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如果只知道一种宗教,他对宗教就一无所知。
——马克斯·缪勒
世纪初
1.叩开西藏的大门
沙利士神父弥留之际,他没有看到天国的光芒,但他一定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天,当他第一次站在西藏东部的大门前时,层层蛮荒的山峦在天地间铺展开去,像无垠的大海中凝固了的波浪,山峦之上是白得发亮的云团,云团飘浮在蓝得纯净如天国的天空中,还有一座金字塔似的雪山耸入云天。它是如此地秀美纯洁,像一个冰清玉洁的无言美人,吸引着每个第一次看见它的人。在二十世纪之初,法国巴黎外方传教会的沙利士神父还不到三十岁,正处于一段胸怀大志的年轻人追逐荣耀、浪迹天涯的黄金岁月。不过,他没有想到自己将会终生为西藏东南部这片隐秘闭塞的土地魂牵梦绕,也没有想到一个人的孤独实际上和一片土地的孤独有着不可更改的必然联系。那时他只不过是一个刚出道的年轻神父,跟随已在西藏的边缘地区传教多年的杜朗迪神父正从事一件对教会来讲意义非凡的壮举——叩开西藏的大门。
“杜神父,我看见西藏的雪山了。”沙利士神父指着远方天际之下那座金字塔形的雪山兴奋地说。
那些为他们牵马的藏族人则丢下缰绳,冲着远方的雪山俯身于地,磕起了长头。他们眼睛噙着泪水,嘴里喃喃道:“卡瓦格博,卡瓦格博!”
“这是什么意思呢?”杜朗迪神父问他的向导。
“卡瓦格博,白色的雪山,藏族人的神山!”向导不是在回答神父的问题,而是在向雪山礼赞。他高高抬起双手,仿佛要把他的虔诚传达到远方的雪山上。
沙利士神父望着远方仿佛是飘浮在云层之上的雪山,不解地问:“神山,它有多神?”
藏族向导虔诚地说:“老爷,你们真是有福分的人,许多来朝圣的人,走几千里的路,还不敢说能第一眼就看到神山。没有朝拜过卡瓦格博神山的喇嘛,他的法力就会减少一半;没有转过卡瓦格博神山的藏族人,死后他的尸体都没有人帮忙抬,因为他不干净。”
“你瞧,沙神父,”杜朗迪神父嘲笑道,“多么愚蠢的异教徒。我们的职责,在看见这座壮观的雪山时就非常明确了,那就是:把圣十字架插在他们的神山上。”
那个为他们牵马的藏族向导抬起头来说:“老爷,你们上不去的。”
“是吗?”杜朗迪神父此时心情良好,用对一个孩子说话的口吻说,“你等着瞧吧,孩子。没有天主到不了的地方。”
那时他们刚旅行到滇藏交界处的一条绵长深邃的隐秘峡谷里,他们已经沿着澜沧江一侧的马帮驿道走了七天了。那条大峡谷仿佛不是由澜沧江千百万年冲刷而成,而是它一夜之间的杰作,两岸的悬崖和陡坡就像用刀劈出来的一样。源自西藏高原的澜沧江是一条从云层之上倾倒下来的天河,巨大的落差使江水不是向前流淌的,而是跳跃着往天上窜。河岸两侧巨石乱布,波浪撞在上面嘶喊哀鸣、粉身碎骨,终日在他们的身边发出愤怒的吼声,像一场接一场的惨烈战争;这些巨石和疯狂的巨浪使神父们不能不想起《圣经》上洪水滔天时期的蛮荒世界,但即便是诺亚的方舟,在如此凶猛的江水中也绝无生存的机会。自进入到陡峭阴森的峡谷里以来,他们一个人也没有碰见,要不是有一支三十人的马帮队伍为两个传教士提供后勤支援,不要说主耶稣的使徒,就是耶稣本人,也早被饿得奄奄一息了。
杜朗迪神父是一个在中国偏远地区传播耶稣福音的老手,经验丰富,意志坚定,同时又很自负虚荣。三年前,他被法国外方传教会派到了打箭炉(今四川康定)教区,那时教会的愿望是先在藏东至藏东南的地区建立传教点,依托四川、云南前往西藏的马帮驿道,步步为营地向西藏的中心拉萨挺进。传教会在打箭炉设立了宗座监牧区,在莫维尔主教的统领下,神父们在滇、川藏区遍设传教点。组织到西藏的传教探险队与杜朗迪神父坚定的意志有关,又和他渴望扬名于欧洲的虚荣心相连。因为他认为:如此令人惊叹的大自然如果不是天主所造,如此纯朴虔诚的人民如果不是主的选民,那就真是神父们的过错了。他早就决心成就一件让耶稣基督也为他感到光荣的大事业,而今天是实现它的第一步。他坐在马背上,用望远镜仔细地观察了远方的雪山,也禁不住感叹道:
“主啊,它大约有两万英尺高(注:1英尺约等于0.3048米。)。真是全能的天主缔造出来的一座美丽非凡的大雪山。阿尔卑斯山和它相比,不过是一座小山头罢了。”
“可它是西藏的雪山。”沙利士神父说。
“马上它就属于我主耶稣了。”杜朗迪神父自信地说,“顶多三天,我们就会到达它的面前,让基督的光芒照耀着它。”
两个传教士看着那座在远方的蓝天下银光闪耀的雪山,也禁不住眼眶湿润起来。向导说,只要到了那座雪山下,就算到了西藏了。而从地图上推测,那座雄伟壮丽的雪山和缅甸、印度的东北部地区挨得很近,甚至比去圣城拉萨都近。骑在马背上的神父们相信,只要叩开了西藏的大门,就没有他们去不了的地方。教会的传教历史将因为他们的探险壮举而写下新的篇章。
傍晚的时候,神父们和他们的商队露宿在澜沧江峡谷里一个只有三户人家的小村子里。村子前方的马帮驿道上有一块残破的石碑,上面刻写着“大清国云南府”,这意味着他们确实已经站在西藏的大门口了。可是这扇大门依然紧闭且充满敌意。吃晚饭时,一队康巴人的马队冲到了神父们面前,一个看上去衣着体面的藏族汉子跳下马来对杜朗迪神父说:
“峡谷里的风前几天就带来了魔鬼的气味,我家的土司老爷不允许长得和魔鬼一样的人进澜沧江峡谷。你们,回去。”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自信而傲慢,与那些经常和神父们打交道的汉人完全不一样。杜朗迪神父的向导低声对他说,这人就是雪山下野贡土司手下的扎巴多吉头人,他扼守着澜沧江边悬崖上的一条栈道。除了天上的鸟儿不需要它,任何人和牲畜要到西藏都得从那上面经过。按土司定下的规矩,每一个从栈道上通过的商旅都得交两块云南半开银元。
杜朗迪神父笑容满面地捧了一条哈达走上前去说:“尊敬的朋友,我们不是魔鬼,是法兰西国的商人,我们将给你们带来财富和希望。至于通过栈道的过路费,我们将如数付给你,甚至可以比任何一个商人都付得多。”
“看看你手臂上的毛吧,只有魔鬼才会这样浑身长毛。”扎巴多吉推开了杜朗迪神父的哈达,鄙夷地说,“还有你们的眼睛,头发,鼻子,哼哼,原来喇嘛们经书上的魔鬼就是你们这个样子。请睁大眼睛看看你的脚下,这可是一条藏族人去拉萨朝圣的道路。有哪个藏族人会愿意踩着魔鬼的脚印去拉萨朝圣呢?”
扎巴多吉拨转马头走了,仿佛害怕沾上一身的晦气。杜朗迪神父在中国各地传教十多年了,还没有见到如此骄傲的中国人。他深信在西藏传教既需要耐心,又少不了计谋。刚才他没有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是他和沙利士神父早就谋划好了的,他们将以商人而不是耶稣的使徒的身份进入西藏。因为他们面对的是一个世界上宗教势力最强大、最完整的民族。他们就像要到岩石上去播种的农夫,既愚蠢又固执,既聪明又义无反顾。
天已经黑下来了,杜朗迪神父眼前苍茫的群山显得沉重而朦胧,让他就像看不清真实的西藏。黑暗拒绝了神父迷惘的目光,西藏拒绝了神父探寻的脚步。当一个旅人在如此冷漠的峡谷中徘徊时,他可能更多地感受到的不是畏惧,而是孤独。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传教士们和扎巴多吉展开了拉锯式的谈判。一方对自己要去西藏的目的闪烁其词,遮遮挡挡,一方却认定是在和魔鬼谈事关自己的土地和子民的信仰、生存的大事。艰苦的谈判几乎进行到雨季来临,杜朗迪神父知道,如果等到泥石流下来时,他们今年就再也没有进藏的机会了。而西藏就在他的眼前,只要通过这条不足三百米长、依托在澜沧江悬崖边的栈道,他就可以实现罗马教会几百年来最伟大的梦想。在一个大雨即将来临的上午,杜朗迪神父带着几个仆人闯到了扎巴多吉头人的屋子前,他大声喊道:
“尊敬的扎巴多吉先生,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请出来面谈一次吧。”
头人在两个康巴骑手的护卫下来到杜朗迪神父的面前。“别费心思啦,这条栈道属于我们藏族人。而你这个自称是来自大海另一边的人,既不是去拉萨朝圣,要做的生意也不是我们藏族人需要的茶叶、布匹、丝绸。谁知道你会不会把魔鬼的灾难带给藏族人呢?所以无论你出多少的买路钱,我都不会放你过去。”扎巴多吉头人说。
“那好,既然你说这条栈道是你的,我就买下它。”杜朗迪神父语气坚定地说。
“你的口气比牦牛的肚皮还大。你有那么多的银元吗?”头人笑着问。
“你开个价吧。”
扎巴多吉没有想到西洋人会当真,他随口说:“喏,那里有一个接雨水的石缸,一场连下三天三夜的大雨,才能将它填满。你的银元再多,能把它填满吗?”
杜朗迪神父只看了看那个房子外面的石缸,说声“你等着”就走了。中午的时候,他和手下的人牵来了三匹骡子,每匹骡子上都驮有两大筐云南半开银元。杜朗迪神父令人将银元哗啦啦地倒进石缸里,那连续不断的清脆悦耳的声音连天上的神鹰都听呆了,以至于忘了扇动翅膀,垂直地向澜沧江里栽了下去。在人们惊讶的目光中,石缸被银元顷刻间填满了。对扎巴多吉头人来说,满满一缸的银元,当然远比大旱之年的一场甘霖重要得多。
“妈的,这条栈道是你的了。”他肥厚的手掌一击,宣布了铁幕下的西藏对外国传教士的开放。
假如扎巴多吉头人能确切知道杜朗迪神父要去西藏干什么,他大约不会被一石缸的银元所打动。因为后来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灾难证明,为了这个目的,罗马教会已经作了四百来年的努力,而与杜朗迪神父用三年时间打通走进西藏的道路比起来,一石缸银元实在是一笔很划算的交易。
因此,当两个神父以及他们的商队穿过了那条花重金买下的栈道,翻过一座山口,看到西藏湛蓝如洗的天空,白得发亮的云层,切割纵深的大峡谷,还有那座就像仙境中的大雪山时,杜朗迪神父感到自己正在拉动西藏封闭了几千年的铁幕的绳索。不知是悲壮还是狂喜,他的眼泪潸然而下。
“现在是掀开铁幕的时候了。”
2.学习
三天以后,神父们在一个天上冰雹飞舞、地上大风肆虐的黄昏,叩响了他们进入西藏以来所遇到的第一座寺庙噶丹寺的大门。那座矗立在澜沧江峡谷西岸一个山头上的寺庙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就像一座坐落在山坡上的村庄,鳞次栉比的僧舍依山而建,簇拥着山坡中央地带巨大的措钦大殿。大殿里威严的佛像洞悉着大地上即将发生的一切。仿佛神造天设,峡谷里未来五十多年的宗教敌人在这个天上的神灵发怒的日子走到了一起。站在西藏大门外的那个人说:
“尊敬的僧人,我们是来自遥远的法兰西国的商人,请给我们提供一块能避风雨的地方吧。”
而寺庙内的僧人伸出了谦逊友善的双手:“哦呀,远方的客人,请进来吧。寺庙里从不缺少慈悲和关爱。”
就这样,两个神父顺利地住进了他们渴望已久的寺庙,住进了西藏的心脏。因为他们知道,要用一种宗教取代历史悠久的藏传佛教,首先要学习藏语和藏民族的文化与历史,只有向那些学问高深的喇嘛们学习,他们才能最终战胜被天主教徒视为异端的藏传佛教。
第二天,神父们除了留下两个仆人和一个翻译,遣散了为他们牵马的马夫,把带进来的东西堆放在一间大屋子里。然后他们拜访了寺庙的住持活佛五世让迥活佛和八大老僧。让迥活佛是个慈祥温和的中年人,他高贵典雅的气度立即就征服了两位神父的心。历辈让迥活佛从来都是寺庙里学问最深、德行最高远的大德高僧,这个传承体系几百年来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每一辈活佛都给寺庙、给峡谷地区带来过广阔无边的福祉。尽管噶丹寺的活佛同时有好几位,但让迥活佛这个转世体系历来是神品尊位最高的大活佛。杜朗迪神父献给活佛一座自鸣钟,两块西洋翡翠,一幅耶稣的画像。自鸣钟让活佛叹为观止,他说:
“洋人今天能用两根棍子(指时针和分针)来确定时辰,明天他们就会用马来拉动太阳和月亮了。”
“你们的时间走得太缓慢了,或许根本就没有流逝过。”杜朗迪神父用一个文明人自负的口吻说,“世界已经进入机器时代啦,而你们仿佛还生活在中世纪。知道什么叫机器吗?它重新规划了人们的生活。自从世界上有了各式各样的机器后,人们连走路都要小跑。”
让迥活佛没有过多追问机器为什么要驱赶人们一路小跑,他捻着手里的佛珠,缓缓说:“洋人的想法让神灵也感到不可思议,既然每个人的终点都是死亡,我不明白他们跑那么快干什么。”
让寺庙里的喇嘛们大开眼界的是神父们带来的那些来自西洋和汉地的商品,可他们的要价让所有的喇嘛都瞠目结舌,而要命的是喇嘛们对这些从没见过的东西又好奇喜爱得不能自持。在日复一日的讨价还价中,神父们已对寺庙的一切了如指掌了。当让迥活佛第一次用神父们带来的望远镜看到了峡谷对面山上的岩羊,并且连岩羊的胡须都看得清清楚楚时,他惊叹道:
“这个东西真是奇妙无比,它缩短了时间和空间,我仿佛伸手就可以把岩羊捉到。它是长了胳膊的眼睛。”
杜朗迪神父不无夸张地说:“它实际上丰富了人的生命。如果我们能轻易看清远处的事物,并感觉到可以把它放入我们的口袋,我们就赢得了生命的意义。”
虽然让迥活佛说生命的意义不是占有,而是放弃,占有只能给人平添更多的烦恼,让人的心灵不堪重负、无法解脱。但让迥活佛认为如果为这“长胳膊的眼睛”念经、赋予它无穷的法力的话,说不定可以用它看见印度的佛陀和高僧。于是便提出用寺庙里的珍宝换望远镜。但是杜朗迪神父说,他并不对西藏人的珍宝感兴趣。到后来除了镇寺之宝外,让迥活佛摆出了寺庙里珍藏了数百年的所有宝贝,它们摆满了措钦大殿外喇嘛们跳神的广场,而杜朗迪神父对此看也不愿多看一眼。一方越是死守自己能控制时间和空间的宝贝不放,另一方就越是想得到它。在让迥活佛的多次恳求下,杜朗迪神父最后说:
“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情愿用它来换你们西藏人的舌头。”
在汉藏接壤地区,人们形容会说不同民族语言的人为长有不同舌头的人。一个人如果能有几个舌头的话,就意味着他在这个多民族杂居的地方到处都会有朋友。让迥活佛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交换,但是他认为杜朗迪神父是个有远见的商人,他已经会说汉话了,现在他又要学藏语,这说明他不想在藏区饿死。出于慈悲和怜悯,让迥活佛同意了这个交换条件。
从那以后,杜朗迪神父和沙利士神父在寺庙里和喇嘛们同吃同住,享受着贵宾的待遇,跟随让迥活佛和学问高深的格西喇嘛学习藏语和藏传佛教的基础知识。他们既有学者的坚韧,又具备了探险家的野心,更隐藏着传教士的狂热。杜朗迪神父私下里也不得不承认,这些喇嘛都是一些正直的、颇有学识涵养的僧侣。但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却在自己的卧室里向天主发誓:他要在这片土地上用耶稣基督的教义替代藏传佛教的教义。他将用毕生的生命来向藏族人指出藏传佛教的荒谬与错误,他甚至梦见有一天传教士们把西藏的所有寺庙都改宗成了天主教的教堂,那可是一些全世界最为华丽壮观的寺庙啊。尽管他在白天的学习中是那样地谦逊和谨慎。他不无得意地向远在打箭炉的莫维尔主教写信汇报说:
这些纯朴的喇嘛们绝对没有想到,我在他们的铁砧上接受可贵的锻造,今后必将用他们赋予我的利矛去攻打他们的宗教。条件成熟时,我决心向他们挑起捍卫我们的宗教、指出他们的谬误的战争。在全能的主耶稣护佑下,我必将战胜他们。
两年的时间很快过去,神父们已经可以说一口流利的藏语,已经会喝酥油茶、会吃糌粑面,已经会和喇嘛们共同探讨佛教的佛陀、涅槃、轮回、转世、无我、无常、因缘、四法印、五蕴、三界六道等教规教义,他们甚至还学会了唐卡画(注:流行于藏区的一种宗教卷轴画,通常绘于布帛和丝绢之上,是西藏地方绘画的主要形式之一。其表现题材十分广泛,既有宗教方面的,也有民俗、历史等方面的内容。)的画技。他们的脑袋绝顶聪明,学习任何东西都很快,从喝酥油茶到本地方言。而在好学虚心的表象背面,杜朗迪神父在昏暗的酥油灯下写出了一部《藏文—拉丁文宗教对照词典》,这是为将来所有到西藏传教的法国传教士们准备的一件对藏传佛教展开进攻的必备武器,他还用藏文写了一本《天主教要义》的小册子,准备作为今后散发给藏族信徒的礼物,而另一本书《圣主光辉驱散雪域上空的黑暗》,则汇集了他和沙利士神父在喇嘛们的教导下认真学习了藏传佛教的教理后,合作写下的批判这个宗教的檄文。他们还了解到从云南到西藏去的道路情况,绘制了地图,这些地区的民风民俗他们也了如指掌,甚至做到了比自己的法国故乡还更了解。他们就像那些数百年来在这条汉地通往西藏的远古走廊上歇一歇气、调整一下体力再继续往前赶路的外地旅行者,和睦友好地同本地融为一体。没有人认为他们将在这里永远待下来,也没有人会想到他们将给这条峡谷带来前所未有的灾难。尽管他们的初衷是想把耶稣基督的福音带给这片大地。
当神父们感到在喇嘛们的帮助下已经成为了刺向西藏及其宗教的一把锋利的剑后,杜朗迪神父把那部望远镜交给了让迥活佛,并且分文不收。
喇嘛们感动得不行,并对这两个行为古怪的西洋人的慷慨大度深为不解。当初任凭你把世界上所有的好话说尽,他们也紧攥着自己的宝贝儿不松手。现在他们一个子儿也不要就送给你了。让迥活佛连连说,如果这样的话,你就太亏太亏了。但杜朗迪神父说:
“一点也不。我已经拥有了西藏人的舌头,我必将拥有西藏的一切。世界上没有比这更令人愉快的交易了。”
3·第一个受洗者
峡谷里的杜鹃花遍山开放的时候,神父们为这壮丽的景观所陶醉,那些高山杜鹃都是他们在欧洲从来没有见过的种属,它们和峡谷里险峻的山岗、辉煌的寺庙、藏族人火柴盒一般的土掌房、还有纯净得令人想融化进去的蓝天白云浑然一体。杜朗迪神父对沙利士神父说:“多么壮观的大自然啊,看来到了举行毕业典礼的时候了。”
沙利士神父说:“如果教会允许,我真想一直住在这漂亮的寺庙里做一个佛教的求知者。”两年来在寺庙里的学习使沙利士神父变得有些像一个佛教徒那样严谨、谦逊、刻苦忍耐。寺庙里的宁静使他不自觉地陷入在经典中求知和辨析真理与谬误的学究生活中。与总是笑呵呵的杜朗迪神父不同,沙利士神父容貌清瘦,目光犀利,神态严峻,面相悲苦坚韧。人们在那些磕着等身长头去拉萨的朝圣者身上,可以感受到从这个人身上发出的一模一样的宗教狂热感,他们都是那种随时可以为信仰献身、并坚信传播信仰就是自己的使命的苦修僧侣。让迥活佛一度对他颇为欣赏,说如果他不是和藏族人长有不一样的肤色和眼睛的话,他会是个“有佛缘”的人。
“别忘了自己的使命。”杜朗迪神父不高兴地说,“我们献给佛教徒们的第一件毕业作品,就是征服那个好战的野贡土司。”
“而我认为,我们应该先将天主的福音传播给峡谷里的纳西人。因为他们是弱小的一群,也不是藏传佛教的信徒。”沙利士神父说。
杜朗迪神父为沙利士神父的建议感到羞耻,他大声地说:“我们千辛万苦地到西藏来,难道只是为了在佛教的强大面前畏惧吗?神父,干吗不把自己变成一支刺向他们的利剑?”
野贡土司是峡谷里最古老、最富裕庞大的家族。五百多年前一个从拉萨来的活佛从云南白族地区的鸡足山朝圣回来后路经这里,苦于山高路险,随身携带的行李又多,就向当地的信徒借牦牛。野贡家族的祖先及时地为活佛贡献了一头牦牛,活佛说:“野给贡马,会有好福气。”“野给贡马”的汉语意思就是“借牦牛给活佛的人家”。这家人后来就被荣幸地称为野贡家族。
传说活佛回到拉萨后为牦牛加持了法力,让它独自回来。一路上任何人也别想将它牵回家,因为它的两只角会放出烁人的火光。牦牛回到野贡家时,天上降下了一阵青稞雨,那是活佛从拉萨吹了一口仙气后飘过来的。青稞落在大地上,长出了苗,抽了穗,那一年野贡家的粮食堆得像小山一样高。峡谷里第一次出现粮食产量比所有的人家都高、且还吃不完的人家。后来牦牛老了,死了,野贡家的人就把它的头割下来,埋在了火塘下面,从此火塘的火就特别的旺,连刚从山上砍下来的湿柴都可以立即烧燃。五百多年来野贡家不仅人丁兴旺,家中的火塘再也没有熄灭过。
藏族人的火塘就像汉族人的香火,具有生命生生不灭、代代不熄的象征意义。野贡家族传到第三代时,纳西人跟随明朝时云南丽江的木氏土司征战藏东地区。木氏土司败亡后,纳西人的后裔留下了,藏族人容纳了这些前统治者,条件是藏纳不通婚,纳西人不得在牦牛行走的地方开地。
汉族人来到这个地区时,野贡家族已经传到第七代,那时峡谷的人和魔鬼已经一样多了。人和魔鬼为争夺宇宙的控制权经常发生战争,寺庙的喇嘛们决定着这些战争的进程,而百姓只需把青稞和酥油背进寺庙就行了。据说这样的战争每三百年才发生一次,而野贡土司和邻近地区的各个土司部落的战争,每年都在发生。在洋人到来之前,这里已有一个县的设置,可是县衙门里由清朝政府委任的官员却不能制止峡谷里年年都在发生的战争。第九代野贡家族的传人野贡·顿珠嘉措已是被清朝皇帝册封的本地土司,和卡瓦格博县的知县、寺庙的贡嘎喇嘛一起管理峡谷地区的僧俗事务。
其时,峡谷里无论土司和百姓都知道了这两个和魔鬼长相差不多的西洋人,他们在寺庙里的刻苦学习使其赢得了“白人喇嘛”的尊称。当他们在一个上午拜访野贡土司,并向他奉献了一批西洋礼品和五支西式快枪时,连野贡土司也对白人喇嘛究竟是商人还是僧侣闹不明白了。他是一个身高体胖、野心勃勃的土司。他对那些令人晕眩的礼品不屑一顾,只对那五支西式九子快枪深感兴趣,它们比藏族人还在使用的火绳枪杀伤力大多了。野贡土司正需要这些快枪来对付雪山背后的巨人部落(在这个部落里,所有的成年男子平均身高都在一米八以上)、澜沧江上游地区的白狼部落(他们是前白狼王国的后裔),以及崇山峻岭中出没无常的土匪武装。在峡谷地区,如果说木棒是手臂的延伸,石头是拳头的延伸的话,那么射击准确的子弹,则是权力和财富的延伸。
“尊敬的客人,你送来了比土地、牛羊、房产更珍贵的礼物。有了这些西洋快枪,还有什么我不能得到的呢?从今以后,我们是朋友了。”野贡土司在给白人喇嘛敬酒时说。
“我还有更珍贵的礼物送给你哩,如果你有足够的仁慈和虔诚。”那个叫杜朗迪的白人喇嘛说。
“那么,你们是站在土司一边的西洋贵族啰?”野贡土司问。
“不,”杜朗迪神父回答道,“我们是站在天主一边的西洋僧侣。”杜朗迪神父第一次在峡谷里对一个土司说出了“天主”的名称。不过他带给土司的第一样东西不是《圣经》而是枪,这就预示了要在这里传播一种西方的宗教,战争是不可避免的。
“谁是天主?”野贡土司迷惘地问。
“啊,天主是我们信仰的至高无上的神灵。他创造了世界,主宰天地万物的一切。他派遣自己唯一的儿子耶稣从天上下来拯救我们有罪的灵魂,让我们死后免受地狱之罚、升往天堂。”沙利士神父说。
“而我们是受耶稣的派遣来拯救你们的。”杜朗迪神父补充道,“尊敬的土司,信仰天主吧,让我们虔诚地赞美他并服从他吧。你必将得救。”
“哈哈,又不打战,又没遭灾,我们有寺庙,喇嘛们控制着神灵世界的一切,我们的来世都在他们手里。”顿珠嘉措土司摇晃着脑袋不在乎地说,“谁稀罕你们的拯救。一个草场上的骑手,不需要人家去帮他牵马。”
“可是你们的灵魂是有罪的,需要在天主面前忏悔。”沙利士神父说。
杜朗迪神父接着说:“不信仰天主,是要受到永无尽头的惩罚的。”
顿珠嘉措土司眼睛向上翻了翻:“白人喇嘛,我们要供奉的神灵和要敬畏的魔鬼已经够多的了。老婆娶多了,男人倒是夜夜都快活,可是麻烦也多了。”
两位神父为土司的粗俗皱起了眉头。“可怜的人,天主之罚来临时,他必将像饥饿的婴儿一样,等待耶稣仁慈的拯救。”杜朗迪神父站起来时说。
没过多久,仿佛脆弱的峡谷被杜朗迪神父的咒语击中,一种不知名的魔鬼袭击了毫无防备的人们。被魔鬼俘获的人就像中了他的法术一样,每隔一天要么像身处峡谷底的六月天,浑身燥热难当,要么像置身于卡瓦格博雪山上的万年冰川上,冷得恨不能滚进火塘里。而到第二日,头天还在水深火热中煎熬的病人又什么事也没有了,放牧、下地干活,就像根本没有生过病一样。可是人们刚刚开始庆幸时,魔鬼却又来了。它令人恐怖的脚步声像准时升落的日月,人们甚至可以听到它让峡谷摇晃、沉沦、坍塌的狞笑。魔鬼控制了人们的冷暖,控制了人们出汗、喝水乃至力气。它让人们把身上所有的汗水都无缘无故地淌尽,而当你大口大口地喝水时,却依然感到口渴得不行,舌头和口腔仿佛随时都是干焦的,哪怕你把头扎进澜沧江里狂饮,无处不在的魔鬼仍然抽干你体内的每一丝水分。由于没有水的滋养,人们身上的力气像山上的泥石流一样一天天地在流失,最后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睛里的光芒也就暗淡下来。活着的人把死者送到天葬台去时需要排队等候,不是天葬师忙不过来,而是天上的神鹰来不及消化。
噶丹寺里精通藏医的高僧们组织了一场隆重的法会,他们为僧俗百姓配出的药方需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念经,才能将喇嘛们的法力加持到药中去。喇嘛们说是一种瘟疫从魔鬼的口袋里释放出来了,为了驱散峡谷上空飘忽不定的魔鬼,他们做法事迎请了班丹拉姆女神、白哈尔神、金刚具力神、大梵天神,以及作为地方保护神的卡瓦格博雪山神等。药需要念过经才有药力,就像饲料里要加盐,牛吃了才长力气一样,这个道理谁都明白。没有喇嘛们的法力,谁来关注并解脱人们的苦难呢?每当峡谷上空电闪雷鸣时,喇嘛们便向人们描述神和魔鬼的战争进行得如何激烈残酷。
“要不了多久,魔鬼将被驱逐,各路护法神灵将带给人们胜利的消息。”喇嘛们满怀信心地宣布说。
可是魔鬼依然横行,人们依然在死亡。这时杜朗迪神父和沙利士神父走出了寺庙,换上传教士黑色的僧衣,在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的几个村庄到处游走,人们已经没有力气来追问他们到这里来究竟想干什么。在野贡土司的许可下,他们在村庄里租了两间房子,一间作神父们的卧室,一间作为天主的祈祷房,里面挂上了耶稣的画像,还设立了供坛。开初聪明的白人喇嘛并不说自己是来传播另一种宗教,并要改变人们的信仰和名字。他们不提耶稣基督,只对藏族人说这间祈祷房是“圣徒药房”,圣徒是一个全新的神灵天主的羔羊,信奉他的人将得到天主的怜悯与宽恕,战胜峡谷的魔鬼,升往天国。神父们从“圣徒药房”拿出了一种白色的药丸,先送给野贡土司家的人吃,他们立即就好了,连牦牛干巴肉也可以大口大口地吃啦。这让野贡土司第一次对寺庙里喇嘛们的法力产生了怀疑,他拿一颗白色药丸问杜朗迪神父:
“你们就靠这个拯救我们?”
“不。”神父举起了手上的一个十字架,“我们靠这个,耶稣的圣十字架。”
野贡土司看了看那个十字架,不置可否地哼哼两声。“喇嘛的法铃也比你手上那玩意儿精致哩。”他说。
白人喇嘛没有因野贡土司的忘恩负义而气馁。他们埋头抢救所有他们能遇到的病人,不论他是贵族还是农奴或者孤儿。他们对峡谷里流行的瘟疫的解释与喇嘛们的不同,他们说这是一种疟疾,它是由于一种可怕的、人的肉眼不能看到的虫子钻到了人们的体内作的怪,这些虫子又是由峡谷中的某种黑色的蚊子传播的。白人喇嘛号召人们用松柏的丫枝来熏这种蚊子,那方式好像人们平时里的煨桑,不过不是敬奉给神灵,而是熏走黑色的蚊子。他们的慈悲心肠连噶丹寺的喇嘛们都深为感动,他们派出寺庙里年轻得力的喇嘛,会同白人喇嘛一起抢救峡谷里的生灵。那时白人喇嘛给人的印象是仁慈而宽厚的,两种教派的僧人相互都很谦逊,也很尊重,白人喇嘛还用他们的药救活了一些同样染病的佛教僧侣。穿红色僧衣黄皮肤的喇嘛为穿黑色僧衣白皮肤的喇嘛带路,为他们背行囊,峡谷的山道上时常闪现着他们红黑分明的身影。
比起只会给人服药丸的杜朗迪神父来,沙利士神父的医术更为高明。他甚至可以用一把小刀把病人坏死的一块肌肉割掉,然后像织氆氇一样用针和线将划开的肌肉密密地缝好,而患者一点痛感都没有。一个在一旁参观了沙利士神父外科手术的喇嘛当时就惊讶地说:
“这是魔鬼的法术。”
沙利士神父说:“这只不过是天主的仁慈罢了。”
每当他们救活了一个病人,他们才说是天主拯救了他们有罪的灵魂,而不是他们的法术。人们背着青稞和打好的酥油到白人喇嘛借住的小屋去感谢他们时,却受到彬彬有礼的谢绝,哪怕他们还饿着肚子。他们说,如果收了藏族人的一点东西,就违背了天主的旨意。天主派遣他们到这里,是来拯救大家有罪的灵魂的。有一次沙利士神父饿昏在抢救一个病人的简易手术台上,人们这才发现白人喇嘛已经断粮三天了,他们平常吃的和用的都由马帮从古驿道上运来,但是泥石流把驿道冲断了,白人喇嘛也就断了粮。人们在他们的锅里发现了还没有吃完的树根和野菜。
尽管白人喇嘛的行为令人感动,可是峡谷里的人并不知道自己的罪在哪里。他们服了白人喇嘛的药,身上的力气一天天地恢复,魔鬼的影子似乎被峡谷的风越吹越远了,白人喇嘛神奇的药丸拯救了奄奄一息的峡谷,一些藏族人冲着卡瓦格博雪山磕起了长头,他们虔诚地呼喊道:“拉索啰,神胜利了。”
但是白人喇嘛及时纠正说:“不,是耶稣基督胜利了。赶快在我主耶稣面前忏悔吧,不仅你们的生命将得救,你们的灵魂也必被拯救。”
忏悔,救赎,耶稣,天主,天国,基督,圣母玛利亚,洗礼,圣体,十字架,这些新鲜的另一种宗教的专有名词开始在一些藏族人口中流传。一种朦胧而遥远的爱在峡谷中涌动。多少年以来,人们对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灵只有跪拜,对喇嘛们也只有敬畏。因为他们掌握着神灵赋予的无上法力,他们控制人们今生的灵魂,也负责来世的超度。而那些白人喇嘛,带给人们的却是博大的爱。他们像兄长一样待人,无论长幼贵贱,一律平等相待。这让峡谷里的藏族人有些受宠若惊,觉得自己的灵魂原来也是很尊贵的,美好的天国敞开着大门正等着他们呢。
终于有了第一个付洗者。与白人喇嘛当初的愿望相反,他不是一名贵族,而是一名叫阿措的流浪儿。没有人知道他的父母是谁,也不知道他究竟从哪里来,更不知道他白天在哪里吃饭、天黑在哪里睡觉。大疟疾流行时,他昏倒在澜沧江边只剩最后一口气了。是沙利士神父将他背回来,人们看见神父用口对着他肮脏的口吹气,把他体内的元气吹活了,阿措的眼珠才开始慢慢地转动。喇嘛们给人治病时也常使用吹仙气的招数,但他们只给病人的药吹气,说治病的法力已经加持进去了。不管怎么说,白人喇嘛给人治病的感觉既有很神奇的一面,也有非常人情味的一面。像春天里的第一场春雨,来得静悄悄的,虽然不是很大,万物却非常受用。阿措被他们口中的气吹活后,就成了白人喇嘛的第一个养子。在一个阳光灿烂的礼拜日,神父们把对他们有好感的藏族人都召集拢来,让他们见证峡谷里第一个信奉天主的信徒的光荣。杜朗迪神父那天穿了一身白色的祭衣,沙利士神父在一旁做助手,人们看见流浪儿阿措乱草一般的头发理清爽了,脸上再没有污垢和鼻涕,身上也有比较体面的衣服。杜朗迪神父手捧《圣经》朗声说:
“我主耶稣在升天前教导他的信徒们说:‘天上地下的一切权柄都交给了我,所以你们要去使万民成为门徒,你们要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给他们授洗。’孩子,来吧,光荣的时刻到了。”
阿措被沙利士神父推到杜朗迪神父面前,在他的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这么多人为他而忙活,也从来没有这么多目光关注他。他有些哆嗦,沙利士神父轻声说:“孩子,别怕,你即将领受到的是圣宠,而不是苦难。”
人们看见杜朗迪神父把一注清水滴到阿措的额头上。“我洗你,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杜朗迪神父唱道,“亚当,这是你新的名字。从此以后,你不但洁净了,你还成了天主的仆人,天主将赦免你的一切罪,让你走向天国之路。”
一个连一只狗都不如的流浪儿,竟然找到了自己的家,并有了自己的名字,他的眼睛没有变蓝,身上也没有长出像白人喇嘛一样的毛,这让峡谷里的藏族人大为惊讶。自那时起亚当就成了一个很体面的孩子,他的话像百灵鸟一样多,见人就说:
“看,这就是基督的爱。”
不过令神父们感到沮丧的是,野贡土司顿珠嘉措始终不愿意皈依到天主的圣宠之下。这个峡谷里最体面的绅士对神父们的说教哼哼哈哈,不置可否。他有三个老婆,十多个奴隶,这让他从骨子里反感神父们宣讲的宗教。杜朗迪神父说婚配是天主教徒的七大圣事之一,天主规定了男人只能有一个妻子,多娶妻子是渎神的,不洁的,是一种罪孽。可是历代野贡土司都有几个妻子,那是野贡家的传统。顿珠嘉措土司对神父们虚与委蛇只不过是对他们的西式快枪感兴趣。一天在他家的火塘边,他实在招架不住神父们的劝说,就对杜朗迪神父说:“如果你们能在让迥活佛前证明多娶老婆是一种罪恶,我就信奉你们的宗教。”
杜朗迪神父说:“我们能证明。我们还要在活佛面前证明,你们的宗教是一种谬误。”
顿珠嘉措土司笑了:“那就像证明水里的月亮不是月亮一样难。”
两个神父其实早就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他们差人给寺庙送去了一封战书,要求在峡谷里的土司和百姓的面前,和五世让迥活佛展开一场谁的宗教是世界上最好的宗教的大辩论。杜朗迪神父甚至在战书中傲慢地写道:“我们将彻底击败你们,用圣主的光辉驱散笼罩在西藏上空几千年的黑暗。”
4.大辩论
神父们的战书在噶丹寺掀起轩然大波,喇嘛们不但感到自己受到了挑战,而且还感到被愚弄了。这两个当初的求学者,谦逊的商人,原来是钻到佛像底座下阴险的毒蛇。在寺庙的最高宗教机构“拉昔会议”上,噶丹寺的所有活佛、掌教堪布、掌坛师(也被称为“铁棒喇嘛”)、领经师、拉萨任命的拥有格西学位的高僧等,都对白人喇嘛究竟要在这里干什么一筹莫展。高僧们先讨论了他们所不熟知的天主、耶稣、基督等促使这些莫名其妙的人到峡谷里传播一种同样莫名其妙的信仰的因果关系。天主是谁,住在哪里?他是和释迦牟尼一样的佛陀吗?但是他怎么连一幅肖像都没有呢?我们藏传佛教的任何神灵和佛祖可都是有名有尊位的。我们凭此知道怎样顶礼他们。耶稣又是谁,是和宗喀巴大师一样的圣者吗?从他们所带来的耶稣画像看,他瘦骨嶙峋、衣不蔽体,像一个苦修的普通僧侣,看上去一点也不尊贵威严。只不过西洋人把他画得非常逼真罢了。应该承认,白人喇嘛的画技是我们那些画唐卡画的喇嘛们所不及的,他们一定有什么魔法,他们画画的颜料也跟我们的不同,连水也不能将之冲洗干净。总之他们有很多我们所不知道的东西,从画画的颜料到白色的神奇药丸。但我们有自己的宗教,也有自己的佛陀,可为什么他们非要到这里来传播一种跟我们毫不相干的宗教呢?这里面是不是有魔鬼的阴谋?是不是佛法的仇敌派他们来的呢?
五世让迥活佛从六岁被确认为四世让迥活佛的转世灵童时起,他的师傅、导师从来就没有告诉过他,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宗教与他所信仰的藏传佛教在救世度人上大体相似,但其仪轨、教宗、教义却有着本质的不同。尽管白人喇嘛的苦行律己赢得了人们的普遍好感,连高僧们也承认,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慈悲坚韧、如此苦修行善、普度众生的僧侣。因此在这次“拉昔会议”上,五世让迥活佛一直没有发言,不过他感觉到其他高僧们也是站在澜沧江的此岸,讨论彼岸的问题。因此在穷结仲永堪布邀请他谈谈看法时,让迥活佛说:
“我不了解白人喇嘛是什么人。我目前还不能对他们下什么肯定的结论,但我可以否定他们身上的一些东西。他们不是魔鬼,尽管他们有着跟我们不一样的皮肤、眼睛、头发,但他们身体的这些器官仍然是一个人的器官。至于他们的思想是不是魔鬼的思想,我现在还不知道。他们不是商人,因为他们从不做任何生意。他们不是官吏,虽然汉人官吏和他们关系很密切,但他们与汉人不同,从不对这个地方发号施令。他们不是无赖,因为他们对所有的人都奉献他的慈悲之心,所有的人也都把他们当朋友看待,甚至连我们这些和他们持不同信仰的人。他们也不是医生,尽管他们神奇的药丸和刀子证明他们的医术有区别于藏医藏药的独到之处。他们自己出钱,离开自己的亲友,从比印度更远的地方来到我们这里行善,像我们对待众生一样为百姓服务,而且还不期待得到任何报酬。我认为,这种鼓励自己的教徒不怕路途遥远、甘冒生命风险去愉快而无私地帮助其他国家的人们,大约不是一个坏的宗教。但是他们的宗教肯定没有我们的宗教好,他们的神祇太少,宗教经典不多,竟然只有一本书;他们能控制的魔鬼也没有我们的多,他们甚至没有自己的护法神。仅从此点看,白人喇嘛的宗教不会长久的。一百年、五百年、一千年后,你们来看看,这块土地历经无数次劫难以后,能永远传承下去的,究竟是哪种宗教。”
穷结仲永堪布说:“我在一个上午曾经看见白人喇嘛手里拿着一个镜子,对着路边的岩石左看右看,就像在上面找金子一样。我推测,白人喇嘛来到我们这里,或许是来找黄金的。我想他们也像那些汉人一样,只对黄金感兴趣。”
让迥活佛有些忧心忡忡地说:“要是来找黄金的,那他们就找错地方了,隔一条山岭下的金沙江里才产黄金,澜沧江里却只产盐。但如果他们真是来传播一种宗教的,峡谷里麻烦事就多啦。藏传佛教的红、黄、白、花、苯五种教派,这里就有四种,还有一种纳西人的东巴教。俗话说部落太多上师苦,管家太多仆人苦。这教派太多,百姓还不是苦啊。我看他们除了藏族人的皮肤和酥油茶不能改变外,峡谷里的一切他们都想推倒重来。要是他们能像摘树上的核桃一样将太阳摘下来,连光明和热量也要被白人喇嘛重新分配。”
“那我们把他们赶出去。”一个年轻一点的喇嘛说。
“人家在峡谷里尽行善事,一点罪孽也没有做过,你凭什么赶人家走呢?如果你的慈悲没有人家的大,你就得尊重人家的德行。”让迥活佛训斥道。
“他们魔鬼的面目还没有完全表现出来罢了。”那个喇嘛不服气地说。
“放肆!”让迥活佛喝道,“他们不是要求辩论么?辩论是我们宗教的特长,哪一个格西大喇嘛不是在拉萨的高僧面前辩论出来的呢?依靠语言和智慧战胜他们,正体现了我们宗教的宽容和慈悲。躲在暗处的对手现在终于站到了台前,对峡谷的僧众来说不啻为一件好事。就像有人类就有魔鬼一样,宗教总有自己的对手。告诉他们,我等待他们前来接受教诲。他们只学了点藏传佛教的显宗常识,密宗大法我还没有来得及传授给他们哩。性急的学生总学不到真正的知识。”
三天以后,在盐田县的县衙门前,藏传佛教的高僧大德和天主教的神父展开了两种宗教的对话。知县刘若愚和顿珠嘉措土司见证了这场彬彬有礼、用语言和智慧交锋的宗教大辩论。比起后来在峡谷里两种宗教你死我活、充满着血与火的争斗,不同教派的僧侣们此刻就像宗教讲坛上的学究。在他们耐着性子讨论一个宗教问题时,峡谷里的杜鹃花有的是花开花落的时间。当满山残红飘零、雨季即将来临时,他们还没有弄清对方宗教中的一些起码问题。不是双方缺乏智慧,而是他们都是自己宗教坚定的卫道士。
他们首先讨论了世界的起源。依照神父们的论说,天主创造一切是信仰天主万能的最根本问题。而让迥活佛则驳斥说,宇宙间根本没有造物主,更没有什么天主,诸法因缘而起,一切事物或一切现象的生起,都是相对的互存关系和条件。杜鹃花为什么漫山遍野地开放,那是因为有大地。大地催生万物,万物让大地光彩重生。你们的天主离澜沧江峡谷九万万里远,他怎么能知道峡谷里杜鹃花开放的季节?如果佛陀的慈悲感天动地,峡谷里的杜鹃花便会全部开成白色的。这样的事情几百年就有一次。你们的天主怎么会知道这其中的因缘关系呢?
“恰恰相反,这正证明了天主无所不在的力量。”杜朗迪神父舔舔干燥的嘴唇,沙哑着嗓子说,“愚痴的人啊,我主耶和华在创造世界的第六日就说过:‘我要使地上到处生长鲜花瓜果,结满籽实,赐予你们为食;我要把青草绿树全赐予飞禽走兽,游鱼爬虫,以及一切生物为食。’因此,即便峡谷里的杜鹃花为你们的佛陀全部开成白色,它也是天主的杜鹃。”
“神父说得对,”知县刘若愚打着哈欠说,“那确实是天主的杜鹃。”
他像一个不称职的裁判,对竞赛双方的规则与评判标准一窍不通,但是他只掌握一条从朝廷一品大员到八品官员都通行的准则,那就是不能得罪洋大人。他到这个最偏远的地方来做官,并不是赶鸭子上架,而是偌大的中国只有这一个位置留给他。
让迥活佛身后的喇嘛们眼睛都快要气得掉出来了。白人喇嘛的诡辩术没有一点明断和智慧,只有像公牦牛发情时的野蛮。他们用天主的罩子笼罩一切,无论你说什么,他们便将这罩子往上一罩,说这是属于天主的。
让迥活佛微闭着双眼,不急不躁地问:“请问,你们的天主是慈悲的吗?”
“啊,天主的仁慈遍及世上万物。”杜朗迪神父说。
让迥活佛说:“我们先不论仁慈。世上之人,有因造孽而失明、聋哑、瘫跛者,有因贫寒而饥饿、病痛、困顿者,有因战争而丧夫失子、因瘟疫而家破人亡者。那么,这一切无量之痛苦是谁造成的呢?如果天主创造了一切,那么你们的天主就没有大慈悲心。他给一些人带来痛苦,给一些人带去幸福,你所说的天主的公正何在?其实在我们的宗教看来,一切痛苦都源于造孽,一切幸福均来自积德。今生之苦和前世有关,今生积德则为了来世。生命是一条链,不是谁赐予的,而是生生世世,相互关联。”
“你错了,尊敬的喇嘛。”沙利士神父插进来说,“人们的痛苦不是因为他们的前世造孽所致,而是因为他们有罪,没有在天主面前忏悔。人死后没有来世,只有地狱和天堂,在主的面前忏悔认罪的人,直接升往天国。而你们的宗教,虚构了一个谁也没见过的来世,可是有谁能说出自己的前世是什么呢?尊敬的知县先生,在你来这里做官之前,你干什么?”
“我念书,后来中了举人。”刘若愚说。
“然后呢?”沙利士神父又问。
“后来,后来我家出了些银子,为我捐了这个知县。”
“这就是了。”沙利士神父击掌道,“如果你不念书,你当不了举人;如果你家不出银子,你做不了官。你现在的官位可以用你前世的钱来买吗?”
