不那么醉人。我当时坐了班夜车下台南,找我最好的一个哥们儿。
这哥们儿是我高中同学,非常重义气,当时在台南念成大材料工程研究所。他念淡江大学时,追了他们班第一美女,问题是女孩家里超有钱,我这哥们儿每天骑着伟士牌机车从淡水送女友回台北,后来这女孩变心,被个学长追走了。年轻时我们想不通啊,我这哥们儿那么帅,又聪明,又专情还会说笑话,他就像金庸笔下萧峰那样的人物啊,怎么可能这样的男子,会把不住他爱的女人呢?当然年纪渐大,便明白了确实有贫富阶级的问题,我哥们儿和我这种人家,真的在女孩们择偶的墙背后,完全像烂连续剧的情节,真的有个衔接不上的难度啊,包括女孩的家族聚会,她的姊妹或表姊妹的丈夫,那些上市公司家族经营的关系……我们这种废材,真的想象都想象不出那些场面。我哥们儿被甩了后,跑到我阳明山宿舍赖了两个月。
说来我念大学时,出租宿舍常提供这些失恋哥们儿来访,他们通常自顾坐在我床上喝高粱酒或米酒,喝醉了倒头就睡,睡醒了则重复着回溯那些伤害史,如雾中风景,女孩是在哪些关键点不爱了的推理,总之我是个最好的听众,最好的正能量鼓舞者。但凡这种失恋时光,不论男孩女孩,你最要紧的是告诉他:“你是最棒的人,你是这世上最值得珍惜的人。”总之,男人的一生之交,就是在这哥们儿年轻时被不同名字的女孩伤害了,你一边陪他喝酒,在他像吸毒犯夹缠不清、哭哭啼啼时,不让他觉得羞辱,一边陪他聊着女人的不可解,好像两人在调焦巨大天文望远镜对着浩瀚星空,这样的哥们儿就会是一辈子的朋友。
总之,我那回下台南投奔我哥们儿,有点像在收之前的放债,轮到我当失恋者啦。我哥们儿的宿舍不比我阳明山的宿舍,我那租住的小屋总是在凄风苦雨的山里,我哥们儿的宿舍则在闹市区一夜市旁的旧公寓里。他骑机车载我去买了一大堆咸酥鸡,一打啤酒,回到那一层楼分隔成许多间的杂沓宿舍。回忆起来那可真是旷男们的蜂巢啊,成大是理工大学,阳盛阴衰,我感觉整个宿舍各房间全在喝酒唱卡拉OK,而且全是黯然销魂的失恋情歌啊。我哥们儿的房间铺着榻榻米,我们在里头喝酒,不断有穿着及膝篮球裤和背心球衣的颓废学长跑进来一起喝,每人都和我一见如故,乱喝几杯后就拉我们去凑桌打麻将。我发现我哥们儿在这整栋楼里超吃得开,这些旷男不分年级全喊他“大师”,原来他用那失恋两个月,在我山中宿舍与我切磋的各星座女孩之分析,回到台南“吃”遍大家。说来他那段苦恋,那个富家女又是那么难搞的,比起南部这些工科男生的爱情疑难,简直太小儿科了。
我受到了“国王的兄弟”那样的热情招待,在狭窄走廊和楼梯间穿绕,到不同宿舍吃火锅喝酒,每一框格里不同的哥们儿都有不同的故事,大家PK一下彼此说黄色笑话的功夫,甚至有个家伙在大家起哄下,从衣柜里拿出他的充气娃娃,大家喊那娃娃“嫂子”。我根本忘了当初搭火车南下的哀伤,感觉被一种不断吐出的啤酒泡泡包围着,所有人拿免洗筷戳着塑料袋里汤汤水水的卤味豆干、海带、猪耳朵、鸡胗、卤蛋、大肠头、甜不辣。那个年代,还有人抱着吉他在一旁弹着小李飞刀。说实话,我觉得我如果是他们之中的一个,一同住在公寓里,我才不会去读劳什子的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吧?我记得最后,不知哪个大哥提议,所有人十几台机车出动,我晕乎乎跟着他们,一起去了他们常去的KTV唱歌。我发现我哥们儿不知何时,变成了唱张学友歌无敌,就像张学友的歌神。我不知道他离开那个失恋的痛苦哀哭,走进了怎样的一堆哥们儿的迷宫,走到了多远的所在。
我记得我唱了一首许美静的《城里的月光》,就跑去厕所吐酒,醒来时在我哥们儿房里榻榻米上,已是第二天下午了。我完全不记得我哥们儿是怎么把我载回,扛上楼的。
我大约在台南待了一礼拜,回到台北,那女孩扑进我怀里,眼睛都哭肿了,说永远不让我离开了。我内心暗暗惭愧,我下去过了好几天废材兄弟的欢乐时光啊!
我那哥们儿毕业后到东莞当高级工程师,待了十年,后来和一位很甜美的江西姑娘交往。我们各自是对方婚礼的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