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局外,我又一次给雅斯佩尔打电话。我已经记不得打了多少次。铃声一直响。反正离他家不远了,再走3分钟就到了,但是这里距离牛顿市中心的高级商店和餐馆特别远。
“雅斯佩尔,”当电话终于进了语音信箱,我说道,“别开玩笑了。你到底在哪里?我要跟你说话。”
我把手机放回口袋,恨这些话的感觉太过真实。我走了一个街区,走到新月山路上。暖和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空气中弥漫着草地的味道。我穿着牛仔裤和T恤,非常热。感觉就像刚入夏。我特别想振作起来,但是我一想到伏特加酒瓶就反胃,想到打了那么多次电话雅斯佩尔仍没有回电也一样。
当我转过街角到梅因街上,我闭上眼睛,这样就看不到“圣牛”冰淇淋店了。凯西曾经在那里打工。她在那里初识昆汀。有些事情我永远也无法直面,比如“圣牛”冰淇淋店,比如草莓的气味,它让我想起凯西爱涂的唇彩。
我转而望向前面的加拉赫熟食店。市里少有这种环境不佳的场所——过道里尘土飞扬,还飘散着淡淡的猫尿味。我只进去过一次,就是那回陪凯西去买烟。我还记得那种气味好几个小时都散不掉。过了加拉赫,就意味着我快到目的地了。
我脚上的黄色人字拖有点儿夹脚,我把脚趾往后缩了缩,想缓解一下疼痛。早知道要走那么远的路,我肯定不会穿这双鞋。我又拨了雅斯佩尔的电话,但是这次电话直接进了语音信箱。就像关机一样,或者他的手机在我上一通电话之后就没电了。
我迫不及待地想和他谈谈,在去他家之前。不管我之前答应过什么。
我从没在白天的时候去过雅斯佩尔家。他妈妈总是上夜班,雅斯佩尔总是让我那个时候去。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雅斯佩尔的妈妈把在缅因州发生的一切都怪在我头上。雅斯佩尔没有明说,但是我能推测出来。
“它没有脸面,”雅斯佩尔有一次说到自家的房子,流露出悲伤,“大多数房子两侧都有窗户,中间有门。就像一个人看着你。我家呢,前面像……空的一样。”
他说得对,而这令人沮丧。我走上一部分是车道、一部分是“前院”的混凝土区域。雅斯佩尔哥哥的吉普车停在那里,像往常一样。看到它,我不寒而栗。我们把它停在加油站,警察去找它的时候,它还在那儿,发动机被道格弄坏了。现在见它,就像见到鬼一样。就像见到凯西的鬼魂。
我双臂紧抱,颤抖着。幸运的是,我知道雅斯佩尔的哥哥出城去看他的“女朋友”了,也就是雅斯佩尔非常肯定的:去买大麻了。至少我不必见到他的哥哥,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我见过雅斯佩尔的哥哥,就像雅斯佩尔说的那样,他的块头比雅斯佩尔还要大。
我颤颤巍巍地爬上狭窄的门廊,紧张地敲门。我手下的门听起来就像是空心的。我等待着。没有动静。我看了一眼时间,十点整。我再次敲门,这次更加用力,然后我身子后仰,想透过窗户看里面有没有人。
当门打开的时候,我的脸正贴在窗玻璃上。“你找谁?”一个女人呵斥道。
我直起身,转过来。雅斯佩尔的妈妈正瞪着我。我猜应该是她。她的黑色短发向后拢成一个低马尾。她的皮肤有点儿发灰,眼袋很大。不过看得出来,她年轻的时候应该很美。如果她休息一下,可能仍旧很美。她穿着绿色的医院工服,脖子上挂着护士吊牌。
“不好意思,”我说,先道一个歉似乎比较好,“雅斯佩尔在家吗?”
“天哪,”她有点烦,好像她太累了,所以根本不在乎,“那小子就算死了,也会有女孩来收尸。”
“他在等我。”我语调上扬,就像在发问。可这并不显得我乖巧、有礼貌,反而让人觉得我死赖着不走。
“好吧,我想他变卦了。”她说着,脸色一沉。然后她看向我的头发。就算我扎起头发,都能看出剪坏的部分,何况我没有扎。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我口袋里放了一根发带,但是现在扎已经没有用了。雅斯佩尔的妈妈皱起眉头。“我不知道他怎么出去的,因为我也没见着他。不过,雅斯佩尔最近老是变卦。”
然后我感觉到了——即使她没有看我——她心碎的全部重量。她不是在生雅斯佩尔的气,也不是寄望靠他打冰球致富。她担心的不是钱。她是怕失去自己的儿子。她害怕雅斯佩尔会遭遇不测。
而雅斯佩尔肯定不知道她的感受。这让我伤心。为他们母子俩。
“你确定他不在家吗?”我问道。
“天哪,你还真是执着。”她上下打量我。我感到她在同情我。她知道绝望是什么感觉。“想进来就进来吧。我要脱鞋了,要是你觉得我把他藏起来,你可以自己进来找。”
昏暗的入口处,有两把塌掉的扶手椅,一个破旧的木凳靠着墙。我走了进去。雅斯佩尔的妈妈坐下来,弯腰脱鞋。此刻我才意识到:她刚刚下班回到家。她不是上过夜班之后刚起床。雅斯佩尔骗了我,为了不让我来。而他现在不见了。
“我可以进他的房间看看吗?”