“神父说得对,官品只和现世的银子有关,前世的银子买不来现世的官。因为谁都知道,前世的钱是冥钞。”刘若愚站了起来宣布道,“时辰到啦,第一回合,西洋僧人胜,喇嘛败。第二回合之辩论,明日再说吧。”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抵挡不住的烟瘾一览无余。
在刘若愚不着边际的评判下,辩论越来越缺乏公允。有一天当辩论的双方来到县衙门前时,喇嘛们发现给让迥活佛坐的凳子变矮了,而对面白人喇嘛的凳子却加高了,白人喇嘛高高在上,傲慢地俯视着峡谷里人人尊敬的活佛。让迥活佛坐下时就像聆听老师讲课的学生。穷结仲永堪布气愤地说:
“活佛,不辩了。他们欺人太甚。”
“那么你们就认输吧。”杜朗迪神父得意地说。
“坐在高处的人,并不意味着他的思想就高远。”让迥活佛一字一句地说,“雪山顶上只能长出矮小的荆棘,山腰的大树却从不和荆棘比高矮。”
“天主从来都是站在高处怜悯你们。你们的宗教是那样的荒谬,所以只配坐在矮处,接受我们的教诲。”杜朗迪神父摇晃着脑袋说。
对面的喇嘛们喘出的粗气已经像澜沧江的轰鸣了,让迥活佛挥手压住了他们的怒气,他缓缓说:“如果你们非要认为一张凳子就能代表你们宗教的优越,我可以不要它。”
人们看见活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目微闭,仿佛睡意袭来,他马上就要进入美妙的梦乡。多年以后,峡谷里年长的老人还会回忆起这惊世骇俗的一幕。伟大的五世让迥活佛凭借自己深厚的法力,从凳子上腾空而起,悬在半空中和白人喇嘛展开捍卫自己宗教的大论战。当时所有在场的藏族人全都冲让迥活佛跪下了,白人喇嘛骇得目瞪口呆,他们往自己的凳子下垫石头,试图抵消自己出身低贱的自卑感,但让迥活佛始终高出他们一头。直到今天,五世让迥活佛说的话还让峡谷的众生没齿难忘,让迥活佛说:
“辩论让我们彼此了解对方。我们是在不认知你们宗教的情况下和你们辩论,而你们并不了解历史悠久的藏传佛教对西藏这片土地的意义。我认为我们或许应该尊重你们的宗教,你们也要尊重我们的宗教。我们都是替神说话的僧侣,尽管我们各自供奉的神是多么地不一样,可我们对众生怀有同样的悲悯。”
杜朗迪神父将此视为佛教徒认输的表示,他固执地说:“谈论真理和谴责谬误是我们的责任。而你们的宗教恰恰充满了谬误。就像你现在靠巫术悬在半空中不下来一样。”
让迥活佛大度地说:“这不是巫术,这是你还没有学到的东西。不是我不愿意教给你,而是你们太性急了。请记住,在众生面前,我们不侮辱你们的宗教,你们也不应侮辱我们的宗教。这是你们能够在峡谷里传播自己宗教的前提。”
“而我认为,这个前提是用一个真正基督徒的矛,戳穿你们的谎言。”杜朗迪神父傲慢地说。
那边的喇嘛们气得嗷嗷乱叫,但是让迥活佛依然不温不火地说:“你会发现,你的矛将被折断。”
5.世仇家族
神父们和寺庙的喇嘛为了赢得人们灵魂的控制权而唇枪舌剑时,世俗的肉体凡胎却在为家族的世仇而大打出手。那时,野贡家族对寺庙与教堂的竞争态度暧昧。当两种宗教的僧侣们辩论得天昏地暗时,顿珠嘉措土司把自己当成一个看客,好话坏话对谁都不说。长期以来,土司家族与寺庙的关系并不融洽。土司允许寺庙在这片峡谷控制神灵,但并不十分乐意他们掌管世俗的权力,在土地、财富、人力以及与汉官的关系上,土司与寺庙的僧侣阶层多年以来一直在进行着钩心斗角的较量。不是他不需要神灵的护佑,而是他认为在现今这个时代,神灵的法力已不足已和一支西洋快枪抗衡。因此当来自卡瓦格博雪山背后的巨人部落掠走了野贡土司家的一群牛羊并打败了土司的家丁队伍时,野贡·顿珠嘉措首先想到的是尽快从白人喇嘛那里得到更多的枪,而不是祈求西藏的各路神灵。
在那场发生在雪山下充满血腥的杀戮中,巨人部落的一个头人泽仁达娃带领一百多号康巴汉子突然打着响亮的口哨从森林中冲出来,袭击了由顿珠嘉措的弟弟野贡·江春农布率领的土司武装。那些雪山部落的康巴人虽然武器简陋,但个个身高体壮,力大无比,骑术高超。他们的头人泽仁达娃简直就是一个神灵世界大黑护法神的化身,他的身高两米以上,膀阔腰圆,像一头雄壮的公牦牛。有一次他带人下山抢掠,被土司的强大火力赶走。心有不甘的泽仁达娃在逃跑的路上碰见土司家的两个女佃户,他巨手一揽,就将那倒霉的母女俩掠到了马上。泽仁达娃还在马背上就将女儿奸了,然后再奸女儿的母亲,这个过程中马只跑了十里地,而且后面还有追兵和呼啸的枪子儿。
那天当他们冲到江春农布的人马跟前时,许多家丁来不及点燃火绳枪就人头落地了。江春农布身边的几个枪法最好的护兵倚在一棵横陈在草地上的大树后,用白人喇嘛送的九子快枪撂倒了十多个骑快马像风一样冲杀过来的骑手,但是他们的头人泽仁达娃胯下的马比风还要快,枪手们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抢杀过来的究竟是一阵风还是一个夺人魂魄的杀手,泽仁达娃便横刀立马跃过了他们的头,在他雪亮的马刀还没有劈下来时,枪手们的魂魄便惊叫一声,纷纷从他们的天灵盖处出逃了。泽仁达娃的战刀没有沾染上一点血,便夺走了四条人命。江春农布刚把手中的枪抬平,就被身高臂长的泽仁达娃一刀砍成两截。
成群的康巴骑手蜂拥而上,他们打马围着孤独的江春农布兜圈子,康巴人快乐的呼啸和战马兴奋的嘶鸣回荡在雪山峡谷间。在追赶的猎物走投无路、猎手伸手便可将它收入囊中时,一个男人的快感就没有不达到巅峰的任何理由。这样的快感在生命中并不多见,有的人一生中也就那么一两次,甚至一次也不会有。而男人一旦捕捉到这种感受,他们会像与漂亮的女人做爱时那样,将自己处于快乐巅峰上的时间拉得越长越好。
嗜血的口哨声终于稀落下来时,野贡·江春农布已被林立的马刀所包围,他胯下那匹没有经历过多少战火的峡谷地区的矮种马,在马刀的一片寒光中双腿已经吃不住劲,竟一屁股坐了下去。这让江春农布感到野贡家族的脸都让这不争气的马丢尽了,他不得不跳下马来,面对架在脖子上、抵在前胸和后背上的马刀,尽量挺直了腰,用他的热血赢回野贡土司家族的最后一点骄傲。人在穷途末路的时候,唯一能支配的,就只有这一口傲气了。
接着便是野贡·江春农布和土司家族的世代仇人用生命和马刀进行的一场对话。
“十四年前,我父亲死在你们野贡土司家的人刀下。”
“不错,那把刀现在还在我们野贡家。”
“现在轮到这把刀成为一件纪念品了。”
“你要知道,野贡土司家现在有洋人的快枪了。”
“哈哈,洋人的快枪再快,可我一点也不着急。我是泽仁达娃(注:“泽仁达娃”一名的汉语意思为“长寿的月亮”。)呢。”
“生命很短暂,快乐却有限。你想要得到的东西,可要抓紧时间下手。”
“你说得不错,在我的马刀挥起和落下之间,快乐和死亡就完成了。有什么话捎回家吗?”
“临终不说多余的话,是上等的好男儿;飞行不多拍翅膀,是有翅力的好鸟儿。下手吧。我第二次说这话了,我希望不会说第三次。”
草地上只见一道寒光飞过,江春农布的头便滚落在泽仁达娃的马蹄下。泽仁达娃手下的人想去拾起这颗倔强的头颅,用一个胜利者的方式羞辱它,但是它却逃了。它顺着草地的坡度向峡谷里滚去,跃过了草地边上的一条水沟,又绕过了一座玛尼堆,那上面有苍白陈旧的经幡飘扬,雪山上的风吹动着经幡哗啦啦作响,在天空中散发着藏族人祈愿吉祥的吟诵。就像藏族人见了玛尼堆都要绕上一圈一样,江春农布的头颅还有时间围着这无名的玛尼堆转了一圈,还用嘴叼了一块石头,轻轻放在玛尼堆上,那是它对神灵世界最后的敬畏。然后它穿越了一片树林,那树林背后有一座天葬台,几只兀鹫还盘旋在天空,等候人们将一地的尸体砸碎。江春农布的头颅仍然没有停留,它翻滚着跳过天葬台,继续向峡谷方向奔去。这时它遇到了一道横亘的山坡,挡住了它的归路。而泽仁达娃追赶而来的马蹄声已经很近很近了,急迫的蹄声似乎要把大地敲碎。头颅踌躇片刻,毅然用它的牙齿咬住山坡上的草根,再用两只巨大而坚韧的耳朵做支撑,一蹭一蹭地往上爬。泽仁达娃的手下已经追到了山坡下,他们被所看到的景象惊呆了,有人用火绳枪向头颅射击,但是头颅攀援的速度超过了子弹飞行的速度,枪手们怎么也打不准它,眼睁睁地看着头颅翻过了它归家之路的最后一道障碍。
在峡谷里,野贡土司的管家旺珠听见狗的狂叫,便一阵急跑打开土司大宅的大门,随着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江春农布的头颅一脸悲怆地正冲着他,嘴角上还紧咬着几棵草根呢。
管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失声痛哭:“佛祖呀,土司们的仇杀又开始了。”
大约在两百年前,野贡·顿珠嘉措的高祖父——第五世野贡土司迎娶了卡瓦格博雪山背后的巨人部落头人查拉的女儿,但是据说这个长得身高体壮的女人却不会生育。依照土司们的规矩,这种条件下他有权再娶一个女人为妻。那时峡谷地区风行一种名为“帕措”的父系氏族社会形态,在藏语里“帕”指父系、父亲,“措”指血缘,“帕措”一词连起来的意思就是“以父系血缘关系为主要血统而形成的家族”。一夫多妻制在“帕措”制中是非常普遍的。但问题出在那个来自雪山上的女人在五世野贡土司的新妻子讨回家后不到一年,就跑回了娘家,因为她的一只眼睛被暴怒的五世野贡土司打瞎了。雪山背后的地域向来被人们称为“热克”地区,“热克”在康巴藏语里有勇士之意,还有一个意思是出战必胜。人们常说,热克地区的康巴汉子刀出了鞘的话,就一定要沾血的。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巨人部落的查拉头人带人闯到了野贡土司家,双方没谈上三句话,查拉头人的刀就跳出了鞘,因为五世野贡土司的话深深地刺伤了查拉头人的自尊。他说:“再贫瘠的土地,只要你深耕细作,就会有收获;而你女儿的肚子简直就是岩石一块,再优良的种子播下去也长不出粮食。”就在土司碉楼前的院子里,五世野贡土司被查拉头人一刀刺穿了喉咙。仇杀的祸根就此种下。
十三年以后,六世野贡土司率人攻陷查拉头人的部落,将查拉头人拖在马后面活活拖死了,还放火烧了村子。
过了五十年,查拉头人年仅十二岁的重孙用一支毒箭射穿了六世野贡土司大少爷的胸膛。
再过四十年,在澜沧江上游白狼部落的德若土司家族和藏政府的一个宗本以及噶丹寺的活佛调解下,两个世代为仇的家族坐在一起谈判,那时野贡土司家族已经传到第七代,而那个当年射毒箭的少年也长成了一个剽悍的康巴汉子。双方谈妥了赔偿条件,由巨人部落赔偿野贡土司银子五百两,作为土司家大少爷的“命价”,从今以后两个家族不再仇杀。然后双方喝了牛血酒,结为盟帮。酒喝到高兴处时,查拉头人的重孙说:“如果不是我当初的那一箭,你今天当不了土司。”七世野贡土司说:“是啊,我其实一直都想找机会感谢你。”说完七世野贡土司抽出腰间的康巴藏刀,将桌上的一个印度香梨劈为两半,一半给查拉头人的重孙,一半留给自己。巨人部落的后代毕竟嫩了点,将野贡土司献上的那半以示和解的香梨吃了。但是哪知道野贡土司康巴藏刀的刀刃上一边涂了毒一边却抹的是蜂蜜,他回到自己的部落后,毒药才开始发作,在他快死时,阎王告诉了他死因。于是两个家族间的仇杀竞赛再度开始。
七世野贡土司六十岁时,在生日寿宴上多喝了几杯,土司家的人也被庆典的欢乐弄得疏于防范。第二天人们发现老土司被勒死在自己的床上,而一个仆人却神秘地失踪了。几年以后人们发现他在巨人部落做一个放牧的自由民,但是他的自由没有享受多久,就被人将他的头砍下送到了峡谷中的土司家请功来了。
到第八世野贡土司顿珠嘉措时,他发动了三次针对巨人部落的战争,其中一次成功地偷袭了泽仁达娃父亲的帐篷,土司的家丁将帐篷的绳索砍断,帐篷塌下来把里面的人全裹住了,外面的杀手们刀、枪、矛一齐朝乱成一团的帐篷往死里扎,直到把那顶黑色的牦牛毛帐篷扎成了红色的筛子。但是一个才四岁的小孩却被一个忠勇的仆人巧妙地压在尸体堆下,这个小孩就是泽仁达娃。
对于土司或头人家族来说,只要有世仇,仇杀就像一场接力赛,一代又一代地传接下去。父仇报不了子报,子报不了孙报,是这个世界上的一笔冤孽,它终归得有个了结。每一笔孽债算清,都是一段血腥而精彩的传奇在雪山峡谷间上演。仇恨是一颗种子,总有一天它会发芽,除非你把仇人一家斩尽杀绝。但要做到这一点是何其艰难。
6.建在牛皮上的教堂
澜沧江的水又一次由肥变瘦、由浑黄变清澈、由暴烈变温柔的季节,传教士们认为自己在峡谷地区已经站稳了脚跟,开始着手建立西藏第一座教堂的计划。杜朗迪神父在写给打箭炉教区莫维尔主教的信中说,依托天主的圣意,我们已经顺利地在西藏的土地上播下了信仰耶稣基督的种子。为了这一天的到来,我们传教会五年来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这里的人们并不像外界传说的那样蒙昧愚钝,尽管他们还生活在仿佛中世纪的欧洲,但是他们善良温和,信仰坚定。男人是天生的修道士,女人是虔诚的羔羊。在这片苦寒荒芜的土地上,没有信仰的生活是无法想象的。虽然这里并不是神父们的乐园,但也不是信仰者们的荒漠。尊敬的主教大人,我和勤奋刻苦的沙利士神父在这里工作三年多了,现在已为十六个虔诚的信徒付了洗,使他们皈依到天主的圣宠之下。这个成绩虽然很小,但这不是这块土地的过错,而是这里还未经耕耘。现在我们看到了天主的光辉第一次照耀到了这片仿佛洪水滔天时代的峡谷。我听到天使在云端喊:“伸出你的镰刀来,因为收割的时候已经到了,地上的庄稼已经熟透了。”
峡谷里的青稞刚刚收获,大片裸露的土地呈现在为教堂寻找立足之地的神父们面前。峡谷里的地是最珍贵的,能放平一只桶的地方,都是世代藏族人耕种的土地。杜朗迪神父看中了位于驿道边一块属于噶丹寺的平地,它离水源很近,而且很方便,旁边有一条从雪山上淌下来的溪流,佃户们只需挖开水沟就可以浇地了。噶丹寺每年从这片土地上要收五百石青稞,多年以前噶丹寺的绛边益西活佛就说过,这片地是神灵的粮仓,连冰雹都不敢下到这块土地上。神父们为如何拿下这块地作好了充分的准备,他们请来寺庙的大总管贡嘎喇嘛、知县刘若愚和他的士兵、野贡土司的管家旺珠,就在地边和贡嘎喇嘛商量买地的价钱。
“这是神灵的土地,出多大的价钱我们也不会卖的。”贡嘎喇嘛坚决地说。
贡噶喇嘛既是寺庙的大总管,也是负责僧众纪律的“铁棒喇嘛”。在寺里是一个仅次于堪布和活佛的职务,由于峡谷地区土匪常来打劫,有时还会冲到寺庙的佛像前公然掠夺抢杀,因此这一带的各个寺庙都养有武装僧团,由寺庙里那些年轻气盛、念经又长进不大的年轻喇嘛们组成,交由贡嘎喇嘛管理。他身材高大,面相威猛,可以轻易地将一头牦牛扳倒。因此贡噶喇嘛在噶丹寺、在峡谷地区虽然算不上高僧大德,但当他发话时,澜沧江的水也得打一个哆嗦。
杜朗迪神父说:“天主在创造世界时,就创造了峡谷里最大的一块平地,他本来就属于天主,只是暂时托付给藏族人代管罢了。不过出于对寺庙的尊重,我们愿意出钱将这块土地为天主赎回来。”
“这是很公平的交易,神父们是知书识礼的人,没有人比他们心地更善良了。”
知县刘若愚站在两个士兵的前面说。如果没有带枪的士兵,他不敢在藏族人面前大声地说话;如果没有白人喇嘛,他不会给藏族人找来这么多的麻烦。噶丹寺的喇嘛们觉得这个大清皇帝派来的知县越来越令人讨厌了。佛教的信徒们向喇嘛们报告说,刘知县私下里见了两个白人喇嘛都是喊杜爷和沙爷。而他对寺庙的活佛却从来是斜着眼睛看的。他带着两个老婆到藏区来做官,又娶了一个康巴女人做第三房。据说他天天都要吃药才上床,而到早晨起来时连上马去衙门的力气都没有。高僧们认为峡谷里纯净了几百年的空气将会因为这个汉人官吏的放纵而受到污染。
杜朗迪神父让人抬来一筐银锭,然后说:“你们看,这是我们向你们买地的银子,其实,我们只要很小很小一块地就够了。”
“就这一点银子,你们能买多大一块地呢?”贡噶喇嘛轻蔑地问。
“不多,有一块牛皮大的地方给耶稣立足就行了。”杜朗迪神父说。
“就一块牛皮大的地方?”贡噶喇嘛向杜朗迪神父逼问道。
“耶稣基督需要的是信念,而不是地方的大小。哪怕在一个针眼大的地方,喏,仅仅是一个针眼,天主也存在。我们只追求天主的永恒,而绝不强求其他。”
“你可敢与我们立下契约?”
“当然。我们都是将契约担在肩膀上的僧侣,我们与天主有契约,而你们与你们的神灵有约。来吧,请公正的知县先生为我们作证吧。”
那时贡噶喇嘛低估了杜朗迪神父的聪明,他甚至没有想到和寺庙的堪布、活佛们商量,就提笔在白人喇嘛早已准备好的契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双方还按了手印。一般来讲,寺庙对外的经济事务都由贡噶喇嘛一手操持,无论是放高利贷、赶马做生意,还是买地卖地,贡噶喇嘛签下的契约,从来没有让寺庙亏过本。
为了显示自己办事公正,刘知县真的让人找来了一张新鲜的牛皮,噶丹寺的喇嘛们将牛皮摊开,说:“拿去,这就是你们的耶稣站的地方。”
可是杜朗迪神父又有新的说法,他说耶稣基督怎么能站在这张还带有血污的、肮脏的牛皮上传播自己的教义呢?他提出牛皮必须经过三天的水浸泡洗后,才能作为耶稣基督的立足之地。喇嘛们商量后认为,白人喇嘛还是目光短浅,一张牛皮即便泡上三天,也撑不到哪里去。要想在这样大小的地方盖教堂,除非他们拥有魔鬼的法力。而雪域高原的魔鬼们是不会轻易为白人喇嘛所控制的。三天的时间,贡噶喇嘛准备在寺庙里做一场法事,诅咒白人喇嘛要盖的教堂。
但是白人喇嘛的法术超出人们的想象。三天以后,峡谷里所有的头面人物都目睹了白人喇嘛的戏法。杜朗迪神父拿出了一把锃亮的剪刀(人们还记得沙利士神父在给藏族人做手术时,曾用过这把小巧精致的剪刀),把那张泡胀发软的牛皮一圈又一圈地剪下,牛皮变成了细细的、长长的牛皮绳。在峡谷里最聪明的脑袋瓜、学问最深的活佛也不明白白人喇嘛究竟要干什么的时候,杜朗迪神父让知县的士兵将牛皮绳拉直、拉长。士兵们拉着牛皮绳每走五十步,就留下一个人像木桩一样永远地戳在那里,然后其余的人继续牵着牛皮绳往前走。他们走过了大片大片的青稞地,走过了雪山下的溪流,走过了绿荫匝地的核桃树林,走过了驿道,走过了驿道边的三座玛尼堆,甚至还走过了一小片草场,直到人们都快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了,最后一个士兵才牵着牛皮绳走回来,这时他手中的绳子还有好长一截哩。
“好了,这就是一张牛皮大的地方,基督之光将从这里照耀着你们的峡谷。”杜朗迪神父轻松地说。
所有的人就像中了魔鬼的法术一样说不出话来了。贡噶喇嘛的脸一下被魔鬼拧歪了,许久没有恢复原状,直到他挑起了与白人喇嘛的战争。“你们,你们是一群魔鬼!我要把你们的天主剁碎了喂澜沧江的鱼。”
然后他抽出了腰间的康巴藏刀,向杜朗迪神父扑去。但是知县的士兵用枪口抵住了他的胸膛。
“买卖成交。根据大清国咸丰皇帝和大法国大皇帝签署之《天津条约》,大法国天主教传教会之传教士在中国享有保教权。外国神父在中国无论何处何地,均可买地租屋,建盖教堂。我等均应悉听尊便,不可为难,以示和约精神。故从今以后,此地属于大法国巴黎外方传教会,各级官吏、僧俗人等,均应给予其我大清国之礼仪和慷慨。”刘知县在士兵们的枪口后宣布说。
这时一阵怪异的风从人们的头上掠过,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半空中传来:
“火最早是从木头中取出来的,但是毁灭森林的就是火。”
人们循声望去,只见苯教法师敦根桑布正骑着一面鼓从峡谷上空飞过。村里的几个六十岁以上的老民还记得,他们还是在孩童时见过他的面,那时他就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巫师了,而今天飘浮在半空中的他看上去却不到三十岁。不过由于他和魔鬼们是朋友,所以他是一个出入于冥界与生界、法力超强的巫师。据说敦根桑布才十三岁时,便被一群魔鬼掠去,魔鬼们带他跑遍了整个雪域高原,待他重新回到澜沧江大峡谷时,他已经知道了许多魔鬼的名字和他们的居住地,更为重要的是他掌握了人类无法认知的各种降伏魔鬼的法术。比如他袍子里的一张小网可以捕获作祟的魔怪,他还能用一支羽毛截断生铁。为生者祭神,为死者降伏魔怪,是他多年以来在峡谷里赢得人们尊重的主要原因。但是在两百年前和黄教进行的一场宗教竞赛中,他输给了噶丹寺的高僧。当时苯、黄两个教派的喇嘛在为去世的五世野贡土司做灵魂超度、降伏魔怪的仪轨,敦根桑布刚刚打坐入定,他的鼻尖上便飞上来一只蜜蜂,无论他如何调集全身的法力也不能赶走它,在他一分神的瞬间,敦根桑布请神时所有的观想修持土崩瓦解,这使他顿失各路神灵的保护,自己也变成魔鬼了。后来他费了好大的劲,在雪山上的一个土洞里苦修十多年,才重新恢复了苯教巫师的身份。不过这次法术的失败,使野贡土司家族从此禁止苯教在峡谷地区传播,僧俗百姓也不许修持苯教的巫术,只有在峡谷地区遭遇大灾难时,才允许他回来协助格鲁派黄教的喇嘛们降伏魔怪。从那以后,敦根桑布就成了一个骑一面羊皮鼓在峡谷上空飞来飞去的云游僧。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将去到哪里,更没有人确切知道他是否还活在人间。但是每当他不请自来,回到峡谷地区时,总有大事件发生。
“哦呀呀,尊敬的上师,请把话说明白了再走!”贡噶喇嘛跪在了地上,双手掌心向上呼喊道。
“你在跟谁说话?”刘知县问。
“敦根桑布回来啦,你们的末日到了。”贡噶喇嘛仰头望天喃喃地说。
刘知县、白人喇嘛都向半空中望去,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有看见,只嗅到了一股用世界上所有的语言都不能表述清楚的异味,这种味道令人头晕目眩,心灵空虚,因为这与苯教神秘的巫术有关。杜朗迪神父和沙利士神父有些不明白贡噶喇嘛的意思,问刘知县:
“谁是敦根桑布,他在哪里?”
贡噶喇嘛轻蔑地笑了:“你们看不见他的。因为你们没有藏族人的眼睛。”
白人喇嘛甚至连藏族人的灵魂都要控制,没有藏族人的眼睛算得了什么呢。教堂以一种出乎峡谷地区人们想象的速度在一节一节地拔高,没有人见过这样古怪的房子,它不是河谷地区的藏式碉楼,也不是峡谷地带的土掌房,人们看见一个像雪山上的尖峰一样的楼房矗立起来,比藏族人盖的碉楼还要高出好几层,立在峡谷一侧的噶丹寺就显得比它矮多了,今后寺庙里的一切有关神的活动将被白人喇嘛尽收眼底。更为关键的是,它深深刺痛了护佑峡谷地区的各路神祇的眼睛。一些年轻气盛的喇嘛站在山梁上用甩石器把一块块石头像飞鸟一般射向教堂的彩绘玻璃,将它们击得粉碎。那玻璃碎裂的声音刺破了人们的耳膜,让许多人在好长的时间内听不到任何声音。
这是藏传佛教对天主教的第一次警告。
而白人喇嘛们并不理会这个挑战,他们将彩绘玻璃重新安装起来,并在外面安上护板。在教堂建筑工地的外围,当初被命令去牵牛皮绳的士兵如今仍然站在那里,他们的枪口冲着或愤怒或迷惑的藏族人。这些每隔五十步就像一根根木桩立着的士兵从没有接到撤退的命令,因为他们的长官被白人喇嘛收买了,成天躺在床上吸鸦片,以至于忘记了在风雨中还在给白人喇嘛站岗的士兵。他们的身上长了霉,生了苔藓,乱草一般的头发让小鸟在上面做窝,衣服成了荒草一样的颜色,皮肤和脸也与大地的颜色一模一样。他们的脚上也长出根须,使他们动弹不得。教堂打围墙时,汉地来的工匠已分不清他们究竟是一根废弃的木头呢还是一个个的活人,就派人去问刘知县。刘知县正在和军官们吸大烟,故作诧异地说:
“荒唐。木头就是木头,士兵就是士兵。难道你们没有长眼睛吗?”
军官们不耐烦地说:“你管他是木头还是士兵,就让他们永远戳在那儿好了。”
工匠们争辩说:“老爷,他们真的是士兵啊!”
军官吹起了胡子:“是士兵回来还得天天操练,白吃皇上的粮饷。你来付啊?”
工匠们手中正缺木头,也就顺势把那些可怜的士兵当作柱子与围墙砌在一起了。只有一个士兵还有力气提出抗议,他用蚊子鸣叫一样的声音说:“我在湖北老家还有七十多岁的老娘呢,你们可不能把我抛在这里。”
一个老工匠说:“兄弟,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就当这是为皇上尽忠了吧。”
这个冤死鬼最后用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哽咽道:“尽个鸟的忠,老子是在为洋鬼子站岗呢。”
白人喇嘛其实也知道这些陌生的士兵的忠勇和苦衷,但是如果没有他们站在外面,白人喇嘛就不会睡得踏实。杜朗迪神父想给士兵们做临终傅油圣事,以便使他们有罪的灵魂得到拯救,皈依到天主的圣宠之下。他一手拿着从打箭炉带来的圣油,一手捧着《圣经》来到围墙墙根,对一个已经和围墙融为一体的士兵说:“可怜的孩子,如果你信仰耶稣基督,我将指领你的灵魂走出地狱,升往天国。”
士兵一动不动,唯有风声呜咽。
神父又说:“啊,我听见你的忏悔了。借神圣的傅油,赖天主的无限仁慈,愿天主以圣灵圣宠护佑你,赦免你的罪,拯救你,并减轻你的痛苦。阿门!”然后神父把经莫维尔主教祝圣过的圣油抹在士兵灰扑扑的脸上。
峡谷中还是只有呜咽的风声。
贡噶喇嘛自从与白人喇嘛斗法输了后,一直在利用藏族人的方式报复这些佛法的敌人。他的道行并不高远,但他知道一些民间常用的毁敌巫术。比如说他私下里把两个白人喇嘛的名字写在纸上,连同一些写有“断命”“掏心”“断精力”的咒语一起,放入自己的靴子中,这样他每走一步路,都把白人喇嘛踩在脚下,并实施一次充满刻毒的诅咒。
不过最厉害的毁敌巫术是要找出白人喇嘛的灵魂所在。依照藏族人的传统,每个人的灵魂、家族的灵魂,甚至一个民族的灵魂,都和动物界或者植物界的某种生物有关。动物界的老虎、狗熊、狮子、大象、牦牛、骡子、绵羊,植物界的树木、花草,甚至自然界的湖泊、山丘,都可能是人们灵魂所寄居的场所。简单地说,如果某个仇敌的灵魂寄居在一头牦牛身上,那么你把这头牦牛杀了,你就夺去了他的魂魄,他的死期也就不远了。从前格萨尔王在和霍尔国作战时,就是首先降伏了象征霍尔国国王灵魂的一座雪山上的妖魔,才打败霍尔国的军队的。
然而难题在于人们不知道白人喇嘛的灵魂寄居在什么事物上,他们来路不明,信仰的又是不同的宗教,他们的民族与魔鬼是什么关系人们也不得而知。可是,令白人喇嘛也始料不及的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始终在与他们作对。在直插西藏蓝天的尖顶教堂刚要竣工的那天,峡谷里便刮起了前所未有的大风,将白人喇嘛教堂的尖顶像吹一顶帽子一样吹进了澜沧江。
7.向天主开战
教堂的尖顶后来一直没有能再立起来,杜朗迪神父原来打算在教堂尖顶的阁楼上安放一个大钟。但是峡谷里风声日紧,信奉耶稣基督的藏族人已经成了人神共怒的发泄对象。他们来教堂做祈祷时,只得贴着村庄的墙根灰溜溜地来,再灰溜溜地回去。一些天主教徒经常在地里受到佛教徒们的嘲笑,他们被人们称为“洋人古达”,“古达”一词在东部藏语中有献媚、奴颜之意,是人们对摇尾乞怜的狗的形容。那时峡谷里的藏族基督徒还没有意识到,自从把自己交给了天主,他们便命中注定要与孤独、歧视、伤害相伴。天主即便能拯救他们的灵魂,但却不能带给他们多少好运。宗教总是和人们的日常生活紧密相连,可当宗教成为日常生活的障碍时,信仰便成了一种灾难。
大暴动是一声口哨唤来的,多年以后,侥幸活下来的沙利士神父在他事后一直没有出版过的回忆录中写道:
我们只听见了一声刺人耳目的口哨声,这种口哨是游牧部族和山地部落独特的语言,它和驱赶牲畜、狩猎以及谈情说爱有关。但是我们万万没有想到它还和战争相连。
口哨唤来了满山遍野的康巴人,然后是更多的口哨此起彼伏,更多的康巴人跃马横枪,冲杀而来。峡谷在摇晃,澜沧江江水也被这万年难遇的精彩一幕所撼动,从而发出愤怒的吼声。
当暴动来临时,彼得和托马斯是第一批受害者。向寺庙租地种的托马斯也是在侍奉天主和顺从寺庙的选择中虔诚地站在了天主一边。一次寺庙要维修措钦大殿,所有的佃户都被派了差役,在过去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托马斯却拒绝前往。他说这天是天主耶和华恩赐给藏族人的安息日,在这样的日子里他不能去喇嘛寺里干活了,否则就是对天主的亵渎。
彼得和托马斯被暴动者从家里驱赶出来,房子也给扒了,暴动者把两个教友吊在核桃树上,问还信洋人的天主不。托马斯说,当然信,我们还要追随耶稣基督升往天国哩。于是贡噶喇嘛就让手下的人割下了他们的鼻子和耳朵,但是他们仍然死心塌地地追随耶稣基督,后来,愤怒的石头和弓箭便湮没了他们的躯体。彼得在临死的时候悲哀地喊道:
“主啊,我们都是藏族人啊!”
喇嘛们则愤怒地喝道:“你对活佛不敬,被魔鬼夺走了灵魂,已不配做一个藏族人了!”
但是当这个世纪走到末端的时候,噶丹寺的喇嘛们却把彼得的重孙扛在了肩膀上,因为他被认定为云南藏区一个活佛的第十世转世灵童。可那个时候的喇嘛和教友们怎么会想得到有这么一天呢。天主和佛陀也想不到。
峡谷里的基督徒如惊弓之鸟,纷纷躲到教堂里寻求保护。地里的庄稼荒芜了,牧场上的牛羊无人放养。教堂成了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都可能倾覆。沙利士神父望着一院子神情哀泣、惊惶不安的教友,忧心忡忡地对杜朗迪神父说:“战争开始了,我认为我们应该暂时撤出去。”
“不。我们要赶快武装起来,保卫教堂!”杜朗迪神父大声喊道,像一个战场上的指挥员,而不是一个神父。
“可是我们只有几十个教友。”
“人子的光荣到了,主与我们同在。”杜朗迪神父向天空伸出了双臂。
“也许我们可以指望峡谷里的纳西人,他们毕竟不是藏传佛教的信徒。”沙利士神父建议道。他曾经到纳西人聚居的村庄去争取过信徒,他们对他还算友好,但是他们说纳西人有自己的宗教东巴教,也有自己的东巴祭司。大自然中他们的神祇已经很多了,不需要再崇拜其他民族的神。那个年轻的纳西族长和万祥还说,一个在人家屋檐下的人,是不会向主人的窗户扔石头的。不过沙利士神父认为纳西人是一个聪明实际的民族,也许花些银子,可以暂时招募一些纳西青年为保护教堂出力。
“一个真正的基督徒,可以抵得十万雄兵。沙神父,要在西藏传教,我们和佛教徒必有一战,早来比晚来好。现在该轮到我们给他们一个教训啦!”
沙利士神父非常惊讶地看到杜朗迪神父眼中从未有过的狂热和痴迷,那是一个殉教者走到天堂的门口时才会有的目光。作为一个传教士,他的职责只是传播天主的福音,而不是与人战斗。沙利士神父不知道杜朗迪神父究竟是怎样想的,但是他认为,在强大的藏传佛教面前,传教士既是耶稣基督的火种,也是在干燥的森林中玩火的人,一不小心就可能引来满山遍野的大火,把自己烧了也就罢了,还将殃及许多无辜的人。
沙利士神父苦着脸问:“看看这一院子的老人和孩子吧,神父,我们怎么教训那些骑在战马上的康巴人?”
杜朗迪神父自信地对一筹莫展的沙利士神父说:“天主早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带两个人,马上到汉地去搬救兵。”
“军队一来,峡谷里将尸横遍野。”
杜朗迪神父说:“这就是天主的惩罚,异教徒的命运。为了升往天国,与其教诲他们按天主的意愿去死,不如让他们为天主而献身。”
“可是,杀戮是违背天主旨意的。”沙利士争辩道。
“神父,十字军东征圣城耶路撒冷时,穆斯林教徒的鲜血还淹没到了十字军骑士们战马的膝盖呢。”
“那你怎么办,还有这些教友?”
杜朗迪神父望着峡谷前方西藏湛蓝的天空,喃喃地说:“沙神父,不流血,耶稣基督的福音到不了拉萨。”
沙利士神父感到杜神父对流血的渴望已经超过传教的理想,他把自己当成走向十字架的耶稣了。鲜血真的能唤起藏族人对天主的崇敬吗?沙利士神父已经没有时间多想,他挑选了托马斯的孩子马修和孤儿亚当,马修十一岁,亚当十三岁。如果一座房子在熊熊燃烧,沙利士神父能做的只有先救出无辜的孩子。他对他们说:“我们去找能伸张正义的人,但愿他不会给你们藏族人带来灾难。”
沙神父走后,杜朗迪神父叫人紧闭了教堂的大门,让两个教友在围墙上放哨。所有的教友都进教堂,这是心灵和生命最后的避风港了。战争的烽火已经映红了峡谷,但教堂里最后的弥撒仍然按时举行。那召唤教徒的钟声和枪声交织在峡谷的上空,一个悠扬而诗意,一个刺耳而血腥。一身白色祭衣的杜神父开始了他最后的布道,他打开《圣经》,嗓音低沉地说:
“教友们,我的孩子,我的兄弟姐妹,今天是我主耶稣升天的日子,耶稣基督就在这一天完成了他伟大的救世义举。在圣城耶路撒冷东橄榄山,耶稣基督为自己的信徒们祝福,一朵彩云降下来,就把我们的主耶稣接到天国去了。他是为了你们而升天的啊!一个只有高居于天上的神,才可以拯救你们,才值得你们去信仰,并为他献出自己的生命。就在昨天下午,我们的两个教友为主作证,为你们赢得了荣耀。啊,我看到了,他们的灵魂已经升到了天国;我还听见他们说,为主的光荣而死的人有福了,我们从此免除了劳苦、病痛、饥饿和人间无穷无尽的灾难。啊,异教徒的枪弹和弓箭正向我们射来,这是天主对我们的考验。想一想走向圣十字架的耶稣吧,他是那样爱我们,用自己的血使我们脱离罪恶,拯救我们的灵魂。《启示录》告诉你们说:‘你将要受的苦你不用怕,魔鬼要把你们中的几个人下在监狱里,叫你们被试炼。你们必受患难十日。’我的孩子们,不要悲伤,主会擦干你们的眼泪。天国近了,被杀的羔羊,将拥有权柄、富足、智慧、尊贵和荣誉。看哪,生活是多么辛劳和痛苦,让我们在这个特殊的节日里赞美天主的无限慈爱,让我们为圣子耶稣的升天与复活而欢庆吧。基督复活了,天使们皆大欢喜。基督复活了,坟墓中不再有死人。看哪,天国的帐幕其实就在人间,他要与我们同在。让我们去追寻他的光芒,面对异教徒的刀枪。阿门。”
“阿门!”所有的教友齐声应道。有嘤嘤的啜泣在昏暗的教堂里萦回,像山涧中流淌的雪山上的溪流,清冷而孤独。
“哗啦”一声撕心裂肺的巨响,教堂的彩绘玻璃被一块石头击中,纷乱的玻璃碎片像一团被击散的雪花,飞溅在低头祈祷的人们头上。有的人脖子、脸被划破了,鲜血潺潺流下,但是谁也没有惊惶,连动也没动一下。穿过教堂的风带来了战火的消息,仿佛澜沧江的水从天而降。
杜朗迪神父拿起祭台上的一个十字架,缓缓地走下来,向教堂外走去,他说:
“来,为了天主在西藏的荣耀,让我们去。”
十天以后,沙利士神父带来了一支由一个汉人将军率领的军队。这个将军的名字不为人知,即便是在汉地,人们通常只称他为赵屠户。他身材矮小,连五官也使劲地挤压在一起,仿佛不那样的话就会与他的身段不相称。但这是魔鬼的五官,他的耳朵一天也不能不闻见人的求饶和临死前的惨叫,他的眼睛一睁开就在寻找可杀之人,他的鼻子呼吸惯了血的腥味,他的嘴巴即便闭得紧紧的也会有一股股的杀气泄漏出来,他的喉咙里滚出的最频繁的一句话就是——戴好你的帽子,小心它第二天就找不到你的头。据说他一天不杀人就没有胃口吃饭,他到监狱里视察时,砍掉那些不顺眼的犯人的头可以增进他尊贵的食欲。他把这称为“洗监”。由此引申而来的还有“洗村”“洗城”,等等。如果说这位将军于国家有什么功劳的话,这就是“洗监”一词对汉语言令人胆寒的贡献。当他来到澜沧江峡谷面对遍地的狼烟时,他感到自己将要胃口大开了。
教堂已经成了一片焦土,断壁残垣还在冒着缕缕青烟。幸存的教友已成了惊弓之鸟,飞到雪山上的树林中躲藏起来了。杜朗迪神父的头颅还挂在一棵大树上,已经发肿发黑。他曾经以天主的名义,努力想把自己变成一把刺向西藏宗教的矛,但是他忘记了让迥活佛曾经告诫过他的话。沙利士神父指着赵屠户愤怒地说:
“你们必须对此做出解释!否则我将上告中国皇帝。”
赵屠户尽管杀人如麻,但是对外国人也是以爷相称。“沙爷,你不要急。我的炮弹会给你一个圆满的答复。”然后他抽出战刀,对着蓝天下红墙金顶的寺庙说,“炮队集合,目标——喇嘛寺!”
从那天起澜沧江的水改变了它的颜色,江水在白天变红了,晚上又变黑了。江面上漂浮的尸体比水中的鱼还多。从八十多岁的老人到十来岁的孩子,都被赵屠户的大炮赶进了澜沧江。峡谷里的大风吹送着遍野的哀号,那风声让人听来像是天地间最悲壮的恸哭。过去人们只知道峡谷里经年不息的大风会带来一些山外世界的消息,但从来没有人注意到风是会哭的。当风成为大地上的一种哭喊时,魔鬼和神灵都躲得远远的了。
没有神灵护佑的峡谷便是一条不设防的峡谷。噶丹寺的高僧们面对即将到来的战争请教了佛法的护法神,一天清晨在战神白哈尔的法相前,前去供奉圣水的喇嘛捡到了一张神灵对于这场战争秘密的昭示——
咒语战胜一切。
尽管贡嘎喇嘛对此表示反对,但是神灵的指示又不得不执行,况且高僧们坚决地站在神灵一边。贡嘎喇嘛有限的军事常识告诉他,清军的炮弹同样可以打穿充满信仰的血肉之躯和泥塑的佛像。他唯一可做的,便是让手下的武装喇嘛用浸透了水的棉被和牦牛皮蒙在寺庙的大殿和大门外,然后和大家一起集中在殿堂里念经做法事,祈求神灵的帮助。
一个喇嘛吹响了胫骨法号,这把法号是用一个十七岁少女的胫骨做成的,而且她还必须是在虎年生的。献出自己胫骨的少女及其家人将受到寺庙的终生供养,并且赢得人们的尊重。因为不到重大事件发生时,寺庙是不会吹胫骨法号的。它的号声凄厉委婉,惊天泣鬼。它是灾难的号角,死亡的前奏曲。它穿透了人们的今生和来世,甚至可以穿越六道轮回(注:指佛教六种不同的生存境界,六道即天、人、阿修罗、饿鬼、牲畜和地狱。前三道是善良虔诚的众生投生之所,也称为“三善道”;后三道是恶业较多的众生投生地,又称为“三恶道”。),直达九重地狱。号声中每个人都看到了黑暗的地狱就在眼前,一生的信仰将接受最后的考验。措钦大殿鼓号齐鸣,诵经声大作。炮口之下的喇嘛们在殿堂内一排排跏趺而坐,以咒语、密宗仪轨和清军的克虏伯大炮开战——
唵,别炸巴聂,煎炸,妈哈落卡纳,哞呸,唵,都噜,都噜则渣。渣雅,洛雅则渣。哈那,哈那则渣。布噜,布噜则渣,不妈不妈则渣。别都妈聂则渣。渣拉,渣拉则渣。沙巴未嘎呐,呐呀沙,则渣沙拉呀,沙拉呀则渣。呐嘎沙呀呐嘎沙呀则渣巴巴则渣,哞,哞,呸呸。沙面达嘎则渣。牒达则渣。哞呸。
此经是藏传佛教密宗咒语中的“十三轮金刚根本咒”,喇嘛们相信念此咒能息灾退敌,救民于水火,打败佛法的仇敌。这样的密咒在藏传佛教的显宗和密宗中有八万四千条,从音节上来讲多于清兵射杀而来的子弹,从意义上说它和威力无比的佛菩萨的心相通,而战神白哈尔和各路护法神是它力量的源泉。因此,射向寺庙的炮弹越密集,喇嘛们诵经的祷文也就越高亢激昂。这是语言和枪弹的战斗,信仰和政治的较量。
战斗刚开始时,喇嘛们的咒语显示了它们的法力。最初射来的几发炮弹在咒语的作用下飞过了寺庙,落到后面的山梁上去了。负责瞄准的炮手感到不可思议,炮弹飞到寺庙的上空时,不往下落,却横着飞了出去。后来炮手们降低了炮口,甚至把大炮直接推到离寺庙大门不足一百码的地方。反正寺庙的反击只有他们听不懂的语言,而不是他们害怕的枪弹。经过校正过的几发炮弹打在寺庙大门上蒙的棉被与牛皮上时,竟被反弹回去,把放炮的清兵炸死了不少。
在大殿里念经的喇嘛们听到外面清兵的惨叫,纷纷跑出来大声呼喊:“神胜利了!神灵必胜!”
然后,他们又回到大殿中,把手中的牛皮鼓、法号、钹、法铃等法器吹打得惊天动地。神灵的咒语像天上的雨点一样密集而不慌不忙。
后来,清军也请了来自汉地的神灵。他们在放炮前先焚香祷告,祈求家乡的菩萨在此助他们一臂之力。也不知是因为外来的神灵让喇嘛们的咒语失去了法力,还是由于汉地的菩萨更具威力,从那以后,从寺庙里反击出来的咒语便被清军密集的子弹和横飞的弹片纷纷击碎。它们在硝烟中像受到惊吓的燕子,吱吱呀呀地四散逃亡。语言、音节、祈祷词在枪弹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寺庙外的天空和山梁上遍布被打得支离破碎的咒语的尸体。在没有信仰的大兵面前,佛法的威力形同虚设。喇嘛们跪在五世让迥活佛面前,请他运用无上的法力,击退汉人的军队。可是让迥活佛说:“既然他们连咒语都不怕,他们的灾难就大过我们了。让我们为他们的恶行祷告吧。”
再一次炮击之后,寺庙里已经没有了声响,因为大殿里的鼓被击穿了,号被打断了,诵经的喉咙被硝烟填满了。那把胫骨法号被一块飞来的弹片击断时,人们听到一个少女“哎哟”一声凄厉的叫声,这声音在枪林弹雨中显得那样清晰和真实,连身陷绝境中的喇嘛们也不得不悲哀地承认:神灵也是会中弹的。
清兵包围了寺庙,一个清军管带提马向前,冲着一片死气的寺庙高喊:“里面的秃子们听着,限你们五分钟之内出来。双手抱在头上,否则枪弹伺候!”
贡嘎喇嘛从尸体堆里探出头来喊:“毁灭佛法的魔鬼,还是回去伺候你们的小脚女人吧!”
管带朝身后一扬手:“炮队准备速射,用炮弹给我把寺庙像这些秃子们的头一样地剃光。”
这时,管带看见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从天而降,他骑在一面破鼓上,后面拖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黑烟。他从两军对垒的空地中飞驰而过,一股奇怪的无法形容的异味顿时充斥了宇宙,天地仿佛沉入无边的黑暗,那不是没有日光照耀的黑暗,而是丧失了信心、勇气、知觉和感受生命确实存在的黑暗,是一个即将死亡的人在一瞬间面临生命离他而去的黑暗。士兵们一下没有了方位感,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方,也从此忘记了自己是从哪里来,又来这里干什么。有的人在多年以后才醒过来,发现已回到了自己在江苏、湖南或者四川的老家,更惨的一部分人则是去到了某个陌生的连做梦都没有见到过的地方,自己随军征讨的光荣历史就像一堆已经干硬了的狗屎。但是在他们的老家已经有一座座衣冠冢孤独地横陈于青山绿水之间,他们的名字赫然刻在墓碑上。他们的妻子或者已经改嫁,或者已为战死的夫君殉情。他们被亲人当成游荡的孤魂野鬼拒于家门之外。这是对一个还活着的人最残酷的惩罚。
黑烟之后是一场罕见的大雾,九天九夜峡谷里伸手不见五指,点灯不辨东西。军队和大炮不见了,寺庙不见了,喇嘛们也不见了,还有他们的诵经之声。峡谷里除了澜沧江的涛声和风声外,一点人的生气都没有。大地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创世纪时期的洪水浩劫一般,到处是灾难狰狞而凄楚的脸。赵屠户在写给慈禧太后的奏折中说:“大军所到之处,藏民望风跪拜,纷纷改宗易帜,归附朝廷,齐颂老佛爷吉祥。”云云。
军队班师回朝,峡谷里满目疮痍。沙利士神父在清军的保护下到雪山森林中把那些还躲在树上和岩洞中的教友接回来。人们发现峡谷里现在既没有教堂,也没有寺庙了。心灵不知道将存放在何处,未来也不知道将交给谁。沙利士神父在教堂的废墟边临时盖了两间房,一间做祈祷室,一间做自己和几个孤儿的房间。这次教难过后教堂又增加了三个孤儿,六名女教友成了寡妇,约三分之二的家庭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伤害。面对一片焦土,遍地孤魂,沙利士神父忽然感到因为信仰不同而发生的战争,是对信仰本身的最大讽刺。天主的福音和爱,并不应成为这块土地的仇恨之源。但是事实上,天主成了信奉佛教的藏族人眼睛中的沙子。
十天以后,信仰天主耶稣的教友在沙利士神父的组织下,借助于一根横跨在澜沧江上空的藤篾索——当地人称为溜索——纷纷溜到了荒无人烟的澜沧江东岸。溜索固定在江两岸的岩石上,一头高一头低。在澜沧江峡谷地区,这是一种最便捷也最危险的交通方式,一个金刚木做的溜梆套住溜索,系在人腰上的两根羊皮绳又吊在溜梆上,渡江的人一手抓紧溜梆,一手护扶住吊溜梆的绳索以保持平衡,然后双脚一蹬岩壁,利用从高处往下溜的惯性像箭一样地射向对岸。
那时东岸还是被魔鬼控制的领地,只有勇敢的猎人才敢借助溜索到江东来打猎。沙利士神父是第一次用溜索过江,尽管他不相信澜沧江里会有跃出江面的魔鬼把人从溜索中一把掠下,但他不得不畏惧溜索下的澜沧江,那些大大小小的漩涡、翻腾起伏的波涛以及它的吼叫声,可以抵一千个魔鬼。一个教友提出,由他带着神父一起过江,就像那些带着孩子过江的女人们那样,他说他将把神父绑在自己的背上。你把眼睛闭上,喘一口气的工夫就到对岸了。沙利士神父拒绝了这个有损男人尊严的帮助。“我们是去开辟一个全新的世界的,为什么不让我自己试一试呢?”
沙利士神父在江边做了祈祷后,人们为他捆好羊皮绳,一个教友抓了一把茅草,塞到神父扶溜梆的那只手上,权当手套。在开溜前沙利士神父高喊一声:“主啊,求你赐我力量和勇气吧,我们来了!”然后他双眼一闭,把自己射向江对岸。
第一个十年
12.出埃及记
江东岸并不是《圣经》上说的遍地是流着牛奶与蜂蜜的富庶之地,这里到处是巉岩绝壁,山梁上荒草丛生,树木遮天蔽日,野兽出没,人迹罕至,连一条路也没有。“我们可不能过与世隔绝的生活,断绝同天主的联系。”沙利士神父告诫自己的教友。
教友们安慰神父说:“有江水走的路,就会有人走的路。”
整整三年的时间,沙利士神父的主要工作就是带领教友们在荒山僻野中开拓道路。教友们多年以后都还在传说,神父有一个与天主随时保持方向的神奇东西,无论他带领他们走到哪里,一根永远指向北方的针让他们不会在群山中迷路。他们向南沿着澜沧江水流的方向终于打通了前往云南的道路,向东则找到了一条可以走到四川藏区的路,从那里穿越无数的高山大河就可以到打箭炉了;而到拉萨的道路则是那些借道而来的马帮们发现的。
在寻找出路的岁月里,他们甚至在前往四川方向的高山峡谷中发现了地狱里的魔鬼部落。这个部落在藏族人的传说中流传已久,但谁也没有真正见到过。人们说魔鬼统治了这个部落,使部落里的所有人都成为魔鬼的化身。当他们猝然相遇时,发现者和被发现者都惊吓得大叫不已,纷纷倒退回去了几公里。开路的教友们惊慌失措地来向沙利士神父报告说,他们在山那边见到一群魔鬼,他们大都没有头发,也没有眉毛,个个面目狰狞,一些人身上淌着死人的浓血;他们有的没有鼻子,有的眼睛只是两个空洞,有的嘴巴上长出一个拳头大的肉瘤。他们用树叶当衣服,身上布满老树疙瘩一样的结疤,有的人甚至连手指都没有。一定是作孽太多的人被打入地狱后,不知哪里弄错了,让他们又回到人间受罪啦。教友们七嘴八舌地向沙利士神父描述他们的见闻。神父那时已经可以断定他们是一群什么人了,于是他说:
“那么,让我们去拯救这些可怜的人。谁愿意与我同去?”
教友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然没有人响应神父的召唤。神父走出去很远了,孤儿亚当才慢慢地跟在他身后。不是他害怕,而是他担心一旦神父被这群魔鬼掠走了,他们可怎么办啊。他远远地看见神父勇敢地走近了那群魔鬼,向他们伸出了手。他听见神父用藏语高喊道:“迷途的羔羊啊,来,让我来帮助你们!”
天黑的时候,沙利士神父回来了,教友们围在他的周围,把他们的神父左看右看,佩服得五体投地。沙利士神父告诉他们说:“这是一群麻风病人,这种病在我们那边叫作汉森氏病。他们不是魔鬼,只不过是受到一种麻风杆菌感染的可怜的人。病菌侵袭了他们的身体,但他们的灵魂仍然属于天主。我已经说服他们的头领皈依仁慈的天主了。明天我们就给他们送些吃的和药去。”
“他们是藏族人吗?”有教友问。
“不全是。彝族人、傈僳族人、白族人,甚至汉族人都有。是谁让他们聚集在一起的呢?”神父说。
一个年长的教友路德说:“神父,你说的那种病莫不就是我们说的‘鬼见愁’吧。听我爷爷讲,过去不管哪个村庄出现这样的病人,都要被赶出去。”
“噢,不怜悯别人的人,必不蒙怜悯。”神父趁机宣讲道,“我告诉你们,我主耶稣显示他的奥迹的时候,也曾经拯救过许多患麻风病的人,主耶稣对一个患大麻风的病人说,‘你洁净了罢’,那人立即就洁净了。你们要相信耶稣的仁慈。”
教友们听呆了,耶稣只说了一句话,就治好了连魔鬼都发愁的顽疾。在这块孤独封闭的地方,既然魔鬼四处横行,人们只有相信神迹,才能摆脱魔鬼的追踪。因为人是不能和魔鬼相抗衡的。
第二天神父带着一批教友来到了麻风病人的部落,他们背去了粮食、衣物和一些药品。神父把一个十字架立在了部落外面的一个山头上,代表着天主对这个被世人所抛弃的部落的关爱。部落只有三十来人,他们在一条小河边搭建了一些简陋的茅草棚,靠打鱼狩猎和采摘树林里的野果为生。部落的头领是一个曾赶过马的汉族人,得了麻风病后被马帮头领赶了出来,他在这个部落里有三个妻子。但是她们加起来只有三只完好的手,四条完整的腿,一张半尚可辨认的脸。神父与他约定,今后部落有人要死了,一定要通知他,他会赶来为死者做临终圣事。“你们的身体虽然在开始腐烂,但你们的灵魂能不能得救,就看你们的心是否和天主在一起。”他告诉头领说。
头领问神父:“代表天上的皇帝的人,人们见了我们就像见到了魔鬼,你为什么要救我们呢?”他不知道天主是谁,他把他想象成玉皇大帝的模样。
神父反问他道:“你见过没有牧人的羊群吗?”
头领张张溃烂的嘴说:“那么,你把我们领走吧。”
神父说:“我把你们的心领走就行了。我会常常来看你们的。”
当第一队马帮商队沿着藏族人开辟的道路来到江东教友们的村庄时,一个曾多次到过印度的马锅头(即马帮头领)欣喜地对沙利士神父说,从江东岸去拉萨原来比从江西岸走近多了,还可以少翻两座大雪山呢。沙利士神父自负地说,我主耶稣早就默示给我了,东岸有通往拉萨最近的道路。主会保佑它比西岸更繁华。
从此,江的东岸就不再是一个孤独地困厄于群山中的地方。
一个信使带着沙利士神父的信走了三个月,终于与远在四川打箭炉的传教会取得了联系,莫维尔主教已经被调往其他的教区了,新来的劳纳主教在回信中告诉沙利士神父说,托天主的护佑,我们以为你已经殉教了呢。人们过去一直传言澜沧江西岸的两个传教士已经为主作证牺牲了,我们上告到了中国皇帝处,迫使中国政府赔偿了巨额的银子。这些赔偿让你再建一座宏伟壮观的教堂也绰绰有余。但作为对暴民和中国政府的惩罚,超出我们实际损失的巨额赔偿是必须的。尊敬的沙利士神父,你就在澜沧江的东岸骄傲地修建一座符合天主旨意的天主教堂吧,把教堂的尖顶修得高入云端,使它成为刺向西藏蓝天的一把锋利的剑。让那些异教徒们看看天主的力量。
教堂当然要建,但关键看你采用一种什么样的姿态。是带有某种挑衅性的傲慢建一座西式教堂呢,还是建一处能和西藏的环境相适应的基督的避风港。天主不会在乎教堂的形式,他在哪儿都可以安身立命。沙神父把新建的教堂盖成了一座大房子,看上去它不过比藏式土掌房大许多罢了,它的外观土头土脑,教堂的大门是双扇木门,大门两侧是两个三层楼高的垛楼,从正面看像一个汉字的“凹”字,十字架不是醒目地立在垛楼的最高处,而是羞羞答答地竖立在“凹”字的中央。为了选这个地方,沙利士神父可说是煞费苦心,带领几个教友把江东岸的地方都跑遍了,最后他将地址选在山梁临风口的一座小山头上。教友诺瑟说,神父,这里的风太大了,我们干吗不找一个避风一点的地方呢?沙利士神父微笑道,诺瑟啊,西藏的大风刮来时,哪里还有能躲避的地方。与其东躲西藏,不如迎风挺立。
朴实的教友们哪里知道沙利士神父的心机。那时东岸还没有喇嘛寺的地,也不是野贡土司的势力范围,神父把一个山头都圈到教堂的范围之内,他带领人们用黏土夯了一道厚实的围墙,围墙上盖了个瞭望楼,还在多处地方抠了射击孔,搭建了供射击者可蹲可站的平台。从这些射击孔瞭望出去,一支步枪轻易地就可以控制方圆五百平方米的范围。被厚重的围墙圈起来的教堂既不像住家也不像衙门,但从它所处的地势上看,却非常像一处堡垒。这里是东岸两座伸向澜沧江的山梁的最高处,一条新开辟出来的马帮道路把它们连在一起,而教堂所在的地方正好是扼制这条重要道路的要冲。这两座山梁就是后来的左、右盐田村。
至于教友们的住家,则分散地建在教堂的四周。那时江东岸是一个纯基督徒的世界,人们在神父的指导下,寻找水源,开挖水渠,砍倒大树,放火烧山,劈出东一块西一块的土地,在房前屋后种上峡谷里极易生长的核桃树。在峡谷中要想有一块稍大一点的土地无异于痴人说梦话,耕地的牛能走上十步不用回头,就算是上好的土地了。那时的沙利士与其说是神父,不如说是一个原始部族的头领。他以天主的名义对所有开垦出来的土地都作了公允的分配,新开的土地虽然稀少而贫瘠,但不管怎么说,人们总算过上了安宁的日子。
13.雪山下的殉情
八世野贡土司顿珠嘉措得到自己儿子的死讯时,是他刚从拉萨朝圣回来的那个中午。其实死亡的味道他在峡谷的山梁上就嗅到了,当时他对管家旺珠说,峡谷里死人了,好像死了好多好多呢。
他走进土司的碉楼,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到处是悬挂的经幡,喇嘛们超度亡灵的诵经声随着煨桑的青烟四处飘荡。野贡土司跳下马来,对着跪了一地的家人和仆人问:“谁死了?”
“是是是……大少爷啊……老爷……”一个仆人泪流满面地说。
管家旺珠给了他一马鞭:“老爷还没有进家门,就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当心你的舌头。”
野贡土司这时看到了妻子央宗哀怨的泪脸,他的心一下就掉到了峡谷的最深处,但是血却涌上来了。他明确地意识到,他又要打战了。
出乎野贡土司意料的是,夺走他儿子野贡·扎西尼玛性命的不是老冤家泽仁达娃(按照峡谷里的仇杀规则,野贡家必须杀了泽仁达娃后,他部落里的人才可以复仇呢),不是一直觊觎野贡家领地的德若土司家族,也不是汉人的军队,更不是澜沧江东岸信奉耶稣的天主教徒,而是他身边一直向他纳税赋、和藏族人和睦相处了多年的纳西人。
更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让扎西尼玛命丧黄泉的原因竟然只是因为爱情!
那时峡谷里的藏族人还从来没有听说过,爱可以让人死。
但是纳西人则认为,如果一对恋人不能选择婚姻,那么就选择死亡。爱和死,是一对如影相随的、非此即彼的孪生兄弟。
因此,两个月前扎西尼玛从看上纳西姑娘阿美的那一刻起,就不可避免地选择了死亡。那场雪山上的狩猎仿佛有某个神灵在暗中指引,使扎西尼玛走向了死亡。
那是欢乐的第一步。有一天扎西尼玛带着十来个随从白天在高山牧场上追逐着老熊的踪迹,晚上就在帐篷前燃起篝火,饮酒作乐。那是一段快乐的时光,直到有一天扎西尼玛追一只岩羊追到一条小溪边时,他在雪山下寻欢作乐的生活才开始变得忧郁起来。他开了三枪都没将那头仿佛受到神灵保佑的岩羊打中,这让扎西尼玛很恼火,提马狂追而去。当他勒马一处悬崖边时,没有看到岩羊,却发现了悬崖下面的一汪清澈的水潭,还有水潭里一个美若天仙的姑娘,在人间是绝不会有这样美的姑娘的。当时他差一点惊得从马上滚下来。他在一瞬间有种跳下水潭把那美丽的姑娘捞起来的欲望,他相信他已经来到了神话传说中的世界。
“请别开枪!”
一声甜美的嗓音从水潭边传来,扎西尼玛平端的枪口颓然掉下,它是被这柔和的嗓音震落的,那支枪在岩石上弹了一下,像一根棍子一般落入潭中了。扎西尼玛方才回到现实,他看见了水潭边的少女,一个峡谷所有姑娘的美加起来都还没有她的一根头发美丽的姑娘。
那头被追逐的岩羊就依偎在少女的身边,显然它被打伤了,鲜血沿着它的前腿往下淌,令人奇怪的是少女正用一只手给它捂血呢。
扎西尼玛绕过悬崖,来到水潭边,他第一次不知道在一个姑娘面前该说什么话了。“佛祖啊佛祖,你你……是天上掉下来的,还还还是从水中浮上来的?”
少女笑了。哦,佛祖,那是多么动听的笑声啊,喇嘛听了也会后悔出家呢。扎西尼玛感到自己男子汉的豪情一下就没有了。从那个时候起,他就不再是野贡家的大少爷,不再是野贡家未来的骄傲,不再是众多姑娘们的情人,不再是跃马横枪,驰骋在高山牧场上的英俊猎手啦。他成了一个羞涩胆怯、被突如其来的爱情惊呆了的大孩子,成了一个被美丽的姑娘彻底征服了的绝代情种。他本想说,姑娘,你多么美啊,但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这个……这……我打的岩羊,它……它是是你家养的?”
“看它多可怜。”少女说。鲜血从她圆润的手指中流出来,让他心疼得难受。他很想去帮她,但又不知道该怎样做。他把自己头上的狐狸皮帽子摘下来,使劲地在手上搓揉,想递给她擦手,但又不敢。土司家的大少爷在一个姑娘面前成了一个傻子,再也骄傲不起来啦。
“有一种止血的草,你认识吗?”还是她说。她仰起头来,扎西尼玛这回把她看真切了,天啦,她有一双比眼前这汪冰雪融化的水潭还要明亮水汪的眼睛,她的鼻梁比雪山还要圣洁挺拔,她的嘴唇像弯弯的月亮,她的两腮粉红娇嫩得像春天里的桃花。那一刻他想,要是能亲上她一口——佛祖,看一眼也行啊——死他都愿意。
“喂,傻站着干吗,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吗?”少女说。
“我我……我我我我……”
“你真是个傻瓜。这样吧,你来帮它捂着血,我去找止血草。”她伸出一只手把一直呆呆站着的他拉下来,他就乖乖地蹲下来了。然后,用他的狐皮帽子去捂岩羊的伤口。
“噢,多好的帽子。”她惋惜地说。
“没没没……有事的,帽子不不……好……”他大汗淋漓地说。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那么多的汗。
不一会儿她就扯了一把他叫不出名字的草回来了。她手脚麻利地用草擦洗岩羊的伤口。刚才他的一枪从岩羊的前腿擦过去了,这是被神灵控制的一枪,正好打得不轻不重,如果枪子儿稍稍偏一点,他怎么能追到这个水潭边来呢。
“这岩羊,是你家养的?”他已经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也不会说话了。
“哈哈,你说第二次啦。”少女又笑了,笑得扎西尼玛心惊胆战。“去,去,快走啊你。回家去吧。”少女拍拍岩羊的背,它站起来了,看看这两个奇怪的人,一跛一跛地走了。扎西尼玛第一次看到一只岩羊从自己的眼前慢慢地离去,这些家伙从前见了猎人总是跑得像闪电一样快。但是闪电忽然慢下来了,慢慢地消失在树林间,那感觉就像在梦中一样。
这个下午就是一场梦啊。“你是谁家的姑娘?”他晕乎乎地问。
“阿美。叫我阿美吧,我可认识你呢,你是野贡土司家的大少爷,看看雪山下的阳光多么明亮啊,都是你带来的。”(注:在藏语里,“扎西”是吉祥的意思,“尼玛”是太阳的意思。)她大方地说。
“你怎么会认识我呢?我都不认识你。”他嘀咕道。峡谷就这么大一点地方,一个最美的姑娘他怎么就不知道呢。
“哈哈,你总是骑在马上,一大堆人跟着你,在峡谷里跑来跑去的。我在窗口前看你一眼,我叔叔就要拉我下来。”
“你叔叔是谁?”
“你肯定认得,他是和万祥啊。”
“噢。”扎西尼玛想起那个人来了,他是在江边晒盐的纳西人的族长,但是他每年也得向土司家纳盐税。他头天赶着骡马驮来成筐的银子,第二天就可能又驮来很多汉地的商品,然后把成筐的银子又驮回去了。一个很精明的纳西人。
“难怪从前我没有见过你,原来是你叔叔不让。这是为什么呢?”他现在说话自如多了,慢慢地在一个美丽的姑娘面前恢复了土司少爷的骄傲和信心。
“想想你在姑娘们面前做的那些事吧,哪个纳西人家不怕你。”阿美姑娘也伶牙俐齿,她说这话时脸红了。
一条峡谷都给染红了,扎西尼玛顿时感到自己醉得不能自持,他伸手去撩姑娘飘拂在脸上的头发,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请拿开你的手,大少爷。”她矜持地说,“我可不是你可以随便闯进帐篷里的那些姑娘。”
“我我……我今后再不会进去啦。佛祖在上,我发誓。”他随后把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肩上。
她挣脱开了:“大少爷,我是纳西人呢。请好好想想。”
“难道你不是一个美丽的姑娘么?姑娘和小伙子难道不该在一起么?”
“天啦……你们土司家有土司的规矩,你可别忘了啊。”她叹了一口气,仿佛在惋惜什么。然后站起身来,打了一声悠扬的口哨,一群羊就从林子间钻出来了。啊哈,原来她是个牧羊女。让扎西尼玛更惊奇的是,那只刚才受伤的岩羊,也跟着她的羊群出来了。
“嘿,你可不能走。”他在她后面喊道。
“峡谷里的地是你们野贡家的,这雪山上的地方也姓野贡?”她回头鄙夷地说,可看他的目光却意味深长。
他一下清醒过来了,土司家大少爷的聪明像一只放飞的鸽子又飞回他的怀里:“哎,你干吗要在窗口前看我的马队呢?”
这话像一颗准确的子弹击中了阿美姑娘,她愣了一下,赶紧提了裙子逃之夭夭。但是她春心荡漾的心扉已经昭然若揭。
从那以后扎西尼玛的灵魂就被魔鬼勾走了。他的贴身仆人、口齿伶俐的拉巴平措事后对野贡土司说,他不吃饭也不喝茶了,他也不唱歌不跳弦子舞,他更不去找那些姑娘们。有人把姑娘送到他帐篷里都被他赶了出来。他成天躺在帐篷里,魔鬼使唤了他的舌头,他说的话我们一句也听不懂,要么他就成天不说一句话,连抬起头来喝口茶都不情愿。我们告诉他说发现那头老熊的踪迹了,只要骑上马,放出藏獒,半天的时间就可以追上它。但他还是一动不动,就像我们到雪山下根本不是来打老熊的。有时他却骑上马在草甸上像风一样地奔跑,也不让我们跟着,谁跟他去谁就要吃马鞭。有一天晚上我们好不容易在一个水潭边找到他,他在那里睡着了。但是满脸都是眼泪。
老爷,我们都该死。有一天少爷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他是被一种魔鬼的口弦勾走的,那口弦在太阳还没有出来时就从雪山上飘下来了。我们在睡梦中都听到这口弦声,但等我们起来时,少爷的帐篷就空了。我们找啊找啊,围着卡瓦格博雪山转了一圈。我们想找不到少爷,我们就死定了。有的人想逃跑,但是想来想去,怎么跑得出老爷你的马鞭呢。后来我们总算在雪山下的一片林子外听到了少爷的歌声。那已经是半个月以后的事情了。我们钻进了林子,那是雪山下最密的一片树林,里面连太阳的影子都看不见。我们随着少爷的歌声在林子里钻啊钻,也不知道钻了多久,突然发现一片大得看不到边的草甸。天啊,那是我们看到的最大的一片草甸了,雪山下怎么还有这么漂亮的草场啊。少爷在那草甸上跳哩、唱哩。当然,还有那个姑娘。天啊,她是我们见到的最漂亮的姑娘。
老爷,那里真是天国呀,草甸上到处都是鲜花,四周是又密又高大的树木,各种野兽在树林里窜来窜去,一点也不怕人,抬头就可以看到卡瓦格博雪山洁白的尖顶。谁到了那里,都想死……哦不对啦,都想把帐篷扎在那里。少爷和那漂亮的姑娘也把帐篷扎在草甸的边上啦。我们说,少爷,回去吧,老爷要回来了。但是少爷不听,用马鞭赶我们走。那个漂亮的姑娘,我们后来才知道她是纳西人,简直就是魔鬼的女儿,她看人的眼睛太可怕了,只看你一眼你的骨头就软了,就走不动路了。我们没有办法,只好把帐篷搬来紧靠着少爷的帐篷。少爷开初不愿意,把我们打得到处乱跑。后来那个叫阿美的纳西姑娘为我们求情,少爷才允许我们留下来。
我们对少爷说,少爷,该下山了。我们会跟老爷求情,让他同意你娶这个女人做你的妻子。但是少爷说,野贡家的祖先说了,藏族人和纳西人不能通婚。我一回去,心爱的女人就飞走了。我才不回去呢,除非澜沧江水倒流了。
有一天,培楚独自出去打猎,钻出了林子。第二天他回来说,在林子外的一个山洼里发现了泽仁达娃的帐篷,人不多,只有四五个人。我们说少爷,佛祖保佑,野贡家的骄傲该轮到你了。凭我们的人枪,泽仁达娃有几条命啊。我们可以像老爷多年前那样先砍倒他们的帐篷,然后刀枪一齐往里面扎。这回可不能让那家伙得便宜了,我们要把帐篷扎成碎片,再把里面的人一个个地拉出来,吊在树上。但是少爷的骨头被那个姑娘搞软啦,他的女人说,干吗要去杀人呢?我们说他杀了野贡家的二老爷,我们要去报仇。少爷都在收拾枪弹了,但是那个纳西女人说,少爷,你看多好的阳光啊,跟我去草甸上采野花吧。少爷就把枪放下了。老爷,她只说了这一句话啊,少爷便忘记了野贡家的荣誉。那个姑娘让他去死,他怎么会不去死呢。
野贡土司听到这一段时,像一头愤怒的老熊咆哮道:“该死的东西,难道采野花比报家仇还重要吗?”雪山下的泽仁达娃要杀一个野贡家的人,还需费九牛二虎之力;而这些看上去温顺厚道的纳西人,仅仅站出来一个小女子,就把土司的继承人谋害了。“现在野贡家的仇人不是泽仁达娃了,是那些该死的纳西人!”他气咻咻地说。
事实上自从扎西尼玛一来到这片仙境一般的高山草甸,他就不可避免地沉醉在爱情温柔的死亡陷阱里。峡谷里的纳西人称这个地方为“游舞丹”,意思是“殉情之地”,它是有情人殉情自尽的天堂之门。阿美姑娘一踏上雪山下芳草萋萋的草甸,就回头神情哀婉地对扎西尼玛说:
“我们纳西人一来到这里,就想死啊。”
她说她想死时,仿佛说她爱他一样真切寻常。
而这场死亡游戏中的另一个痴情者——土司家的大少爷也神魂颠倒地说:“和你这样的姑娘死在这漂亮如仙境的草甸上,就好比醉死在温暖的火塘边。佛祖,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人们会说自己幸福得要死。”
“少爷,没有找到世上最美最悲的爱情的人,是来不到这块草甸的。有些事情,有些地方,即便就在面前,但人的眼睛却看不到。”
“你们纳西人其实对神灵的敬畏跟我们藏族人一样。那么是谁最先找到这块天国里的草甸的呢?”
“你想听?”阿美姑娘问。
“想听。”他肯定地说。
“如果你相信我们纳西人的传说,你就能天天都生活在天国里。”阿美姑娘指着自己丰满的胸脯,“还天天睡在为你搭的房子里。”
“那你就快讲吧。”扎西尼玛急不可耐地说,并不知道他正在滑入“游舞丹”的死亡陷阱。
“最早的时候,是一群放牧的纳西姑娘发现了这一片高山草甸。”阿美依偎在扎西尼玛的怀里幽幽地说,“她们被草地上的鲜花和周围茂盛的森林、远处的雪山感动了。她们在遍地鲜花的草地唱歌、跳舞,在溪水边洗去一身的劳累和风尘。她们唱着、跳着,跳着、唱着,越觉得这里像天国一样地美好,就越感到峡谷里不是人生活的地方。”
‘能死在这么优美的地方该多好啊!’一个姑娘首先说。
‘我愿意死在草地上的鲜花中,让我和这朵没有名字的小花一样轻盈漂亮吧。’又一个姑娘说。
‘我愿意死在雪山下,让我的身子像雪山一样洁白,谁也不要想来污染我。’还有一个姑娘说。
‘阿姐们啊,我已经十八岁了,人要是能死在杜鹃花开得最灿烂的时候,该多幸福啊。我不愿意看到杜鹃花被风雨吹落的样子。’
“最后,一个年纪最大的姑娘说:‘妹妹们,身为女儿,哪有不被男人欺负、不受人间苦难的呢?当你还在用尿布时父母就为你找好了一个男人,当你看到自己中意的小伙子成了人家的新郎,你们就会知道比黄连还要苦的命了。从我奶奶的奶奶那一辈的传说中,我就没有听说放牧的姑娘能和自己的心上人结为夫妻。除非是在一个叫游舞丹的地方,那里的人想和谁相爱,就和谁结为夫妻。那里没有老人,没有寺庙,没有战争,也没有土司和官老爷,人们永远都年轻。’”
“于是,姑娘们问:‘姐姐,你说的那是个什么地方?我们怎么去呢?’”
‘那是情人们的国。我们一起死吧,死了我们的灵魂就可以去到那里了。’
“就这样,七只绿色的鸟儿为她们引路,七个放牧的姑娘为了寻找情人的理想国,一起在这片草甸边的树林里吊死了。雪山上的风把她们为情而死的消息吹遍了纳西大地,也把她们没有归宿的灵魂吹到每一个爱情不如意的青年男女心中。她们就成了纳西人又可怜又害怕的‘风流鬼’,跟随她们一起出行的风是白风和黑风,昨天我们不是在树林里看见了冲我们吹来的黑风吗,那就是‘风流鬼’哈出的热气啊。很久以前,白风和黑风曾把一个与人偷情的纳西姑娘吹到了岩石上,让她永远贴在那岩壁上下不来了,现在那块岩壁上都还有她的身影。”
“噢,幸好昨天的那阵风不大。”扎西尼玛晕乎乎地说。
“凡是到这片高山草甸来放牧的姑娘或小伙子,只要一唱起‘风流鬼’曾经唱过的歌,跳起她们曾经跳过的舞,‘风流鬼’就会钻进她(他)们的心里,她(他)们就不想活了。为情而死,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扎西尼玛就像喝醉了一样——不,比喝醉还要迷糊百倍——痴痴地望着他心爱的姑娘说:“阿美,你不想回去了么?”
“我不想回去了,你呢?”
“我父亲还要把土司的位置传给我呢。”
“那你就等着当你的土司吧。”阿美姑娘幽怨地说。她的忧郁引来草甸上的一阵白色的风,呜咽成一支伤感的歌。阿美姑娘从怀里拿出了一把竹子做的口弦,低头吹起来,那调子凄切绵长、悲伤哀婉,像一把温柔的刀子,一直割到人的骨头里,割到人软弱的心尖。
“阿美,求求你,别吹啦。我难受得要死。这是一支什么调子啊。”
“我们叫它‘骨泣’调,是‘风流鬼’喜欢吹的调子。”阿美姑娘扑闪着一双柔情万种的眼睛,那目光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吸力,把土司家的少爷一步一步地引向纳西人的殉情天国。
阿妹的左手牵着阿哥的右手,向“三多阿普”(注:“三多”是纳西人信奉的古老民族保护神,其塑像为白盔白甲,骑白马,相传他能在冥冥之中率领纳西武士冲锋陷阵,因此也被视为战神。殉情的男女在临死前都要到“三多”的塑像前慷慨悲歌、山盟海誓、求卜问卦。)跪下,
问一问情死的好时候,
算一算阿妹的厄年(注:纳西人认为男子的“厄年”多为逢“九”的年月日或年龄之岁,女子的则是逢“七”的年月日或年龄之岁。),
算一算阿哥的厄年,
说是厄年的时光,
是情死的好时候啊。
有情的阿哥呀,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为什么不唱呀,扎西尼玛?”她摇晃着他慢慢僵硬了的身子,那躯体仿佛已经不是他的了,他的灵魂正在阿美姑娘凄迷的调子中徘徊,“风流鬼”已经进到了他多情的内心。
“哦,阿美,多好听的歌啊,可我怎么从来没有听到过呢?”他喃喃说。
“我们走吧,时候到了。”她牵着他的手,走过芳草凄迷的草甸,走过遍地迎风起舞的野花,走过身边飘拂的白云,走过还在风声中萦绕的“骨泣”调,走过白风和黑风的呜咽,走过纳西人一个又一个悲情哀伤的殉情故事,走过野贡土司家族规定的藏纳两个民族不能通婚的鸿沟,来到一棵高大的柏树下。
“你瞧,这是我们的殉情树,”她抚摸着粗壮的树干说,“很多不能白头到老的纳西男女,都从这棵树升到情人们的国。当我们吊上去的时候,它会为我们流泪哩。”
他由着她在树枝上结好了上吊的布绸,那是一根红色的绸子,她早为这个时刻做好了一切准备。她结两人的吊绳时不慌不忙,沉着冷静,既不忧伤也不痛苦,就像在做一件天天都要干的农活。她把布绸在树枝上打了个结,这样两人一起吊上去的时候,才不至于一头重一头轻。她甚至还用手拉了一下布绸,欣慰地说:“结实着哩。扎西尼玛,你不知道上吊的人压断了树枝,是一件多丢人的事情。”
“是一件倒霉的事情。”扎西尼玛说。然后他为自己的话忽然感到害怕,他们可是在说自己上吊的事啊。他奇怪为什么他一点也不将它当多大回事。
他还听话地搬来了两截树桩,放在吊绳下。然后他神情恍惚地跟着她站在树桩上,又像梦游一般顺从她的命令,将布绸挽的套子套在脖子上。在那惊天地泣鬼神的关键时刻,他看到了她凄美绝伦的面庞,高贵雅致,从容不迫;看到了她那双眼睛,温柔得让人心碎;看到了卡瓦格博雪山圣洁的峰顶,一朵巨大的云飘过来,让它蒙上沉重的阴影;他还看到了纳西人的“风流鬼”,她们一身白衣,裙裾飘拂,神情端庄,像藏族人的女神;最后,他看到了他的父亲野贡土司愤怒的脸,怒气从他的嘴里、鼻孔里、眼睛里甚至耳朵里喷射出来,扑向无辜的纳西人。佛祖啊,还是让我不要看到这张脸吧。他祈祷道。
“扎西尼玛,我们去了。”阿美姑娘温柔地说,“你先蹬掉树桩吧。”
他深深地望着她,眼里禁不住淌下了两行温热感动的眼泪,那是他对人生最后一丝幸福的感受。
“阿美,我是多么地爱你。”他深情地说,然后又嘀咕道,“佛祖,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14.“野蛮人高尚的战斗”
几天以后,人们费了很大的劲,才找到两个殉情者的尸体。扎西尼玛的仆人们明明曾经在那块草甸上和他们生活过一段时间,可是当他们再次回到雪山下时,竟然许久都找不到那块草甸,拉巴平措为此没少挨土司老爷的马鞭。正如阿美姑娘说的那样,有些近在眼前的地方人的眼睛是看不到的。后来还是找来了纳西人的东巴和阿贵,让他做法事确定了殉情者的方位,才依照纳西神灵的指点找到了那棵殉情树。让藏族人气愤的是,他们吊在树上的少爷死后,脚心还被烧糊了一块,和阿贵解释说这是由于殉情时女方害怕男方不够坚决,因此要检查男方是否真的死了,然后才吊死自己。因为一个人去情人们的国是不会幸福的,留在人间的那个将会更加不幸。
“这简直是比抢人还要恶毒的谋杀!”顿珠嘉措土司看着从雪山上抬回来的儿子焦糊的脚,愤怒地喊,“去把那个和万祥给我叫来。”
“他早就来了,一直跪在外面。”旺珠说。
“把巴登和扎金放出去,咬死他!”野贡土司气咻咻地说。巴登和扎金是他的两条凶猛的藏獒,曾经咬翻过一头豹子。
“老爷,康巴人不骂请罪的人。你忘了我们在拉萨商量的事了吗?”旺珠站在那里说。
“什么事?”野贡土司气糊涂了,把他一段时间以来一直想干的大事忘了。
“江边的盐田,老爷。这是一个好机会啊。”像所有对主子忠心耿耿的管家一样,旺珠总是在最适当的时候,说最恰当的话。
这次拉萨朝圣让野贡土司知道了澜沧江的盐对藏区的重要。他走了两个月的路程了,还看到人们在用峡谷里的盐。由于这几年汉地动乱不已,边藏地区土匪横行,汉地来的盐越来越少了。他甚至还听说在一些地方部族之间为了争夺盐的贩卖权而发生了战争。峡谷外一个比他的领地大多了的土司对他说,盐真是个好东西啊,一粒盐只让你舌头咸一下,一撮盐让你的酥油茶有了香味,一坨盐让你一天不愁吃喝,一口袋盐就让你腰带的银子坠不住了,而一个马帮商队的盐呢,无数个马帮商队的盐呢,你要什么就都在里面啦。
野贡土司这才开了窍,妈的,祖先当初怎么会让纳西人去江边晒盐呢?他让人给他着藏族武士装,这是在正式场合或重大节日时才穿的行头。他上身穿了五件由汉地丝绸做的“对通”短衣,一层一层地叠在一起,这代表着土司的富贵;外面又套了件“楚巴”锦缎长袍,用印度虎皮镶的边,它象征土司的威严;头上戴起珍贵的狐皮帽,标志着土司的尊贵;然后披挂上那些复杂的胸饰、腰饰,有护身符、熊掌箭囊、羊皮挂袋、如意珠、九眼莲花猫眼石,还有一只野贡家族世代相传的镶金边和嵌有各种宝石的靴子,它是几百年前由七世达赖喇嘛所赐。本来七世达赖赐给野贡家族的靴子是一双,但一只靴子被野贡土司家的老祖先供奉在土司楼前的一座白塔里,另一只野贡土司家族的历辈祖先征战时都要把它挂在胸前。多年前六世野贡土司在和德若家族的人马打战时中了对方埋伏,无数的子弹像雨点一样向六世野贡土司打来,但全被这只神奇的金靴挡住了,六世野贡土司回到家里时,从靴子里倒出了一茶碗的子弹头。当然,现在野贡土司最具威慑力的装饰品还是外国神父送的枪了。他把一支长枪和一支短枪都挎在了身上,然后耀武扬威地走到了大门外,那个倒霉的纳西族长正等着他的发落哩。
“你呀,不要像一条狗一样地蹲在我的门口了。快回去准备好家伙吧,因为我们藏族人要向你们纳西人开战了。”他晃动着身子,故意把那些装饰品摇晃得叮叮当当,仿佛为他的宣战助威。
从太阳当顶时纳西族长和万祥就跪在土司家大门前了,现在太阳都要落山啦。这个可怜的族长为了本族人在藏区的生存,已经在土司面前忍辱负重多年了。尽管他比野贡土司还大几岁,但他还是说:
“大哥,这些银子够了吗?”
他没有叫他土司老爷,而是喊大哥。跟藏族人一起在峡谷里讨生活,纳西人一直把自己当小弟弟看,天下哪有大哥不原谅小弟过失的呢。他身后有十匹骡子驮的银子,每筐银子都摞得高高的,筐子上大大地写着“命价”。即便野贡家的人被世仇泽仁达娃所杀,要赔偿的银子也不会有这一半多。
“不是银子的问题,老弟,你们纳西人要有灾难了。在你把女人和孩子都迁出村庄后,我的马队就要踏平你们的家了,我们康巴人不会在你们的女人孩子面前杀死你们。”野贡土司傲慢地说。
和万祥尽管还跪在土司的面前,但是依然不卑不亢,语调铿锵,他说:“大哥,在我们纳西人看来,世上有九十九种祸,从来不曾有女祸;世上有九十九种仇,从来不兴有女仇。阿美和大少爷的事,在我们纳西人的村庄里,家家都碰到过。他们不能结婚成家,但是他们又不能没有这份爱,于是他们就选择了殉情。他们去的地方人永远不会老,石头上也能长出庄稼,老虎是他们的坐骑,鸟儿会唱歌,鲜花会说话,星星可以随手摘来做胸前的宝石,彩虹可以剪来做衣裳,河里流淌的都是酥油茶,人们只需干一年的活,就一辈子吃不完,剩下的日子他们就唱歌、跳舞、吹口弦,和野兽们嬉戏玩耍。他们比活在这个世界上还幸福哩。大哥,我们该为这对幸福的年轻人祝福才是啊,干吗要打战呢?在这片土地上,江水缠绕着峡谷,白云依恋着雪山,纳西人不是你的敌人,是你的兄弟啊!”
“别跟我胡扯啦!野贡土司家的世仇就是因为女人引起的。老弟,看到峡谷上方的那片乌云了吗,愿你们的神灵能保佑你们纳西人,战争马上就要开始了。”野贡土司说完,转身走了,他手下的人“嘭”地一声把大门关了。
和万祥抬头看看天上的乌云,果然就看到了战神狰狞的脸。他的眼泪顿时就下来了。
当和万祥把要和藏族人打战的消息告诉族人时,男人们开始磨刀擦枪,女人们先是抹眼泪,然后她们在一个叫木德丽大妈的带领下,找到了和万祥。纳西人的姓氏一般只有两个,官姓木、民姓和,木氏家族被认为是从前纳西王国的国王木天王的后代,即便传了多少代了,即便一个姓木的人家已经成了普通百姓,却依然在族人中享有相当高的威望。木德丽大妈在村庄中虽然也是一个晒盐户,但她是峡谷里木氏家族中最年长的一位。她对和万祥说:
“纳西人和藏族人打战,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们纳西人有木天王护佑。现在我们有谁可以指望呢?”
和万祥瞄一瞄自己手中的那杆老式火枪,说:“我们只有指望它了。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吧。”他的身边摆满了一个纳西武士的所有行头,从他高祖父那里传下来的一副铁甲胄,长矛,一镞弓箭及羊皮弓箭袋,当然还有一个号召纳西武士投入战斗、奋勇冲锋的白海螺。尽管这些东西已经有好多年都不用了,那副铁甲胄上锈迹斑驳,白海螺吹出来的声音也喑哑而低沉。
“你们男人还可以指望我们呢。”木德丽大妈说。
和万祥苦笑道:“这可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情。木大妈,看在土司总算发了点慈悲的分上,赶快带上家里的女人和孩子逃命吧。”
“这一点点慈悲可以救我们纳西人的命。你这个族长怎么当的哦?”
“难道你们也想和康巴人的马刀对杀?”
“如果他们都是货真价实的康巴汉子,敢用马刀砍向我们的胸脯吗?”木德丽挺起虽然已经耷拉到肚脐处但依然丰满的乳房,冲着和万祥的枪口。她身后的女人个个都把胸脯挺得高高的,就像在炫耀一个武士所拥有的最厉害的武器。
“你你……你们要干什么啊大妈?”
“我们不愿失去自己的丈夫,不愿失去自己的儿子、女婿。我们都死了,也不会让你们上战场。”
“你说这话就怪了,我们不上战场,谁来保护你们,谁来保护我们的盐田?”
“你们是纳西人的种。木天王在峡谷里留下这一点种可不容易哩。”木大妈说。
“大妈,男人要死也该死得像个男人。回去吧,纳西人的种绝不了,不在这里就在那里,我们大自然中的兄弟‘署’神还在,纳西人就在。”和万祥说得很凄惨。
“把枪给我!”木德丽大妈以不容商量的口气说。
和万祥把枪抱在怀里说:“大妈,你要让我空着手和野贡土司打战吗?”
木德丽大妈一挥手,她身后的女人一拥而上,将和万祥按倒了,可怜的族长只说了句“简直没有规矩……”就被婆娘们把枪夺走了。转眼那杆火枪便被砸成了两截。
接下来一个又一个的纳西男人被他们的母亲、妻子、姐姐、妹妹、嫂嫂、女儿们缴了械,女人们在这个行动中惊人地团结,惊人地坚韧不拔,男人们的刀枪全成了一堆废铁。第二天,当野贡土司的队伍冲到纳西村庄时,康巴骑手们发现了一个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战争场面,每一个纳西男人都被一群女人和孩子紧紧包围,她们全都赤手空拳,脸上是决绝悲情的表情,她们挺起丰满的胸脯,与男人们的马蹄、枪口和马刀对峙。
那是一场奇怪的战斗。野贡土司的家丁队长友吉对管家旺珠说:“这些婆娘们真碍事儿,哪有这样打战的?砍倒她们几个,她们就知道马刀是铁打的了。”
旺珠一把拉住友吉的缰绳,高声喝道:“别丢了康巴人的面子!纳西人,是条汉子就站出来!”
那时和万祥在女人们身后急得直跳脚,妈呀妹妹呀地求情,所有的纳西男人全都像他那样,在女人堆里害臊得面红耳赤,但是他们试图反抗的手脚已经不属于他们了,试图战斗的雄心也被伟大的母性淹没了。
马队在一堆一堆的女人中冲来闯去,但是马刀上没有沾上一点血。骑手们放火烧纳西人的房子,女人们看着家产迅速地化为灰烬,但还是紧紧地护住她们的男人;骑手们又朝天上放枪,枪子儿贴着女人们的发梢飞来窜去,女人们依然毫无惧色。藏族人有一句骄傲的谚语说:“狮与狗斗,虽胜犹败。”而没有抵抗的战斗则更让胜利者丢尽颜面,更何况他们在打一场和女人的战斗,简直就让男人不是个男人。
野贡土司那时骑马立在高处,把村庄里发生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了不起的纳西女人。”他沮丧地说,“别再丢野贡家的脸了,让那些狗娘养的都回来吧。”
15.借悬崖六百尺
当天晚上,守在残垣断壁前的和万祥收到了野贡土司的停战信,野贡土司在信中说,鉴于纳西女人死也不离开她们的男人,而爱惜荣誉的康巴男人又不愿意和娘儿们打战,因此为了让纳西男人也有一点尊严,他建议和万祥带着纳西人离开澜沧江西岸。信白人喇嘛耶稣教的藏族人到了澜沧江东岸后,峡谷里不是就平静下来了吗?你们纳西男人总不至于像小鸡那样永远躲在母鸡的翅膀下吧。他在信的最后又补充道。
“他这是要占我们的盐田哩。”和万祥看完信后,终于明白了野贡土司发动这场战争的目的。
和万祥请来族中的老人和东巴祭司,给他们看野贡土司的信。一个老人说:“我们纳西人,除了会晒盐和赶马外,还能干什么呢?没有盐田,就没有了碗里的食。明天,还是和他们拼了吧,拼到最后一个人,也要保住我们的盐田。”
和万祥在大雨滂沱、澜沧江水陡涨三尺的危险中冒死溜到了江东岸,他羞愧万分地来见沙利士神父。首先他对自己几年前在信天主教的人们遇难时没有援之以手表示深深的惭愧,他说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寄居在人家屋檐下的客人是不好插手主人的事务的,更何况纳西人是个谦逊温和的民族。这个小个子的纳西族长在沙神父面前谦卑而彬彬有礼,这让神父将他与那些汉人官吏区别开来。汉人官吏在洋人面前总是显得那么猥琐,但是他们其实都很狡诈。他们要向人道歉时总会找上一大堆不相干的理由来搪塞自己的错误,他们绝不会像眼前这个纳西人,自己没有做到的事,就勇敢地承认下来。“其实我很欣赏你们的聪明。”沙神父说。
“不,尊敬的神父,我们并不聪明啊。要是那时我带领族人和你们站在一起,何至于有今天这般狼狈。”
“啊,和先生,即便你们参加进来,也改变不了什么。况且我们是在为信仰而战,而我们的宗教你们又不相信。我记得当年我到盐田里宣扬基督的福音时,你派人来请我离开,说你们有自己的神灵了,并不需要洋人的天主。”
“神父,我们在这里远离自己的民族,谁都得罪不起啊……”和万祥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可怜的纳西人。”沙神父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我能为你做什么呢,找野贡土司谈判吗?”他问。
“神父,谈判没有用了。他的儿子和我的侄女爱上了,但是藏纳不通婚是峡谷地区几百年的规矩。他们不能结婚,就双双在雪山下殉情吊死了。”
“噢,我的天主,竟还有这等事?”神父惊讶不已。
“神父,这就是我们纳西人的麻烦啊。我们认为相爱的人不能成家,就和死了一样,还不如殉情到一个你们所说的天国一般的地方去,几乎每一个纳西人家都有年轻人到雪山上去殉情,我们是重死不重生,重情不重命。昨天和野贡土司开战,要是有男人战死了,女人也会跟着去殉情。纳西人家是很少有寡妇的。”
“一个充满悲剧精神的民族。”沙利士神父感叹道,“那么,昨天死人了吗?”
“一个人也没有死,女人们全冲到前面,把男人挡在身后。那些康巴骑手也是些珍惜自己面子的人,但是我们纳西武士的脸却丢尽了。”和万祥羞愧地说。
“野蛮人高尚的战斗!”沙利士神父评价道。他开始喜欢上纳西民族了,可惜他们不信耶稣基督。
“不,神父,这是一场卑鄙的战争。野贡土司看中了我们的盐田。他要把我们全部赶走!”和万祥愤慨地说。
“那么,你们打算去哪里呢?”神父问。
“我们打算到这东岸来开盐田。神父,我们知道江东岸是你带领自己的信徒开的,我们不会与你们争地,只求你让我们在江边的悬崖上有立足的地方就行了。”
神父沉默了,良久不说话。自从带领江西岸的教友到东岸开辟传教点六年多来,他把这里看成了西藏的伊甸园。他甚至在心中盘算着一个宏伟的计划,以后凡是在川、滇边藏地区受到生命及生存威胁的耶稣子民都可以迁徙到这里来。他要把这块土地变成一个纯基督徒的世界,使它成为一个模范传教点,让罗马教皇也为之赞叹。沙利士神父一生想为天主奉献的最高事业和理想,也莫过于此了。而现在这些崇拜大自然中多神教的纳西人也想涉足进来,便让神父感到有些不悦。天主明显地希望他拒绝,而身处峡谷中的沙利士神父又有些不忍心。
“东岸的江边不比西岸,全是被江水冲刷出来的悬崖峭壁,岩羊都不能在那里行走,你们怎么搭建盐田呢?产盐卤水的井在哪里呢?”他找了个聪明的借口。
“没有我们纳西人不能做到的事。大地上的万事万物都是我们的亲兄弟,它不会亏待我们。神父,你只要让我们过来,我们会报答你的。”
沙利士神父看着这个走投无路的纳西人,觉得是自己编一个天主的口袋让他钻进去的时候了:“和先生,自中国通商开口岸以来,我们洋人在你们中国的上海、天津这样的大地方都有租界,在那里一切事务由我们洋人说了算。在租界里身份低贱的汉人与狗都不允许入内,这是文明世界的通常做法。澜沧江东岸是天主指引藏族人开的,它是天主的领地,也是受到中国政府保护的。我主耶稣说:‘人若不是从水和圣灵生的,就不能进天主的国。’你们不信仰天主,怎么可以轻易进来呢?”
和万祥急了:“神父,如果你有难处的话,我可以向你租借么!”