“看完你能走吗?”她问道。我点点头。“那你去吧,不过动作快点。”
她朝雅斯佩尔的房间一挥手。不过我早就知道它在哪儿了。
雅斯佩尔的房间关着灯,但是窗帘没拉。一张单人床,深色的棉被,一张桌子,书架靠着墙。像往常一样,特别整洁,床收拾得就像军队里一样。充满希望,但带着悲伤——像和雅斯佩尔有关的所有东西一样。我还在想为什么会如此整洁,这时候他床头柜上的一摞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当我走近,我发现那是一沓信封,每个信封都已经被撕开。在拿起来看之前,我环视了一下四周。雅斯佩尔的妈妈允许我进他的房间找他,并不代表我能随意翻看他的东西,这一点我很清楚。
信封上没有寄件地址,只打印着雅斯佩尔的姓名和地址。当我抽出最上面那个信封里的信,我立马认出那是凯西的字。
不是说她比雅斯佩尔好。她和雅斯佩尔不一样。我想这种情况不一样就是更好吧。雅斯佩尔人很好,聪明,体贴,但是跟他在一起我要窒息了。我总没法做自己,只能伪装……
我看向纸的最上面。没有称呼,只有一个时间。而且就是营地的事发生前几天。横格纸一头不齐,仿佛是从什么上撕下来的。哪个变态混蛋撕下凯西的日记,寄给雅斯佩尔?有好多页都是这样。我们从缅因州回来以后,雅斯佩尔一直收到凯西的日记,他大概越来越相信凯西与昆汀交往是他的错。难怪他的状态越来越糟糕。
然后我又在地板上看到一个信封。丢在那里的,或者从那沓信封里掉出来的。我拿起来,看见上面盖着昨天的邮戳。我从信封里取出纸。
我不是说和昆汀在一起是雅斯佩尔的错。问题比那复杂得多。但我确实觉得,雅斯佩尔如此完美,让我更想堕落。我想向他证明,不是每一个人都值得挽救。
我用力吞咽口水。可怜的雅斯佩尔。他最害怕的事情——他把凯西推向昆汀、醉酒和所有这一切——都写在这儿,全是凯西的心里话。
我握着信封,回到门厅。
“我可没说你能把东西带走。”雅斯佩尔的妈妈看了我一眼。
“你知道雅斯佩尔可能会去哪里吗?”我说道,“我想他可能非常难过。”
“我哪知道他会去哪里!”她喊得好大声,吓了我一跳。但是接着,她耷拉下头,用力咬住嘴唇——自责和伤心。只有这些。愤怒减少了。我不知道如果我是雅斯佩尔,能不能那么清楚地读出她的感受,我会怎么想。“我不知道你来是为什么,或者想从我儿子身上得到什么。但是雅斯佩尔不适合做任何人的男朋友。”
“我是他的朋友,”我说,“一个担心他的朋友,仅此而已。”虽然这话第一次感觉很不真实。
“也许他去散步了。”她走向门口。现在她的声音小了,发颤。“近来他常去散步。他喜欢去伯纳姆大桥看独木舟。他小的时候,我经常带他去。”
桥。桥。桥。我的大脑里浮现出最可怕的画面。一座可以从上面跳下去的桥?我不想去想,但是这个画面挥之不去。我的心脏狂跳,抓紧凯西的信,直奔大门。
“我去找找他,”我对她说,“但我建议你还是报警吧。”
“报警?”她还是担心的,但将信将疑,“雅斯佩尔绝不能牵扯警方。他哥哥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我知道,可是——我只能说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他可能有危险。我们昨晚通过电话——”
“危险?你在——噢天哪,等一等……”她看着我,眼睛突然亮了。然后她又往上看我的头发。她恍然大悟。当她再次直视我,她快要气炸了。“你!”她咆哮着站起来,“你就是那个差点害死我儿子的人。”
她向前一步。而我又向门口后退几步。我把寄给雅斯佩尔的信扔到旁边的椅子上,感觉就像在求和。
“我很抱歉——但是现在——”我的脚碰到了椅子。
“你现在担心他了?没错,你确实应该担心。你知道你把他害成什么样了?你把你所谓的朋友害成什么样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孩,获得去波士顿学院打球的机会,他要付出多少努力?成天在溜冰场上训练,屁股都冻坏了。现在倒好——”她用双手做了一个爆炸的动作,“你把一切都毁了。”
我终于到了门边,在她的步步逼近下摸索着门把手。我面向她,做好了挨一巴掌的准备。
“我只是——我很担心他。”当我打开门,我又说了一遍。我心如刀绞。“对不起。”
“你是该认错!”当我冲到外面时,她大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