“借?借什么?”神父问。
“借一段江边的悬崖。神父,我可以写张借据给你们。”
这可是闻所未闻的事情,神父说:“要是你们用这种精神来信奉天主就再好不过了。不过以天主的名义,我借给你那段悬崖。”神父在收紧口袋了,同时,他也完全把自己当成东岸的国王,这让他很得意。
沙利士神父拿出纸笔递给和万祥,他当下就写了一张借据,其文如下——
借据
澜沧江峡谷东岸之地为大法国神父沙利士君于藏历木鼠年率信奉耶稣天主之藏族人所开,铁马年夏西岸之纳西人因与野贡土司起殉情及盐田纠纷,被迫迁徙东岸。现经双方协商,纳西族长和万祥向大法国之神父沙利士借澜沧江东岸悬崖六百尺,以作开盐田之用。
立据人 纳西和万祥
沙利士神父把借据仔细地看了,笑道:“‘借悬崖六百尺’,和先生,法国总理大臣一定不会答应这个条约的,因为它是中法之间的又一个不平等条约,不过这次吃亏的是我们大法国。你既不说明归还日期,也没有写上租借利息怎么付。”
和万祥傻眼了,真的是借字一出口,还时难煞人啊。
沙利士神父晃晃手中的借据:“再不平等的条约,天主都会接受,因为天主是仁慈的。既然你们要到天主的领地来开盐田,你们就应该放弃自己的多神崇拜,只信仰我们全能的、唯一的天主。如果每年你们能有十个人皈依到天主的圣宠之下,我就算作是你借悬崖的租息,到你们纳西人全部都信仰了天主教,这段悬崖就属于你们的了。怎么样,和先生?”
和万祥脸上的汗水下来了,良久他才说:“神父,你这是在让我抵押纳西人的灵魂。”
“不是抵押,而是更新你们的生命。”神父自信地说。
沙利士神父以为从此以后他就把纳西人的信仰用绳子拴住了,他随时都可以收紧这根绳子。但是这个耶稣的使者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忘记了信仰是不能捆绑的,谁束缚人们的信仰,谁就在自己的脖子上先套上了一条绳索。
17.让脑袋去晒盐,让脚好好睡觉
第一批盐晒出来后,银子顺利地流到了野贡土司家。而那时逃亡到江东岸的纳西人还在搭建他们仿佛永远也搭不起来的盐田呢。野贡土司在喝酒庆贺时对他的小儿子野贡·坚赞罗布说:“盐真是个好东西,牛羊、土地也是好东西,但是牛羊变成银子,要好几年的时间;地里的青稞只能管我们的肚子不挨饿、酒罐里的青稞酒不干枯。这个世界上没有比盐变成银子更快的东西了。”
坚赞罗布则比他的父亲看得更深刻,尽管他那时才十二岁。他回答父亲说:“爸爸,没有枪,哪儿来盐田啊。枪才是比盐变成银子更快的东西。”
坚赞罗布是野贡土司跟他的第三个老婆所生。但他已经可以骑在马上像风一样地驰骋了。野贡土司忽然发现这个最小的儿子比为了一个女人就去上吊的哥哥扎西尼玛更像一个土司。过去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培养扎西尼玛上,甚至还有过把坚赞罗布送到噶丹寺当喇嘛的念头,因为土司家出个喇嘛,将使土司在俗界说话更有分量,在神界更尊贵。现在他明白看错人了。如果有的儿子只喜欢到草甸上去采花,那么,他宁愿选择那喜欢枪的后代来坐土司的位置。他对伺候在一旁的旺珠喊道:
“来呀,去找一支枪。你们将来的主子需要它了。”
旺珠拿来一支白人喇嘛送的九子快枪,野贡土司郑重其事地递到坚赞罗布的手上,说:“拿着,你今后的领地全在它的射程之内,就看你怎么用它了。”
坚赞罗布接过他父亲的枪,“哗啦”一声扳动上枪栓,吓得一边的旺珠大叫:“小少爷小心,枪膛里有子弹呢。”
在这个不寻常的晚上表现出色的坚赞罗布说:“没有子弹的枪,就像神鹰没有了翅膀。”
野贡土司哈哈大笑,用手拍打着儿子尚还幼嫩的肩膀说:“好啊,明天我就带你到雪山上去,你想打什么呢我的儿子?”
“我要把子弹打进我们野贡家仇人的嘴巴里。”他平静地说。
在座的人都愣住了,或者说高兴得不知该说什么好。还是管家旺珠机灵,他冲着野贡土司弯下了腰,把手中的酒碗举得高高的:“恭喜你了老爷,野贡家报世仇的日子不远啦!”
野贡土司一高兴,又叫人多宰了五头羊,一头牛,让家里所有的仆人和在盐田干活的下人们都来喝酒。那顿酒宴一直喝到天上的星星都失去颜色了,太阳眼看着就要从峡谷的东边升起来,野贡土司还没有完全醉,他想,天要亮了,那是太阳的功劳;太阳要出来了,盐田里该有人去晒盐了。于是他对管家旺珠说:“去,太阳……太阳要出来啦,别浪费……我的太阳。”
旺珠走到院子里,对醉卧在火堆边的友吉说:“老爷发话了,叫你带人到盐田干活去。”
野贡土司家的前家丁队长友吉因为在驱赶纳西人的战斗中有功,现在被野贡土司封为盐田的管事,负责盐田的监工和贩卖,他第一批晒出的盐就为土司赚来大筐的银子,使这个家伙认为自己也是很了不起的人了。他醉醺醺地对旺珠说:“我的脑袋是想……马上就到盐田边去帮老爷晒银子……哦不,晒盐啊,可是我的腿不想去啦。要是我的脚想去的话,我就……去。有劳你啦,回去告诉老爷,友吉的脚现在……它……它不听脑袋……的使唤啦……”
旺珠回来把友吉的话说给了野贡土司,土司看着已升到峡谷东边山尖的太阳,再看看大院里醉了一地的人们,知道就是给他们一顿马鞭,也不能把这些醉鬼从酒肉之乡中抽打回来。他摇醒了睡在火塘边藏毯上的坚赞罗布:“罗布,罗布,醒醒,太阳出来了。可是有人说他的脑袋想去为我们家的盐田晒盐,但是他的脚不想去,你说该怎么办?”
坚赞罗布呵欠连连、睡意蒙眬地说:“爸爸,脑袋想去就让脑袋去么,脚不想去,就让脚好好睡觉吧。”
土司摸摸坚赞罗布的头,说:“好儿子,你说得对。你可比你父亲聪明多了。”
然后他抽出腰间的康巴刀,递给旺珠,就像让他去办一件极为寻常的事一样:“去,把友吉的头割下来,放到盐田边。让这狗娘养的脚好好睡觉吧。”
旺珠没有犹豫,接过刀子大步走到友吉面前,大声说:“友吉,老爷看得起你啊,让你还算忠心的脑袋去为他晒盐呢。”
友吉那时还没有完全清醒——佛祖才知道他究竟醒还是没有醒,他愣愣地看着旺珠手中的康巴刀,张了张嘴,打出最后一个幸福的酒嗝。
“那么,你请吧。”他说得有些沮丧,但也不无豪迈。
旺珠不再多说,抓住友吉长长的头发,一刀就把那还在醉生梦死的头切下来了,鲜血带着一股浓烈的酒味一下子在院子里弥漫开来,并且很快充斥了整条峡谷,把每一个醉意阑珊的人都刺激醒了。旺珠提着友吉惊得张大了嘴巴的头,一步一步地朝盐田方向走去。所有的人此时都明白了他们的身份,明白了土司老爷的刀是可以随意切断人的脖子的。他们像一群受到主人严厉呵斥的羊群一般乖乖地跟在那颗血淋淋的头颅后面。他们听到了血滴落在峡谷的土地上的滴答声,听到了太阳在峡谷东边的山峰背后攀登的匆匆脚步声,听到了野贡土司抽刀出鞘时清脆而刺人神经的那一声“嚓——”,也听到了友吉的头被切下来时刀和脖子对抗时的那一声“咔嚓”,他们还听见了友吉那没有了身子的头仍然在说话,他说得急促而懊悔:
“太阳出来了,不要浪费土司的太阳啊。”
从那以后,友吉的头就一直搁在澜沧江西岸的盐田边,每天启明星刚刚开始发亮的时候,盐民们都能从睡梦中惊醒,不是他们天天到这个时候都要做噩梦,而是因为友吉在江边叫唤呢。直到后来友吉的头与岩石连在了一起,成为江边那些褐色岩石的一部分,人们才再也听不到友吉的催促声,因为那时峡谷里的太阳已经不属于土司了。
也是从那以后,澜沧江西岸晒出的盐全是红色的了。那盐猩红猩红的,像浸透了人的血。这种红盐人不愿意吃,但把它掺在饲料里,牛吃了长力气,羊吃了长膘。
18.盐的颜色
没过多久,江对岸纳西人的盐田也开始出盐了,令人奇怪的是他们晒出的盐是白色的,不论从成色还是质量上来说,都比野贡土司的盐好。那些驮盐的马帮更愿意购买纳西人的白盐,而且红盐的价格每斤还比白盐少一个半到两个藏币,因为他们说人吃了红盐会上火。野贡土司酒醒以后,才发现他砍友吉头的那把刀太快了。
但是砍下的头怎么才能再接上去呢,那就像要想改变盐的颜色一样难啊。他问管家旺珠:“都是澜沧江边的盐卤水,都是一样的盐田,都是同一个太阳,为什么现在我们就晒不出价格更高的白盐来?”
旺珠回答说:“老爷,大概是因为我们的神灵和他们的不一样吧。”
野贡土司气鼓鼓地说:“我们的神灵经常不站在我这一边。在我需要他们的帮助时,却尽遇到些魔鬼。你赶一驮骡子的银子到寺庙去,让他们做一场最隆重的法事,把我们的盐也变成白色的。要是有可能的话,告诉喇嘛们,用他们的法力把对岸纳西人的盐变成红色的。我想这一定是纳西人的东巴捣的鬼。”
噶丹寺的五世让迥活佛拒绝了野贡土司的要求,他对旺珠说:“神灵只控制盐的味道,并不控制盐的颜色。就像地里的庄稼,神灵能控制它们的生长和成熟,但不能控制它们的青黄。”
旺珠追问道:“尊敬的活佛,那么你说是什么东西控制盐的颜色呢?”
活佛望着寺庙前方峡谷中的氤氲,以及峡谷两边的大山,良久才缓缓说:“你去问问大地吧,它赐予我们一切。一切因缘大法都来源于大地啊。”
野贡土司听说寺庙不愿为他做改变盐颜色的法事后,把脸上的横肉全都拉成长条状的了。“大地?大地还在我野贡家的控制之下呢!狗娘养的,西岸不给我晒出白盐来,东岸的白盐难道就只属于纳西人么?我能把纳西人赶到东边,也可以把他们赶到天边!哈哈,这要看我高兴不高兴了。坚赞罗布不是说了嘛,枪是比盐变成银子更快的东西,枪难道就不能改变野贡家盐的颜色么?(啪,他身边的一个家丁挨了一马鞭)这些只知道死念经书的喇嘛,他们还没有一个十二岁孩子脑袋聪明。哼!他们能控制神灵,可是谁见过他们把神灵像一个朋友一样带到家里来喝酒了?那些能驱散冰雹的巫师,冰雹来的时候,他们忙着把冰雹赶出寺庙的领地,别人地里的庄稼就不管了。去年那场冰雹的账我还没跟他们算呐。如果神灵真的可以战胜一切,中国皇帝的军队打来的时候,那些藏族人的护法神到哪里去了?战神们又到哪里去了?(一个挡路的家仆被踢了一脚)大黑护法神,金刚具力神,阎王神,白哈尔神,大梵天神,载乌玛保神,哼哼,喇嘛们说起他们来一个比一个厉害,可寺庙还不是一样被炮弹和枪子儿打得稀烂?我要是不聪明一点,没有跟他们站在一边,赵屠户的军队还不把这土司大宅踩平了?佛祖啊,我想了好久了,这个世道在变啦,没有信仰的人就像不勒缰绳的马一样,跑得越来越快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怎么胡来就怎么胡来。可是你惩罚过他们吗?让迥活佛,愿佛祖保佑你的吉祥,你们的咒语被雨水淋湿了吗?”
“老爷,老爷啊……”旺珠躬身劝解道。
“别打断我。他不是还在密室里闭关静修吗?他修持到了什么?他带来的吉祥在哪里?活佛的话不管用啦,愿你吉祥。峡谷里魔鬼比人还多的时候,人们伺奉完魔鬼,自己有一口糌粑吃就行了;魔鬼和人一样多的时候,喇嘛们就躲在寺庙里挑起魔鬼和人的争端,这样他们就有事情干了;哼,总有一天,这峡谷里人会比魔鬼还多,纳西人,白族人,彝族人,回族人,还有那些看不到他们的地方尽头的汉族人,他们都会来的。哈哈,现在连喜马拉雅山那边法兰西国的人都来了,他们还带来据说能救藏族人灵魂的耶稣,这下可就热闹了,白人喇嘛控制了藏族人的灵魂,魔鬼怎么办呢?神灵们又住在哪里?喇嘛们的法力还管用吗?这个世道真他娘的乱透了!(他又把一个仆人踢出去三尺远)听白人喇嘛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个国家的太阳永远不会落下。哦呀,佛祖,这些狗娘养的要晒出多少的盐啊。”
旺珠这时已经全身跪爬在地上了:“佛、法、僧三宝啊!老爷,你把藏族人的神灵都得罪啦!魔鬼是召请不起的啊!”
19.大瘟疫
魔鬼们一定是听到了野贡土司的召唤,毫不客气地用死亡的阴影席卷了整条峡谷。这是一种峡谷里的人们从来没有见到过的魔鬼,连噶丹寺的喇嘛们能控制的神灵也不知道是哪一路的魔鬼释放出来的瘟疫,因为他们自身也被这种魔鬼击倒了。这场可怕的瘟疫比多年前那场肆虐峡谷地区的疟疾恐怖百倍。魔鬼像无处不入的风先从人们的腹股沟和腋下侵入,然后在那些部位开始作祟,先是疼痛、发冷,然后肿胀起来,从一个核桃大到拳头般大小。人们看到自己身上的这些包块却束手无策,念经、烧香、磕头都不能将体内的魔鬼驱赶出来。当魔鬼的阴影出现在患者的胳膊或大腿上,使黄色的皮肤发黑,并让人们的舌头也变黑时,阎王的勾魂薄上已经明确无误地写上这些倒霉者的名字了。那是一些被魔鬼控制的东一块西一团的黑色斑块,它们在人们身上像阴魂一样地出现。有的人皮肤上一出现黑斑,不到三天就死了;有的人头天晚上还在祈祷念经,第二天早晨就再也起不来啦。从牧场上的放牛娃到地里干活的佃户,从土司贵族到寺庙里的喇嘛,魔鬼不分贵贱,一律击杀,任意地掠夺它所遇到的所有人的生命。没有一家没有死者,没有一户没有哀号。失去亲人已经不是幸存者最大的悲痛,最大的哀伤在于人们不知道活着的亲人中下一个将轮到谁,每一个人看别人的目光都能拧出泪水来。到后来,人们的泪水也流干了,眼珠成了两颗干硬的核桃,没有光泽,没有活力,也没有爱、怜悯、仁慈、同情、喜悦、悲伤、孤独、仇恨。人们互相打量时,就像死人看死人。
野贡土司的三个妻子已经死了两个,另外还死了三个叔叔,两个舅舅,一个舅母,四个外甥,六个仆人,牧场上的牧人则全部死光,不少佃户更是全家死绝。野贡土司的第一房妻子央宗死在火塘边,她低声说了句:“扎西尼玛,草甸上的花真的那么好看吗?”身子一偏就倒了。第三房妻子曲珍是坚赞罗布的母亲,在死的那天晚上,她仿佛有预感,硬撑着身子来到坚赞罗布的卧榻前,认真地对他说:“罗布,你要想当个好土司,就要远离枪。当有人要拿枪去打战时,你最好在家里喝酒。”第二天早晨,人们发现她安详地躺在自己的床上。野贡土司一个常年在寺庙里吃斋修行的舅舅死得更为离奇,他说要去拉萨请法力无边的大活佛来镇压魔鬼。他骑上马,带了几个仆人想走出这一片被死亡笼罩的峡谷,到晚上仆人们要歇下来扎帐篷时,发现还骑在马上的老爷已经被魔鬼截杀了。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咽气的,他的双脚死死地蹬住马镫,两胯将马鞍夹得紧紧的,以致人们只有把他连马鞍和马镫一起抬回来。
澜沧江东岸耶稣的子民和纳西人也同样没有逃脱魔鬼的惩罚,沙利士神父是第一个站出来解释魔鬼名字的人。半个月前,他到江边去看纳西人的盐田时,曾看到几只老鼠顺着横跨峡谷两岸的溜索爬过来了。他在当天的日记中这样写道:
溜索不仅是大江两岸人们的交通工具,也是动物们保持来往的走廊。我看到三只超出人们想象的巨大的老鼠沿着那根藤篾索爬过来了,只有澜沧江大峡谷的老鼠才会有这样高超的绝技,它们竟然对轰鸣着的澜沧江一点也不感到害怕。难道它们也向往基督徒的圣地吗?
当东岸的人们身上开始出现肿胀和黑斑时,沙利士神父才恍然大悟——夺人魂魄、横扫一切生灵的鼠疫来了。
从那以后,教堂天天都要敲响丧钟,连沙利士神父也不得不在心底里担忧:世界末日是否已经提前到来了?神父在教友中开展了一场卫生运动,他带领他们捕杀老鼠,焚烧死牲畜,将死者深埋,到处撒上生石灰。并且让教友们勤换衣服,天天洗澡。他告诉教友们,瘟疫是由老鼠传播的,老鼠是菌源体,寄生在它们身上的跳蚤叮了人,人也就感染了这种瘟疫了。我们欧洲人叫它鼠疫,也叫黑死病。早在十四世纪中期,这种瘟疫就在欧洲蔓延过,它大概夺走了近两千万欧洲人的性命。从流行这种瘟疫开始,欧洲每十年就爆发一次,这场灾难一直延续了一百来年。一些人死了,而另一些人则活下来,为什么呢,因为天主拯救了他们。你们赶快忏悔吧,末日审判已经来临了。他在布道时经常向自己的教友呼吁。
沙利士神父写信到打箭炉教区求援,但是送信的人还没有走出峡谷就倒毙在路边了。他在日记中写道:
仿佛天主抛弃了这条峡谷。难道我们做错了什么吗?即便我让这些善良的人们灵魂得到了救赎,但谁来拯救在深渊中沉沦的峡谷?
27.九头喇嘛
峡谷里的老人们至今还记得,黑色的瘟疫是在一个大风年被狂风一点一点地刮走的。那是一场刮了整整三百六十五天的大风,瘦小一些的牛羊和孱弱一点的小孩都被狂风刮到了天空,他们就像升向天国的幸运儿,毫无牵挂地脱离了大地,在风中和澜沧江里的鱼、山岭上的动物、地上的牛羊、飘飞的经幡一起自如地舞蹈。人们要用巨大的石块压在房顶上,才可保住屋顶的木片不被风刮飞。狂风荡涤了一切,峡谷里的房屋、寺庙、教堂、道路、土地等裸露在外面的东西,都被风洗得干干净净,甚至把人们的头发都梳洗干净了,许多人一年都没有到峡谷的温泉里洗过澡。到大风停止时,人们发现天地如此之新,家家的房子就像被水洗过了一样。连噶丹寺措钦大殿外的那一排金黄色的转经筒,过去长年累月地被信徒们的香火熏染,又被无数藏族人抚摸推动,早就在上面积淀了一层厚厚的黑色油腻物。清军的炮火曾经锤炼过它们,但是一点也没能改变它们的颜色。可旷日持久的大风就像一把刷子,将这些转经筒从里到外清洗得如同崭新的一般。寺庙专门为此做了一场法会,庆贺这些古老的转经筒的新生。
那一年峡谷的地里没有收到一粒粮食,盐田里也没有收到一粒盐。青稞种刚一撒下去,就被天上的神灵收走了;盐田里人们刚把卤水倒出来,穿越峡谷的风便把田里的水吹到天空中,一点希望也不给人们留下。那是饥饿的一年,草根、树皮、野果,甚至江边悬崖下的一种白色的黏土,都是人们肚子里的食物。许多人胃里长出了手,从嘴里伸出来,抢掠一切牙齿能嚼碎、喉咙能咽下的东西。饥饿是一只巨大的口袋,笼罩在峡谷的上空,这个口袋里除了肆虐大地的大风,连一根枯草也没有给人们留下。
民国以后,泽仁达娃率领雪山部落的大部分康巴好汉加入了与汉人军队打战的藏军队伍。把自己的部落轻率地拖入到与官府连年不断的战争中,并最终使这个延续了近十代人的部落走向衰落,是因为“九头喇嘛”的故事燃起了泽仁达娃反叛的怒火。那天有个牧人来告诉他从水碾房下的水沟里淌出的水全是红色的鲜血,他便带了几个人来到水碾房察看。他们看见一个没有头的喇嘛在水沟边清洗自己的头颅,旁边摆着一个已经很破旧的羊皮鼓。那被洗的头颅还在说话哩,它说:
“赵将军可以砍下我的头,但草场万万不可开垦。草场上不会生长庄稼,只能养育牛羊啊,没有草场就没有了牛羊,没有了牛羊,就没有了藏族人啊。”
那头颅边哭边唱,边唱边淌着鲜红的血。泽仁达娃一声惊呼:“哦呀,那不是敦根桑布法师吗?”
但是他们向前走,法师就向后退,水碾房也跟着向后退。他们永远走不到敦根桑布的身边,就像圣洁的卡瓦格博雪山峰顶,你看得见、感受得到,但作为一个凡人,神灵早就规定好了你与神界的距离。泽仁达娃急得大喊:
“上师,你真的是能骑在鼓上飞行的敦根桑布法师吗?”
苯教法师的头颅说:“我就是敦根桑布。”
泽仁达娃问:“法师,谁要开垦草场啊?”
头颅说:“赵屠户赵将军。”
这个被藏东地区的藏族人视为恶魔的屠户将军泽仁达娃当然知道,不过早有传说讲他被藏族人打死了,看来魔鬼真的不止一条命。
“他开垦草场了吗?”
“他把我的头砍下来了。”
“哦呀!”
“砍下一个头后,我又生了一个头。”
“哦、哦呀!”
“又砍下一个头,我再生一个头。”
“哦呀呀……”
“再砍,再生。”
“哦……”
“生了九个头,砍了九次。”
“……”
“这是最后一个头,也被他砍了。赵将军说,你就是有一万个头,也不能阻挡我开垦草场。我的士兵年年要吃十万斤粮,你们能年年拿十万个头来阻挡?”
藏族人跪在法师没有头颅的身躯前,哭成了一片。
“康巴的汉子们,上马呀!”泽仁达娃跃上了战马,抽出了马刀。从那天以后,他就没有再回过自己的部落,常常连睡觉做梦都是在马背上。
藏东地区二十三个雪山下的部落和三十六个草原游牧部落只要一听到“九头喇嘛”的悲壮经历,都立即召集起牧场上的汉子们,跃上战马,打着嗜血的口哨,杀向官军驻防的军营。那是一场波及藏东十六个县的连绵日久的战争,“九头喇嘛”的故事传到哪里,哪里的战火马上就燃烧起来了。
六年的战争过后,藏东地区再也见不到一个汉人士兵,连汉人官吏都不见踪影,仿佛他们真的做了藏族人的护法神或者被风吹跑了一样。其实不是他们在藏区闹够了,而是他们陷入了中国军阀大混战的烂泥潭。但是泽仁达娃当初带出来的四十八条康巴汉子,如今只剩下二十一个骑手了。他们长年累月地在马背上颠簸厮杀,他们的村庄被前来进剿的汉人军队烧了个精光,他们的女人孩子都躲到连他们也不知道的地方,他们的牛羊要么是被汉人军队掠走,要么是饿死冻死了。他们再没有了曾经能放牧、能唱歌、能繁衍后代、能祭祀神灵的村庄。马背成了他们唯一安身立命的地方,他们忘了节令,不知寒暑,甚至已经不会农耕放牧了。有一天饥饿的泽仁达娃立马在峡谷的一座山头上,看着河谷底的村庄和江边的盐田,忽然对他身后同样饥饿的康巴弟兄说:
“活佛说过的那些话,经书上的那些戒律,不能帮我们填饱肚子。这个乱世如果我们要想活下去,首先得把自己变成一群魔鬼。”
29.探寻与迷失
教堂新来了一个名叫巴勃的神父,他是一个传教史方面的专家,尤其对罗马传教会在东方的传教历史颇有研究。在来盐田教堂之前,他曾在澳门、温州、天津等地传过教。这是一个性格孤僻古怪、书卷气很重的传教士,沙利士神父从劳纳主教写来的推荐信中感觉到,巴勃神父和教会的同人不太合群,似乎在哪里都受到魔鬼的捉弄,按他的资历和学识,他至少也应该升到主教一类的圣职了,但是他现在连一个本堂神父的名分都没有。劳纳主教在信中明确指出,他是来协助沙利士神父工作的。如果他能在你的帮助下开辟一个新的教点,天主会感谢他;如果他在澜沧江的大峡谷中能证明罗马传教会几百年来在中国——尤其是在西藏——的传教是符合天主旨意的,教皇会让他吻其尊贵的脚背。沙利士神父从这些揶揄的文字中读出了巴勃神父的处境。他很同情这个比自己还年长二十多岁的老传教士,但是当他第一次站在巴勃神父的面前时,他感到一股刺骨的阴风被巴勃神父带来了。他似乎终生都与风有关,他一来就赶上了吹了一年的大风,他最终也必将消失在风中。
与巴勃神父一同来的还有一个来自澳门的修女微娜,她干瘦而精悍,对天主的事业充满热情和理想。与身材普遍高大健壮的康巴女人比起来,微娜修女就像一个中学生。但不管怎么说,巴勃神父和微娜修女的到来,让沙利士神父感到了教区主教大人对目前在西藏唯一的传教点的重视,从今以后,他不再是在西藏孤军奋战的斗士了。而教会方面的考虑则更为深远,劳纳主教在给沙利士神父的信中还说:“和你的传教点隔着一座大雪山下,美国‘五旬节’教派的牧师们已经在靠近藏区的傈僳人中开展工作了。我相信他们要去的最终目的也和我们一样——圣城拉萨。”
劳纳主教说的那个地方就是卡瓦格博雪山背后的怒江大峡谷,那条峡谷和澜沧江峡谷几乎是平行的,也是一条前往西藏的通道,卡瓦格博雪山是这两条大江的分水岭。
“可恶的美国人,到处他们都要插上一脚。”沙利士神父想到自己的光荣将要被美国人抢先,心里便不平衡起来。但转念一想,这又违背天主的旨意,于是他又说:“傈僳人是比藏族人更原始野蛮的民族,‘五旬节’教派的牧师能在那里站住脚,也不容易啊。愿主保佑他们。”
但是巴勃神父的回答是:“只有品质符合天主性质的人,才可以在天国里占有一席之地。一个不合时宜的弥赛亚(注:“弥赛亚”就是基督徒认为的救世主,也被指称为耶稣。),无疑于干柴下的火星。”
最近几年,沙利士神父开始对东巴教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不是纳西人的多神崇拜使他对天主产生了怀疑,而是纳西人的东巴象形文字引起了欧洲学术界的震惊和轰动。这个事件的肇始者就是沙利士神父。多年以前他通过邮路给巴黎国家博物馆邮寄了两本东巴象形文字的经书。这两本由树皮纸书写的经书是东巴和阿贵的一个侄儿偷偷卖给他的。自从沙利士神父在鼠疫横行的年代里见到了纳西人丧葬仪式中珍贵的《魂路图》后,他就对这个民族怪异诡谲的文化着了迷,但是和阿贵东巴却对沙利士神父深怀敌意,他有个令沙利士神父哭笑不得的说法:“天地间自古就有可以看的和不可以看的东西,有看了养眼睛的和看了伤眼睛的东西,东巴象形文如果被蓝色的眼珠看得太多,邪恶的秽气将会污染我们的经书,得罪纳西人的神灵。”
不过这难不倒聪明的沙利士神父。他结识了东巴和阿贵的侄儿兼学徒和令高,这个家伙正准备结婚,手头上有些紧,沙利士神父用一匹羊的价格就从和令高那里买到了两本他偷偷临摹的东巴经书。因为对一个东巴学徒来说,不仅要跟着师傅学做各种法事,念唱经文,能临写一手好的东巴象形文,也是必须掌握的技艺之一。
在欧洲露面的东巴象形文经书令欧洲的学者们大为惊叹,人们将之赞誉为“远东自甲骨文之后的又一重大发现”。学者们和各学术机构纷纷来函向他索要“人类启蒙时期的原始图画文字”。沙利士神父由此而在欧洲名声大振,人们甚至把他看成一个勇敢无畏的探险家、人类文化学家,有的大学甚至邀请他回欧洲去演讲。这倒让沙利士神父始料不及,他是作为一个传教士来到西藏的,如果是神学院递过来的教鞭,他会很乐意地接受。但是对着那些从没有见到过澜沧江峡谷的学院派的学者们,你如何跟他们讲得清纳西人万物有灵、多神崇拜的宗教观呢?
经过几年时间的收集,沙利士神父已经有了近千本东巴经书了。这是因为到后来他已经不理会欧洲各学术机构的征购要求。他要自己保留这些东西,并且学习它们。仿佛是天主的圣意,他对东巴经文的热爱超过了当年他跟随杜朗迪神父在噶丹寺学习藏传佛教时的热情。在和万祥和几个纳西老人的指点下,他已能识读一些常用的象形文字,他的雄心是要做欧洲第一个能破译纳西东巴经文的人。
巴勃神父带来了十匹骡子的书籍,他一来到右盐田的教堂,不是尽快地熟悉自己的工作,不是花更多的时间在教友中走访,也不是对当地的民风民情表现出相应的热情,而是把自己整个儿埋进了书堆里,仿佛他是罗马神学院的教授。他阴郁少言,落落寡合,对教友缺少一个神父应有的爱和热情,即便散步时遇见虔诚的教友,人家向他问安,他也懒得回应。生活艰苦并不是巴勃神父的苦难,孤独寂寞也不是他终日忧郁的原因,他的忧伤更不是耶稣在客西马尼园的忧伤(注:《圣经·新约·马太福音》中记载,耶稣在被捕前,曾在客西马尼园感到十分的忧伤,他对自己的门徒说:“我心里甚是忧伤,几乎要死。”这是《圣经》中耶稣唯一为自己感到忧伤的地方。),而是一种看出了天主的旨意错误了的忧伤。
右盐田的教友经常可以看到这个满脸胡须、面色阴沉的神父在傍晚时分于落寞的山道上徘徊而行。他的胡须是淡黄色的,乱蓬蓬地遮盖了他大半张脸,使他本来就没有表情的面部更加神秘幽深。噶丹寺的喇嘛们放出的咒语在风声流传:这个新来的黄胡子白人喇嘛是风鬼的化身,是他带来了经年不息的大风。看看山梁上枯黄的草吧,都是被他的黄胡子染黄的。澜沧江西岸焦虑的牧人如果不是还饿着肚子,连过溜索的力气都没有了的话,早就派出杀手把巴勃神父解决了。
沙利士神父在大风中也听到了一些对巴勃神父不利的消息,他告诫巴勃神父不要一个人于黄昏时刻在山梁上到处乱走,因为大风中掩藏着威胁。
“为什么?”巴勃神父那时正要跨出教堂的大门,他回过头来问沙利士神父,“散步是天主赐予人的权利,即便它不有助于身心的健康,也对在这茫茫群山中寻找天主有帮助。”
“不管怎么说,你还是要小心,哪怕是一次平常的散步。在西藏,天主也有鞭长莫及的时候。”沙利士神父冲巴勃神父孤单的背影说,“一个在妙不可言的西藏找不到生活乐趣的人。马修,去,跟着他。既不要魔鬼惊扰巴勃神父的散步,也不要巴勃神父感觉到你的存在。”
30.来来往往的军队
夏季即将结束的一个黄昏,西边的太阳被一片碎云切割得支离破碎,大风驱赶着黑夜步步逼近,天空一半深蓝一半乌黑,云层堆积在峡谷的上方,仿佛是自上而下即将冲下来的黑色洪水。巴勃神父一如既往地站在山梁边那块突出的岩石上,面对空空的山谷发呆。狂风吹起他的黑色长袍,望上去使他像大地上一只被剪断了翅膀的鹰。马修远远地跟在一块巨石后,抱着他的火绳枪都要打瞌睡了,这时他嗅到了一股比魔鬼的味道还要肮脏的气味。不是由于这种气味很臭,而是因为它和纯洁的峡谷格格不入。当年带来那场鼠疫的臭气也不能和这个美好黄昏里野蛮地闯进来的陌生气味相比。
“糟啦,神父还是把汉人军队给引来了!”马修在岩石后面叫苦道。
多年以后,马修还坚持认为,巴勃神父之所以要天天晚上到左右盐田的山梁上去“习惯”,就是为了在那里等汉人军队。他对村里人说,巴勃神父黑色的衣袖一甩,汉人军队就从他的袖子后面钻出来了。
那是从四川方向来的一支军队。带队的是四川军政府的一个小连长。他的队伍在崇山峻岭中走了两个多月了,一个人影也没有见到,他都怀疑自己是否走出地球了。当他猛然和孤单地伫立在山梁上的巴勃神父相遇、并和神父蓝色的眼光相对时,这个自以为是的连长惊得把腰间的手枪抽了出来,他大叫道:
“妈的,我们走到欧罗巴洲了!”
“军官先生,这里不是欧洲,是天主的国。”巴勃神父伸开双手说。他看到穿军服的人,以为是看到了文明人。他认为,至少他们比藏族人更有教养一些。
“这里不是中国?”连长的惊讶还没有完。
“欢迎来到西藏。”巴勃神父再次伸开双手说,“我的书籍你们带来了吗?”一个月前,他接到劳纳主教大人的信说,近期将有政府的军队把他要的书带来。
“噢,西藏。他妈的,我们终于走到西藏了。你的什么?”连长甩掉帽子问。
“我的书籍。”
“噢,那些书啊,一路上弟兄们要拉屎,它们正好派上用场。”连长满不在乎地说。
“天主啊,那可是教会的历史!”巴勃神父痛心疾首地说。
“教会的屎(史)也是屎,也得有东西去揩。让开道。”连长挥挥手,根本就不把巴勃神父放在眼里。
“滚回去!野蛮人!”巴勃神父再不把他们当文明人了。
“洋鬼子,让开道!别把老子惹火了。”他把枪掏出来点着巴勃神父的鼻子尖说。
这时马修像豹子般窜到连长和巴勃神父之间,谁也没有弄明白这个巨汉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一把就把大兵连长举到了半空中,如果不是巴勃神父喊住他,他差点就把这家伙扔到山谷里去了。
马修前面的大兵们拉枪栓的声音响成一片,巴勃神父连忙高喊:“士兵们,别开枪,要不军官先生就没命了。”
那个连长悬在半空中也急得喊:“哪个打枪我日他妈!爷,快放我下来!”
好在沙利士神父带人适时赶来,一场遭遇战才没有打响。沙神父把大兵们迎进教堂,让亚当和微娜修女烧热水给他们烫脚,煮树叶菜汤给他们喝。他们脚上的臭味和身上的汗味熏灭了祭台上的蜡烛,让圣母玛利亚也皱起了鼻子。他们身上养的虱子比一粒粒青稞还大,他们一边喧闹,一边把虱子从身上捉下来,顺手就塞进嘴里,还咬得“啪嗒”“啪嗒”响,仿佛那声音能让他们感到幸福。祭坛上的耶稣圣体也被大兵们在教堂院子里的喧哗搅醒,沙利士神父察觉到了耶稣的不悦,他在心中向耶稣告罪道:主啊,宽恕这些无知的人们吧。他们是来为教堂提供保护的。但是他转回头去看到教堂里一片狼藉,他的祈祷又变了。哦,全能的天主,还是让他们尽早离开吧。他们不是一些迷途的羔羊,而是一群没有了缰绳的野马。
士兵们只在教堂里待了两个小时,但教堂就像经受了一场战争。他们打坏了十六只木碗,两口大铁锅,七条凳子,三扇玻璃;他们还像骡子一样在教堂的墙角到处撒尿,修女微娜开初还出来为士兵们烧洗脚水,但是几个大兵看着她就淌口水,下流的嬉笑也一同淌了出来,吓得微娜再不敢露面了。
“你们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沙利士神父等那个连长烫好了脚,在阳光下把脚上的血泡一个个挑了,才问他。
“我们么,我们是刘司令的队伍。”
“是属于北洋政府的吗?”沙利士神父对中国近期的时局多少有些了解,据说一个乡村里的乞丐,只要他敢于打出一杆旗帜的话,他就可以自封为将军。
“谁还听那个鸡巴政府的。”连长姓张,他从脖子后抓了一个巨大的虱子,扔到嘴里“啪嗒”一声咬碎,一丝血从他弥漫着口臭的嘴唇处流下来。沙利士神父皱起了眉头,只有天主才知道他从前是否就是一个乞丐。他继续说:“现今中国南方的军队和北方的军队打,西面的队伍和东面的打。张飞打岳飞,杀得满天卵子乱飞,就差没有打到玉皇大帝那里去了。政府说的话还不如当兵的放个屁。”然后他一拍腰间的枪说:“这就是你的政府。从今天以后,我就是政府,政府就是我。兄弟我已经被刘司令委任为盐田县的县长了。”
沙利士神父惊得目瞪口呆:“可是……可是,你是个军人。”
“军人怎么啦?军人又不是和尚,人家的女人都睡得,县太爷的位置就坐不得了?”张连长一边说,眼睛一边往微娜修女的房间看。
“当然,如果军官先生愿意的话,大总统的位置也是可以坐的。过去贵国的袁世凯不也是军人吗?”沙利士神父讥讽道,“不过我要奉劝军官先生一句,右盐田是天主教徒的领地,传教是受贵国政府保护的。如果军官先生的队伍对教友有所侵犯,当被视为对教会、对法兰西国的冒犯。我国政府绝不会无视不管。”
沙利士神父用外交口吻一字一句地说,这一招还真把这个粗鲁的大兵震住了,他不得不收回自己时常往微娜修女的房间溜来溜去的眼光,他说:“其实,我们是来为你们提供保护的。”
“我认为,”沙利士神父站起身来说,“你对我们最好的保护就是马上带上你的军队从教堂、从右盐田撤出去。”他做出了送客的手势。
“可是,可是我的县衙门,要要……要设在这里呢。”张连长吞吞吐吐地说。
“右盐田没有你设县衙门的地方,这里是教会的土地。不要说一支军队,就是一只没有皈依天主的猫,都不允许在这里留下来。”沙利士神父说得很坚决。
张连长摸摸自己腰间的枪,但是他没有勇气把它抽出来。“那么,我们就到下面的那个村庄开署办公吧。他妈的,不管中国是哪个朝代,洋大人还是洋大人。狗杂种们,集合!”
三天以后,盐田县政府的招牌就在左盐田纳西人的村庄中挂出来了。纳西族长和万祥对这支粗俗不堪的军队持谨慎欢迎的态度,他想至少在康巴藏区,有政府总比没有政府好,江对岸的野贡土司不是随时扬言要靠枪弹改变自己家盐的颜色吗?过去清政府时县府设在江西岸,县衙门就像是野贡土司家族开的。现在纳西人在政府的保护下看来可以直起腰杆来了。因此他动员全村的父老为新成立的县府盖了一幢房子,还买了鞭炮,在一片喧闹声中把张连长迎进了县府。张连长那天换了身长袍马褂,此后他就被人们称为张县长了。
但是张县长的宝座还没有坐热,他就被云南人一枪打死在县府的大门前。那支从云南来的军队手中全是法式武器,连小炮都有两门。一个滇军少校营长在三月峡谷里桃花盛开的中午,带着一支满身是泥的军队开到了左盐田。他掏出一张发黄的委任状自己宣布说,奉“靖国护法”军杨司令的命令,鄙人从今日起正式履行盐田县县长一职云云。
张县长那时带了几个马弁堵在县府的大门前,他冲滇军营长嚷:“云南蛮子,别拿啥鸡巴羊司令马司令来唬人,滚远点!哪个给你发的委任状啊,茅坑里揭下来的吧。”
滇军营长不露声色地说:“它给我发的。”他眨眼就把手枪掏在了手上,一枪就把张县长打了个狗吃泥。滇军士兵一拥而上,用刺刀把四川的官吏赶走,将新县官登堂入室地拥入了县太爷的宝座。
三个月后,来自藏东昌都地区的藏军又赶走了云南人。那是第一支训练有素的藏族军队,他们由英国人提供武器和负责训练,一个穿藏装的英国上尉指挥了那次战斗,这样他们不用再靠占卜来决定战斗的方式和进程。他们行军时演奏的军歌都是“上帝护佑女王”。沙利士神父在教堂里听到这支熟悉的曲子时,咬着牙帮对巴勃神父说:
“可恶的英国佬,他们倒扮演起十字军的角色了。难道他们又要靠铁和血来传播天主的福音吗?”
来者是打了胜仗的英国上尉以及他身边的藏族军人。他是一个满头金发的青年,看上去三十来岁,西藏高原强烈的阳光使他白皙的皮肤呈现出油亮发光的古铜色,这在欧洲一定非常受人羡慕,但必须是天天喝上好的酥油茶、新鲜的牛奶,吃上精致的牛羊肉,才可以养成如此健康漂亮的肤色。像沙利士神父和巴勃神父,他们已经有将近一年不知牛羊肉的滋味了,他们的肤色和本地的藏族人一模一样,干燥、黢黑、粗糙,沟壑纵横,像久旱无雨的大地。
气质高雅的英国上尉与其说是一个军官,不如说更像一个冒险家,他随身带有罗盘、经纬仪、望远镜、海拔表,以及一台德国莱卡相机,一个藏族仆人身上挂满了这些来自欧洲文明世界的产物。他用法语向两位神父问安,并说他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进过教堂了。他谦逊地问沙利士神父,他可以进教堂做忏悔吗?
沙神父不客气地说:“如果你的战争是正义的,天国的大门一直向你打开。”
上尉矜持地说:“英国皇家军队的战争都是正义的。”
沙利士神父推开教堂的大门说:“那也得看时候。1840年你们和中国人的鸦片战争,能算是正义的吗?英法百年战争中,又有哪几场战争是正义的呢?”
上尉说:“不管怎么说,现在我们是盟友,在欧洲共同打败了普鲁士人。”
“欧洲的战争结束了,你来西藏干什么呢?打中国人吗?”神父点燃了祭台上的蜡烛。
“不是,”英国上尉面对耶稣像划了十字,默默地祈祷了一番才说,“为了防备俄国人。”
“在耶稣面前,你得说真话,俄国人在西藏的北边,你们却跑到藏东来了。”
英国上尉愣了一下,换个话题问:“神父,你们为什么要到西藏来传教呢?”
神父一针见血地说:“那不是你关心的问题。把凯撒的归还给凯撒,天主的归还给天主。西藏更需要什么,只有天主知道。但一定不是你们的枪炮。”
英国上尉回敬道:“神父,恕我冒昧,也不一定是你们的十字架。”
31.虹化
那段时间寺庙正面临一桩重大的事件,五世让迥活佛在一个月前预言,他将在天上的两颗星星交汇时圆寂。按藏族天文历算,这两颗星星三百年才交汇一次。
五世让迥活佛已经是八十来岁的老翁了,他闭关静修的时间前后加起来就长达四十多年,几乎占了他生命的一半时光。那是在雪山上阴冷黑暗的山洞、寺庙里幽暗潮湿的房间中一人独处苦修的四十年,一个肉体凡胎几乎不能抵御那寂寞、苦痛的煎熬。但像所有德行高深的僧人一样,让迥活佛把一切苦难当作是成佛的必然之路。无论是修习藏传佛教的显宗还是密宗,藏东地区能和让迥活佛法力相抗衡的高僧大德几乎没有。噶丹寺的喇嘛们都知道这样一句格言:“噶丹宝座无主人,谁有学问谁去坐。”人们记得,多年前曾经有一个来自四川藏区的云游密教大喇嘛来到噶丹寺,他对峡谷里的僧众对让迥活佛的敬仰很不以为然,提出要和让迥活佛比试法力。让迥活佛万般推脱不得,只得应允。那个大喇嘛深得宁玛派(红教)密法真传,有一身“拙火定”功夫,他坐在雪地上,赤裸上身,一坐就是三天三夜,身上仍然热气蒸腾。旁边观看的人无不抚掌叹服。而让迥活佛说:“要证明这一点功夫不需要那么长的时间啊。”他也脱了僧衣坐在雪地上,让人把一件透湿的羊皮披在自己身上,那羊皮经水一淋马上就冻硬了。但不一会儿工夫,人们就看见披在让迥活佛身上的羊皮在冒蒸汽了,俄顷,透湿的羊皮变成干羊皮,仿佛被烈日暴晒了几日一样。四川的大喇嘛仍不服气,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自己的身子变得近乎透明,人们只听得见他的呼吸和飘浮的话语在空气中飘来飘去。但是当他试图再显身变回来时,让迥活佛法杖一挥,在空气中便形成了一道法力深厚的无形的墙,四川的大喇嘛无论如何也穿越不了这道墙。他只能在墙那边向让迥活佛俯首认输,不然的话,他就永远会被囚禁在那道法墙内了。让迥活佛在这场比试结束后对四川来的大喇嘛说:“我战胜了你,让我感到羞愧,因为这并不能说明我的德行就有多高远。我只是想告诉你,法力深厚的人不应该经常显示自己的法力,那是爱好虚荣的表现。”
让迥活佛大限到来时那一天,天上阳光灿烂,蓝天透明得深不见底,寺庙里从早到晚诵经声不绝于耳,四周的信徒扶老携幼,将寺庙围了个水泄不通。人们痛哭流涕,失魂落魄。噶丹寺的三大堪布掌教,降边益西活佛等高僧,都汇集在让迥活佛的僧房里,等待着活佛的最后明示。因为他们还不知道他将转世到何方哩。一般来说,大活佛要圆寂时,总是要用隐晦的比喻来说明自己即将转世的方向,这样寺庙里的转世灵童寻访小组才有依可循。自让迥活佛预言自己将要圆寂以来,人们从没有听他说起过自己转世的方向,哪怕是可以牵强附会的只言片语。
让迥活佛希望到僧房屋顶的平台上去,他平和地说:“阳光会收走一切。”
人们把活佛抬上了僧房的平台,他在一个蒲团上跏趺而坐。从这里他可以看到寺庙周围转经磕长头的人们,而人们看不到他。他身边的喇嘛们发现阳光照在让迥活佛油亮发光的脑门上,像一盏白日里的酥油灯。让迥活佛从前曾经修习过宁玛派的密法,脑门能随意念张开一条裂缝,那裂缝大到可以放进一根草根,此法力谓之曰开顶。能开顶的高僧可以由此而吸收太阳的能量和天地之气,用肉体凡胎的身、口、意三业(注:佛教的“业”是指行动或作为,体现力量和作用、功德。),与佛身的身、口、意三密相应,以达到人神合一的瑜伽最高境界。人们今天看到让迥活佛头上的那条肉沟经太阳一晒,泛出新鲜肉一样的红色。他们就知道,活佛今天八成是要虹化在这满峡谷的阳光中了。
高僧们在让迥活佛周围跪了一地,人人口中诵经声不断。让迥活佛眼望着寺庙周围的人群,对他身边的洛桑喇嘛说:
“我不过是要去参加一次贤者的喜宴罢了,他们为什么要那么悲恸呢?”
农布喇嘛是让迥活佛的近侍,他已照顾让迥活佛的起居近五十年了。他躬身匐在活佛身边说:“活佛啊,他们不是为你即将来临的圆寂悲恸,他们是在祈祷你能早日更换自己的身体。”
“生命不过是澜沧江里的一个波浪,波浪消失了,水还在;只要水在流动,下一个波浪又将出现。”让迥活佛说。
“活佛,下一个波浪将出现在何方呢?”穷结仲永堪布问。
让迥活佛微笑了:“在我生前的遗憾还没有安排好之前,我还不能确定我在哪一户人家更换我的身体。也许,到我去到西天乐土后,我的灵魂会告诉你们。”
“活佛啊,我跟了你几十年了,虽然不及你的聪慧十万分之一,但我想,我能猜出你的遗憾是什么。”农布喇嘛躬身说。
“那好,你就说说看。”
“大殿里宗喀巴大师、莲花生大师、释迦牟尼大师的法像该塑一层金身了。可是寺庙里没有那么多的银子。”
“农布喇嘛,你的眼睛不能只看到寺庙里,要往众生看。”
“哦呀,活佛是众生的佛。我明白了,活佛是担忧江对岸的洋人宗教威胁着我们的寺庙。”农布喇嘛说。
“洋人宗教本不是我佛教的敌人,我们佛教可以包容他们,就像天包容地一样。但是他们却攻击我们的宗教,动摇我们藏族人的根本,我们的年轻喇嘛就去杀他们的人,他们又召来朝廷的军队毁我的寺庙。他们是没有信仰的军队,有信仰的人的争论,由没有信仰的人来调解,就像把两条在水中嬉戏的鱼捉出来放在沙滩上一样。宗教可以争论,但绝不可以杀生。世界上没有教人杀生的宗教啊。农布喇嘛,你说对了我的遗憾之一。”
农布喇嘛为自己能猜中让迥活佛的遗憾甚为高兴,他转身为活佛献上一碗酥油茶,说:“那么,活佛的另一个遗憾……”
让迥活佛没有回应农布喇嘛的话,苍老的眼睛望着蓝得透明的天空,手中捻着佛珠继续说:“洋人宗教也不是一种坏的宗教,众生有不同的信仰,本来也是一件好事。没有信仰的人就像黑暗中少了一盏酥油灯,那该多么可怜啊。遗憾的是,佛陀没有告诉我们,藏族人可不可以信仰洋人的宗教。他们好像是播错了种子的粗心农夫。雪山下只生长青稞和麦子,而不会生长谷子。尽管我们现在就像酥油和水一样地不能融在一起,但是我们藏族人有打酥油茶的茶桶哩,水和酥油不也可以在茶桶里交融在一起吗?因此你们应牢记我们藏族人常说的那句话:朋友有时可能变成仇人,仇人有时可以变成朋友,对谁都不要怀有敌意。”
穷结仲永堪布说:“活佛,家禽和野兽怎么能在一面山坡上吃草呢?”
让迥活佛微笑道:“宗教庇护一切。”
此时阳光下的卡瓦格博雪山散发出圣洁耀眼的光芒,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卡瓦格博雪山一天中也会像澜沧江一样,更换不同的衣裳。从早晨像少女脸色的含羞绯红,到白天如哈达般洁白如玉,再到傍晚似喝醉了酒的康巴汉子脸膛那样血红辉煌。她的衣裳是神灵赐予的,是神界向人间展示天堂美丽梦幻景色的一个窗口。
这时人们看到让迥活佛头上的那条缝裂开了,太阳的七彩光线从那缝里射进去,进入让迥活佛的头颅里,再通过他的意念,进到他那颗悲天悯人的内心,进到他慈悲无限的腹部。彩色的光线在他的体内旋转、舞蹈,把即将死亡的细胞激活,让快要停滞阻塞的血管重新畅通起来,使一个僧侣平静了一生的鲜血再次活跃起来,像一个新生婴儿的血那样的鲜嫩、洁净、充满活力。
五世让迥活佛的身体此时仿佛是一盏不点自燃的酥油灯,尽管屋顶上撒满灿烂的阳光,一团红色的光晕始终萦绕在他的头顶,使他像一尊坐在法座上的佛。从让迥活佛身上散发出红宝石一样的光芒,与绚丽的阳光相互辉映,并相互碰撞,发出兵器与兵器交锋时“叮当叮当”的脆响!这光芒不是来自他绛红色的袈裟,而是源于他像大地一样坚硬的躯体,像江河一样蜿蜒的血管,像太阳一样温暖慈悲的内心。
阳光下,让迥活佛缩小了一圈,仿佛是一个刚受戒的小比丘。
屋顶上的高僧们都惊呆了。他们即使再修习几生几世,也达不到让迥活佛如此深厚的法力,因为虹化是藏传佛教修持密宗的最大成就。
“这不是什么奇迹,”让迥活佛说,“只不过是一个波浪在慢慢消失罢了。”
让迥活佛虹化圆寂的消息被峡谷的大风吹遍整个藏东地区,关于活佛虹化的奇迹在信徒的传言中越传越神奇,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在让迥活佛虹化后的那一周里,沙利士神父甚至让教堂的敲钟人亚当每天下午六时都敲响长达半个小时的钟声。他在教堂的丧钟声里对自己的教友说:“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一个虔诚的僧侣,尽管我们的教义和教规决定了我们不同的牺牲精神,但是僧侣和僧侣之间的慈悲是一样的。不过你们应该牢记:在神圣的耶稣基督面前,任何令人难以置信的异教奇迹都是必须加以抛弃的异端。”
沙利士神父对让迥活佛在阳光下的虹化始终持怀疑和批判的态度,他在日记中写道:
人们传说这个高级僧侣在阳光下融化了,最后只剩下婴儿般大小。佛教的信徒把这个事件作为他们所信仰的宗教奥迹加以崇拜。但是,天主啊,藏族人对事物的夸张是欧洲人远不可比拟的,看看他们平时的民歌就知道了。他们在此方面具有天才般的文学才能。因此,有谁能证明这个高级僧侣所演示的奥迹是一种真实存在还是某种魔术表演呢?他们宁愿相信一个人在阳光下被蒸发,而不相信耶稣也会复活,甚至还会以他的圣灵降临人间。天主,尽管我在为他的去世祈祷,但我要指出他所行的谬误。如果我还有机会和他展开宗教大辩论,我将明确地告诉他:一个复活的灵魂远比在众目睽睽中消失的肉体更有宗教价值。
32.昂贵的烦恼
沙利士神父不得不承认西藏的太阳确实与欧洲的太阳不一样,甚至与他在汉地传教时见到的太阳也不一样。天碧蓝如洗,云团堆积出千奇百怪的形状,变幻出黄、红、白、黑、绿、紫、青、蓝、灰等远远超出你想象的颜色;阳光从云缝中射出来,极富穿透力和表现力,像一束巨大的追光照射到大地上。有时这种追光就像被神灵所使唤一般,任意地打扮着苍茫的大地,使它雄浑、古朴、苍凉,仿佛天主创造世界时的景象。有一天一束奇特的阳光照射到左盐田的村庄,久久不肯离去,使那里的房舍和农田看上去像是个大舞台,纳西人土掌房的轮廓被极具质感的阳光勾勒出一道道金边,炊烟在金色的追光中袅袅上升,使人感到倘若能随着这些彩色的炊烟袅袅上升,就能抵达贫寒苦难的人们梦寐以求的仙境。而那时峡谷里其他的地方还笼罩在一片烟雾弥漫中。敲钟人亚当在教堂的屋顶平台上首先看见了这神奇的光芒,他大声对教堂里的人喊:“快来看哪,太阳的手掌像妈妈一样在抚摸纳西人。”
人们在亚当的叫喊声中拥到屋顶去看稀奇,因为雨季里峡谷已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太阳了。大家对纳西人村庄的福分惊叹不已,沙利士神父在胸前画了个十字,高声宣布说:
“那是耶稣的光。”
“哦呀!感谢天主。”屋顶上的藏民们一起叹服道。
“纳西人有福了。”沙利士神父继续说,“这是一个好的征兆。耶稣基督说:‘我是世界之光,凡跟随我的人,不会在黑暗中行走。’耶稣的光已经照耀到了他们的村庄,要不了两年,纳西人将会放弃他们的多神崇拜,皈依到耶稣基督的圣宠之下。”
沙利士神父边说边为自己的美好描述所感动。用天主教取代纳西人的东巴教多年以来一直是他的梦想。这个梦想似乎只隔着一层窗户纸,但沙利士神父在藏区传教那么多年了,就是捅不破它,让耶稣的光照射过去。这也是让沙利士神父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难题,照理说他们已从强大的藏传佛教阵营中打开了一个突破口,他们就更有能力将弱小的纳西东巴教徒们改宗为主耶稣的信徒。尽管沙利士神父很同情纳西人——他们和他一样,是藏区的少数人——对他们的东巴教也深感兴趣。并不是他不认为东巴教是一种异端,而是这种宗教让他看到了文明世界的昨天——欧洲人永远不知道、并且再也回不去的昨天。
一个云游法师被野贡土司刚从拉萨请来,他是个被拉萨藏政府解职的代言神巫。代言神巫的职责是替神灵说话,向达官贵人们传达神灵的旨意。从转世灵童的寻找,到每年藏政府的政事农桑,官员们都要向代言神巫问讯。这样的职位在圣城拉萨至关重要,但却风险万端。多年以前英国远征军入侵拉萨时,布达拉宫交给这个名叫丹玛的代言神巫一件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让他预测藏军应该在哪个方向阻击英军。丹玛神巫迎请神灵附体后,以神灵的口吻明确无误地告诉藏政府的噶伦们,藏军应占领某条河谷里的一座小山头,因为从这座小山头上散发出来的法力会让英军不战自溃。噶厦政府听从了丹玛神巫的神谕,占领了那座山头,但是连简单的工事都没有构筑,“神灵的法力会照顾一切”,藏军将领都如此认为。而英国人的远征军并没有理会看不见的法力,轻而易举地就越过了那座山头,直抵拉萨。自那次代替神灵宣谕失败后,丹玛神巫差一点被藏政府的官吏杀了。以后他就再没有脸面在拉萨混了,成了个云游四方的喇嘛。当然如果有人请的话,他还是很乐意替神灵说话的,尽管这是一件十分危险的工作。有一段时间丹玛神巫心灰意冷,索性结了婚。可是在一次降神的过程中,神灵惩罚了他的不敬,让他吐出了自己的五脏六腑。幸好他及时地向白哈尔神悔罪,并发誓今后再不近女色,神灵才没有收走他的内脏,让他自己重新装了进去。
丹玛神巫在向峡谷里的人们叙述自己不平凡的经历时说:“人的头脑里装什么,心里装什么,肚子里又该装什么,我比谁都清楚,因为我都看见了。就像我们藏族人的白塔里总要装进佛像、经书、五谷、珠宝、猎枪一样。”
丹玛神巫看上去是那种不容易使人相信的人,他的头老是不停地摇晃,就像山羊的头一样。他一到峡谷就东嗅嗅西看看的,再加上他下巴上的一撮胡子,就更与一只羊没有什么两样。也许是因为经常替神灵说话,他的话常常让人感到是飘在半空中的语言,就像飘在卡瓦格博雪山山腰的云彩一样,看上去非常美丽灿烂,但离你却十分缥缈遥远。当他被人领到野贡土司的客房中时,野贡土司决定先试试他的法力。他对丹玛神巫说:
“拉萨来的尊敬的神巫,我这里正好有件烦心的事情需要垂询你。我的一个生于马年的朋友,哦呀,一个多么好的人啊。只要我一出门,他就一直跟着我。可是你看,这些年来我是越来越胖,而他却越来越瘦了。请你降神告诉我,是什么魔鬼让他一天天瘦下去的呢?”
丹玛神巫晃晃自己的头,细着嗓子说:“尊敬的土司老爷,这点小事根本用不着烦请无所不知的神灵啊。我已经知道你朋友瘦下去的原因了。”
“尽管你是从圣城拉萨来的人,但在我野贡家的峡谷里,抬手要小心你的手臂,走路要小心你的脚掌,而说话,则要小心你的舌头。如果你不能代表神灵说话,你就是在代表魔鬼说话。”野贡土司这个朋友的事,半年前他就告诉给一个自称去过印度的占卜术士,结果给出了错误答案的占卜术士被丢进了澜沧江。
丹玛神巫说:“我还是把答案写下来吧。不敬神的话语,神灵听了要生气的。”
旺珠给他准备好了纸笔,丹玛神巫在客房的神龛前上了一炷香,又磕了头,然后才在纸上写下一行字。旺珠凑过去看,只见那上面写的是:
土司家并不缺钱,就买副新的吧。
这个回答和野贡土司所要问的问题显然牛头不对马嘴。旺珠把它拿给土司看了,两人眼神一碰,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原来野贡土司“越来越瘦下去的朋友”实际上是他的一匹坐骑蹄下的马掌。野贡土司走到丹玛神巫的面前,躬身向他施礼,用崇敬的口气说:
“我今天总算见到法力高深的人了。上师,你比那些成天在寺庙里修行的喇嘛们还要有学问呢。来呀,给丹玛上师抬银子来。”
“且慢,”丹玛神巫抬手阻止道,“土司老爷还有话要说,你的心事都在神灵那里搁着哩。你可不会为了一副马掌大老远的把我请来。”
土司再次向丹玛神巫躬身道:“你说得对。如果你真的能替神灵说话,你就是我请进家里来喝茶的第一个神灵了。请吧,请吧,让神灵为一个土司说出他的心事吧。如今这世道,有谁还会为一个土司的烦恼操心呢?”
“六藏克(注:一藏克约等于二十公斤。)银子。”丹玛神巫声色不露地说。
野贡土司咂咂嘴:“请神灵说话,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丹玛神巫说:“烦恼是很昂贵的,穷人只要吃饱了肚子,就从来没有烦恼。”
“那么,就看看你的金口玉言里,有没有我昂贵的烦恼了。”土司说。
“我需要闭关打坐三天,洁净我的身体。”神巫站起身来说。
和丹玛神巫一起来的还有几个小喇嘛,他们忙着为丹玛神巫作降神的准备,一个巨大的铁头盔被小喇嘛们抬出来,刀、剑、三叉戟、弓箭等各种兵器,其中一把又长又重的剑需要两个喇嘛才抬得动,他们称之为“疙瘩金刚剑”,还有做法事时用的法号、头盖骨碗、经书、钹、铙、羊皮法鼓等。降神的地点就选在土司大宅前两棵巨大的核桃树下,人们围了里外三层,尽管各类神灵早已遍布西藏的山山水水,但不管怎么说,看神灵说话对峡谷里许多人来讲还是第一次。
所有的人关心的是:神将告诉我们什么?
丹玛神巫在助手的帮助下已经穿戴整齐了,他头戴五佛冠,身穿鲜艳的地方神法衣,胸前挂着个巨大的护心镜,脚蹬牛皮高统靴,被他的助手们拥到一个临时搭建的宝座上。他落座后,喇嘛们开始念诵祈请神灵的经文,两个小喇嘛各持一支法号,对着丹玛神巫的耳朵吹响凄厉的号声,此时锣、鼓、铙、钹一齐敲响,土司的大宅前顿时充满热闹而阴森的喧嚣。
虽然没有人看见要请的神灵是如何进入丹玛神巫的体内的,但是人们感觉得到神灵确实依附到了他的身体上。他开始抽搐、痉挛、脸色发红发紫,他的身体仿佛已不是他自己的了,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那样晃来晃去。在他颤抖得最厉害的时候,神灵便开始控制他的身体,人们把那把“疙瘩金刚剑”抬到丹玛神巫的面前,他轻轻地就把它拿起来了,在众人还没有看清楚时,丹玛神巫就像拧一条氆氇一样地将“疙瘩金刚剑”拧成了麻花状。
“哦呀——”所有的人张大了嘴。
“他倒真有些力气呢。”野贡土司说。
“那不是他的力气,是神灵的法力。”管家旺珠说。
丹玛神巫把“疙瘩金刚剑”扬手扔得老远,他的助手们又递给他一把三尺长的短剑,他在颤抖中将剑从嘴里塞了进去,人们看到剑越进越深,最后只有剑柄露在外面了。然后一个小喇嘛从他的背后将那把剑一抽而出,剑上一点血也没有。
“哦呀——”
法术表演得差不多了,丹玛神巫开始降神。助手们将那个又大又重的铁头盔抬起来,扣在丹玛神巫的头上。这样重的头盔,一个人别说戴,连抱起来都困难。但是丹玛神巫在法力的作用下竟然将它顶起来了,还在场地上走起了神灵的舞步。那是巫术士的舞步,就像踩在虚空中的步履一样,每一步都搅起阵阵鬼气。
丹玛神巫现在取下了沉重的头盔,他还在痉挛,像一个正在发作癫痫病的病人,一个神志清醒的人是请不来神灵的,就像你大白天不能做梦一样。丹玛神巫和他刚才降神之前已判若两人,但是他现在要替神说话了,或者说,神灵自己要说话了。一个助手早领了野贡土司的旨意,贴进丹玛神巫的耳边问:
“土司老爷请问神灵,他目前最烦恼的事情是什么?”
“咕噜……咕噜咕噜……”丹玛神巫神经质地摇晃着头,像鸽子叫唤一样。
这就是土司费了老鼻子的劲,请来的神灵所要说的话。它必须经过神巫的助手翻译,人们才能知道其意思。不过,即便是翻译过来的话,也是非常隐晦难懂的。那个担任翻译的助手对大家说:
“神灵说,红云和白云。”
野贡土司看看自己的管家,他也一脸茫然;然后他又看看天上,天上既没有红云也没有白云。
丹玛神巫忽然开始用拳头捶打自己胸前的护心镜,他捶打得那样疯狂,以至于把自己的手指骨节都打断了,一节节手指飞到了天上,神巫黑色的血污染了洁净的大地;然后他又去撕自己的喉咙,仿佛那里阻塞了似的,那喉咙被撕开以后,人们隐约看见一个绿头小鬼在喉管深处张头露耳,一脸坏笑。他的助手连忙上前去死死地拉住了他,急速地说:“尊敬的神灵啊,求你再多留一会儿。”
“咕噜咕噜……咕噜。”神灵又发话了。
“颜色。神灵说,有种颜色伤了土司老爷的眼睛!”他的助手高声翻译道。
野贡土司一直坐在丹玛神巫的对面,现在他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将身后的椅子都碰翻了,好像他也被神灵附体了一样。他高举双手伸向天空,大声叫道:
“说得多对啊!颜色对眼睛的伤害,比刀子划破了眼珠还厉害哩。白人喇嘛来到峡谷里时,他们白色的皮肤和蓝色的眼珠让喇嘛们的眼睛受到了伤害;大地上的青稞由绿变黄时,雪山上泽仁达娃的土匪们眼睛就被伤着了;草原上涌起绿色的波浪时,牛羊的眼睛就被伤着了。澜沧江边的盐有红色的也有白色的,我站在西岸看东岸白色的盐田时,我的眼睛就被那盐发出的白光烧伤了,难道你们没有看到老爷我的眼睛很久以来就是红的了吗?”
“白色的盐,让峡谷不安宁。”神巫的助手不等神灵说话,就自己宣布道。
野贡土司接过一个仆人递给的一条哈达,双手捧着将它献给了丹玛神巫,然后转身对众人说:“你们听见了吗,神灵告诉我们了,又要打战啦!真好啊,盐的颜色就像女人的颜色一样。我喜欢白色的盐,就像我喜欢皮肤白皙的女人一样。来呀,把海螺吹起来,牛皮鼓敲起来!康巴的勇士们,上一次和纳西人打战,你们虽然胜利了,但是让我感到羞耻!纳西武士手上连一根木棍都没有,纳西的娘儿们用她们的奶子挡住了你们的马刀,今天洗刷你们耻辱的时候到了。去吧,告诉江东岸的纳西人,让他们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做好战斗的准备。”
由盐的颜色引发的第二次藏纳战争很快就要打响了。野贡土司蓄谋已久,只等神灵的一个暗示,战争的宣言便顺利地发布。中国内地军阀之间正在忙于内战,藏政府派来的官员连每年来收盐税都嫌麻烦。没有比现在进行战争更好的时机了。野贡土司以神灵的名义向澜沧江西岸自己属下十二个村庄的头人都派了差役,让每一户佃户和农奴都出人出枪,随时听候他的调遣,这被称为“门户兵”。“门户兵”将为白色的盐而战,为土司敏感而布满血丝的眼睛而战。因为他说:“白色的盐将会治好我的红眼病。”
多年以后,每当峡谷里有孩子的眼睛患了红眼病的时候,父母们都用白盐融化的盐水为他们清洗。他们说:“白色的盐清火哩,当年土司的红眼病就是被白色的盐治好的。”
那一年,丹玛神巫宣布说:“打战的吉祥日子将定在峡谷里第一朵桃花开放的时候。要让江对岸的纳西人知道,我们是为颜色而战。”
红色的桃花开得这样美丽,
姑娘啊,我要去打战了,
别一朵桃花在胸前,
就像把你的脸藏进了怀里。
我右肩的战神啊(注:藏族人认为每个人的右肩上都是战神居住的地方,它也特指个人保护神。),
请照顾好我桃花一样忧伤的姑娘。
很多年以后,这支离别的歌谣还在峡谷里传唱;很多年以后,它还在缤纷的桃花雨中飘零;很多年以后,六七十岁的老人在唱这支歌时还泪流满面;很多年以后,它还是一支藏族女人不能听到的歌,一听到它就心如刀绞。
33.让迥活佛的智慧
但是战争的进程与第一次藏纳战争相比却大不一样。纳西人已经没有了退路,纳西女人不再把他们的男人挡在身后,而是准备好了一根根殉情的贞洁带。连接澜沧江两岸的溜索在战争还没有开始时就被纳西人砍断了,康巴的勇士们于是效仿古人的方式,将一张张整羊皮缝成一个个的口袋,留下一只腿作为气嘴,然后往里吹满气,再扎紧气嘴,就成了一个个的气囊。每个康巴勇士都有一个这样的气囊,他们把它绑在自己的胸前,作为渡江的救生筏。据说这是很久以前元朝的开国皇帝忽必烈的发明,他的士兵就曾采用这样的气囊渡过了藏东的一些大江,征服了云南、四川、西藏的大片地方。
胸前绑着羊皮气囊的康巴勇士们像一只只大腹便便的庞大青蛙,在澜沧江的激流中沉浮。东岸坚守自己盐田的纳西人箭矢、火枪、石块像雨点一般射向江里,康巴的勇士们既要和激流搏斗,又要躲避纳西人的枪弹,在江水中他们几乎没有还手的能力,更何况以骑射著称的康巴人水性并不那么高明,多数康巴勇士还没有抵达江东岸,就被一个接一个的波浪带走了,就像在风中飘零的一瓣瓣桃花。有少数的勇士泅水到了岸边,但是东岸的地势太陡峭,他们还来不及在峭壁上站稳脚跟,纳西人的长矛就将他们赶下江中。江面上到处都是漂浮的尸体,纳西人和康巴人拼死搏斗的呐喊充斥了峡谷,凄厉、野蛮、愤怒、惊恐的叫声连太阳都吓得躲进云层深处去了。刚吃过午饭不久,天就黑下来了,仿佛天上的神灵不愿意看到人间这残忍屠杀的一幕。
野贡土司指挥作战的帐篷就搭建在江边,他把这次战争当成一场野餐,他以为康巴的勇士们一冲锋,纳西人除了让娘儿们在前面抵挡一下外,自己就会丢下盐田,逃到另外一个地方去。这样,他就可以在江边的帐篷外为凯旋归来的康巴勇士大摆酒宴、欢歌跳舞了,他甚至连要宰杀的牛羊都圈在了自己的帐篷外面。
这天晚上,他收到了纳西族长和万祥的一封箭书,它是将信绑在箭杆上从江东岸射过来的。尽管双方眼下正处于战争状态,但和万祥在信中照样称野贡土司为大哥,他在信中说:
大哥,以江东岸地势之险峻,你就是有百万康巴勇士,也不可能攻上我江东的土地。不是我们纳西武士如何能打战,也不是康巴汉子缺乏勇气,而是神灵始终都是公正的。尽管我们是不同的种族,但一切都在神灵的护佑之下。我们的东巴经书《人类迁徙记》中说,人类的祖先崇忍利恩与天女衬红褒白成婚后,生下三个儿子。但是他们长大后都不会说话。后来一只从天上飞下来的蝙蝠告诉他们,只要敬畏神灵,诚心祭天,儿子们就会说话的。祖先们信了,祭天,敬神。第二天,三个儿子到门口蔓青田里玩耍,看见一匹马跑来吃蔓青,他们急了,高声喊叫起来。老大用藏语喊:“达尼芋玛早!”老二用纳西话喊:“软尼阿肯开!”老三用白族话喊:“满尼左各由!”
他们喊叫的其实都是同一个意思:“马吃蔓青了!”
从那以后,三个儿子就会说话了,一母之子也变成了三个不同的民族。老大是藏族,住在拉萨白坡脚,老二是纳西族,住在人生广阔地,老三是白族,住在苍山下洱海边。
大哥,现在是你的马要来吃我们纳西兄弟的“蔓青”,我们共同的祖先看着你呢。
在和万祥的信后,还有一封沙利士神父的短笺,上面说,他对峡谷里藏纳两个民族再次发生的战事感到非常遗憾,尽管这场战争与天主无关,但是他还是要奉劝尊敬的土司先生,这场为盐的颜色而引发的战争是违背天主旨意的,因为主耶稣说过:“盐本是品质纯正的,如果它失去了盐味,怎么能使它再变咸呢?”我最尊敬的朋友,盐一旦没有了咸味,还不如沙子;人如果没有了正直,还不如牲畜。
野贡土司把信给自己的儿子野贡·坚赞罗布看,他现在已经是个二十一岁的汉子了。他先问:“阿爸,我们藏族人和纳西人真的是同一个祖先吗?”
野贡土司想了想才说:“很久以前,纳西人曾经做过我们这里的王。我们和纳西人的祖先都是赶着牛羊从北边迁徙下来的。”
坚赞罗布说:“既然纳西人说他们‘住在人生广阔地’,那就让他们沿着澜沧江继续迁徙下去吧。”
野贡土司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觉得自己真的有些老了。刚才纳西人同一个祖宗的说法让他还有所犹豫,可你看看坚赞罗布,祖宗的话已经吓不倒他了。
野贡土司拍拍儿子的肩膀说:“我一直认为,你会比你阿爸更有出息。那些狗娘养的,自以为知道点过去的事,就来对现在的人说三道四。太阳可不等我们。继续干吧。”
“老爷,不能再打下去了。让迥活佛回来啦。”管家旺珠跌跌撞撞地跑进帐篷里说。
野贡土司那时眼睛红肿得只剩一条缝了,那可不是江东岸的白盐灼伤的,而是战事不顺让他急火攻心,欲望的火苗一下就窜到眼睛里了。他现在看什么都觉得那东西在着火,体内的欲望不仅燃烧着自己,还燃烧着眼前的世界。这让他感到很烦躁。他就顺口说:“那就请活佛到帐篷里来喝碗酥油茶。”
旺珠吓了一跳,以为他老爷真的看见让迥活佛来了呢,忙扭头往回看。他的背后就是澜沧江的东岸,纳西人矗立在悬崖上的村庄和盐田,在他回头一瞥的瞬间,他看见了江面上明晃晃的阳光下,一个孩子正跏趺坐于一个波浪之上。
“佛祖啊……”
旺珠眼泪顿时就下来了。这个孩子的前身他是多么熟悉、多么崇拜啊!
澜沧江两岸的战火暂时停下来了。丹玛神巫向野贡土司献上了一条渡江的计策,他建议野贡土司放弃过时的羊皮囊,改用牛皮筏渡江。峡谷里的人从来没有见到过船、筏一类的渡江工具。青藏高原上的澜沧江太凶猛,根本就不是一条可以行船的江。丹玛神巫说,如果给牛皮筏加持了法力的话,它就可以抵御澜沧江的波浪。
野贡土司杀死了本来用来庆功的数十头牦牛,在丹玛神巫的指点下,晒干后缝制成了六条牛皮筏。牛皮筏的前面还设计了一块挡板,蒙上厚厚的棉被和牛皮,用以遮挡纳西人的弓箭和火枪散弹。丹玛神巫还向野贡土司建议,寺里有那样多年轻力壮的喇嘛,为什么不请他们一起来乘坐牛皮筏呢?如果他们过了江,洋人的脚就要打抖了。
忙于打仗的人们有所不知的是,在战争还没有开始前,绛边益西活佛就带领众僧在寺庙里举行了好几场秘密大法会,僧众在大法会期间隔天只喝一次酥油茶、吃一顿糌粑,为的是对神灵的虔诚。而寺庙里像活佛、堪布、格西、掌坛师、领经师等高僧大德们,据说已经在半个月时间里除了隔天一碗茶外,没有吃任何东西了。而且他们还经常一起在佛堂里修持一种普通僧侣不能观看的密法,在他们修持这种密法时,连大地都在微微颤动。
很久以来,俗界的土司在准备战争,僧界的喇嘛们却在为五世让迥活佛的转世煞费苦心。五世让迥活佛虹化已经四年多了,他的转世灵童应该浮现于人间了。但是,由于灵童是找出来,而不是选出来的,因此这个过程既有很多的波折,又暗藏着许多不可更改的法定的东西。鉴于让迥活佛在虹化时并没有明确说明自己将在哪个方向更换自己的身体,他的圆寂方式又相当独特,噶丹寺的高僧们只能像在黑暗中凭借着微弱的星光赶路一样,在崎岖漫长的寻访转世灵童的道路上摸索前进。做法事,观湖相,求佛陀,问神灵,刻苦修行,迎请了各路神灵前来指引寻访灵童的高僧小组不要被魔鬼所迷惑干扰。
就在峡谷里的桃花被当作是战争的信号时,睿智的五世让迥活佛抢在桃花开放前的一个清冷的早晨,向人们显示了自己的转世方向。他的灵塔的东面塔顶上,竟然长出一支杜鹃花苗来。两天后,这株杜鹃苗竟开出白色和红色两种颜色的花朵,喇嘛们发现了这个奇迹,纷纷前去告诉寺庙的临时大住持绛边益西活佛。而那个早上绛边益西活佛正为自己昨晚的一个梦百思不得其解。他在梦里看见五世让迥活佛在江面上行走,边走边回头向西岸张望。寺庙的高僧们根据种种神奇的迹象判定,五世让迥活佛的转世灵童将要出现了。
绛边益西活佛明白了五世让迥活佛的智慧。他告诉大家:“你们应该仔细想一想五世让迥活佛虹化前说的最后几句话:‘我就像沐浴在一条向南流淌的阳光之河里,我要涉过去啦。’在我们这里,向南流淌的河只有澜沧江,伟大的五世让迥活佛涉过了这条江。五世让迥活佛灵塔上的那株杜鹃花为什么要向着东面开花呢?佛祖啊,五世让迥活佛是在告诉我们,他在江的东岸等我们哩。”
寺庙的转世灵童寻访小组秘密来到了江的东岸。过去他们在寻访转世灵童时也曾多次来到过江东,他们沿着这边的马帮驿道甚至一路走到了拉萨,但是他们从没有进过渡江后最近的两个村庄——纳西人的左盐田和信奉天主教的藏族人的右盐田,因为这不是佛教徒的村庄。但是这一次,五世让迥活佛的法力指引他们走进了纳西人的村庄,他们刚一进村口,就看见一个四岁的纳西男孩在路口迎接他们,他用一种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口吻对行色匆匆的高僧们抱怨道:
“你们怎么才来啊,战火都快要烧到纳西人的房子了。”
绛边益西活佛蹲在那个孩子面前,激动地问:“孩子,你家在哪里?”
“在八瓣莲花上。”孩子说。
能住在八瓣莲花上的可不是凡人。“佛祖啊!”一群老僧冲着孩子全跪下了。
接下来的验证过程就像人们所期望的那样顺利吉祥,尽管这个男孩是纳西人的东巴教祭司和阿贵的小儿子。他牵着绛边益西活佛的手,把高僧们领回自己的家里。老僧们发现,孩子家的房子立在一处巨大的岩石上,那岩石看上去形状既规整又奇异,像一朵盛开了千万年的莲花。
当几个老喇嘛出现在院子门口时,和阿贵吓得一屁股坐在院子里,他还以为野贡土司的人马已经打过江来了呢。他曾经想过,如果野贡土司征服了江东,第一步是占了纳西人的盐田,第二步大概就是要纳西人改宗藏传佛教了。那么,他这个东巴既没有了盐田和土地,也没有了自己的信徒。与其如此,他还不如像一个纳西武士骄傲地战死。
但是事情的发展没有和阿贵想象的那样糟糕,但又超出了他的想象。“一个藏传佛教的活佛,怎么会投生到一个东巴人家呢?你们没有弄错吧?”闻讯赶来的族长和万祥对高僧们说。
“神灵的眼睛是不会看错人的。”穷结仲永堪布说。
和阿贵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被喇嘛们抱在膝前,心中有剜肉之痛,他说:“可我们是纳西人啊!”
“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先例,”仁钦平措格西说,“早在大清乾隆年间,邻近的四川藏区在你们纳西人中就找到了转世灵童;光绪初年,云南藏区的一个纳西活佛后来又转世回一户藏族人家。在我们这个地区,不同的民族是依照神灵的旨意像种子一样播撒在大地上的,有谁能知道活佛会在哪一个民族更换自己的身体呢?”
和阿贵苦着脸对和万祥说:“族长,你看怎么办呢?”
被战火搞得焦头烂额的和万祥恍然大悟地说:“这是藏族人的活佛在拯救我们的村庄。”
“藏族人和纳西人,都在让迥活佛的悲悯之下。”绛边益西活佛说。
“战争该结束了。”那个孩子突兀地在人群中说。
这时刻,在澜沧江对岸,野贡土司牛皮筏全部做好了。丹玛神巫为牛皮筏加持了法力,它们的底部在神巫的咒语声中自行膨胀起来,让聚集在江边所有准备出征的人们看得目瞪口呆。丹玛神巫夸耀地说:“如果需要的话,我还可以让它们在空中飞行哩。”
全身武士打扮的野贡土司说:“那我们坐着它飞过去不是更好?”
丹玛神巫说:“当然,飞过去是件很容易的事,但是请好好想一想吧,天空是神灵控制的,大地才属于我们。如果我们双脚离开了大地在空中飞翔,神灵就会把我们狠狠地摔在地上。”
野贡土司说:“多聪明的神巫啊,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能在悬崖上像鹰一样从高处飞下来的原因。”他向众人表明了自己也很聪明。每条牛皮筏里可以乘坐五个康巴勇士,野贡土司带着儿子坚赞罗布坐在第一条下水的牛皮筏上,他们在牛皮筏四周装饰了五彩的经幡,经幡上是一些祈诵战神保佑的经文。被打扮得花花绿绿的牛皮筏看上去不像是去打战,而是去参加宗教节日。
牛皮筏成为了那次战斗中威力强大的新式武器,东岸的纳西人看着藏族人竟然能够坐在一种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神奇东西上渡江而来,纷纷扔下手中的火枪和长矛,用手捂住了自己惊讶得闭不拢的嘴。
“天哪,他们坐在江里!”一个纳西武士说。
“这是东巴经中说到过的神船,它是属于神灵的!”另一个也惊呼道。
有人说:“赶快问一问和阿贵东巴,我们的神灵的船是不是被土司偷走了?”
纳西人纷纷从岩石后探出头来看坐着神船渡江而来的藏族人。他们在上面还可以神闲气定地向岸上射击。坚守江岸的纳西武士措手不及,惊慌失措,被一阵阵排枪放倒了好几个。
从东岸上投来的标枪和射来的火枪散弹几乎不能对牛皮筏上的康巴勇士们构成什么威胁,牛皮筏前那块巨大的挡板足以遮挡纳西人微弱的抵抗。野贡土司一手拿着枪,一手捻着胸前的佛珠,望着江东岸悬在半空中、排列得参差不齐的盐田对坚赞罗布说:
“纳西人像对待女人一样来搭建江边的盐田。”
“阿爸,我不明白你的话。”坚赞罗布说。
“哈哈,等你和十个以上的女人睡过觉后,你就明白啦。”
“使劲划呀,谁第一个站在纳西人的盐田上,谁就是那块盐田的永远主人!”他又对牛皮筏上的划桨手们说。
“嗬呀!”划桨手们一声欢呼,恨不得一步就跨上岸去。
但就在此时,划桨手们忽然发现牛皮筏划不动了,既不向岸上移动,也不顺着水流的方向下漂,每只牛皮筏都仿佛被施了法力定在了那里。年轻的坚赞罗布最先发现战事的异样,他手指江东岸,大声惊呼:“阿爸!喇嘛,喇嘛们!”
野贡土司忙循声望去,果然看见东岸江边站着一群老僧,他们或许是站在江水中,或许是站在岸边,或许是悬浮在水面之上,总之,江西岸寺庙里的喇嘛出现在江东岸纳西人的领地就是一个奇迹。至少,你弄不明白他们是怎么过江的。那群老僧就像一群江边的雕像,面对纷飞的战火和湍急的江水岿然不动。
降边益西活佛怀中抱着一个孩子,老僧们拱卫在四周,仿佛怕野贡土司的人抢走了似的。
“战争结束了,土司老爷!”绛边益西活佛挥手冲牛皮筏上的人们高声喊。
“谁说的?”野贡土司厉声问。
“峡谷的众生啊,五世让迥活佛转世灵童我们找到啦!你们怎么还来这里干杀生的事情呢?”嗓门一向很大的尼玛次尼领经师高声说。
野贡土司呆呆地问:“谁是让迥活佛的转世灵童?”
所有乘坐在牛皮筏上的康巴勇士都在问:“谁是转世灵童?”
“他就是我们的五世让迥活佛的转世灵童。”绛边益西活佛把那孩子高举在自己的肩膀上,大声宣布道,“以佛、法、僧三宝的名义,我要告诉你们,你们不能攻打一个产生了活佛的村庄。”
“别听他的,那是纳西人的村庄!”野贡土司喊道。
绛边益西活佛呵斥道:“尊敬的土司老爷,请原谅我的冒犯,你已经掉入二障(注:即佛教所说的烦恼障和所知障,经文中经常把愚痴者和困惑者形容为掉到一个鸡蛋中出不来的人。)的蛋壳中出不来了,贪婪和愚痴蒙住了你的眼,充斥了你的心。如果今天见了小灵童你还要舞刀弄枪的话,明天你就可以骑在活佛的头上了。”
野贡土司仿佛被一颗子弹击中了似的,手中的枪一下掉进了澜沧江。他回头一看,只见牛皮筏上的那些连死都不怕的康巴勇士们,全都冲那个刚寻找出来的转世灵童跪下了。
战争确实结束了。
而在另一只牛皮筏上的丹玛神巫,正伏在牛皮筏边呕吐。一个冒牌的神巫是不能见真正的活佛的,就像黑暗不能见到阳光一样。丹玛神巫先是吐出了早晨喝下的酥油茶和糌粑,然后吐出了昨晚吃下的酒肉;神灵的惩罚纷至沓来,他开始呕吐自己的内脏,先吐出了胃,再吐出肠子,又吐出了肝和肺,直至他把自己的一颗心也吐了出来,它是黑色的。那是魔鬼的心,丹玛神巫的本来面目昭然若揭。他已经不可能像他刚来时吹嘘的那样,将吐出的五脏六腑再装回去,因为天上的一只受到神灵派遣的神鹰一个俯冲,把那颗罪孽深重的心收回去了。
丹玛神巫最后吐出了自己的舌头,舌头上坑坑洼洼,布满了是非和刻毒的咒语,它一掉进江里,水中的鱼立即被毒死了好几条。
绛边益西活佛轻蔑地说:“舌头多了,祸事就来了,哪里来的还是回哪里去吧。把峡谷的安宁还给我们。”
活佛的话音刚落,丹玛神巫翻身就落进了江水中,他变成了一条黑色的鱼,在波浪中一闪就再也不见踪影了。
于是,本来是去抢占纳西人盐田的牛皮筏,现在成了迎请纳西转世灵童的过江工具。在出发前野贡土司为牛皮筏装饰的彩色经幡,正好为这隆重庄严的时刻装点出些节日的色彩。伟大仁慈的五世让迥活佛的转世灵童顺利找到了,没有人再有心思打战,也没有人再顾及盐的颜色,并为大地上的一种颜色而战,因为一个产生了活佛的村庄是受人尊重的。宗教庇护一切,灵魂的皈依比什么都重要。
三十年代
38.劫婚
连年的战争造就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人穿梭来往于峡谷:神汉、占卜术士、江湖游医、云游的喇嘛、藏戏班子、说唱艺人,等等。他们来到有钱人的大宅前,宣称自己与神灵们交往的经历,以此换取一碗酥油茶、一袋青稞面。去年就有个流浪四方的格萨尔王传的说唱艺人,他说自己从前只不过是一个铁匠,但自从他在拉萨河谷边见到了格萨尔王后,他就可以说唱格萨尔王的英雄故事了。野贡土司顿珠嘉措那时把他待为上宾,好酒好肉地款待,他能说会唱的本事倒也真不小,一段格萨尔王的故事他可以不吃不睡地说唱三天三夜。所有的人都昏昏欲睡时,这个江湖艺人就爬上了野贡土司家最漂亮的一个女仆的肚子。最后看在格萨尔王的面子上,野贡土司才没有打断他的腿,只是把他赶走了事,当然还有那个女仆。野贡土司也发了善心,给了她自由民的身份,让她随那说唱艺人流浪四方。“谁叫他肚子里有那样多格萨尔王的英雄故事呢。说唱英雄故事的人,自己也是半个英雄。”野贡土司说。
那时峡谷显得比往年热闹多了,澜沧江的东岸和西岸都有了通拉萨和汉地的驿道,除了冬季,月月都有成队的马帮从峡谷里穿过,他们都是些走南闯北、为了生存甘冒风险的男人。左盐田马帮生意做得最红火的当数精明的纳西商人和德忠,他的马帮常常聚集起几百匹骡子和马,上百人的赶马队伍,浩浩荡荡地从峡谷中穿过,领头的头骡一般都高大威武、披红戴绿,体现着这支马帮队伍实力不凡。人们问和德忠:“去拉萨的路好走吗?”他豪迈地回答说:“条条大路通拉萨。”人们又问:“从拉萨到印度远吗?”他说:“从圣城拉萨出来,一支山歌还没有唱完,印度就到了。”如今和德忠在左盐田盖的大宅几乎可以和土司家媲美了。人们说要不了多久,和德忠也可以当纳西人的土司了。
但是当另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探险家来到峡谷时,马帮们的气派和见识和他比起来,就显得寒碜得多了,连走南闯北的和德忠也不得不为他的勇气和铺张感到惊讶,因为他就像一个闯进贫寒的峡谷里来的国王。
这个人就是布洛克先生,一个风度翩翩的英国绅士,夏威夷大学的植物学博士,或者说那个年代最疯狂的冒险家、植物学家、民族人文学者。他在与西藏毗邻的云南纳西族地区已生活了十多年,同时为英国和美国工作。他给英国爱丁堡皇家植物园寄去横断山脉地区丰沛的植物珍稀标本和花卉种子,丰富了英国人的花园;同时他又为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撰写专栏文章,介绍滇、川、藏地区多民族杂居而形成的多元文化状态和这里瑰丽壮观的自然景观。当他第一次来到右盐田的教堂时,他带有一支由三十多个纳西武士组成的卫队,还有四个仆人,八个轿夫。尽管他可以骑马,但布洛克博士认为,在中国乘坐轿子是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如果你不搞得像一个国王出行,那些以衣帽取人的政府官吏是不会把你当多大回事的。你瞧,当我到左盐田时,那里的县长叫我布爷。”他对沙利士神父说。他的行头也让沙利士神父目瞪口呆,望远镜、显微镜、测量仪器、罗盘、欧洲最新款的双筒猎枪、德国莱卡照相机等,甚至还有一套洗印彩色照片的设备。“天主啊,摄影已经进入了彩色时代了。”他感叹道。
更让沙利士神父惊叹的是,布洛克博士即便生活在中国偏远的民族地区,又到如此蛮荒闭塞的地方来探险,但他依然保持着一个绅士的生活习惯,甚至到了奢侈的地步。他带来了钢丝床、可折叠的餐桌、躺椅、在欧洲的海滩上才可见到的太阳伞,甚至还有一个帆布浴缸。布洛克博士说:“我在这里的生活几乎和欧洲一样,甚至比在欧洲还要快乐。尊敬的神父,你在哪里洗浴自己的身体呢?”
沙利士神父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在自然中。”
就像沙利士神父对布洛克博士的铺张感到不可理喻一样,博士对神父的清贫与坚韧也同样吃惊。“他们说云南以远就再没有传教士了,因为我所在的地方,仿佛已是地球的边缘。神父,要是你回到欧洲的社交沙龙,你会成为那里的英雄。”
“我不是为了当英雄才来这里,”神父说,“真正的英雄是雪山上的藏族人。”
“在我看来,你们都是值得钦佩的人。我在云南的怒江大峡谷探险时,也碰见过一个和你一样的传教士。”
“美国人。五旬节教派的牧师。”沙利士神父有些不屑一顾地说。
“是的。那人是摩尔牧师。他在傈僳人中传教,那是一个连文字都没有的山地民族,令人尊敬的摩尔牧师和一些传教人员甚至为他们创造了一种文字。”
“天主创造世界,美国人创造麻烦。在某种意义上,文字就是麻烦的根源。”沙利士神父酸溜溜地说。
“噢,神父,你不能这样说。”布洛克博士从嘴边取下烟斗说,“你们伺奉的是同一个造物主呢。我认为,你们应该互相走动。”
沙利士神父自负地说:“我会在拉萨等他。”
“我非常乐意转告你的话,要是我能再见到摩尔牧师的话。顺便说一句,几年前我在怒江峡谷见到摩尔牧师时,他也跟我提起过雪山这边的教堂,他说他将在拉萨等你。”布洛克博士故意刺激沙利士神父。
沙利士神父转头向巴勃神父说:“跑道上的两个对手,不是吗?”
巴勃神父撇撇嘴:“但愿大家都不要跑错了方向。”
左盐田这些年的发展超过了右盐田和对岸的卡瓦格博村,一是由于政府的县衙门一直设在这里,二是因为聪明而善于经商的纳西人使他们的村庄成了来往过路马帮的大驿站。左盐田现在已经不是一个纯纳西族的村庄了,一些随着赶马人来的汉族人、彝族人、傈僳族人、白族人都到这里落脚或做生意。这个多年前由于巨大的山体坍塌而造就的小村庄不仅有了客栈、酒馆、杂货店,甚至连从汉地来做皮肉生意的暗娼店都有了。老鸨们带来了会唱女妖歌声的木匣子,一张像饼一样的片子放进匣子内,里面就传来一个女人嗲声嗲气的、可以使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歌声。男人们说,这歌听了让人脚发软,老想和女人做那事儿。因此每当木匣子里女妖的歌声一响起,那些腰里有几个钱的男人们就往挂着红灯笼的铺子里钻。对这方面的事嗅觉最为灵敏的东巴和阿贵对充斥左盐田的秽气深恶痛绝,尽管他在自家的后院里做了几场驱赶秽气的法事,但是污秽的气味依然填满了峡谷的天空。因为每天晚上挂红灯笼的铺子一开门,秽气就像魔鬼喷出的毒雾一样冒出来,还有女人的浪笑和男人的呻吟。老天啊老天,看看他们都在你的领地里做了些什么。你们把天空污染了,灾难就不远啦。
和阿贵的诅咒没能阻挡峡谷的颓废,左盐田的富商和德忠向族人宣布他将从云南纳西地娶回第二个老婆。“这是为了让盐田里的盐卤水更丰盛。汉地为什么那样富裕啊,因为他们的有钱人都有三四个老婆。”他为自己的行为辩解道。那时左盐田一向勤俭持家的纳西人还没有讨小的习惯,只有藏族人的土司和头人才有可能娶第二个老婆,许多贫苦的藏族人还几兄弟娶一个老婆呢。
仿佛为了和对岸的野贡土司斗富,和德忠在贫穷的峡谷大张旗鼓地操办自己的婚事。他的新娘从云南丽江雇了八个轿夫用轿子抬到峡谷,前后还有二十人的武装护卫,那场面几乎可以和那个老是叼着一个大烟斗的英国人媲美。峡谷里有一句赞美和德忠的话说:“银子是走出来的,春宵是买回来的。”
据说那来自纳西地丽江的姑娘从前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子,只是家道中落了,父亲又嗜酒如命,她的醉鬼父亲便被一千块云南半开银元的聘礼所打倒,把她卖到西藏。左盐田的纳西人记得,当新娘从花轿里走出来时,所有的男人都感到了一阵揪心的痛,所有的女人都张大了嘴。这哪里是人肉凡胎的父母养出来的人儿啊,分明是美丽的春神的女儿。过去人们认为一个纳西女人的美在于健壮、高大、肤色黑红发亮。可是他们看见的却是一个白皙、纤巧、像一株嫩杨柳一般的娉娉婷婷的忧郁美人儿,娇嫩得像马上就要融化的雪团。如果你非要说她有什么缺点,那就是她大约不会笑。可就她阴郁的面容,也是一种峡谷里旷古绝伦的美。她从此改变了峡谷里的人们对女性美的看法。
纳西地最漂亮的女人撼动了整整一条峡谷,甚至连卡瓦格博雪山也被她脸上的羞涩映红了,那天强盗泽仁达娃也被这红色的雪山震惊了,他问自己的手下:
“卡瓦格博雪山怎么红得像姑娘的脸?”
一个兄弟说:“大哥,因为峡谷里来了一个可以做格萨尔王妃子的美人儿。”
泽仁达娃望着红得害羞的雪山沉默片刻,走向了自己的战马,他一跃便跨上了马鞍,马鞭往峡谷里一指,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如果她真的是雪山女神,那我们去把她抢过来。”
泽仁达娃的马队在人家新婚之后的第二个夜晚冲进了和德忠的大院,他们来势凶猛,像一盆从天而降的祸水。那时和德忠一家还沉浸在新婚的喜庆里,大多数的客人都还没有从头天的宿醉中醒过来,飞扬的马蹄就将他们踢翻在地。和德忠手里拿着一把短枪,衣冠不整地从洞房中跑出来,但是泽仁达娃的马头一下就把他撞倒了,他从地上爬起来时,看到了泽仁达娃那双燃烧着无穷欲望的豹子眼。
“我认识你。”和德忠说。
“是吗?”泽仁达娃问,“以后你再也认不出我了。”他扬起了手里的马刀。
“请等一等,好汉。”和德忠说,“干吗不下马来叙叙旧呢?我的喜酒还多的是。”
泽仁达娃笑了:“还不知道是谁的喜酒呢。我们真的认识?”
和德忠也算是一个老跑江湖的人,知道怎样和一个凶恶的强盗打交道。他把泽仁达娃引进客厅,让吓得发抖的仆人给他们上酒,他们在宽大的火塘前坐下,和德忠指指陈设奢华的客厅说:“好汉,你看,我的这些家产,都是你给的。你要的话,都可以拿去。这尊金佛像是印度产的,这个梳妆镜是英国人造的,这架留声机,美国货,里面可以唱出女妖的歌声;还有这个不穿衣服的纯铜女人雕像,法国货。他们派神父到峡谷来宣讲耶稣的苦难,自己却过着淫秽的日子。”
泽仁达娃扇扇鼻子道:“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我也从没有买过这些没用的东西给你。”
“记得多年前你还我的那匹骡子吗?”和德忠结束了和一个大强盗的哑谜。
泽仁达娃一拍自己的脑门说:“哦呀。真的像汉族人说的那样了,我们不是冤家不聚头。”他想起了多年前曾经借过这个人的骡子逃命,后来又驮了两大筐大洋还恩的往事。
和德忠给他倒了一碗酒,也给自己倒了一碗,说:“好汉,为我的喜事,也为我们再次相逢,干。”
泽仁达娃仰头把一碗酒喝了,说:“为我们脑袋都还在肩膀上。”
“再拿酒来,还有外面那些弟兄,要像待远方尊贵的客人那样让他们喝高兴。”和德忠大声喊道。
这场奇怪的抢劫便以抢和被抢的双方大醉一场开始。如果不是泽仁达娃上马走的时候看见了他朋友妻子惊世骇俗的美,如果不是新娘在外面闹哄哄的场面即将收场的时候要去上那一趟厕所——她躲在洞房里实在憋不住了,如果不是泽仁达娃在酒气熏天中忽然闻到了那一股使人骨头发酥的香味——天知道他怎么能在醉醺醺的时候还能嗅到爱的味道!泽仁达娃在痛快地畅饮之后就真的以为自己真刀实枪地杀到左盐田,只不过是来会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他在马鞍前一回头,就看见了那个绝色美女凄美艳丽的芳容。新娘只瞥了泽仁达娃一眼,眼光就像受到惊吓的小鸟,“吱”地一声飞了,泽仁达娃听到了这目光飞逃的声音。仅这惊鸿一瞥,灵光闪现,泽仁达娃就跨不上他的战马了。
和德忠那时还在对他的朋友拱手作揖,他说:“恕不远送了。”
一瞬间,泽仁达娃做出了一生中最为残酷的决定,他说:“朋友,应该是我送你上路啊。”
和忠德笑着说:“大哥,你喝多了。”
泽仁达娃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人家的新娘说:“我可比什么时候都清醒。”
和德忠终生的错误在于他不能跟一个强盗称兄道弟。他可以是一条好汉,但他不一定就当得了你的大哥。和德忠伸出一只手去,想把泽仁达娃扶上马。但是不知是泽仁达娃误解了他的意思,还是和德忠的动作惹恼了泽仁达娃,他反手一掌,就将和德忠推出老远。
“大哥,你……你真是喝多了。”和德忠说。
泽仁达娃抽出了身上的康巴刀:“兄弟,我要对不起你了。多年前我本该杀了你,你说你还没有娶老婆。一个男人还没有沾过女人,是不能死的。现在你有两个老婆了,我还光着身子在这个世界上闯荡。这公平吗?”
“你的妻子呢?”和德忠问。
“哈哈,早被官军杀了。他们杀了我全家。”
和德忠说:“那些官军该杀。”
“可我得杀了你,兄弟。”泽仁达娃冷酷地说。
“大……大哥?我们不是……冤家。”和德忠说话有些不利索了。
“现在是了,兄弟。我喜欢上你老婆啦。不是第一个,是第二个。这一个。”泽仁达娃指着还站在院子里发呆的新娘子说,就像说喜欢上他兄弟的某样东西。
和德忠愤怒地说:“你不是我的大哥了,我也不是你的兄弟。快滚吧。”
身高臂长的泽仁达娃一步就跨到和德忠的跟前,用刀顶住了他兄弟的脖子。“眼睛一闭,你就看不到人间的痛苦了。兄弟,可别怪我啊。”
然后他的刀锋横着一抹,和德忠的喉咙就断了。鲜血喷出来老高,溅了泽仁达娃一脸,仿佛是他身上的血一样。和德忠软软地倒下去了,手脚不断地抽搐,喉咙里还在“咕噜咕噜”地冒着血泡,好像还有好多话没有说完。不知是在惦记着他的娇妻呢,还是想说那座没有来得及为泽仁达娃建的吊桥。院子里和德忠家的人全都吓呆了,有片刻时间大家以为这是在梦里,刚才两个兄弟还在推杯换盏地喝得高兴,现在一个就把另一个的脖子抹了。这不是在梦里又是在哪里呢?
最先醒悟过来的是那立即做了寡妇的新娘子,她尖叫一声,捂着脸扭身往洞房里跑,泽仁达娃追了过去,他撞开了洞房的木门,新娘像一只野兔一样在房间里躲来躲去,人高马大的泽仁达娃东扑西扑,可就是闻得着新娘身上的体香,摸不着新娘的裙边,两人就像在做一场游戏。最后新娘从洞房的窗子里跳了出去,又打开后院的门跑了。泽仁达娃恼怒地从洞房中出来,大声喝道:“牵马来!我醉了,我的马可没有醉。”
院子里早已乱作一团,和德忠的家人正和泽仁达娃手下醉意阑珊的土匪们扭打成一团。泽仁达娃拔出手枪,朝天上打了两枪,他的战马听出了泽仁达娃的枪声,自己跑到了他的面前。泽仁达娃一步跨了上去,一提缰绳冲出去了。
他沿着山道狂奔,不必担心他会找不到那可怜的新娘,因为她的体香在峡谷里绝无仅有。泽仁达娃像一条狗一样嗅着那酥人的香味,只追了不到半里地,就看到了那个像一只金丝鸟儿一般仓皇出逃的女人。他一夹马肚,感到自己的下身一阵阵地温热。他想,还没有把人家压在身下,自己的东西就喷出来了,真没有出息啊,还没有哪个女人把我折磨得这样狼狈。在他还没有从自我愉悦的陶醉中醒悟过来时,人家的新娘已经娇喘吁吁地在他汗淋淋的怀里了。
他把她横抱在马鞍前,仿佛抱着一只羔羊,女人已经惊吓得昏厥过去了,脸色苍白得像月光下的雪地。泽仁达娃本来可以在马背上就搞了她,但是他没有。他得找个地方好好地享受一番。他的马儿似乎很知道主人的意思,它一路飞奔,还嘶嘶地高叫。泽仁达娃浑身的血都在往上涌,女人身上熏人的乳香味都快要让他疯狂了。马儿终于跑到林间的一块草地上,泽仁达娃翻身下马,轻轻地把那女人放下来,仿佛放下一团洁白的云朵。
哦,佛祖啊!当一个饥饿的人忽然面对一顿美味大餐时,他一定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泽仁达娃此时所有的酒劲和幸福感一齐涌了上来,搞得他浑身发软、眼前发黑,竟一头栽倒在女人的身边。
泽仁达娃醒过来时,睁眼看见了头上的蓝天白云,那些白得发亮的云团似乎还在旋转,而他却找不到太阳在哪里。他首先想,我这是在哪里呢?然后他又想,我为什么要躺在这个地方?最后他终于想起来了,刚才他割断了一个人的脖子,因为他看上了这个人的老婆。哦呀,那个漂亮得可以当格萨尔王妃子的女人呢?
他伸手一抓,只抓到了草地上的一把青草。泽仁达娃翻身爬起来,草地上空无一人,现在他完全清醒了。狗娘养的,没有出息到家了。他感觉腰间有点不对,伸手一摸,枪还在,但康巴藏刀被那个女人摸走了。泽仁达娃笑了,毕竟是女人见识啊。
他跌跌撞撞地在林子边找到了那个女人,他感到奇怪的是,她正在用刀割自己的裙子。“嗨,你不会脱裙子吗?”他问。
“别过来。我有刀。”新娘子恨恨地说。
“我还有枪呢。”他笑着问,就像在逗一个小孩玩耍,“你为什么不拿我的枪?”
“我要用刀做一条绳子。”她幽怨地说。
“干什么用呢,牵马的缰绳吗?”
“吊死鬼的绳子。站远点!”新娘声色俱厉地说,她想把用裙子结好的绳子扔到头上的树枝上,但是树枝太高了,她扔了几次都没有扔上去。
泽仁达娃又笑了,她往上抛绳子的姿势可真好看。“哎,要我来帮你吗?”
“人家要去死了,你还笑。”
“你们纳西人就是怪,男人死了,还有其他男人么。活着多好。”他上前一步。
“走开。”新娘软弱地说。
“我走了,谁来帮你把绳子扔上去?”他又往前了一步。
“别过来,你这个强盗!”她用刀子对着泽仁达娃,嘶喊道。
“是的,我是个强盗,土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或者说是个魔鬼。但是,我喜欢上你了,你应该感到自己的好运来了,因为峡谷里再没有比我更坏的人。”他直接用胸膛面对着她的刀尖。
“别想来碰我,我会杀了你!”
“来吧。”他说,“要么你杀了我,要么让我喜欢你。”他的豹眼死死地盯住她的一双凤眼,他有充足的信心,可以用目光打落她手中的利刃,“我叫泽仁达娃,你叫什么?在你下刀之前,请告诉我你的名字。佛祖在上,我死了也会记住它。”
“木芳。”她软软地说。不像是在向仇人宣布自己的大名,而像是告诉一个情人她草木春秋、鲜花芬芳的芳名。
康巴藏刀无声地落在地上。木芳自长这么大,还从没有听一个男人说他喜欢她。当初和德忠来到她家时,她被人引到那个陌生而矮胖的男人面前,就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展示给他看,然后和德忠就给他父亲下订单了。即便是在他们新婚的第一个晚上,和德忠也没有对她说他喜欢她。他在黑暗中爬到她的身上,喘着粗气,很快就完了事,然后他翻身下去就睡了,仿佛刚才干了一件很累人的活儿。他只让她感受到了男人的一丁点东西。可是当她第二天在院子见到这个巨人时,一瞬间她把他同昨晚的另一个男人作了短暂的比较,这让她羞愧万分。她第一次感到她对和德忠的恨比眼前这个强盗更甚。尽管是他杀了自己的丈夫,也是他把她劫到这个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但在这个巨汉面前,一个女人既恐惧又安全,既惊惶又好奇。
可怜的木芳没有选择,她身子一软,往地上瘫去。泽仁达娃长臂一伸,把她拦腰搂住了。他把她紧抱在怀里,凑着她的耳朵说:
“佛祖在上,我的美人儿,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木芳浑身发抖,紧咬着嘴唇摇头。泽仁达娃像一个殷勤体贴的情人,连声对她说,你要雪山上的雪莲吗?要山洞里的珍宝吗?要印度珍贵的虎皮要草原上的貂皮吗?要十二个眼的猫眼石吗?要比雪山下的湖泊还要绿的翡翠吗?要比太阳还红的红玛瑙吗?最后,他终于问到了点子上啦,他问:
“你要一个终生都爱你的男人吗?”
女人不发抖了,也不咬嘴摇头了,她忽然像睡着了一样平静。泽仁达娃现在可以把她放平在草地上啦,他也再不会头脑发热地晕过去。这一次,他发现他从没有像爱哪个女人一样爱上了这个美人儿。
39.风中的危险
春末,峡谷底的桃花落英缤纷,满地残红,而高山牧场上的春天才开始真正来临。先是漫山遍野的高山杜鹃花竞相开放,把一条条山岭装扮得花花绿绿,万紫千红;那些杜鹃花就像藏族人的性格,开放得热情而泼辣,迅猛而果敢,仿佛在一夜之间,它们就由千万个神灵的千万支神奇的画笔,把峡谷里的山岭点染得五彩缤纷。藏族人的情歌在杜鹃花盛开的季节唱得最为火热,满峡谷都是余音袅袅的歌声。峡谷两岸的牧羊人和马帮驿道上的马脚子常常会互相赛唱,有些情歌唱得露骨而直白,连山岭上的杜鹃花听了都会羞红了脸。有的康巴汉子受不了对岸唱歌的妹妹的挑逗,干脆抛下羊群,丢开手里的农活,跑下山梁,从溜索上滑过来跟情人幽会了。
在沙利士神父眼里,没有战争和自然灾害的时候,峡谷里的藏族人日子过得还是很诗意的。他对成天忧心忡忡的巴勃神父说:“我在藏区传教三十多年了,还没有发现哪个藏族人有精神障碍。噢,天主,尽管这里生活清苦,但是这里的人们比欧洲人快乐多了。他们把人生简化为三件事:干活,信教,娱乐。你瞧,身体的需要交给劳动,精神的需求交给宗教,其余空闲下来的时间,就全部交给了唱歌、跳舞、喝酒和谈情说爱。他们中的智者甚至连自己什么时候死都安排好了。还有比这更会安排生活的民族吗?”
巴勃神父揶揄说:“有,天堂里的人。”
沙利士神父知道,巴勃神父曾经给教区主教大人劳纳主教写信要求调换一个传教点,但是遭到了劳纳主教的拒绝。劳纳主教在给沙利士神父的信中说,欧洲局势紧张,中国内地战火遍地,传教会近期根本不可能派出更多的传教士到西藏来。在这充满战火和仇恨的世界上,望你们通过守斋和祈祷做信仰的见证。我会为你们的虔诚转求天主,使你们永远度过一个基督化的生活。想一想你们的光荣吧,耶稣在西藏的先驱。天主将护佑你们的伟业。
无数个黄昏,巴勃神父在山道上散步时,就这样沉浸在历史的黑暗隧道里不能自拔。由于他几乎不与人说话,他的散步就成了一个在傍晚游荡的孤魂。马修一如既往地远远跟在他的身后保护他,和巴勃神父一起完成晚饭后的“习惯”,以至于马修现在吃晚饭后不出去走走,胃里便会感到不舒服。马修对自己的妻子安妮说:“习惯其实就是你养的一条狗,你把它养大了,它就一直跟着你。”
秋风像一群群赶路的厉鬼在峡谷里穿越而过时,人们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年的秋风与往年有什么不同。它们总是滚动着低沉而如雷鸣般的吼声从青藏高原上呼啸而下,像澜沧江里夏季的洪水,但是它们比洪水泄得更快更凶狠。人们往往忽视风的破坏威力,只不过在无垠的天空中敢于和它们抵抗的东西不多罢了。当然峡谷里的人们也不会忘记多年前的那个大风年,把地上的一切刮得干干净净,澜沧江西岸的佛教徒至今还认为,是东岸右盐田教堂里的那个大胡子白人喇嘛带来整整刮了一年的大风。他的命运与风有关。
马修到死的那天都还记得巴勃神父出事的那个傍晚风声如雷,一弯上弦月早早地就挂在了北边的天空。他奇怪的是那月亮竟是金黄色的,就像一把金镰刀。巴勃神父那时长久地伫立在左右盐田间的山梁上,面对着朦胧阴森的山涧。这样迎风挺立的姿势多年来他一直没有改变,风梳理着他一脸乱蓬蓬的胡须,也梳理着他时而混乱时而严谨的思绪;那是一个宗教史学者的思绪,是在历史的长河中迷失了方向的思绪,被澜沧江大峡谷里的大风一吹,它就更加混乱了;风还撕扯着他的黑色长袍,离巴勃神父足有几十米远的马修都能听到那长袍在风声中噼里啪啦地呻吟。
马修躲在一个背风的岩石下,怀里抱着他的火绳枪。他想,沙利士神父就不会像巴勃神父这样,把更多的时光用在这无聊的“习惯”上。每天晚饭后,沙利士神父一般都到教堂里一个人面对耶稣的圣像默想许久。在教友们眼里,沙利士神父才是纯正的基督徒,他的谦逊,热情,仁慈,智慧,以及忍受苦难的毅力,做得就跟藏族人的活佛一样。作为一个异族人,如果你能和藏族人一起忍受苦难,并从精神上给予一定的指导,比你帮助他们改变这种苦难更能赢得尊敬。因为在一个藏族人看来,苦难不过是为了来世的一种修行。如果今生不把人间所有的苦难都吃尽,他们怎么敢保证来世的幸福呢。尽管神父们一再告诉信仰耶稣天主的教友们没有来世,只有天堂里天主的国,可是他们还是一不小心就把幸福的来世和天主的国混为一谈。
马修突然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尽管在大风的呼啸声中这声音并不大,像一只鸟被勒紧了脖子那一刹那间的惊叫。马修的心却猛地一紧,仿佛站在悬崖边一脚踏空般惊惶和恐惧。他从岩石后窜出来,巴勃神父刚才站立的地方空无一人。
“神父……”马修急得大喊。
而巴勃神父此时正在山涧里御风飞翔。
马修看到,巴勃神父像一只低空飞行的巨大苍鹰,在峡谷里大风的吹送下,在他的视野中越飞越远。在朦胧的山谷中,与其说那是一个人在飞行,还不如说那是一片黑色的树叶。他的黑色长袍像飘飞的翅膀,在黑暗的山谷里迎风招展。
马修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山道上。他从没有看到过一个坠崖的人可以在风中飞得这么远,除非他是那个经常骑着一面鼓在峡谷里飞行的法力高深的苯教喇嘛敦根桑布。
“巴勃神父被风吹走了。”这个消息很快就在右盐田传开。沙利士神父组织所有的教友打着火把溜到山谷底去寻找巴勃神父的尸体,左盐田的纳西人也纷纷过来帮忙。人们的火把将两个盐田间的那条山谷都映红了。沙利士神父开初不相信风会把一个人吹走,他认为巴勃神父一定是遭到了江对岸佛教徒的暗算。可是等他们终于找到巴勃神父的尸体时,他自己也被搞糊涂了。巴勃神父坠落的地点离他生前最后站立的悬崖边至少也有一公里的距离。难道一个体重足有八十公斤的成年男人会被大风吹得这么远?
“在我们的东巴经书里,风还把人吹到崖壁上揭不下来哩。”纳西族长和万祥看到沙利士神父那么伤心,就宽慰他道。
如果可怜的巴勃神父真被风吹到悬崖下,那倒好了。沙利士神父心里想。他担忧的是,巴勃神父的神经被西藏的大风吹断了,显然这是教会最不愿意看到的。
三天以后,教堂为巴勃神父举办了隆重的葬礼,人们把他葬在杜朗迪神父的坟墓边。当年沙利士神父开辟澜沧江东岸的教区时,除了确定教堂的位置、村庄的布局和土地的分配外,还特意留了一块空地作为基督徒的墓地。它就在马帮驿道的下方,面对峡谷里的澜沧江,从驿道上过往的人们都能看到那些坟墓上的简陋木十字架,现在那里已经有十多座坟茔了。天上的兀鹫有时嗅着尸体的味道,降落在这些十字架和坟头上,瞪着一双迷茫的眼睛四处打量,似乎在问:天葬师到哪里去了?
41.红色军队
进出峡谷的马帮带来的消息说,有一支红色的军队最近开到了藏区边缘,他们在和政府的军队打战,已经死了很多很多的人,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了。据说这一切只是为了中国的颜色。
“这真是一个令人难以理解的国家,”沙利士神父对亚当说,“他们不为宗教信仰而战,不为权力而战,却为虚无的颜色杀人。”
那是复活节前圣周一的一个下午,春日的太阳暖洋洋地照在教堂里,把空泛无味的时光拉得很漫长。神父在教堂的院子里翻拣邮差通过马帮驿道送来的信件和教会分派过来的简报,那个忠厚老实的藏族邮差阿雅每个月来一次。简报中就有这几年在中国内地到处发生的有关红色军队的消息。
沙利士神父忧心忡忡地问亚当:“对你们东方人来说,颜色是不是和人们的理想有关?既然这方小小的峡谷里都曾经因为盐的颜色而发生过战争,中国那么广阔的地方,同样会因为代表各种意义的颜色而打战。藏传佛教的信徒们在几百年前,不也因为佛教的颜色不同而分成不同的派别,并且互相攻击吗?如果以颜色来区分这个世界,谁知道在他们眼里,天主和教会属于什么颜色?”
“黑色的,神父。”嘴快的亚当说,“因为神父们都穿黑衣服。”
沙利士神父又问:“亚当,你们藏族人喜欢什么样的颜色?”
亚当那时正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劈柴,笨拙粗大的斧子在他手里就像使一把小刀那样运用自如,如果有必要,亚当甚至可以用斧子给你劈一根掏耳朵的耳匙。他揩揩脸上的汗说:“神父,看看我们的房屋和佛教徒们的寺庙就知道了。吉祥的颜色能带给我们好运。”
“可怜的人们。”沙利士神父说,“对一个时运不佳的国家来说,好运就像水里的月亮。遗憾的是好运并不是你手中的斧子,而竟然被某种颜色所决定。”
“神父,我们藏族人认为,天上的神灵是有颜色的,地上的人信奉的神灵不同,他们就会为颜色而打战。神父,红色的军队能带给我们好运吗?”亚当问。
沙利士神父耸耸肩说:“只有天主才知道。”他想了想又说,“教会和军队从来就不是兄弟。除非路易九世麾下的十字军(注:指公元11世纪法国国王路易九世带领的参加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的军队。)。”
复活期第二个主日(注:即复活节后的第一个星期日。)的凌晨,一场春雨不大不小地下了起来,天上的春雷响得很特别,像音乐厅里的大鼓,在峡谷的天边轰鸣得很有节奏感。这是一个很美妙宁静的春夜,沙利士神父那时还躺在床上,忽然想起了巴黎的音乐厅,就像回想一场遥远的梦中某个模糊的片断。他还记得,在来中国传教之前,曾到巴黎的一家不太著名的音乐厅里听过一场音乐晚会,那时他还是一个刚从神学院毕业的年轻学生,对未来充满信心,对天主的事业坚定不移。他笃信荣耀天主的伟业于一个年轻的教士来说,便是去到遥远神秘的东方,把天主的福音传播到一个欧洲人想象力以外的地方。地球这一边的事情,一个欧洲人冥思苦想一万年,也挨不到边。沙利士神父想。
他在起床洗漱时迅速归纳了自己的思路,准备在早上的弥撒布道时的发言。耶稣基督复活了,这是我们举行神圣慈悲瞻礼的一天;耶稣基督复活了,一个救世主在天地间诞生,人类的罪孽从此得到了救赎;耶稣基督复活了,坟墓里不再有死人,天地间充满了圣徒们的爱……
他一边想一边走进了教堂,厨子诺斯已经在升火烧茶了。沙利士神父先在耶稣像前默祷片刻,然后来到祭室,换上了一件白色的法衣,他在祭台上巡视了一遍,为耶稣像前的两盏长明灯添了些酥油。当他把一切准备妥当后,天空已经微微泛白了。要是在往常,虔诚的教友们应该陆续来到教堂了。
但是在这个早晨,沙利士神父在教堂门口引颈张望时,看到的却是几个他从不认识的带着长枪、穿着灰色军装的汉人。他们就像从地上冒出来一般,突然就出现在教堂的大门前,一个别短枪的年轻军官很有礼貌地拍了拍开着的大门,问:
“我们可以进来吗?”
马修已经把火绳枪端在了手上,亚当也操起了一把斧子。沙利士神父愣了几秒钟,看到了年轻军人帽子上的红色五角星。他们就是红色的军队!怎么来得这么快?或者说,怎么连一点声响都没有?因为从前,凡是有军队开到峡谷,哪怕是三五个带枪的毛脚土匪,早就闹得鸡飞狗跳了。
显然抵抗是徒劳的,也来不及了。沙利士神父挥手制止了马修和亚当,做出了一个邀请的手势,用汉语说:“欢迎啊,为中国的颜色而战的军队。”
年轻的军官笑了,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这让沙利士神父很惊讶,一支知道刷牙的军队,应该是中国最有希望的军队。
“你就是那个外国人?原来你不是长有三只眼睛的魔鬼。”军官笑着说,抬腿进了教堂。
“你们也不是红眼睛红眉毛的妖魔鬼怪啊。”沙利士神父回敬道。
军官说:“我们是中国工农红军。中国工人和农民的队伍。”然后他又笑了,仿佛他除了打战,就是笑。
沙利士神父仔细打量了这些军人,他们的军装很陈旧,甚至到了破烂的地步,但是收拾得利落整齐;戴的帽子除了有布缝的红色五角星外,还有令人费解的八个角,像一圈连绵的小山峰;他们的军服也不是统一的灰色,有的服装是黑色的,有的几乎就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似乎这支军队的后勤给养有问题,但是他们精神十足。沙利士神父不得不承认,这个军官与他从前在峡谷里见到的所有带枪的人不一样,他的笑容灿烂而朴实,如果不看他身上陈旧的军装和腰间别着的勃朗宁手枪,他和一个庄稼人没有什么两样。不过从他笑容中的自信可以看出,他们是一支有信仰的军队。
沙利士神父招呼军官在院子里的方桌前坐下,又让亚当来冲酥油茶。这个军官自我介绍说,他是一名政委。沙利士神父不知道红军的政委是多大的官阶,他认为大约相当于西方军队里的随军牧师,但好像他们的权力又比一个牧师大得多。随同红军政委来的几个军人把枪放在一边,操起扫帚就扫起地来,其中一个军人还拿起亚当放在一边的斧子劈柴。他们就像回到自己的家,把教堂所有能干的活都抢过来干,而且一点也不陌生,那个劈柴的士兵一看就是个干过农活的人。这些红军军人乐观、热情,对教堂里的藏族人彬彬有礼,人们甚至被他们这种出人意料的谦逊姿态吓住了。他们呆呆地站在一边,仿佛成了外人。
沙利士神父当然清楚,这些长途跋涉而来的红军,肯定并不仅仅是来为教堂扫地劈柴的,他在请红军军官喝了第一碗酥油茶后,便问:“军官先生,你和你的士兵们都是信仰天主的基督徒吗?”
年轻的政委又笑:“我们不信仰天主。但是我们信仰一个比你们的耶稣更伟大的人,他的名字叫马克思。”
沙利士神父耸耸肩:“我听说过他。一个德国犹太人。”
“是的,他是我们中国共产党人的革命导师。他让我们明白了如何铲除这个世界上的不平等,如何消灭剥削与压迫,如何让自己的人民翻身得解放,建立一个平等自由的红色新中国。”
“这就是说,如果你们在中国打战赢了,中国将要变成红色的了?”
“当然,那时中国将是一个红彤彤的崭新的国家。”红军政委肯定地说。
“包括藏族人吗?”嘴快的亚当在一边问。
“藏族同胞是我们的兄弟,我们有责任解放他们。”红军政委挥手说。
“可是,国民政府的十多万军队正在追赶你们。”沙利士神父说。
红军政委轻松地笑了,仿佛他并不是一个被追赶者,他说:“十多万军队算什么,我们有四万万中国民众的支持。我们要到中国的北边去抗击日本人,拯救我们的民族。”
“可是你们却跑到藏区来了。”神父嘀咕道。
红军政委说:“蒋介石不让我们去,我们只有多走一些路了。中国那么大,条条大路都可走到抗日前线。你们要明白,将来解放全中国只能依靠我们工农革命的武装,而不是代表资产阶级和封建地主阶级少数人利益的蒋介石反动政府。”
沙利士神父再次耸耸肩:“那是你们中国内部的事了,但愿你们也来一次法国式的大革命。可对于教会来说,凡是受过洗礼、信仰天主的教友,都是天主的选民。我们的教堂虽然是受国民政府保护的,但我们不是你们的敌人,你们也不是我们的敌人。对吧?”
“我们尊重你们,不是我们害怕国民党政府,而是工农红军爱护我们的人民,尊重人民群众的信仰。因为将来我们要建立的红色新中国,人人都是自由平等的,当然信仰也是自由的了。”
“那可真是天主的国了。”沙利士神父松了一口气,他现在明白了,尽管他们的信仰与教会的要求相去甚远,但是他们的行为和一支基督徒的军队没有什么两样。“那么,尊敬的军官先生,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呢?”他问。
“听说神父会做外科手术。我们部队有几个受伤的伤员,不知是否可以抬来请你看看?”
“噢,帮助有困难的人,是一个神父的天职。请抬来吧。”
不多一会儿,四个伤员抬来了,他们都有非常严重的枪伤,由于长途跋涉,消毒不严,四个伤员的伤口都严重感染甚至溃烂了,如果不立即做手术,他们大概活不过半个月。沙利士神父就把手术台建在教堂院子的屋檐下,由于没有麻醉药品,沙利士神父问红军政委,是不是等找到了麻醉药后再做手术。但是那个政委一挥手说,没有麻醉药的外科手术我们经常做。神父,你放心做就是了。
在几乎整整一个白天里,沙利士神父用一把外科手术刀在四个活人身上小心谨慎地切除腐烂的死肉,用镊子把他们身子里的子弹头取出来,他甚至还把一条已经坏死了的胳膊锯掉了。在这整个过程中,他没有听到一个红军伤员呻吟。当最后一个手术做完后,他瘫在地上,仿佛已经严重脱水了。这不是因为劳累,而是由于高度紧张而感到后怕,锯下那条坏死的胳膊时,小钢锯拉动摩擦骨头的响声让他全身的骨头都酥了,他用了一万分的勇气才让自己没有倒下去。
红军政委适时递给沙利士神父一碗酥油茶,还拿出一块毛巾来给他揩汗。“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他指着那个被锯掉了胳膊的红军伤员问。
“在我看来,你们个个都是令人钦佩的军人。”沙利士神父真诚地说。
“他是我们的军长。”红军政委充满尊敬地说。
“什么?”沙利士神父大为惊讶,“他那样年轻,就当到将军了。他大概还不到四十岁吧?”
“不,他才二十七岁。他已经指挥了一百五十多次恶战了。他是我们的战神。”
“噢,天主啊。一个中国的拿破仑。”
“过去他能双手使枪,现在只能用一只手了。”红军政委有些惋惜地说。
“如果你们是基督徒的军队,那该多好啊。”
“我们是工农大众的军队,不是更好吗?”
这支红军部队在峡谷里待了五天时间,峡谷的人们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多的人马,不是他们数不清究竟来了多少红汉人的军队,而是他们身上有某种神奇的魔力,就是有十万扛枪的红汉人在你身边,你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连你做的梦都不会受到惊扰或改变。要是在过去,扛枪的人一来,村子的人半年都睡不踏实觉。现在峡谷里虽然涌进那么多身经百战的人,但是峡谷的安宁一点也没有被打破,连见了陌生人必定要狂吠不已的藏獒都不叫一声。如果说他们给峡谷带来了些什么改变,只是这些红汉人的歌声让人们感到新奇。他们仿佛是一支唱着快乐的歌儿打战的军队,凡是有红汉人在的地方,歌声就从那里飘荡出来。不仅他们自己唱,他们还组织藏族人、纳西人唱。他们乐观开朗,乐于助人,对藏族人和纳西人秋毫无犯。
当然,红汉人的军队也不是不需要粮食,但是他们做得像一支文明社会的军队一样体面和纪律严明。他们在左右两个盐田的村庄口设置了购粮点,把大洋一摞摞地摆在临时借来的桌子上,价格由当地人定,他们绝不讨价还价。这让峡谷里的人们非常稀奇,自古以来,有人有枪的军队是不需向老百姓买粮食的,要么是官府和土司支你的“乌拉”差役,无偿供奉给他们吃的用的,要么是他们明火执仗地抢夺。出钱买粮食的军队,峡谷里的人们还闻所未闻。和万祥是第一个把粮食挑到红汉人的购粮点的人,他说:“你们真是一支义军,这一担粮食算我的一点心意吧。”但是红汉人的军队非要给他钱,而和万祥怎么也不要,这时那个红军政委出现了,他对和万祥说:“老乡,如果他们不给你钱,他们就违反了我们红军的纪律,是要受到处罚的。”
和万祥问:“是我送你们的,你会怎么处罚他们呢?”
红军政委严肃地说:“任何红军士兵,如果拿了老百姓一点东西,哪怕是一粒粮食,就违反了我们的纪律。情节严重的,我会枪毙他们。”
四十年代
48.打冤家
泽仁达娃已经等了野贡家族的杀手三十多年了,他们始终没能杀了他,连泽仁达娃都不耐烦过这种老是与死神相伴、被人追杀的日子。有几回野贡土司的谋杀看上去就要成功了,但他是一个命相当硬的家伙。有一次他们把他手下的弟兄都杀光了,还毒死了他的战马,一队康巴骑手追他到澜沧江边,但是他居然抢了一个纳西小商贩和德忠的骡子跑了。还有一次野贡土司不惜重金从拉萨雇来了杀手,他有举枪击落天空中飞行的一只苍蝇的本事,并且还亲自示范给野贡土司看过。他化装成一个云游喇嘛,成功地混到了泽仁达娃的火塘边,并和他一起喝酒。他喝酒胜过了泽仁达娃,但是他杀人的运气和胆量却没有泽仁达娃好,他在泽仁达娃醉生梦死的时候掏出藏着的手枪,对准了泽仁达娃的太阳穴,他连扣了三次扳机,竟然都没有打中。第一次子弹卡壳了,他把子弹退出来,又打,但是又遇上是颗臭子儿,这个倒霉的杀手不得不再来一次,重新装上一颗崭新的子弹,可是他连扣动扳机的力气都没有了。因为他看见睡着了的泽仁达娃还微微睁开的眼睛,一股恨恨的目光从睡眠的深处溢出来,足以让一个盖世英雄胆寒。在离泽仁达娃的脑袋不到半米远的地方,这个可以打掉苍蝇的神枪手竟然不能把子弹打进一个熟睡的脑袋。胆怯的子弹把泽仁达娃头上蓬松的头发推出了一条深沟,一簇头发落地的响动让泽仁达娃心疼。他惊醒过来,伸出长长的胳膊,一把就将那个杀手揪到自己怀里,两下就把他的脖子扭断了。然后——这是传说中的一种——他继续睡觉。
那个漂亮的纳西姑娘木芳被劫到雪山上的第二年,生下了一个儿子。在到底谁是他的父亲这一点上,泽仁达娃当初也有过狐疑。可是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随着木芳对雪山上的生活日益适应,他不再为这个问题烦恼。他给儿子取名叫益西单增,在他四岁的时候就把他扔到马背上,他的玩具就是泽仁达娃的手枪、藏刀、佛珠、护身符,以及和他一起长大的一匹小马驹。木芳不仅是一个绝色的美女,还是一个不错的妻子。这几年泽仁达娃自己也试着做一些马帮生意,他在雪山下的一个山谷里安下自己的营寨,手下随时有四五十个弟兄可供调遣,不出去抢人的时候,他们也放牧、开地、做生意。尽管土地贫瘠、远离驿道和村镇,人们辛勤的努力收获都很微薄,但这些事都是木芳在操劳。她安排四季的农耕,决定生意的大小,管理几十个人的生活,甚至还亲自为牛羊接生催产。康巴汉子们没有想到一个纤弱的女人有这么大的能量,她在狭窄的山谷里上上下下地奔忙,指挥一群汉子做这做那,但就是反对他们出去抢人。
可是,仿佛老天总要跟泽仁达娃做对,这年的夏天,山谷里发生了一场罕见的泥石流,二十多个兄弟被冲走了,还有他们几年来艰难开垦出来的土地和好不容易慢慢长大的牛羊,全都被冲得一干二净。泽仁达娃右肩驮着自己的儿子单增,左手拉着木芳,从泥石流中九死一生地逃出来。在整整一个秋天,他们没有一粒青稞,全靠山上的野菜和野物度日。到了冬天,泽仁达娃在四川的几个土匪朋友来约他合伙抢劫峡谷里的村庄。因为那里连续两年没有遭受大的自然灾害了,这意味着峡谷里有了点“油水”。泽仁达娃对面黄肌瘦的木芳说:“不是我不想做一个不抢人的丈夫,而是饥饿的肚皮只能养出一个强盗。等我把那狗娘养的土司的财富都抢过来了,我儿子就再不用当强盗了。”
木芳泪水涟涟地说:“佛祖啊,一个当强盗的父亲,难道还能把他的儿子培养成一个体面的有钱人?”
泽仁达娃抚摸着木芳的脸说:“你等着瞧吧,我儿子会过上体面的生活的。妈的,这年月,什么才叫体面的生活呢?”
那年峡谷里飘起第一场大雪时,泽仁达娃的人马和四川藏区的土匪武装把峡谷两头的道路都堵死了,除了天上的飞鸟和澜沧江里的鱼,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都被装在土匪们布下的口袋里。泽仁达娃发出的抢掠号令是:每一个弟兄的腰间都要塞满大洋,每一匹战马身上都要驮满粮食,每一个没有女人的弟兄都要有一个女人。
尽管泽仁达娃号称带了一千来号人的武装来围攻野贡土司的大宅,但是顿珠嘉措土司认为这些乌合之众并不是他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家丁队伍的对手。他连德国造的马克沁机枪都有两挺呢。这得感谢那些进出峡谷的马帮们,现在不仅可以买到汉地的各式商品,甚至还能买到世界各地的东西,野贡土司要购买军火再不用求江东岸右盐田的外国神父了。战事正如顿珠嘉措所料,泽仁达娃的马队抵不过土司大宅里像雨点一样泼过来的机枪子弹。土匪们在机枪的欢叫声中铺下一层层的尸体,土司大宅前的开阔地看上去就像一个屠宰场。泽仁达娃恼怒地对其他几个匪首说:
“死水潭也经不住瓢舀,围他几个月,我看这狗娘养的土司老爷还有多少机枪子弹。”
这是一条聪明的计策。半个月以后,从土司大宅里射出来的子弹日益稀少了,泽仁达娃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但是,来自澜沧江东岸的支援打破了他的美梦。
当土匪们封锁了峡谷后,澜沧江两岸人们的惊恐其实是一样的。东岸的纳西族长和万祥受族人之托,到右盐田找沙利士神父商量对付土匪的办法。他发现这边已经戒备森严。每一家的墙上都抠了枪眼,柴薪都搬得离房子远远的,以防土匪放火烧房子,粮食也都埋藏起来了。男人们枪不离身,连睡觉都放在身边。沙利士神父对和万祥说:“这得感谢那个红汉人,他教会了我们如何打战。”
这个红汉人是上次红军路过时掉队的伤员,他是汉地江西省人,人们私下里都叫他高班长。红军走后,他在教堂里养了一段时间的伤,国民党的军队追过来时,沙利士神父建议他躲到高山牧场上去。他在那里待了一年多,而他的部队已经到了中国的西北。高班长回到峡谷后便同一个放牧的藏族姑娘结了婚,并且很快就非常藏族化了,甚至能说一口看不出破绽的藏语,再没有人怀疑他曾经是一个红汉人。土匪打过来时,沙利士神父想起这个曾经打过仗的人,就让他来组织右盐田的备战。高班长见到和万祥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正要叫人去请你呢,我们应该联手打过江去。”
和万祥犹豫片刻,才说:“可是我们纳西人和野贡土司过去有仇,右盐田的天主教徒和那边的佛教徒也曾经是冤家。”
高班长说:“都在一条峡谷里生活,会有多大的仇呢?现在最大的敌人不是西岸的藏族人,而是土匪。”
沙利士神父说:“可以肯定,泽仁达娃下一个目标就是江东岸的两个村庄。”
高班长说:“我们的人从溜索上过去,抄土匪们的后路。土司大宅里的人再打出来,前后一夹击,他们就垮了。”
和万祥一击掌道:“拇指挨砸,小指也疼。我们干吧。”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澜沧江东岸四百多条好汉趁着夜色从溜索上飞到了澜沧江西岸,高班长指挥藏纳两个民族的汉子偷袭了泽仁达娃的营地。搞偷袭是红军习惯的战术,而泽仁达娃的土匪武装却对此一无所知。他们从梦中醒来时,帐篷已经着火了,马群也炸了,一些土匪甚至连自己的枪都找不着。天色微明时,土司大宅的人马也及时冲出来。土匪们更是慌成一团,很快他们就像退去的洪水一样,消失在山岭上的密林之中。
野贡土司看见了一身征尘的和万祥,看见了仗义行侠的纳西武士,看见了右盐田全副武装的教友。他的眼眶潮湿了,他拉住和万祥的手说:
“兄弟,你再迟来几天,就见不着你大哥了。”
和万祥说:“我等了你这句话二十年。”
两个月后,泽仁达娃队伍和来追赶红军的政府军队遭遇,政府军开初误以为他们是红军的武装,于是用一个团的正规军,像用梳子赶头上的虱子一样把泽仁达娃经常出没的山谷反复梳理了几遍,终于在一个山洞内将他擒获。他们把泽仁达娃打得不成人样,给他戴上四十公斤重的手铐和脚镣,在冰天雪地里让他赤脚从山道上走过。峡谷里的人们都拥到官道的两旁来观看这个江洋大盗,他的一只眼睛肿成一条线了,鼻子是烂的,嘴里的门牙也被打掉了,腿也是一瘸一瘸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尽管有几十名荷枪实弹的大兵围着他,但他高大威猛的身躯还是让人恐惧,峡谷里的人们见到这个噩梦中经常出现的强盗束手就擒,竟然没有谁敢拍手称快,甚至连多看他两眼都需要勇气。
野贡土司顿珠嘉措也从江西岸赶过来看自己宿敌的下场。他们坐在县衙门大堂内的三张太师椅上,让人把泽仁达娃押进来,顿珠嘉措笑呵呵地问:“哦呀,老冤家,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啊?”
“你胖得像一头猪。”泽仁达娃蔑视地说。
顿珠嘉措扭头问章团长:“你们干吗不马上杀了他呢?峡谷里从来不缺杀泽仁达娃的人。”
章团长说:“我们要把他押解到军事法庭去受审。”
顿珠嘉措说:“那就太便宜他了。泽仁达娃,没想到你要死在汉人手里。”
泽仁达娃高傲地说:“杀我的人还没有生出来呢。”
顿珠嘉措指指站在自己身后的坚赞罗布说:“看看我的儿子,都长成一个男子汉了。可是他今后没有冤家打了,多没意思啊。”
泽仁达娃说:“你等着看吧,我还有儿子哩。”
土司肥胖的身子抖了一下,但他很快掩饰住了内心的惊惶。泽仁达娃和被他抢去的那个漂亮的纳西女人居然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这让所有的人都感到惊奇。顿珠嘉措又问王县长:“他家里的人抓到了吗?”
“大军压境时,他们就跑到四川那边去了。”王县长说。顿珠嘉措又把头扭向章团长。“要是你们肯追杀过去的话,我可以奉送十匹骡子的大洋,算是给弟兄们的烟酒钱。”他说。
但章团长不耐烦地说:“那边不是我们的防区。”
泽仁达娃笑了:“别打斩草除根的主意啦。我儿子将来是要干大事情的。一个喇嘛说过,峡谷里的恩怨要了断,除非中国再换一个朝代。喇嘛还说,我儿子会成为这里的大土司。”
顿珠嘉措和王县长、章团长都哈哈大笑起来:“一个强盗的儿子会当上土司,乞丐也可以当总统了。”
泽仁达娃却神奇地看到了那么一天,他的儿子带着一支勇敢的军队把眼前这些县长、团长、土司撵得屁滚尿流。他的儿子将是峡谷里受人尊敬的大人物。
草莽英雄泽仁达娃一生中最为聪明的决定就是在情况危急时,把木芳和儿子送出了峡谷。实际上他在四川的强盗朋友也是一个有身份和地位的人,他是一个土司手下的大头人。那边藏区的风气似乎比西藏和云南藏区更糟糕,他们平时忙于农耕和经商,冬季没事可做时,就出来四处抢掠。并不是他们需要抢掠来抵抗饥饿和贫困,而是抢掠本身让他们感到自豪和骄傲。
泽仁达娃被抓获时,木芳和她儿子益西单增已经到了四川境内藏区玉丹头人的领地。随同他们母子俩一同来的还有一驮骡子的银锭和十块金砖。显然泽仁达娃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玉丹头人是一个很仗义的人,他问木芳今后如何打算,形容枯槁的木芳说,她自己今生算是彻底完了,让她忧心如焚的是孩子今后怎么办。长大后是去做一个仇杀家族的复仇者呢(尽管孩子还小,但是泽仁达娃可没少给木芳说他家和野贡家族的世仇),还是子承父业,做藏区的江洋大盗?玉丹头人问,那么你希望孩子做点什么事才好呢?木芳幽幽地说:“我希望他能上学读书。在我的家乡,有钱人家的孩子都是要上学的。”
玉丹头人说:“在我们这里,孩子要学点东西,要么送他到喇嘛寺,要么送到汉地。”
木芳说:“送到汉地去吧。他们的先生都是一些学问很高的人。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去。”
玉丹头人拍着胸脯说:“我在汉地大地方成都有朋友,他们年年都要到我这里来买藏药和野货。这个事情可以交给他们来办。”
木芳担忧地问:“泽仁达娃留给我的这些金银,够吗?”
玉丹头人豪爽地说:“不够的就全包在我身上。我再给你一驮骡子的银子,我想也差不多了。你可以在那里买一所房子,陪你儿子念书。只是你得给孩子取一个汉族人的名字,在这里我们欺负汉族人,在汉地汉族人欺负我们。”
木芳想了半天,最后说:“就叫木学文吧。愿这个名字能带给他吉祥。”
49.天主的早餐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在藏区的传教会和欧洲几乎失去了所有联系,澜沧江峡谷深处的教堂更像是被遗忘了一般。自从巴勃神父“升天”以后——沙利士神父对自己的教友总是这样说——他已经数次给传教会打报告,希望能再派一名勇于献身的年轻神父来,但发出去的信函总是石沉大海。那一段时间沙利士神父过得寂寞而消沉,这并不是由于失去了巴勃神父使他感到哀伤,而是峡谷里的人们对此事的传言使天主的信誉受到了伤害。“你想想,”人们说,“天主派来替他说话的人居然会被风吹走,天主说的那些话还能镇压得住峡谷里的魔鬼吗?如果白人喇嘛说的天堂真的存在,为什么他们自己没有升向天堂,却葬身在峡谷的山涧里?”喇嘛们话里有话地说:“哦呀,这个可怜的白人喇嘛大概是想飞向天堂的,但是西藏的大风并不帮他。”
这些传言从噶丹寺里传出,变成了佛教徒们讥讽天主教徒的笑料,峡谷的风又把它从澜沧江西岸吹到东岸,让东岸的天主教徒们深感迷惘和屈辱。于是,在这一年圣神降临节(注:又称为“五旬节”,耶稣复活后第四十天升天,第五十日差遣“圣灵”降临,门徒从此领受圣灵后开始传教。因此教会规定每年复活节后的第五十日为圣神降临节。)的前一天,沙利士神父在布道中对自己的信徒说:“有那对主的信仰不够坚定的人,问我能不能带给你们一点天堂的消息。我知道你们藏族人是相信神迹的民族,你们历来认为天上的东西比地上的事物更值得信赖。那么好,明天上午十点,你们将看到主耶稣在峡谷显灵。诺斯,明早你不用为我准备早餐了,主会给我从天上送来一顿丰盛的早餐。”
第二天上午,厨子诺斯和亚当在沙利士神父的指点下在教堂外的空地上用生石灰划了一个横竖均有一箭之地的巨大的十字架。沙利士神父还叫人为他摆了一张桌子,上面铺上亚麻白布,还摆上了吃西餐的刀叉、勺匙,甚至还摆了一副明显多余的枝型烛台。那是他多年都没有用过的餐具,因为平时他都和教友们一起用手捏糌粑吃。沙利士神父坐在桌子前,脸上充满自信,像一个国王。人们围在十字架外面,等待耶稣神迹的降临,人人脸上既激动又迷惑,这可是沙利士神父到峡谷传教以来,第一次向人们证明主耶稣的奥迹。连左盐田的纳西人也来了不少,他们也想看看,白人喇嘛如何吃到从天上落下来的早餐。
那天天空湛蓝,人们曾经猜测神父的早餐大概会从云团上面飘下来,但是天上一点云彩也没有,爱惜神父声誉的人开始为他担心。但是神父依然是那副不慌不忙的模样,他在自己的胸前系了一块白布,神父说这叫餐巾,在他们的国家,人们吃天主盛宴时都要戴这个东西。
十点刚过,一种像公牦牛发情时的嗡嗡声从南边的天空传来,神父的脸上露出了自信的微笑。人们引颈张望,天上盛早餐的篮子、碗、茶壶,甚至一张烙饼,都不见一点踪影。但是,他们忽然看见一只飞得很高的鹰,公牦牛叫的声音就从那里发出,它越飞越近,越飞越低,冲着教堂外的那个大大的十字架飞了过来。巨大的声音让所有的人都跪下去了,不断地在胸前划着十字。
“那是神鹰啊!”有人惊呼道。
令人敬畏的神鹰在教堂的上空盘旋,它张开的翅膀并不扇动,可是它飞得那样快、那样高。“真是一只翅力好的鹰。”人们说。神鹰最后对准了地上的十字架俯冲过来,仿佛有一只巨手,把人们头上的帽子一把摘走了。人们正在惊慌之际,却惊讶地发现一朵白色的蘑菇开在空中,缓缓地向地面降落下来。
“感谢你,仁慈的天主!是你赐予我们每天的食粮,也是你让峡谷的人们知道了自己的罪,并且相信你的力量。”沙利士神父单腿跪在地上,双手伸向天空,仿佛要接住天主赐给他的早餐。
那朵白色的蘑菇在天空中飘啊飘,把地上所有人的心都搞得飘忽不定,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梦里。它后来准确地落在十字架的中央,沙利士神父走过去,从瘪了的蘑菇下取出一个铁箱子。神父让亚当把箱子打开,一刻钟以后,神父的餐桌上摆满了天主的早餐,那都是些峡谷里的人们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东西,神父告诉他们说,这是咖啡,我们在吃早餐前要先喝它,就像你们的酥油茶一样;这是面包,黄油;这是巧克力,一种甜食;这是沙拉酱,这是……啊,感谢天主,这是多么丰盛的一顿早餐啊。你们也来一点吗?
所有的教友都还在目瞪口呆中醒悟不过来,有几个教友跪下去说:“神父,我们相信了。”
“相信了什么?”沙利士神父明知故问。
“相信了主无所不在的力量,相信了天堂的确存在。要是我们天天真诚地祈祷,主耶稣就会派那只神鹰来接我们上天堂。”一个教友说。
“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沙利士神父用耶稣的口吻说,“巴勃神父的灵魂其实早已经在天堂里了。他肉体跌落在峡谷的山涧里,只不过是天主借此考验你们是不是真心爱他敬他罢了。看哪,今天是纪念主耶稣圣灵降临的日子,这顿来自天上的早餐已为耶稣作出了见证。你们要悔改,奉耶稣基督的名受洗的人啊,你们的罪要得到赦免,就必须领受主所赐的圣灵。好了,现在,我要好好享受这主耶稣所赐的早餐了。”
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表演。两个月前,当布洛克博士从四川藏区探险回来路经教堂时,在和沙利士神父的闲聊中,说起他和正在支援中国政府抗战的陈纳德将军很熟。曾经有一位飞行员说他在藏东飞行时,看见了一座比珠穆朗玛峰还要高的大雪山。这在世界上引起了巨大的轰动。但是布洛克博士亲自前往那座雪山测量,发现它只不过是一座海拔七千多米的雪山。此事让布洛克博士名声大振,连美国空军总部也邀请他去华盛顿,为驼峰航行上一些他们还没有搞清楚的雪山标出准确的高度。因为飞虎队每年都要在这条飞越喜马拉雅山脉、令人胆寒的航线上摔下不少飞机。因此布洛克博士说,如果他需要,他随时都可以调遣飞虎队的飞机为他提供探险活动中后勤方面的保障。
沙利士神父那时正为峡谷里天主的信誉受到质疑而焦心,便异想天开地让布洛克博士请飞虎队为天主的力量做一次见证。布洛克博士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同时也深为敬佩沙利士神父的奉献精神。两人约定,在圣灵降临节这一天,飞虎队将派出一架飞机为神父送来天主的早餐。“这并不是天主的幽默,只不过是要让这些虔诚的人们感受到耶稣圣灵的降临,是可以通过一顿早餐来证明的。”沙利士神父说。
50.强盗一家
抗战胜利后,木学文已经在汉地的大城市成都上中学了。自从离开藏区,木芳像一个保姆始终陪伴着念书的儿子。他们在成都租了一间房子,白天木学文去上学,木芳就在家操持家务,有时也帮人干点缝衣服、锁纽扣眼的针线活,以补贴家用。母子俩日子虽然过得清贫,但却很恬淡宁静。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也没有人去打搅他们平和的日子。木学文的学习成绩总是班上最好的,他穿上学生装,留着汉人的小分头,胳肢窝里挟着课本,曾经很粗糙的皮肤在汉地柔和的阳光下越来越细腻滋润。木芳从儿子身上隐约看到了与他父亲不一样的生活道路。
但是国内时局动荡不安,读书人纷纷抗议道,他们连摆放一张书桌的地方都快没有了。红色汉人和白色汉人眼看着又要打战,工人和学生三天两头地上街游行示威,他们不要战争,只想填饱自己的肚子。日益飞涨的物价和变魔术一般贬值的纸币让木芳心惊肉跳,当她要上街买一扎草纸时,她要付出比买回的草纸还要大捆的国民政府金圆券。“汉地的魔鬼作起恶来可一点也不比我们藏区的差,他们不但惩罚我们贫穷,还把我们活下去的路子像抽一根带子一样抽走了。”木芳对儿子说。
“妈妈,我们得和他们斗争。”儿子说。木芳发现木学文那段时间经常在她面前说一些她不明白的新鲜词汇:斗争,革命,民主,独裁,剥削,反抗,劳工大众,法西斯,内战,白色恐怖,共产党,红色中国,毛泽东。儿子长大了,并且像泽仁达娃一样,天生具有叛逆、倔强、刚直、侠义的性格。木芳在汉人城市里到处哀嚎的警笛声中时常为儿子担惊受怕。
不久以后,木学文在街上参加游行示威时被捕,一群身份不明的男人大白天忽然闯进木芳的家里翻箱倒柜地搜查。他们的行为比泽仁达娃还要匪气十足,泽仁达娃抢人时还要通报自己的姓名,事情做得还有一定的规矩,触犯神灵的事一定不会干。可是这些人就像不通人性的野兽,像来自地狱的恶煞小鬼,他们把木芳的神龛掀翻了,把衣柜里的衣物抖得一地都是。一个家伙甚至还捏着木芳的下巴说:“一个长得多让人心疼的小娘子啊。”他们不但抄了她的家,还搜了她的身,几个家伙肮脏的手像几条令人恶心的蛇在木芳发抖的身子上到处游走。而且,他们搜她身子的时间,长于他们抄家的时间。
他们走了以后,木芳倒在凌乱的家里哭了三天,那是粒米未进、滴水不沾的三天。在这个陌生的汉人城市,她举目无亲,身边的魔鬼却比在藏区时还要多。那些小特务们三天两头地来骚扰她,让她噩梦不断。当年泽仁达娃霸占她时,说峡谷里没有比他更坏的人了,可现在比泽仁达娃坏得多的家伙却遍地都是。后来她明白了,汉人地方要么根本就没有护佑信男善女的神灵,要么神灵们并不站在纳西人或者藏族人一边。一个在汉地没有神灵护佑的女子,不如归去。
她没有勇气在老家云南丽江的纳西地生活,因为她的酒鬼父亲刚刚醉死在一个水潭边,据说他死前的呕吐物使几条野狗舔吃了后成了疯狗。老家那边一向生活十分严谨古板的亲人,不但以她父亲的荒唐人生作为茶余饭后的笑谈,而且还以木芳和一个大土匪生活了那么多年为羞耻。木芳只在自己的家乡停留了一晚上,满城的闲言碎语几乎就要淹没她了。第二天她就跟随一队马帮回到了峡谷,但是她发现在左盐田她的婆家里,人们看她的目光比看一个娼妓还要鄙夷。他们认为,如果她当初追随丈夫殉情而死,她就是一个烈女;但是她却活下来了,她就成了一个比娼妓还不如的女人。她早就应该找一条绳子吊死自己啦。
在左盐田暂住的那段时间里,前夫和德忠的阴魂每个晚上都来骚扰她,当年被泽仁达娃抹了脖子的伤口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愈合,黑红的血还在咕噜咕噜地往外冒,像一眼红色的山泉。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木芳在雪山下泽仁达娃的部落里,在汉地又那么多年,和德忠却很少来打扰她。而她一回到左盐田,他就找到她的梦里来了,还和他临死前一模一样,矮矮的、胖胖的,瞪着一双精明过人的商人的眼睛。有一次他甚至在梦里提了一把刀到处追杀她,一直把她追到了梦外,他还站在梦的门槛边挥舞着刀子说,贱货,你要再过来,我一刀把你的脖子抹了。
峡谷里的杜鹃花满地残红的时候,木芳感到生命的凋零其实比花儿更快更凄凉。她终于结好了一根上吊的绳子,不慌不忙地把它搭在了一棵松树上。她想,要是十多年前泽仁达娃不阻止她结同一条绳子,她就不会活在世上受这么多的罪了。“挨刀剐的泽仁达娃。”她临死前都还在恨他。在木芳面前的山坡上,是遍野枯萎凋敝的杜鹃花;在她身后的村庄里,是房前屋内到处游走的流言蜚语;而在更遥远的汉地,是生死不知、身陷牢狱的儿子。没有一件事使她再有理由活在这个世界上,于是她把自己挂了上去。
“啪嗒”一声脆响,挂绳子的树枝断了,木芳重重地摔在地上。
“天啊,难道死也这么难吗?”她躺在地上向苍天抗议道。
“不是难不难的问题,而是你的罪还没有得到天主的赦免。”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在树丛后面说。
“是……是人还是鬼?”木芳紧张地问。她想我还没有吊死自己,怎么就听到了来自阴间的声音了呢?
“是沙利士神父在和你讲话哩,天主可怜的迷途羔羊。”沙利士神父从树丛后面转了出来。他在左盐田收集东巴经书,早就从人们的流言中知道了这个不幸女子的遭遇,这一天木芳神色凄惶地独自来到山坡上时,沙利士神父就远远地跟来了。因为他有某种预感,多年以来,他没有能在纳西人中发展一个信徒,如果这个遗憾要想有所弥补的话,那个从汉地回来、曾经被土匪抢过、心灵满是创伤的女子,将会成为天主在纳西人中的突破口。
木芳本来想站起来逃走,但她摔下去时把脚崴了。她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便再次跌倒了。沙利士神父上前去搀扶起她,和蔼地说:“如果你在自己的家里都找不到同情和怜悯,我主耶稣那里有一个温暖的火塘。”
“放开我!你说的那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噢,可怜的人,我们一直在等你归来。”沙利士神父殷勤慈爱地说。
就这样,木芳成了第一个皈依天主教的纳西人,她由沙利士神父付洗,取圣名为凯瑟琳,并在沙利士神父面前发了四愿(注:指嘉布虔小兄弟会,意为“顶风帽”,因其会员服装附有尖顶风帽而命名。该修会提倡安贫、节欲、发四愿、过清贫的生活。),成为教堂里的第二名修女。在那个年代,那似乎是她能活下去的唯一路子。如果天主连这样的人都不怜悯,还有谁能得到他仁慈的垂怜?在穿上灰色的修女袍的某一天,她在沙利士神父亲自担任老师的灵修课后忽然问:“神父,我在主的面前是不是还不够贞洁,我的丈夫还生死不知呢?”
沙利士神父沉吟良久,才说:“你还想他吗,那个强盗丈夫?”
凯瑟琳修女说:“我恨他,是他让我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沙利士神父及时纠正她道:“不是他让你成为今天这个样子,是主耶稣拯救了你,才让你成为他面前的一只美丽善良的羔羊啊!”
峡谷里的人们都在传说泽仁达娃早就死了,但也有人说魔鬼都有九条命,泽仁达娃这样的强盗,阎王才知道他的命有多硬。其实,泽仁达娃自从被政府军捕获后不久,就被押解到汉地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那里没有一个藏族人,那里的混乱也比峡谷里好不了多少。他曾经在囚车中遇到过日本飞机的轰炸,囚车被炸得翻了几个滚,泽仁达娃只受了点轻伤。那是天上的魔鬼第一次以看得见、感受得到的形象出现在泽仁达娃的面前。泽仁达娃大笑道,哈,原来你们汉地的天空也到处是魔鬼。
泽仁达娃在汉地的监狱里过着双重的囚禁生活,国民政府不但囚禁了他的身体自由,还囚禁了他的语言。他和一些死刑犯和政治犯关在一起,没有人能听得懂他说的话,他也无法与人交流。在放风的时候,那些政治犯曾经试图对他表示友善,把他当兄弟看,但是不同的语言却像监狱的高墙一般使他们无法突破交流的障碍。而监狱里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巨匪惯偷,却总想和一个康巴人比试一下高低。一次一个曾经聚啸山林的巨匪纠集了七八个犯人,想把泽仁达娃按翻教训一顿,但结果是他们中三个折了胳膊,两个断了肋骨,一人被打掉了一嘴的牙。那个斗败了的巨匪头子捂着自己的肚子说:“好汉,以后你就是这牢房里的老大了。可惜你他妈的只会像老虎一样吼叫,不会说话。”
泽仁达娃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当了监狱里的哑巴老大,所有的犯人都畏惧他,有好吃的都要先孝敬他一份。他也为犯人们做一些他们不敢做的事情,要是哪个狱卒欺负了谁,犯人们就把他叫来,瞅准机会让他往那个狱卒面前一站,瞪他两眼也就够了。后来不但犯人们拿他当狐假虎威的保护神,监狱长也把泽仁达娃当宝贝。因为他经常在妓院和老鸨们打牌,输的钱累计起来让他卖了乌纱帽也还不清。每当他欠的债实在赖不下去时,他就把手枪掏出来拍在牌桌上,说:“我就是世上的活阎王,从来都是别人欠我的债,今天我欠了你们的,大家就扯平了。你们他娘的应该为此感到高兴。”一次监狱长在牌桌上说他的牢里关了一个和美国好莱坞影片《人猿泰山》里一样高大的家伙,要是放到你们这妓院来,保你们这皮肉生意再也做不下去了。老鸨不相信,监狱长就和她打赌,说她一定会被那家伙的东西吓倒。那个女人臃肿、肥胖,年轻时拿身子当地种,年纪大了又以出卖其他女人的青春为生,一生都在和形形色色的男人打交道。她笑着说老娘也是做卖笑起家的,什么男人没有见到过。你只管放他来,老娘要是皱一下眉头,你的账就一笔勾销。监狱长当了真,第二天就偷偷让人把泽仁达娃押到了妓院,他命令一个狱卒将泽仁达娃的裤头褪了下来,老鸨只往那地方看了一眼,就不是皱眉头的事情了,而是昏了过去。监狱长轻易地平了自己的账,于是又和老鸨联手做起了新的生意。他们每周选一个晚上,给泽仁达娃戴上一百多斤重的镣铐和铁链后,再带到妓院里来,不是要给他舒服放松,而是让那些在妓女们面前找不到自信的嫖客们来参观足以让男人骄傲的样本。老鸨打出的广告招牌是“雪山野人,无敌金枪”。这个主意使妓院的生意一度十分红火,沉溺于花天酒地中的嫖客们像看西洋景一般在妓院的门外排起了长队,尽管每看一次得交一个大洋。
监狱长和老鸨数钱数得高兴时,忘记巨人终于醒悟过来了。当那个狱卒再次想褪他的裤头时,他一把揪住了狱卒的头,稍一用力就把狱卒的脖子拧断了,然后泽仁达娃夺下了他的枪。妓院一时大乱,监狱长从老鸨那里跑来时,正撞在泽仁达娃的枪口上。
“钥匙。”泽仁达娃用汉语准确地说。
“妈呀,原来你并不傻,还知道钥匙。”
“钥匙。”泽仁达娃重复道,把枪口捅进了监狱长惊骇得合不拢的嘴里。
监狱长乖乖拿出了挂在腰间的一串钥匙,泽仁达娃轻松地就将自己身上多年的禁锢捅开了,连哪一把钥匙开哪一把锁,顺序一点都没有乱,仿佛他早已开过它无数次。那脚镣已经生了锈,深深地嵌在他的脚踝皮肉里,还生了根,一些地方新长出来的肉已经和脚镣连在一起了。但是泽仁达娃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连皮带肉一把将它们扯开了。
他哈哈一笑,然后像放出牢笼的老虎,在这间散发出脂粉味的屋子里转了两转,仿佛在活动筋骨。监狱长那时不敢跑也不敢喊,在一旁瑟瑟发抖,他甚至真切地听到泽仁达娃自由了的身躯里骨骼在“啪啪啪”地舒展。巨人站起来了,再不是任人宰割和羞辱的阶下囚。泽仁达娃一把将监狱长提了起来,就像提一个包袱一般,横提着他走过一间间昏暗的包房,走过妓院暧昧的长廊,走过长廊里一盏盏猩红的红灯,走过一群群小便失禁的妓女,走过阳痿了的嫖客,走过再度昏过去了的老鸨,最后,走到自由的天空下。他将手里的监狱长远远地扔了出去。他年轻时和汉人军队打战受了重伤,一个活佛看见阎王要来拖他走,他把阎王像扔一个松果一样扔得老远。现在,他把人间的一个阎王扔到昏暗的大街上,把囚禁的生活甩在一边。天上飘着细细的雪花,泽仁达娃从雪花中嗅到了故乡卡瓦格博雪山的气息。尽管日思夜想的神山是那样的遥不可及,但是泽仁达娃是自由的,再遥远的路跨一步就到了。
51.耶稣的蜜蜂
在寂寞封闭的澜沧江峡谷,有时连沙利士神父也会陷于“时间是轮回的”这个佛教的理论。澜沧江水涨水枯,山岗上花开花落,年年岁岁都上演着同样的景观,去年山崖上盛开的野花,今年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准时开放,去年开春后路过的马帮,今年同样的季节里马帮的铃声照样在茶马古驿道上响起,还有那些辛勤的赶马人,赶着那些任劳任怨负重的马匹骡子,连马儿们在古道上落下的每一步,都走在往年的那个蹄窝上,以至于由青石板铺成的驿道上全是不规整但有序的马蹄印,像藏族人撒落一地的茶碗。如果说这宁静得像月球上的某个地方的峡谷还会有所改变的话,那就是人们头上的白发和日益苍老的面容了。沙利士神父面对镜子时,常常不乏这样的感叹。
好在这时都伯修士及时被教区主教大人派来了,沙利士神父低沉的情绪才稍微有所缓解。
身材高大的都伯修士是个好动快乐的人。他是一个参加了欧洲二战的老兵,蹲过著名的马其诺防线。残酷的战争使他失去了生活的勇气和信心。他曾在德国人的集中营里囚禁了三年,身上的骨头关节都生了锈,人虚弱苍白得风都可以把他吹倒。都伯修士的家族是一个古老高贵的家族,家族中的一个祖先曾经做过红衣大主教,和教皇的关系密切。他之所以在心灵饱受创伤之后选择做一名遁世的修士,和家族的荣誉不无关系。而且,他一步就到了西藏,这让他家乡的人们深为羡慕。因为在他们眼里,西藏是比天堂还要遥远的地方。
都伯修士的到来使宁静了多年的教堂变得热闹起来,他庞大的身躯使教堂处处都显得狭小、拥挤。他兴趣广泛,性格活跃,对一切事情都感到新鲜好奇,不仅如此,他还扰乱了一个修女的心扉,这人就是刚受洗不久的凯瑟琳修女。
天主的爱使这个曾经饱受苦难的女人找到了一方宁静的港湾,在到教堂一年多以后,她过着晨钟暮鼓的安祥生活,在守斋和祈祷中默想天主的恩赐。她很快就恢复了往昔的容颜,似乎比十年前还年轻,比天使还纯洁。在她后来一直孤独清贫的岁月里,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都伯修士的背影第一次映入她的眼帘时的情景,那仿佛是在她寂静得如雪山下的湖泊的心灵里扔下的一块石头,响声打破了湖泊的宁静,涟漪一层层地荡开去,一千年也不会平静。那天凯瑟琳修女和马修到村子里磨青稞面,当他们回到教堂时,凯瑟琳修女忽然发现院子里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正把头扎进木盆里,搞得一院子水花四溅。“天主啊,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她脑子一阵晕眩,险些倒了下去。她身后的马修一把搀住了她。“站稳啊,凯瑟琳修女。”马修说。
“泽仁达娃……”
凯瑟琳修女嘴唇发抖,脸色苍白,就像中了风一般。马修往院子里望去时,那个洗头的巨人正好抬起头来,回头面对他们,水从他的头发上、脸上、胡须上似眼泪一样往下滴,使他像个哭泣的蛮汉。
“你们好。”他用生硬的藏语说。然后他看见了凯瑟琳修女忧郁的眼神,像太空里的黑洞,一下让他坠了进去。那是比全欧洲所有苦难寂寞的女人的眼睛都要伤感忧郁、深不见底的眼睛。他还看见围着这个忧郁的女人飞舞的几只蜜蜂,就像她是它们要采花粉的花朵。
“噢,对不起,真的、真的很……对不起。”他狼狈不堪,满头是水,想找个什么东西来揩一揩,可却找不到自己的毛巾。他转身往屋子去,但却走向了教堂的厕所方向。他躲进了厕所,把湿漉漉的头不断地往墙上撞,祈求天主不要让他坠入魔鬼的诱惑。他来教堂才第一天哩。
哦呀,天主,他不是泽仁达娃。院子里那个可怜的修女暗自庆幸。但是凯瑟琳的心还是乱了,泽仁达娃已经不知生死有七八年啦。现在天主派来一个和他一样牛高马大的巨人,仿佛在考验她伺奉天主的勇气和信心。从那天以后,凯瑟琳修女便不能正视都伯修士的眼睛,甚至不敢多看两眼他的背影。
夏季闷热的河谷里苍蝇无数,但是教堂里的人们似乎习以为常,连沙利士神父也对在餐桌上、屋子里嘤嘤嗡嗡到处乱飞的苍蝇熟视无睹。有一次吃饭时,都伯修士眼睁睁看见一只苍蝇掉进了汤里,可是沙利士神父只是用拇指和食指把它捉出来,顺手弹进火塘,然后把汤盛进自己的碗里,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而都伯修士那时差点恶心得要呕吐。
都伯修士勇敢地投入到和苍蝇的战斗。他在教堂到处拍打苍蝇,以打发每天无聊的时光。后来他发现了一种有利的武器,那就是多年前峡谷里瘟疫流行时,虔诚的教友为了驱赶身上的魔鬼,用来抽打肉体的那种名为“荣子”的荆棘。这东西握在手上既轻巧又灵活,就像一根得心应手的鞭子。当都伯修士挥舞着手中的“荣子”向苍蝇抽去时,它们往往躲避不及,“唰”一下便被打下来了,还一点响动都没有,不至于影响沉浸在东巴象形文字中冥思苦想的沙利士神父。
他把抽打苍蝇的技巧发展到百发百中、炉火纯青的地步。在他的房间里,不一会儿工夫就满地苍蝇的尸体,以至于亚当一天要为他打扫五次房间。没过多久,他赢得了战争的胜利。他甚至能做到命令苍蝇悬停在半空中不敢飞走的地步,他对苍蝇说:“我是都伯修士。”苍蝇们便停在半空中瑟瑟发抖,然后他一鞭子将苍蝇抽下来。都伯修士多次在沙利士神父和两个修女面前表演自己这一绝招,他得意地说:“什么东西都是可以驯化的。只是看你采用哪种手段罢了。”
到后来,他走到哪里,哪里的苍蝇便一哄而散,纷纷逃窜。当他抽打永远也打不尽的苍蝇时,只有凯瑟琳修女用欣赏的目光看他。因为她也讨厌苍蝇,还有一个在她内心深藏不露的缘由是,都伯修士面对苍蝇忙碌出击的身姿总让她想起另一个巨人。如果从背影上看,他们几乎像是两兄弟。这个身形如塔的身影,不能不勾起寂寞的凯瑟琳修女过去某些动人心扉的往事——被窝里的销魂,噩梦中醒来能依靠的坚实臂膀,以及单调乏味又艰辛的寻常生活中一只温暖的巨大手掌对心灵和身体的抚慰。
都伯修士在教堂里到处追杀苍蝇的时候,就像一个童心未泯的大孩子。其实谁也不知道那是他的一场游戏,一场目的地很隐蔽又非常明确的游戏。有一天他终于把所有的苍蝇都追赶到了凯瑟琳修女的面前,那时她正在厨房前打酥油茶,一群群的苍蝇围着她嗡嗡转,仿佛在等着她饲养它们。
“这些该死的苍蝇。”凯瑟琳修女嘀咕道。
“让我来对付它们。”都伯修士从自己的房间里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他的荆棘鞭子,就像蛰伏在堑壕中终于等到冲锋命令的士兵。他在走向她的时候,步履坚定,目光炯炯,呼吸急促,带起一阵风,地上的尘埃都打起了小旋儿。
“我是都伯修士。”他对苍蝇们宣布自己的身份。
“嗡”,一群苍蝇飞走了,转眼,另一群又来了。
“滚开,我是都伯修士。”他又重复道。
“扑哧”,凯瑟琳修女笑了,手上一失控,竟将茶桶里的酥油茶泼洒了不少出来。因为四只眼睛不合时宜地碰在了一起,目光和目光碰得支离破碎,像两只打碎了的玻璃杯子。
都伯修士慌乱中用手里的鞭子猛抽一阵,赶走了猖狂的苍蝇。如果一个巨人要掩饰自己的心慌,他的动作会夸张得吓人。凯瑟琳修女仿佛面对一个拳打脚踢的武林高手,她快要被他眼花缭乱的招式吓晕过去了。
“噢,对不起,我吓住你了。”都伯修士说。
“你以为自己是个英雄?”凯瑟琳修女忽然变了脸色,冷冷地说。然后她收起酥油茶桶,回厨房去了,几只围着她转的蜜蜂和她一起仓皇逃窜。厨房对面,沙利士神父的咳嗽声正从房间门口传来。他手里拿着一本东巴经书,眯着眼睛来到院子里灿烂的阳光下。
“都伯修士,你吓住谁了?”沙利士神父问。
“一只蜜蜂。”都伯修士说。
“噢,蜜蜂也飞到教堂里来了。”沙利士神父说。
“是的,那是耶稣的蜜蜂。”都伯修士回答道。
“一切都荣归天主。”沙利士神父微微颤颤地走过来,“可是纳西人的东巴经书上说,蜜蜂分管他们的爱,就像我们的爱神丘比特。”
好在日渐老迈的沙利士神父没有看到都伯修士慌乱的眼神,没有听到厨房里茶壶打落在地的“咣当”声,也没有感觉到有一股气流绕过他的身边,向另一个人春风拂面般地吹去。他在阳光下的一张躺椅里坐下,自顾自地喃喃道:“蜜蜂怎么能管好纳西人的爱情呢?”
“也许是通过空气,”都伯修士看着厨房那边说,“它们的翅膀扇动时,搅起一阵阵爱的气流,敏锐的纳西人感受到了,而你却不知道。”
“这倒是一个很独特的见解。”沙利士神父说。
都伯修士感受到了蜜蜂带来的爱的气息,一种看不见的气流从那天起就在教堂里暗中形成了。不论白天还是黑夜,不论刮风还是下雨,这股气流在耶稣的圣像前,在圣母玛利亚慈爱的目光注视下,在朗朗的诵经声中,在就餐前的默祷时,在每个清晨的滴滴露珠前,在中午炽热明亮的阳光下,在黄昏时夕阳越拉越长的惆怅中,在半夜月明星稀的寂寞里,在马修劈柴时的“嘿嘿”声中,在亚当拨弄火塘的火苗上,在微娜修女指挥唱诗班咏唱圣歌的音符间,在沙利士神父独自朗读东巴经文干涩沙哑的嗓音后,在落在教堂屋顶的乌鸦“呱呱呱”的凄叫声里,在桃花悄然开放的黑夜,在杜鹃花灿然怒放的午后,在牧场上的姑娘悠扬歌声飘来时余音袅袅里,在教堂里的蜜蜂嗡嗡作响的翅膀下,这股气流在空气中左躲右闪,暗自滑行,像那条伊甸园里的蛇。
但是另一个人却试图赶走这条有罪的蛇。他已经走了几千里的路,卡瓦格博雪山是他永不会迷失的路标,也是他的人生终点。他受到一股芳香气味的神秘引导,翻越重重山岭,跨过道道险碍,终于找到教堂里来了。人们立即认出了他,所有的人都仿佛回到噩梦里。
他就是泽仁达娃。
他形单影只,蓬头垢面,饥肠辘辘,衣衫破烂,像一个从深山里闯出来的野人。那时他还不知道,天主已在他和要寻找的女人间划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一个和他一样身胚巨大的白人汉子把他挡在了教堂门外,都伯修士对他说:“你不能在天主面前讨要自己的妻子。”
泽仁达娃那时想揍他一拳,但是都伯修士身后的凯瑟琳修女甚至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脸上冰冷得像冰川的冰面。泽仁达娃看着那个一身黑袍的女人,觉得她的良心比她那身衣服还要黑,他隔着都伯修士高大的身躯问:“哎,我儿子呢?”
凯瑟琳修女忽然掩面哭泣,然后转身跑回了自己的房间。都伯修士对泽仁达娃说:“他被你们的政府抓去啦。找蒋先生要去吧。”
泽仁达娃就这样落寞地离开了教堂,临走前他对都伯修士说:“不管你的天主是哪一方的神灵,总有一天,我会带人来踏平你们的教堂,抢回我的女人。”
都伯修士耸耸肩:“这既要看天主愿不愿意,也要看凯瑟琳修女高不高兴。”
泽仁达娃在教堂门口的诺言使他轻率地再度落草为寇。在峡谷里,这是再容易不过的事。过去他为饥饿当土匪,现在他为向天主夺回自己心爱的女人而战。第二年仲秋,一支马队拖着长长的尘埃直冲教堂而来。泽仁达娃腰别双枪,马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冷的光芒。但是森严壁垒的教堂给予他迎头痛击。那时他的人马不够多,还不足以打破教堂高高的围墙,没过两天就被教堂的武装赶了回去。半年以后,他卷土重来,还邀约了四川藏区玉丹头人的武装。他们包围了教堂,截断了教堂的水源,试图困死教堂里的人们。十天后,教堂里断水断粮,能抵抗的子弹也不多了,泽仁达娃攻破教堂指日可待。一个阴风凄惨的黄昏,凯瑟琳修女站到了教堂围墙高高的垛楼上。
“泽仁达娃,我有话跟你讲!”她迎着土匪们的枪口高喊道。
泽仁达娃提马前来。“木芳,出来吧,跟我走。”他说。
“在我心里,你已经死了。”凯瑟琳修女冷酷无情地说,“我可不跟你一起下地狱。”
“你信他们的地狱,还不如信我们的神灵。出来吧,要下地狱我们一起下。”
“泽仁达娃你听着,要是你不把你的人带走,我就从这里跳下去。”凯瑟琳修女坚定地说,同时往前迈了一步。
垛楼下就是十几米深的悬崖,当初沙神父把教堂建在易守难攻的山头上时,仿佛已经考虑到了凯瑟琳修女将会以这种方式来挽救教堂。泽仁达娃仰望着自己的女人,一阵阵心疼。
“别……”他挥手喊。
“你不会得到天主的宽恕的。”凯瑟琳修女又上前了一步,半个身子已悬在外面了。风吹动着她黑色的修女袍,仿佛随时都要将她吹起来,升到天空中去。
“狗娘养的洋人喇嘛,魔鬼把你的心吃了。”泽仁达娃愤愤地说,“弟兄们,我们走。”他拨转马头,把手枪里的子弹一连串射向了天空。此时他才明白,洋人的天主并不喜欢他家人团聚。
52.仁慈的白杜鹃
泽仁达娃知道,他再也找不回自己的女人了。那一段时间里他陷入深刻的孤独和忧郁中,一个巨人突然忧郁起来,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他不说话,是能量在胸中积蓄,他脸上没有笑容,是杀气憋在肚子里,他躺在床上几天不吃不喝,是冬眠的老熊。他手下的弟兄们都离他远远的,隔着九尺远也大气不敢出。当他们终于有机会跟他一起出去做事时,这位老大杀戮无常的脾气也让他们捉摸不透。一次他们在一条山道上劫持了一队商旅,其中有一个饶舌的家伙说他会说唱格萨尔王的故事。“如果你们抢了我,就是对伟大的格萨尔王不恭。峡谷里令人尊敬的野贡土司曾经说过,说唱格萨尔王英雄故事的人,自己也是半个英雄。”他喋喋不休地对泽仁达娃说。多年前他在野贡家说唱格萨尔王时,拐走了野贡家漂亮的女仆,野贡土司也没有把他怎么样,因此他认为自己真的是受格萨尔王护佑的半个英雄。泽仁达娃手下的弟兄都以崇敬的目光看着那个倒霉鬼,他们甚至还要求他立马唱上一段,为弟兄们开开心。可是泽仁达娃在他的英雄故事刚刚从喉咙里冒出来时,便挥刀斩断了他的英雄梦。刀刃割断那家伙的脖子时,人们还可以听到格萨尔王的英雄故事顺着鲜血源源不断地淌出来,旋律和歌词伴着血珠四处飞溅。有个兄弟斗胆喊道:“大哥,你干了件蠢事。”泽仁达娃瞪了他一眼,他就哑了,再不会说话。而且,从此以后路经这条山道的人,都会变成哑巴。那个格萨尔王英雄故事说唱者的精魂游荡在山道边的古树和怪石间,报复那些在不该说话时却多嘴多舌的人。
当然,忧郁的泽仁达娃也没有从此变得嗜杀成性。藏历新年快要到的时候,他们和野贡家族的马帮队伍打了一仗,抓到了野贡家的马帮队长洛桑,那是泽仁达娃和野贡土司结仇以来第一次抓到野贡家族的人。刀架到洛桑的脖子上时,洛桑想到再也见不到自己心爱的姑娘了,便对泽仁达娃说:“在你杀我之前,请让我唱一支歌吧。风会把我的歌声带给我心爱的姑娘。”
泽仁达娃懒洋洋地说:“唱吧,趁你的歌声还没有被刀斩断。”
洛桑引吭高歌,悠扬而凄凉的歌声似高山流水般淌出来,天上的云不走了,风也不吹了,路边松树林的松果纷纷往下落,像是有情人情到深处的大滴眼泪。洛桑是峡谷里的情歌王子,他苦难的爱情使他的情歌苍凉悲壮,激越凄美,悠长的调子像一个人徘徊挣扎的灵魂,也像一把刀穿透了所有找不到爱的人心。
泽仁达娃忘了自己要做的事儿,仿佛一颗铁石心肠正在被一只温柔的手掌抚摸,先是使它温热,然后让它感动,直至将它融化。那是他从未有过的感受,比砍下一个人的头颅美好得多。他第一次明白生活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报仇和杀人,享受美妙的情歌并被它所击倒,然后在美丽而忧伤的痛苦中回忆自己爱过的女人,才是真正的生活。泽仁达娃收起了要嗜血的康巴刀,对他说:“滚吧,你的嗓子是神灵赐予的。”
一个也跟野贡家族有仇的弟兄说:“大哥,你的康巴刀是青稞面做的吗?”
“你们这些家伙就只知道杀杀杀,”他忽然变得像一个很有教养的人,把刀小心地插进了刀鞘,“你们应该明白,美妙的歌声会让我们想起爱过的女人。”
不久以后泽仁达娃的土匪武装再次受到政府的合力围剿。两次围攻教堂使沙利士神父到处写信陈述峡谷里的匪患对天主事业的威胁,他甚至给法国总领事也写了一封措辞激昂的信。洋人的事情在那个年代可不是一件小事,政府在左盐田县成立了一个“弹压委员会”,专门为教堂提供保护。拉萨方面也派出了一支藏军开到峡谷里,由一个代本带队。这次他们列队前进时不是演奏《上帝护佑女王》,而奏的是《桃花江是个美人窝》。沙利士神父对此的评价是:“英国佬的阴谋终于在西藏没有得逞,国民政府总算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了。”那个代本对沙利士神父夸下海口说,三个月之内,他就可以提着泽仁达娃的头来见他。沙利士神父忙说:“别,我只是想看到他皈依我主耶稣的心,而不是一颗滴血的人头。”
但那个代本把神父的话理解错了,他对自己的手下说:“谁抓到了泽仁达娃,就把他的心挖出来。白人喇嘛要用它来祭祀他们的神灵。”
藏军显然比汉人军队更擅长在雪山上作战,没过多久他们就把泽仁达娃的武装赶到雪山的背后,有一段时间泽仁达娃甚至逃到缅甸西北部人烟罕迹的原始森林中去躲避。他翻越了卡瓦格博雪山垭口,下到怒江大峡谷中。他穿越了这条陌生的峡谷,一直走到了一个没有藏族人和汉人的地方。这倒不是藏军把他追得那么惨,而是他有一个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棵参天大树就要倒了,弯下的树身像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仿佛在召唤他。
那棵大树就是泽仁达娃的灵魂寄居树,多年前由一个活佛占卜算出来的,活佛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这棵奇异而高大的树究竟在什么地方,就圆寂了。多年来泽仁达娃一直在寻找自己的灵魂树,或者说,在寻找自己的灵魂。现在,梦告诉他:应该往西边去找,见到了原始森林,就见到了那棵灵魂树。
泽仁达娃从来都相信梦里的景象,因为梦是神灵对凡夫俗子的显现。和藏军作战屡次失败证明了他的灵魂寄居物一定出了点什么问题。如果它受到伤害,被护佑的人肯定就没有了好运。他沿着梦中的召唤来到异国他乡,身边只有三个铁心跟他的弟兄。他们在现实世界里寻找梦中的大树,在苍茫群山中捕捉梦的影子。他们终于来到了神灵的眼睛也看不透的原始森林。在一匹背阴的山梁上,泽仁达娃看到了他梦中的那片森林,还有那棵巨大无比的树。但那是一片已成了焦炭的森林,那棵大树高得让人望掉了帽子,可它同样被烧焦了,只剩下一根黑黢黢的弯曲的树干和少部分丫枝,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焦土上。
“完了,”泽仁达娃一声哀叹,“我这一生再不会有好运了。”
“是天火烧了这片森林。”一个兄弟说。
他刚说完,西边的天空就滚过一阵阵雷霆,向他们打来。泽仁达娃没有躲,愤怒地掏出身上的枪,对准天上的雷霆射击。
“狗娘养的,你干的坏事比我还大。”他怒喝道。
天上的雷神被泽仁达娃的子弹击伤,哀鸣着逃了。从那以后,他就和雷神结下了冤仇,在他回来的路上,天空中的炸雷一直追着他打,就像官军在他的屁股后面穷追猛打一样。在过怒江峡谷时,一颗炸雷准确地落在他们中间,炸死了泽仁达娃的两个好兄弟,而泽仁达娃只被炸飞了右脚的三个脚趾甲。在翻越卡瓦格博雪山垭口时,天雷再次追来,击倒了站在泽仁达娃身边的最后一个兄弟,并且灼伤了泽仁达娃的腹部。那是一颗正中他肚子的响雷,但是泽仁达娃满腹的怒火将响雷挡了回去,他对着天边喊:
“来吧!天打雷劈,爷爷也不怕你。”
在后来逃亡的日子里,天雷到处追杀他,无论他躲在岩洞里还是古树下,无论他愤怒地反抗还是虔诚地祈祷,兜头打下来的天雷秉承神灵的旨意,从下到上一步步地向他的脑门逼近。一天他在一棵大树下避雨时,一颗天雷绕过山梁,直奔他而来,他转身躲到树后,但是胳膊还是被烧着了,一个指头被炸飞;半个月以后,他在一处岩洞睡觉时,一颗炸雷在洞口爆炸,洞内红光闪耀,响声震天,像地狱里炼人的火炕,泽仁达娃苏醒过来时,脸上的胡子全部被烧光,耳朵许久听不到人间的声音。
在雪山上幽静的密林里,他成了无处可逃的罪人。泽仁达娃终于明白,一个人的罪孽在朗朗乾坤下是无法掩藏的,即便是在黑夜里,月亮和星星的光芒也让泽仁达娃胆战心惊。你纵有天大的本事,纵然是世上最强的强人,躲得过官军的追捕,躲得过仇家的追杀,躲得过无数扑面而来的子弹,躲得过像风一样飞舞过来的刀子,但是,你躲不过上天的惩罚。
他不再暴怒,不再有起伏无常的杀心,走在山道上连一只小鸟都害怕惊吓着它。他在山上过着野人一般的日子,靠野果野菜充饥,不要说山上的野物不敢打,就是高山牧场上走失的牛羊,他也不敢抓来吃了。他在等待最后一颗直冲他脑门而来的天雷。
那颗期待中的天雷终于在一个阴霾的下午如约而来。泽仁达娃预感到这是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站,他已彻底放弃了永不服输的骄傲,放弃了面对厄运的最后抵抗。一个康巴汉子即便失败了,也会败得体面而尊严。
“来吧,冲这里打吧!”泽仁达娃拍打着自己的胸脯,对远方电光闪闪的天空说,“我知道你就差这点骄傲的本钱了。劈死泽仁达娃可是一件能说上一百年的事儿。”
雷神躲在厚重的乌云后,积蓄着最后一击的力量。它先放出一些小雷试探虚实,把闪电的鞭子在泽仁达娃的上空挥来舞去。狂风带来死亡的消息,掀翻了他的毡帽。魔鬼的狞笑充斥了山谷,大地上飞沙走石,树木战栗,山峰低头,仿佛阎王出行。
“够啦,把活儿做得像个男人。”泽仁达娃在一片昏天黑地中说。
满世界的混沌中,泽仁达娃忽然发现对面山崖上的一点红,它并不十分耀眼,但让人瞥一眼就终生难忘,仿佛那是深渊里的一盏酥油灯,黑夜中的一颗星星。
泽仁达娃正对那点朦胧中的红色发呆时,天雷打来了,它怪叫着、咆哮着,拖着魔鬼吃人时才会发出的凄厉悠长、暴怒横蛮的声音,劈头盖脸地向泽仁达娃打来。泽仁达娃尽管在为匪生涯中九死一生,多次被子弹击中,被仇家算计谋杀,被炮火从马背上掀下来,被天雷一直穷追猛打,可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迅猛、凶残的一个大雷,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生命在自然——神灵——面前如此弱小和不堪一击。他竟然在这最关键的时刻,失去了一个男子汉的尊严,一屁股坐在了溪流边的一块石头上。
“佛祖啊!”他哀叹道。
这一声不算太迟的呼唤救了他。昏暗的山谷中适时地闪现出一道红光,直奔索泽仁达娃命的天雷而去,并准确地在半空中将它击落。天雷落在地上死亡的声音泽仁达娃清晰地听见了,就像摔碎了一个瓦罐。
泽仁达娃看见对面山崖上一个喇嘛绛红色的僧衣在狂风中飘拂。“你就是佛祖。”他伏身在地,长久不敢抬起头来。
许多时日以后,阳光重新普照大地,天上滚来滚去的炸雷了无踪迹,泽仁达娃在六世让迥活佛的面前剃度受戒,取法名吹批。一代枭雄泽仁达娃其实在那最后一个天雷击来时,已经死了。仁慈的六世让迥活佛并没有救他的命,也没有运用自己修持到的无穷法力击落那颗奔泽仁达娃脑门而来的天雷,他甚至没有为他讲经说法,更没有为他显示佛法的力量,让满峡谷的杜鹃花因为一个罪人的皈依而感天动地,全部开成白色的花朵。那是一个让峡谷里的人们一百年都不会忘记的奇迹。人们只知道,六世让迥活佛为了拯救一颗罪孽深重的心灵,提前结束了自己在雪山上山洞里的闭关苦修,在一个雷电交加的下午,用法杖轻轻地触了一下那个跪在苍天之下的罪人的头,告诉他说:
“解脱之路不过是要证得佛的存在罢了。”
53.葡萄园中的原罪
凯瑟琳修女病了,并且病得很严重,但是教堂里的人们都忽略了她的病。这场大病是由蜜蜂引起的。一个月前的一个黄昏,凯瑟琳修女到教堂的后院打核桃,她用一根竹竿去捅那些枝头上的核桃,却不料将一个蜂窝捅下来了,蜜蜂一下炸了群,像一群被惹恼了的小天使,疯狂地向凯瑟琳修女进攻,她尖叫着往屋里逃。以至于在后来漫长孤独的岁月里,凯瑟琳修女一听到蜜蜂嗡嗡的声音,就会想到这个爱情本不该发生的下午。可是,谁叫凯瑟琳修女是纳西人呢,蜜蜂掌管着人们的爱情,它们飞来了,爱情就不可避免。
这时都伯修士手里挥舞着他的鞭子及时赶来,用他制服苍蝇的本领为凯瑟琳修女解了围。那时教堂里没有人,沙利士神父带着亚当到左盐田找东巴和阿贵请教问题去了,他有时甚至就借住在和阿贵家,几天都不回来;勤杂工马修和厨子诺斯回家帮助收青稞,微娜修女也不在。教堂里连耶稣和圣母玛利亚都安息了,对即将要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
那是一个被天主错误地安排了一切的黄昏,如果说凯瑟琳修女有所预感,那么都伯修士则似乎是早有准备。他到“圣徒药房”找了些消炎药水,对惊魂未定地斜靠在床上的凯瑟琳修女说:“蜇着哪里了?让我帮你抹点药水吧。”
凯瑟琳修女咧着嘴说:“脖子,头,手臂,主啊,好像到处都是。”她痛得几乎要哭了,但是她看见都伯修士发光的眼神,感到一股熟悉的气流直向自己逼来,这气流已经搅得她连续几个月睡不踏实觉了。于是她打起精神说:“你别过来,我自己抹。”
都伯修士把药水递给了她,看着她艰难地东抹抹西擦擦,可是当她把药水从左手换到右手时,她“哎哟”了一声。
“怎么了?”都伯修士问。
“这……这手指头上……”她指着发肿了的右手食指说。
“给我看看吧。”都伯修士一把将那受伤的手握在自己巨大的手掌中,两人的皮肤刚一接触,竟然同时哆嗦了一下,都伯修士当兵时曾经坚守过的马其诺防线不攻自破了。
“噢,主啊,都肿了。”都伯修士说。
凯瑟琳修女脸色通红,娇羞得像一个怀春的少女。她感到先是自己的手掌被这个巨人捏碎了,然后全身的骨头在变酥变软。她觉察到自己是在向一个充满诱惑的罪恶深渊坠去。
“凯瑟琳,刺还在里面哩。我们得把它挑出来才行。”
凯瑟琳修女显然不可能用左手挑出右手的刺。她只有任自己软绵绵的手被都伯修士的巨掌轻轻握住,然后看着他像一个笨拙的绣花匠那样用一根针在她的指头上左挑右探,难为得他满头大汗、面红耳赤。而凯瑟琳却一点痛感都没有,并不是都伯修士挑刺挑得好,而是凯瑟琳修女脆弱寂寞的心灵承受不住一个男人如此近距离的关爱。
“噢,对不起,噢,我真笨。凯瑟琳,你痛吗?”
刺挑出来了,但是凯瑟琳的指头上血肉模糊。凯瑟琳修女那时说了一句她一辈子都会后悔的实话,她说:“我不感到痛。”
都伯修士把这句话的含义想得太复杂了,他在凯瑟琳修女面前跪了下去,连他自己都被这个举动吓了一跳,忙找了个非常合适的理由。“凯瑟琳,让我把它吸吮出来吧。”他捧着她的手说。
“什么?”凯瑟琳修女吃了一惊,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但是她只做了一点点尝试,就没有再坚持了。那推脱本来是想表示拒绝,但却让都伯修士感到他在受到引诱。她抽手的时候,把都伯修士往自己的怀里带了一下,带到了一个危险的禁区前。
“蜜蜂的毒液还在里面哩。”都伯修士说。然后他用坚定的目光逼着凯瑟琳修女羞赧的眼神。多年以前,一个和都伯修士同样高大的巨人也曾经用这种目光击落了凯瑟琳修女手中的刀子。那时她才十七岁,现在她三十七岁了,可错误就像轮子上的轴,永远支撑着轮子转,而凯瑟琳修女,就是那可悲的轮子。
都伯修士慢慢把凯瑟琳修女的指头塞进了自己的嘴里,他的刀子一样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凯瑟琳,逼得她动弹不得。他吸吮得很轻柔,让凯瑟琳修女感到仿佛那是一张婴儿的嘴,她全身的骨头一下全散架了,一颗心悬在了半空中,找不到依靠。
“别别别……”她几乎要晕眩过去。
“凯瑟琳,噢凯瑟琳……”都伯修士也战栗起来了。
“别别别……”她只有这一个词。
“噢凯瑟琳,凯瑟琳……”都伯修士语无伦次,因为他的嘴现在已经不在指头上,而是移到了凯瑟琳修女的手背,手腕,然后是她细嫩的小手臂,丰腴的胳膊;令人惊奇的是,他的放肆并没有受到激烈而坚决的拒绝,那个娇柔的小妇人只是不停地颤抖,牙齿磕得像幽谷深泉的水滴。于是都伯修士步步逼近,攻到了她白皙的脖子处和像满月一样的脸庞。在圣母玛利亚慈爱的目光下,都伯修士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差强人意的理由,既然指头上蜜蜂蜇的毒液需要吸吮出来,手上,胳膊上,脖子上被蜇伤的地方,当然……圣母玛利亚,宽恕我们的罪吧!
最后,在都伯修士的嘴就要封住浑身发抖的妇人哆嗦的嘴唇时,凯瑟琳修女只来得及叫了一声:
“噢主耶稣,罪孽啊!要下地狱的……”
而罪孽总是和欢娱、欲望、不可抑制的快感连在一起。它给人的感觉不是在地狱里,当然,也不是在天堂。几天以后,两个罪人都沉浸在偷吃禁果的深深忏悔里。那是不能在沙利士神父面前忏悔的罪过,也是不能面对耶稣和圣母的罪过。都伯修士每个夜晚都辗转难眠,庞大的身躯将床板压得嘎吱吱乱响,以至于睡在他隔壁的沙利士神父有一天私下里问他,修士,晚上也有苍蝇钻到你的被窝里来吗?都伯修士的目光一下乱了,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沙利士神父尽管老眼昏花,做事时颠三倒四,经常呼错教友的名字,甚至在布道时把《马太福音》上的引言说成是《马可福音》的,把施洗者约翰的德行和圣徒保禄混为一谈,可他对隔壁房间的骚动却机警得像一条嗅觉灵敏的藏犬。他一针见血地向都伯修士指出:“‘天主十诫’(注:天主十诫是天主教徒伦理生活的基本准则,其内容包括:1.钦崇一天主在万有之上,2.毋呼天主圣名以发虚誓,3.守瞻礼日,4.孝敬父母,5.毋杀人,6.毋行邪淫,7.毋偷盗,8.毋妄证,9.毋愿他人妻,10.毋贪他人财。)中的第六戒不仅要我们在行为上保持洁德,思想上的洁德也同样重要。既不要乱摸别人的身体,也不可乱摸自己的身体。耶稣在你的身体内哩。”
神父的话像乱军阵中胡乱地放出的一支箭,但它却直奔都伯修士的要害处,吓得他晚上躺在床上像一具僵硬的僵尸,但是他的手同样不老实。他无法不想念那个丰腴性感的小妇人,尽管修女的长袍将她全身包裹得一片素黑,但那天蜜蜂让他看见了她白皙的胳膊、脖子。那是让人惊心动魄的白嫩,细腻得像中国上等的瓷器。抚摸甚至亲吻她,都是比进天国还要幸福的事情。他一遍又一遍地在想象中抚摸那片白嫩,可是摸着摸着手就摸向了自己。自从那个蜜蜂飞舞的黄昏后,他违反了天主的戒律,先乱摸了别人的身体,然后,只有无奈地乱摸自己的身体。
在一个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微娜修女在午眠,沙利士神父在自己书房里诵读一本新得到的东巴经文,谁也听不懂他读的是什么,但那声音就像一只年迈的知了的鸣叫,同样催人睡意绵绵。凯瑟琳修女独自到教堂后院拾掇葡萄园,那里的葡萄刚收获过,葡萄架上只是一些葡萄藤和快要枯黄的葡萄叶。几分钟以后,都伯修士嗅着那妇人酥人的气味而来。在凯瑟琳修女正要弯腰抱起地上的一捆葡萄藤时,都伯修士从背后一把抱住了她。
“嘘……”都伯修士用手指压住自己的嘴唇,又指指沙利士神父的房间,神父枯燥乏味、似唱非唱的东巴经文诵读声正从那屋子的窗口传出来,听起来像是一个刚刚启蒙受教育的老小孩的读书声。
仿佛是为了配合都伯修士,凯瑟琳修女没有敢出声,连出气都减弱了。但是她浑身发抖,目光飘浮,就像即将走向屠场的羔羊。
都伯修士把她扑倒在那堆葡萄藤上,掀起了她的修女袍。噢主啊,雪白细腻的酮体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都伯修士脑子里嗡嗡乱想,一眼望不到头的欲望自上而下地向他压来,像多年前他在保卫法兰西的前线时面对德国人铺天盖地而来的容克-87式轰炸机,炸弹爆炸时掀起的气流把人的心都撕碎了。都伯修士现在也差点把凯瑟琳修女的内衣撕碎了。他们在葡萄藤中翻滚,像在做一场配合默契的游戏。她只要喊一嗓子,所有的侵犯都将被彻底打退,可是她没有喊,只是为了天主的荣誉做着毫无意义的无声抵抗。那抵抗如此的温柔,仿佛是在撒娇,是在配合入侵者将动作做得更迅猛果断。他们搅得葡萄园里枝叶飞舞,泥土四溅,宁静的葡萄园像闯进来了一群野牦牛。歇息在葡萄架上的麻雀们也为他们近乎野蛮的翻滚感到害羞,叽叽喳喳地一哄而散。凯瑟琳修女在两个人粗重急促的喘气声和葡萄藤稀里哗啦的乱响中听到了从沙利士神父房间里传来的诵经声,那是她从小就耳熟能详的东巴经文。
砍柴男奴缢于山,背水女奴缢于箐;或缢行走之路口,或缢分手之桥边;脚穿金子鞋,跳死于悬岩;手拿细麻绳,吊死于树上……
凯瑟琳修女听出来了,这是为殉情的纳西男女做祭风道场的经文。纳西人的殉情者都是一些爱情出了差错的风流鬼,他们殉情后灵魂徘徊飘荡在房前屋后、田野和山岗,必须由东巴祭司做法事超度他们的灵魂,指领他们回到祖先的家园。凯瑟琳修女沮丧的是,为什么偏偏在自己的爱出了差错时,要听到这晦气的经文。在纳西人苦难的情感世界里,偷情总是和死亡连在一起,它们就像不被承认的爱的两翼。偷情是欢娱的开始,死亡则是爱情的结局。
来吧,让死亡和爱一同飞翔吧。
“唉!”凯瑟琳修女重重地叹了口气,彻底放弃了抵抗。
都伯修士乘胜前进,一直攻到自己梦寐以求的目的地。妇人不再战栗了,而是有节奏地化解着他猛烈的冲击,化解着他一腔的欲火,就像大地化解着凶猛的洪水。都伯修士弄出的那些“嘿——嘿——嘿——”的声音,在凯瑟琳修女巧妙而艺术的迎合下,变得像马修劈柴时的喘气,像亚当深翻葡萄园时锄头挖进湿润土地时的欢唱。因此午后的葡萄园即便有一些让耶稣忧伤、令圣母玛利亚怜惜,让沙利士神父失望、让教会愤怒的耐人寻味的响动,也很容易使人以为不过是有谁在这里辛勤地劳作罢了。因为如果凯瑟琳修女不这样做,都伯修士的欲火不但会焚毁他自己,还会焚毁这精致浪漫的葡萄园,焚毁凯瑟琳修女为天主守斋节欲的清白之身,甚至焚毁沙利士神父殚精竭虑、九死一生才在西藏站稳了脚跟的教堂。
凯瑟琳修女感到自己身下那座沉睡了千年的雪山湖泊决堤了,爱的洪流倾泻而下,滋润着龟裂的大地。时间已经凝固了,在肉体与肉体剧烈冲撞的间歇中,他们还有机会舔尽对方眼中的眼泪和绝望,还有耐心欣赏牧场上牧羊姑娘们飘来飘去的浪漫情歌。葡萄园竟然宁静得听得到风儿拂过喇叭花时和它的亲昵声,听得到鸟儿落在枝头上的轻微脚步,听得到蜜蜂的翅膀在空气中的扇动——这爱的天使,情欲的精灵,它振动翅膀的嗡嗡声令人亢奋。实际上纳西人的眼光最为独到,他们与自然本是一家,因此最了解蜜蜂和爱情的关系,没有蜜蜂,山岭上不会开出那么多五颜六色的花儿,世界上不会有这样多错综复杂的爱情,人的情感世界也不会这般千变万化,以至于超出了无所不能的天主的控制。当蜜蜂沉醉在花蕊之上时,世界变成了一个真空的乐园,只有沙利士神父近在咫尺的诵经声,似哭似唱:
主人这一家,眼不见吊死鬼,耳不闻殉情鬼,鬼却要作祟,鬼偏要缠人……
到都伯修士达到雪山的巅峰禁不住要滑下来时,他一头扎进地里,把满腹的快乐隐藏在虬枝遍地的葡萄藤中了。
“噢,凯瑟琳,你是个多么丰沛的女人啊。”
“修士,我是个多么有罪的女人啊。”
“凯瑟琳,罪孽不过是我们自己套给自己的枷锁。凯瑟琳,我喜欢你,哪怕下地狱,我也喜欢你。”
凯瑟琳修女忽然紧紧抱住了都伯修士:“都伯,哦都伯,我害怕啊!我们怎么面对圣母,怎么面对耶稣?”
她的声音稍微大了点,都伯修士忙堵住了她的嘴,再次用手指了指沙利士神父房间的方向。那里,神父还在一字一句地念:
鬼渴无水喝,鬼饿无饭吃,鬼身无衣披,脚烂无鞋穿,亡失无人找,死后无人祭。
“主,他成天在念些什么?”都伯修士嘀咕道。
“神父他……他在唱爱情的悲歌啊!”凯瑟琳修女泪水涟涟地说。
“他可真的是老了。”都伯修士嘲弄道,丝毫没察觉到那是一支唱给他的歌。
五十年代
54.蒙难
这年春,一只云雀带来了改朝换代的消息。那是一只从很远很远的汉地飞来的浑身通红的云雀,峡谷里从来没有人见到过它。连东巴和阿贵也不知道这天空中的红色精灵来自何方。它从云层之上俯冲下来,响亮的叫声唤醒了沉睡的峡谷。春风在它的翅膀之后,峡谷里的第一场春雨应着它的呼唤。那个雨后清新的早晨,云雀落在左盐田县衙门前的一棵核桃树上,唱起了谁也听不明白的歌。左盐田的纳西人都纷纷围过来聆听云雀的歌声,令人奇怪的是,县衙门大门洞开,里面一个人也没有,连平时县守备队站岗的士兵也不见踪影。到了中午,一条峡谷的人都知道了这样一个消息:县衙里的县长大人跑了,“弹压委员会”的官吏们不见了踪影,守备队的士兵扔下枪换上了老百姓的衣服。一只红色的云雀告诉人们,这里和平解放了。
那时峡谷里的人们对解放的理解就是再没有了汉人的衙门,盐民们可以不被抽高额的盐税了;而对澜沧江西岸的喇嘛们来说,和平解放就是赶走洋人和汉人,让峡谷重新回到神灵的统治中。
事实上那一阵教堂的上空始终笼罩着一股厚重的晦气,东巴和阿贵早就看出来了,他曾警告过沙利士神父,你们的教堂里有一股污秽之气,那是有了男女私情才会发出的气味。它玷辱了你们的神灵。当时沙利士神父一笑置之,只把这忠告当成纳西人特有的情爱观。通奸会污染神灵控制的天空,并产生一种污染鬼——秽鬼,这种鬼原来是不存在的,就像欲望的痛苦和爱情的不幸本来不存在一样,都是因为人们行为不检点才造成的。沙利士神父现在也可以算作一个纳西通了,教堂上空这一阵总是阴云密布不过是一种自然现象罢了。至于和阿贵说的秽鬼将阻塞男人的尿道和女人的阴道,使右盐田的男女再没有了生育能力,沙利士神父更将此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来看待,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
纳西人称男人的精液为“尼”,女人的分泌液(或叫作生殖之蛋)为“窝”,他们认为“生殖之路”要畅通,人丁才会兴旺。因此要保证“父亲流尼之路”和“母亲下窝之路”不受秽鬼的干扰。那个认为地球上的天空都属于他管辖的东巴竟然要求到我们的教堂做一次驱除秽鬼的仪式,他要迎请一个名叫“凑树吉般”的性神来赶走秽鬼。这本来是一个很好的学习机会,但是主啊,我怎么能让一个信奉多神教的祭司到你的面前亵渎圣灵呢?
当凯瑟琳修女的腹部逐渐大起来、成为一个在天主面前不容争辩的事实时,沙利士神父才发现自己原来太自信了。纳西东巴真有一只嗅觉灵敏的鼻子。那是教堂前所未有的一场灾难,比当年喇嘛们在西岸捣毁了教堂和杀死杜朗迪神父还要严重。沙利士神父气得大病一场,三天三夜茶饭不思,羞愧得不敢走上布道坛。那几天连教堂呼唤教友们前来望弥撒的钟声都羞羞答答的。那两个偷吃禁果的人儿,一个曾经想再度自杀,把一块草乌吞了下去,但是沙利士神父及时地为她洗了胃,她命中注定一生要经历无数次自杀,不是她没有勇气死,而是天主要她为耶稣在峡谷的光荣与苦难作出见证;另一个罪人现在再不用荆棘抽打自己的肉身,他受到了教区主教大人的严厉申斥,并勒令他收拾行装,择日回法国接受宗教法庭的审判。
在等待归程的日子里,都伯修士把娄子捅得更加不可收拾。这倒不是他还在和凯瑟琳修女幽会,而是他触犯了西藏的地神。几天以前,右盐田的教友们发现左盐田噶丹寺分寺的喇嘛们在教堂外面的驿道路口堆了一座玛尼堆,还把一些五彩经幡和风马旗插在路口,佛教徒们称它为“战神的城堡”。路过的藏族马帮走到这里时都要大声高呼:“拉嗦啰!神灵必胜,魔鬼必败!”可是天主教徒们却认为它亵渎了圣神的教堂,他们告诉都伯修士说,玛尼堆的石头上刻满了渎神的咒语,这些咒语白天黑夜都面对着教堂,散发出让人看不见的魔力,它会让我们进不了天国。都伯修士急于在天主面前为自己扳回一分,就不假思索地带了几个教友将玛尼堆铲平了。
喇嘛们又将玛尼堆重新堆了起来。傍晚,都伯修士带人再次将它铲掉。
于是,峡谷里的玛尼堆之战开始了。当喇嘛们又来路口堆放“战神的城堡”时,他们发现原来堆玛尼堆的地方布满了牛粪和人粪,一些经幡旗被扯到地上,上面满是污秽。喇嘛们气得哇哇乱叫,向教堂扑去。但是教堂围墙上一排排伸出来的枪口逼得他们不得不退了回去。
噶丹寺的八大老僧和活佛们对洋人的这种挑衅行为深为愤慨,连一向处事温和的六世让迥活佛也愤愤不平地说:“我们在西藏的大地上修建神灵的城堡,洋人有什么权力去毁坏它?要是我们的人去砸教堂的十字架,他们又当作何想?”
寺庙武装僧团的带兵百长鲁茸次尼说:“那么,我们就去砸十字架吧。”
“冤冤相报,不是一个有信仰的人做的事情。你去砸了十字架,他们就会来砸我们藏族人吉祥的白塔;然后我们就该去烧他们的教堂,他们呢,就会叫官府的兵来捣毁我们的寺庙。因为信仰纷争而杀生的人,不可能有真正的宗教精神,语言和智慧才是征服对方的法宝。你们去通知教堂里的白人喇嘛,我将等待他们前来就此事做出说明。我要像我的前世五世让迥活佛一样,和他们辩论。”
但是,寺庙发出的辩论邀请被都伯修士轻蔑地忽略了,沙利士神父已经没有当年敏捷的才思和滔滔的辩才,他躺在病床上对都伯修士说:“我老了,已经过不了溜索了。修士,我现在终于明白我们在这片峡谷里和佛教徒相处的法宝仅仅是只埋头宣讲耶稣的教义,不触犯西藏的神灵,不批评人家的宗教。修士,寄宿在主人家的客人不会去打坏人家的窗户玻璃。”
“那我们怎么办,向那些佛教徒道歉吗?”都伯修士问。
沙利士神父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传教士们的自负使峡谷里的宗教悲剧再次不可避免。
圣枝主日(注:也称基督苦难主日(因耶酥在本周被出卖、审判,最后被处十字架死刑),是圣周开始的标志。)的前一天,几个在山坡上采摘棕树枝准备为教堂做装饰的教友受到了武装喇嘛的袭击,两人被打成重伤,一人被割去了一只耳朵。都伯修士带人前来救援,用枪打死了一名武装喇嘛,教堂和寺庙的新仇旧恨再度燃烧起来,噶丹寺的武装喇嘛纷纷过江围攻教堂,这是自峡谷里第一次宗教纷争后佛教徒和天主教徒最为激烈的冲突,教堂周围的山梁上都是喇嘛,驿道也被他们截断了。教友们都退守到了教堂大院内,右盐田一些教友的房子被烧毁。空气中飘浮着浓烈的仇恨和恐惧,神灵和神灵翻了脸,仁慈和宽容被丢在了一边。
喇嘛们向被围困的教堂提出了唯一的条件:交出杀人凶手都伯修士。
沙利士神父在教堂的垛楼上望见四周山头上喇嘛们扎下的帐篷,对都伯修士说:“盐田县政府的官吏们跑了,基督的委屈看来只有到拉萨去申述了,那里还有国民政府的办事处哩。”
“我把喇嘛们的罪行都拍了照片,这些证据可能对我们有帮助。神父,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吧。”都伯修士说得很诚恳,甚至连眼眶中都闪着泪花。在不拍打苍蝇的时候,都伯修士经常摆弄布洛克博士为教堂留下的那台照相机,他拍了许多峡谷风光的照片。要是有一天都伯修士能回到欧洲,这些照片将会给他带来令人羡慕的荣誉。
圣周四,都伯修士将带着教堂忠实的杂役马修前往拉萨申述,这是主的罪人得到怜悯与宽恕、和耶稣修好的一天。沙利士神父在那天的早祷上让全体教友为两个远行的人祈祷,祈祷全能的耶稣赦免都伯修士的所有罪孽。凯瑟琳修女一身素黑,安静地坐在教堂前排,不敢抬头面对耶稣和圣母玛利亚。都伯修士在默祷中乞求天主宽恕自己的罪,也宽恕那个可怜的妇人。他向天主陈述道,是教堂的蜜蜂引诱了他脆弱的心灵,就像伊甸园里的蛇引诱了亚当和夏娃。可是现在教堂里的蜜蜂了无踪迹,窜来窜去的爱的气流衰弱得连一支蜡烛都吹不熄。
表面上看反反复复的洗胃让凯瑟琳修女元气大伤,其实真正让她形容枯槁、柔肠寸断的是这生不如死的苦难人生。由死亡和欢娱构成的爱的翅膀折断了,可悲的是断掉的那只翅膀是欢娱,而不是死亡。如果天主可以追问,她真想跪在他的面前乞问:进你的国难道真的就这样难吗?
那天另一个大肚子的女人是马修的妻子安妮,她已经怀孕七个多月了。清晨她挺着肚子来为马修祈祷,在送马修出教堂大门时,安妮大叫一声:
“马修,孩子等着你哩!”
马修和安妮已经有两个孩子,马修不明白妻子说的究竟是已经出生的孩子们,还是没有出生的那个。他回头望了安妮一眼,说:“好吧,就让他等着吧。”
昨晚大约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春雨,早晨的空气很清新湿润,大地呼出婴儿一般的气息。天还没有亮透,对岸的卡瓦格博雪山还笼罩在云层之中。今天都伯修士和马修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将上到雪山的半山腰,明天他们便可以翻越雪山垭口,然后下到怒江大峡谷,顺着这条峡谷进入到西藏腹地。他们选择了敌人后方的一条冒险的线路,因为澜沧江东岸的驿道都被喇嘛们封锁了,连一只有基督印记的鸟儿都不能从东岸飞过。当过兵的都伯修士说,最安全的道路就是敌人鼻子底下的那一条。
人们目送两个男人宽阔的背影出了教堂,随他们去的还有教堂的一条藏獒摩比,他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山坡下。大家又不约而同地上到了教堂围墙的垛楼上,在那里他们牵挂的目光可以被拉得更远。沙利士神父把教堂的望远镜翻出来,不等多久就往峡谷对岸张望。快到中午时,沙利士神父终于在对岸半山腰的灌木丛中发现了都伯修士的身影,马修背着行囊跟在他身后,如果他们能上到雪线以上,那就基本上安全了。沙利士神父刚刚松了一口气,忽然发现从另一座更为险峻的山梁上,几个红色的身影在陡峭的山路上闪现。两条山梁在峡谷里几乎呈平行状态,在雪线的下方处交汇,远远望去就像一个人伸出的两条大腿。神父用望远镜仔细追踪着那些在西藏高原的湛蓝天空下随处可见的绛红色身影,越看他的心就越凉。神父判断,依照这些红色身影攀登的速度和他们与都伯修士的距离,喇嘛们至少应比都伯修士提前半个小时抵达两条山梁的交汇处。
神父的心一下凉了:“快敲钟通知他们。”
亚当敲响了教堂的钟,那急促的钟声在峡谷里带着某种焦灼的心情传播出去,但没传多远就被峡谷里的大风吹散了。在神父看来,这不是报警的钟声,而是为那两个迷失了方向的羔羊敲的丧钟。
“主与都伯修士同在。”神父苍老的脸上流下了两行热泪。
凯瑟琳修女一下晕倒在垛楼上。人们忽然发现鲜血洇红了她的下身,等大家把她抬到房间里时,凯瑟琳修女已经流产了。从那天以后,她就再没有离开过病床,一直到她的另一个亲人回到峡谷。
峡谷对岸的山梁上,都伯修士和马修对即将到来的灾难一无所知。都伯修士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他身上所有的东西都交给了马修,但还是快拖不动自己的脚步了。那山梁上的小道几乎有六七十度的坡度,他们手脚并用地爬行。都伯修士说:“马修,这不是人走的路。”
“修士,这是兽道。看见那些蹄印了吗,豹子的。”
“主啊,它们可别再来给我们添乱了。”都伯修士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忽然,从前方山崖上的灌木丛中射出来一枪,枪声沉闷而突然。子弹准确地打进马修的右胸,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修士,喇嘛们来啦。”他喊道。
走在他身后的都伯修士迅速伏在了地上,他抬起头来,看到了前方约两百米处几个红色的身影。喇嘛们的枪弹噼里啪啦地打过来,都伯修士忙把马修拉到岩石后。血正从马修的肺部流出来,洇浸了他胸前的衣衫。“噢主啊,噢,全能的天主。他们还是抢在了我们的前面。”都伯修士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了。这个经历过世界上最残酷的战争的人,现在竟然也慌了手脚。
“枪,修士。”马修困难地说。
都伯修士把马修肩上的枪取下来,往前方胡乱放了几枪。他把马修背上的行囊背在自己背上,想把他搀扶起来。
“修士,我不能去拉萨了。你自己去吧。”马修喘着气说。
“不,我不能丢下你不管。来,我们回去。”
“修士,求求你,别让他们抓住我。喇嘛的法力会让我上不了天堂。”都伯修士听马修说起过,当年他的父亲托马斯被喇嘛们吊在树上,让他的灵魂一直升不到天国。可怜的人,天主的福音到峡谷以来发生的两次教案,都给马修的家族赶上了。
“我发誓,绝不会让他们抓住你。坚强些,马修,我们还来得及。”
“修士,给我一枪吧。”
“不!”
“来吧,修士,让我痛快些。”
“绝不!”
“修士,修士,听啊,我听到主的声音了。基督复活了,坟墓里不再有死人。”马修惨淡地笑了笑。
修士把枪口抵近了马修的头,他感到自己脚下的大地在下陷,天要垮下来了。
“修士,别伤心,我又要当父亲啦!”马修微笑着说。
“是的,你又要为耶稣生出一个小基督徒啦。你是一个好父亲,一个好基督。”都伯修士的枪口在马修的脑袋上游动,似乎在找一个准确的射击点。
“神父会给他付洗的。”
“当然。”都伯修士找好射击点了,他相信马修一点也不会痛苦。
“还会给他取个好听的名字。”
“是的,”都伯修士的手指扣在扳机上,“一个圣人的名字。”
“是一个儿子。”马修自豪地说。
“当然,是个儿子。”都伯修士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把他交给天主……修士,你一路上要小心喇嘛,还要提防山谷里的大风,不要像巴勃神父那样,被风吹走了。”多年以来,马修一直为当年自己没有为巴勃神父挡住那阵夺他命的大风而后悔不已。他总认为,如果没有信奉耶稣的教友在神父们身边,连一棵树枝都可能是一种威胁。
都伯修士哽咽道:“放心吧,马修,孩子们等我们回去哩。”
“下手啊。”马修突然提高了声音,“基督复活了,天使们皆大欢喜。天使啊天使,请等一等……”
都伯修士开了那一枪,打掉了马修半个脑袋。他的心就像被痛苦的马修紧紧抓住,以至于他差点憋死过去。喇嘛们的大呼小叫和枪声越来越近,才让他清醒过来。
下午的太阳非常火辣,山谷里空气闷热,一点风也没有。都伯修士拼命往雪山上爬,喇嘛们的枪子儿像蜜蜂一样在他的身后飞舞。在到达雪线时,他累瘫在浅浅的雪地上,他的大腿上已经中了一枪。都伯修士已经看见了前方的冰川,像一条悬在头顶上的白色的河,冰川的上面才是雪山垭口。几年以前,凯瑟琳修女的男人泽仁达娃就是从这个垭口翻过了卡瓦格博雪山,下到怒江峡谷。也是在这片山谷里,他回来时受到了雷霆的追击,幸运的是他被拯救了。可是,现在有谁来拯救孤独无援的都伯修士?
喇嘛们的子弹又飞过来了,都伯修士想爬起来,但是一颗子弹又打中了他的腹部,强大的冲击力让他一个翻身从雪坡上滑了下去,一直滑到山涧的深处。
都伯修士醒来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山谷里再也听不到喇嘛们的叫声和枪声。“主啊,是你赶走了这些像苍蝇一样的家伙。”他嘀咕道,却没想到这句祈祷触犯了山谷里的苍蝇国王。都伯修士发现自己正被强大的苍蝇集团所包围,像笼罩在他头上的一小团黑色的乌云,蝇们叮得他连眼睛都睁不开。他浑身是血,黑压压的苍蝇爬满全身,使他像个蝇人。苍蝇尖尖的吸嘴像一只吸血管,贪婪地吸吮着他的血,就像他当初吸吮凯瑟琳修女雪白的肌肤一样。“噢主啊,噢,这些吸血鬼。”他悲哀地叫道。蝇群嗡嗡的叫声让他不能不想起二战时德国人的机群,容克-87轰炸机和梅-109战斗机的嗥叫都没有这些苍蝇的叫声令人沮丧。因为这是西藏所有苍蝇推出的复仇者,哪怕只是一只,也可以把巨人都伯击倒。况且都伯修士的防线彻底垮了,成千上万的敌人从缺口处蜂拥而入,他不过是一块摆放在案板上的鲜血淋淋的大肉。
“走开。”他说,“我是都伯修士。”他想故技重演,靠自己从前和苍蝇的战斗中赢得的威望吓唬住对手。
蝇群嗡嗡地欢叫着,并不飞走,仿佛是在嘲笑一个被废黜了的将军的命令。
“看在主的分上,求求你们啦。”他哽咽道,但是没有流泪。不是他害怕和恐惧,而是感到深深的屈辱。“啊凯瑟琳,啊主啊,凯瑟琳……”
最后,都伯修士在半昏迷中终于看见了那只苍蝇王国的国王,它比噩梦中的幻觉还要巨大可怖。它或许有一只公蜂那么大,或许可与德国人的飞机相比。它像一个土著部落的酋长,指挥着它的部落向生命之光一点点暗淡下去的都伯修士发起轮番进攻。这位酋长高高在上,声色不露,但是都伯修士清楚地看见了它尖长的吸嘴,还有它锋利的爪子,像牙齿一样张开的翅膀。它在都伯修士的头顶盘旋,巨大的羽翼带着死亡的阴影在雪地上游动,一圈又一圈地向都伯修士覆盖过来。主啊,世界上有谁见过这样大的苍蝇啊?
“你不是苍蝇王国的国王,就是天使!”都伯修士嘟噜道。
它降下来了,落在离都伯修士不远处的一棵小松树上。凶悍的眼睛死死盯着血肉模糊的都伯修士。它的头上光秃秃的,专啄人肉的嘴看上去比刀子还要坚硬。天空中,它更多的同伴大张着翅膀滑翔下来了。如果你要升往天国,它们是最好的工具,就像马是峡谷里的人们最好的朋友一样。
“我知道你啦。”都伯修士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绝望地喊,“你这西藏的黑色天使,飞行在天空中的棺材,下手吧,懦夫!”
55.末日审判
雪山上发生的悲剧峡谷里的人们浑然不知,雪崩掩盖了一切,冰川上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沙利士神父那段时间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屈指掐算着都伯修士的行程,当他认为国民政府该来解救峡谷里受困的基督时,一队国民党兵开到了峡谷。神父欣慰地对自己的信徒宣布道:
“主护佑着都伯修士和马修的平安,基督的福祉降临了。”
但是残酷的现实嘲弄了沙利士神父的宣言。那是一队被红汉人击溃的国民政府残军,带队的是一个吊着一只胳膊的团长,可是他对百姓下起毒手来比两只手都健全的人还要狠毒。他们先洗劫了左盐田,就像一群恶狼扑进了羊群。左盐田的纳西女人们最先遭殃,孩子的哭喊和妇女的尖叫让行云落泪,雪山蒙羞。然后是左盐田的牛羊、粮食和家财,最后是他们的房子,稍有反抗的纳西人家的房屋全被一把火烧了。那是地狱里的一天,十几名受辱的妇女跳进了澜沧江,她们中年龄最大的近五十岁,最小的才十三四岁。纳西族长和万祥是第一个被杀的男人,他试图阻挡国民政府的军队对女人和粮食的要求,他说:
“如果你们肚子饿了,我们可以卖粮食给你们,甚至可以请你们到家里来吃饭;如果你们需要女人,请不要动我们的妻子和女儿。”
但是一个下级军官一枪就打在和万祥的肚子上,他说:“你们不是自己宣布解放了吗?这就是你们的解放。”
左盐田的血腥味飘到了山涧对面的右盐田,年轻一些的女人全都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恐惧攫住了每一个人的心。从山梁那边升起的黑烟直达到云层之上,并且久久不散。峡谷里那么猛烈的大风,竟然没有吹散这象征着死亡与灾难的浓烟,它们就像冻结在天空中一样。一些教友聚在教堂里,让沙利士神父想个办法。神父说:“他们是政府的正规军,不是泽仁达娃的土匪武装,可怎么连土匪都不如?”
神父吩咐亚当说:“敲钟吧,荣耀天主的时刻到了。让我们上围墙。”
急促的钟声在村庄上空回荡,教友们从没听到过教堂的钟声如此惊惶紧迫。那钟声仿佛在说,耶稣有难了,快去拯救遇难的基督。村子里从十几岁到六十多岁的男人都带上了家里能找到的自卫武器——火绳枪、弓弩、长刀、铁矛、斧子,女人们则带来了菜刀、剪子、锥子,即便她们不能用它来杀死敌人,也可用来杀死自己。
天快黑时,在左盐田作恶够了的魔鬼们挟带着死亡的气息向右盐田扑来。神父站在墙头,手拿一支顶端镶有铜十字架的法杖,悲怆地喊道:“天主的子民,让我们跟随主的召唤,与他同去!”
奔杀而来的马队有两百来人,张狂的蹄声敲打着宁静的驿道,搅起的尘土冲天而起,像随同魔鬼一同扑来的雾瘴。两个修女和其他女人们一样,准备好了剪刀,当教堂被攻破时,也就是她们为主献身、保持贞洁的最后时刻。村民们在胸前画着十字,低声地祈祷,有个教友唱起了赞美诗,然后大家低沉地跟着一起唱——
父啊这杯酒,这杯酒,这杯苦酒,
你是否要我把它喝干?
我心烦意乱,我害怕;
求你赐我力量,求你给我勇气。
背起十字架,背起十字架,
走到骷髅山下,走到骷髅山腰,
走到骷髅山上,像一只绵羊,
在屠刀下,没有抵抗。
马队冲到离教堂约一百米处猝然停下,山谷里静得像没有人一样,死亡的气息却在四处蔓延。双方对峙了约五分钟,对方显然在观察估量这视死如归的教堂。一个教友实在忍受不了这决死前的拖延,他猛然站在墙头上,发出藏族人驱赶野兽的那种高亢激昂的吆喝:
“胆小鬼,下地狱去吧!”然后他用火绳枪冲那边打了一枪。
令人惊奇的是对方没有还击,也没有提缰冲锋。一个士兵下马往前走了十几步,大喊:“不要开枪,我们长官有话对你们讲。”
他说的是汉话,围墙上只有沙利士神父听懂了,他招呼教友们安静,然后站在垛楼上,用久已生疏的汉话说:“这里是教堂,是受国民政府保护的。看在主的分上,我希望你们善待自己的仁慈!”
这时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站到了马队前,高声问:“你就是那神父吗?”
沙利士神父凛然答道:“正是。如果你有罪过忏悔,可以对我说;如果你有什么灾难要降临到这个村庄,我向耶稣发誓,你要下地狱。”
那军官说:“别紧张,能下来谈谈吗?”
神父回答说:“与人交谈,拯救有罪的灵魂,正是我的天职。”神父把法杖交给亚当,对教友们说:“假如我回不来了,相信主,他会帮你们度过这一劫。”
教友们全都跪下了,很多人泪流满面,他们乞求神父不要离开。神父将他们一一搀起,可是他发现他永远搀扶不尽这些屠刀面前的羔羊了。因为当他去搀扶下一个时,刚扶起来的那个又跪下了。神父此时也老泪纵横,说了句与自己的圣职不相称的话:“这不是为了使你们得救,而是我自己也看不到灾难的尽头了。”
一刻钟后,沙利士神父站到了军官的面前,看到他肮脏的军服领口后挂着的银白色十字架。他威严地说:“你这罪人,难道见了十字架还不知道忏悔吗?”
军官没有发怒,笑着问:“是新教教堂吗?”
“不,是天主教的圣母圣心教堂。”
“可惜,我是新教教徒呢。”军官说。
“那有什么区别,在天主面前,你都是有罪的。”神父喝道。
“谁知道呢?皈依了上帝的人都有罪。神父,我想看看你的教堂。上帝啊,我有好多年没有进过教堂了。如果你允许,我还想请你听听我的忏悔。”他见神父没有反应,又自己嘀咕道:“谁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次忏悔。”
“可怜的罪人,但愿我能医治你邪恶的灵魂。”神父松了一口气,“你的士兵,那些异教徒,不能进村庄和教堂。”
军官大度地说:“遵命,神父。这些家伙本来就只配在路边吃土。神父,你先请吧,我随后就来。我保证,一个人。”
神父回到教堂时,人们用疑惑惊恐的目光望着他。神父说:“都回去吧。主再一次显示了自己的力量,那是一支由一个基督徒带领的军队。唉,多年来这样的事情还是第一次。这是主的恩典。”
“可是他们在左盐田烧房子、抢女人。”一个教友说。
神父一时语塞,只是说:“主自会审判他们的罪孽,至少我们现在安全了。回去吧回去吧。”
当神父为那个军官打开教堂的大门时,他惊诧于自己的眼睛。他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绅士味十足的中年男人站在他的面前,尽管他的左手还用绷带吊在胸前。“神父,你瞧,我信守了我的诺言。我可以进来了吗?”
“天国的大门永远向迷途的羔羊开启,”神父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人,“请吧,尊敬的军官先生。”
他们进了教堂的院子,向教堂大殿走去,神父说:“自这所教堂建立以来,还没有一个新教教徒进过这扇大门。不过在此特殊时刻,让我们摒弃教派之争,都皈依到天主的仁慈之下吧。”
“是上帝的仁慈。”军官说。
“都一样,”神父说,“他的慈悲与怜悯对我们同样重要。”他把祭台上的蜡烛点燃,教堂笼罩在一片柔和朦胧的烛光之中。
军官在耶稣的圣像前单腿跪下,低头画了个十字。然后他嘀咕道:“天主教的教堂我也是第一次进呢,要是我妈妈知道了,肯定会打我屁股。”
神父问:“你是在哪里受的洗?”
“上海徐家汇耶稣圣心教堂。”军官在教堂里四处打量。
“噢,主,那可离这里很遥远。”神父感叹道。
“是啊,命运把我抛到这里来了。”军官伤感地说。
“是主把你感召到这里的。”神父肯定地说。
“谁知道呢?”这是军官的口头禅。也许这只迷途的羔羊永远找不到去天国的路了,甚至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沙利士神父想。
“神父,你看我们能打赢这场战争吗?”军官突兀地问。
“我不是占星术士,我只拯救有罪的灵魂。”神父矜持地说,“多年以前,一支军队被你们追赶到这里,但是现在轮到你们被他们追赶。当兔子也会追赶猎人的时候,主的光芒就照耀在兔子身上了。”
“可他们是不信耶稣基督的。”
“谁知道呢?”现在轮到神父来说这句话了,“他们离你们有多远?”
“已经过了金沙江进入藏区了。云南、四川那边全都赤红一片啦。神父,你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那有什么关系,关键看他们有没有信仰。”神父说。
“当然,他们有信仰,不过他们信仰苏俄那一套。一个大胡子德国人马克思,一个小胡子俄国人斯大林,还有一个不长胡子的毛泽东,就是他们的弥赛亚。”军官怨气冲天地说。
“我也很奇怪哩,这个世界越来越乱了。弥赛亚太多啦,天主会忧郁的。”神父说。
“他们就像有神相助,三下五除二地就把政府的军队打垮了。神父,猎人还会追赶兔子吗?”
“你先忏悔吧。”神父走进了忏悔室,放下布帘,“我的孩子,说出你的罪过。”
很长一段时间,神父没有听到外面的声音,他以为那个罪人消失了,或者被风吹走了。这时他听到一阵低低的啜泣:“我也不知道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就像一件摔烂了的珍贵瓷器,谁还珍惜它当初的完美与高雅呢?要是当年听我母亲的话,进神学院,然后做一名上帝的使徒,哪里会有今天?可那时正在打日本人,我父亲非要让我上军校,他说国家更需要热血男儿,而不是牧师。”
“说说你今天的罪行。”神父冷冷地说。
“我有罪,神父。他们抢粮食,抢女人,都是在我的眼皮底下干的,我没有制止他们。我们这样做,不是由于我们手里有枪,而是因为我们害怕。我们走在山路上,连一只乌鸦飞过都要让我们惊恐半天。我们还孤独,思念家乡,在藏区转了一个多月了,天天都和死亡打照面,军官们看不到前途,士兵们只想女人,及时行乐,过一天算一天。神父,别看我的队伍有两百多号人,可一大半是拉来的土匪武装,如果我制止他们,我们就会火并一场。其实,我也肚子饿啊神父。”
“我主耶稣把面饼分给他的门徒,让成千上万的人都吃饱了肚子。你应该记得耶稣的奥迹。”
“神父,我怎么能跟一帮饿红了眼,不知明天脑袋是否还在肩膀上的大兵讲耶稣?”
“如果你的军队不可教化,如果他们依然坚持异教徒的暴行,如果你还把自己当成一个基督徒,那么,放下武器,重新皈依到天主的仁慈之下吧。”
“可是,可是,即便上帝赦免了我的罪,共产党也不会宽恕我的。我跟他们打了那么多年,他们会杀了我的。”
“杀人者终将被人杀,与其拿起武器,不如举起圣十字架。”
外面沉默良久,似乎军官在想武器和十字架孰轻孰重。“晚了,神父。”他的声音阴郁而空洞,像来自地狱的边缘。“上帝与你同在。”他说。
“主与你同在。”神父灰心地想,这颗罪恶的心灵,他是拯救不了啦。
军官起身告辞,神父从忏悔室里出来时,只看到军官宽阔、笔挺的背影。他似乎在抹眼泪。神父内心深处发出一声叹息,他冲那背影喊:
“在你刀光剑影、充满血腥的日子里,请留下一点点时间,接受末日的审判吧。天国近了,你应当忏悔!”
军官在教堂的门口站住了,就像站在审判台上的罪人,一动不动,长久才说:“他妈的,会有人来审判我的。”
两天以后,红汉人的军队就打过来了。他们在左盐田一侧的一个山头上和国民党残军打了一战,嘹亮的军号和冲锋的呐喊瞬间就如洪水一般淹没了曾经在百姓们面前不可一世的白色汉人。他们被追赶到澜沧江边,可是没有谁敢把自己挂到溜索上去,尽管那样或许可以保一条命。有几个白色汉人试图游过江去,但是他们的头像江水中飘零的几截朽木,转瞬就不见了踪影。一些白色汉人跪在地上,把手里的枪举得高高的,另一些知道自己最终逃不脱红汉人惩罚的军官拔枪自尽。那个吊着一条胳膊的败兵团长在这时想起了耶稣基督,他往教堂方向跑,不知是想去赢得天主的护佑,还是想找神父做最后的忏悔。在他看到教堂的十字架时,几个追击而来的红汉人扑倒了他。到他被五花八绑地押走时,他想起了神父的话,末日的审判来临了。
56.个人的失败
此时才是峡谷真正的解放。前些日子由那只云雀宣布的解放不过是一些上层人物为了向红汉人表示友好,提前发布的一个消息。人们发现红汉人的军队里有一个藏话说得非常流利的年轻军官。这个长有两个舌头的青年身材高大魁梧,看上去有些面熟。直到他带了几个红汉人到了教堂,喊卧病在床的凯瑟琳修女“阿妈”时,人们才恍然大悟,噢,主啊,他是木芳的儿子!
红汉人这次来到峡谷和他们上次一样,纪律严明,朴实热情。他们为老百姓挑水、背柴、耕地,还到盐田帮晒盐女们背盐卤水。沙利士神父想在这支军队中找到他曾经为他们治过伤的红汉人,可是他们个个看上去都差不多,几乎就像一群随着岁月的流逝而不会有什么变化的年轻人。神父特地让人做了一副横幅,上面写着“荣耀属于仁慈的军队”,并把它挂在教堂外面的驿道路口。他借此表达了自己对这支军队的欣赏。
沙利士神父以乐观的语调给教区主教大人写了一封信(他已经有半年多没有得到主教大人的音讯了),他在信中写道:
自红汉人来了以后,峡谷里一样都没有改变,土司依旧是土司,寺庙的喇嘛照样供奉他们的神灵,而天主的子民也没有受到一丝侵犯。唯一有所改变的大概是峡谷从此变得更安宁了,红汉人看上去似乎比白色汉人做事更有效率得多。我想我有充足的理由继续在这个地方留下来。既然那么多年来天主的圣教事业在强大的藏传佛教包围下都坚韧地存活了下来,那么,天主的羔羊们同样可以在红汉人的世界中生存下去。
这封信还没有来得及发出去,沙利士神父便接到了红汉人让他离开峡谷回国的通知。这个要神父命的通知是凯瑟琳修女的儿子木学文带着一个红汉人的政委来告诉他的。
他们就坐在教堂的阳光下交谈,那是一次饶有趣味的谈话,表面上看双方谈的话题风马牛不相及,实质上则是沙利士神父没有弄明白在中国政治与宗教的关系。他争辩说,你们可见过没有牧人的羊群?你们不想让自己的百姓升向天堂吗?政委说,我们所认为的天堂就是共产主义,它是实实在在的。要不了几十年,我们就可以达到这个目标了。你们的天堂里并没有什么具体的目标,好像只有一个天主。而一切统治阶级、帝王将相,都是我们要打倒的。蒋介石不是被我们打倒了吗?神父以自己多年来在深山峡谷里对蒋介石极为肤浅的认识,极力想向政委说清他们和罗马教会的区别,但是他越说越糊涂,越说越像政委所认定的帝国主义分子。当他论说到罗马教会把中国划为一个教省,边藏地区视为一个大的教区时,就引来政委的猛烈抨击,他向神父指出:新生的人民共和国是一个独立主权的国家,有自己的民族尊严,也有自己历史悠久的宗教,如佛教、道教、儒教等,干吗要让你的什么罗马教廷来管中国的宗教事务。三日之内,你必须离开这里。神父固执地说,要我离开,除非有教皇的手谕。政委更加严厉地说,什么教皇?中国的皇帝、总统、委员长,统统都被我们推翻了。你那个教皇也应该被打倒,让人民起来革他的命。神父用拉丁语嘀咕了一句,异教徒的言论。政委问,你说什么?神父苦笑道,我说你现在就在革我的命了。
上午的阳光暖洋洋的,在以往,这是神父喝茶的好时光。他时常会捧一本东巴经书坐在屋顶的平台上,面对空旷的峡谷和高远的蓝天,喝着亚当或者修女们打的酥油茶,时睡时醒,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可怜的神父忘记了这是人衰老的信号,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忘记了现实和梦的区别,忘记了自己是个神父还是纳西东巴象形文字的研读者,忘记了头上日益稀疏的白发和下巴上越长越密的胡须,忘记了自己究竟从哪里来,甚至还忘记了山上的杜鹃花一岁一枯荣。当它们年年把峡谷里的山梁点染得色彩斑斓,像印象派大师的巨幅油画时,沙利士神父常常会为这蔚为壮观的大自然感动得涕泗横流。
沙利士神父忽然想到一个关键的问题,他问:“你们赶走了神父,谁来照管那些信奉耶稣天主的教友呢?谁来拯救他们的灵魂?我的迷途的羔羊啊。”
政委响亮地说:“毛主席,共产党。我们不把他们当羔羊,我们要让他们做新中国的主人。”
“可是人的灵魂生来就是有罪的。这是原罪,知道吗,尊敬的政委先生?在天主面前,我们都是罪人。”
“我只知道人民无罪,有罪的是国民党反动派和帝国主义及其走狗。”
“你说的是政治,我说的是宗教。政委先生。”神父说。
“宗教从来就是为政治服务的。我说得对吧?”
沙利士神父终于不得不面对自己在右盐田教区——这个在西藏克服了无数难以想象的困难才建立起来的唯一传教点——的失败。导致这场败局的不是来自于宗教派别之争,不是西藏恶劣的自然环境,不是与罗马教会遥远的距离,不是民族与民族之间的文化差异,不是语言的巴别塔,不是酥油茶和咖啡的味道区别,不是青稞酒与葡萄酒不同的醇香,不是罗马教堂的尖顶与藏式土掌房的建筑风格之不同,当然也不是一个传教士飘零的白发,更不是天主仁慈的目光没有垂怜到这地球上最偏远蛮荒的峡谷,而是政治。
“如果你们真要赶我走,那么,我接受我个人的失败。”神父微微颤颤地站起身来,缓缓地说,“我不想再多说什么啦。如果天主不被更多的人所接受,或者说,虽然我们有一万个理由证明天主存在,但却被地球上另一部分人所不能理解和认知,历史就会重新制造出一个救世主来。由他来创造一切,并发号施令,带给人们新的福音。愿主保佑我们大家。”
政委笑了,以胜利者的姿态。
政委走了以后,木学文想留下来陪陪他母亲,可是凯瑟琳修女从病床上硬撑起来把他挡在门外。“别进来,”她喑哑着嗓子说,“既然你赶走了神父,也就可以赶走自己的妈了。”
木学文那时正年轻气盛,对他母亲的落后表现深为不满,他站在院子里高声说:“阿妈,全中国的妇女都解放了,可是你怎么还执迷不悟?这些骑在你们头上欺负藏族人的外国传教士,都是些帝国主义的走狗、特务。”
凯瑟琳修女那时还深深地沉浸在对都伯修士的思念中不能自拔,他似乎是第一个让她刻骨铭心地感受到了爱的男人,尽管这种爱是在都伯修士离开以后,才一个夜晚一个白天,又一个夜晚又一个白天地增强,就像雨季来临时天天见涨的江水。可是现在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却说她日思夜想的人是狗,是她在汉地时领教过的曾带给她深刻屈辱的特务。
“滚出去,你不再是我儿子了。”她喝道。
那是严峻而漫长的一天,教堂里一片死气,像战败的战场。人们说话走路都是轻轻的,因为沙利士神父仿佛佛教徒的活佛入定了一般,在院子里一直坐到天黑。微娜修女下午时曾小心地到他面前问,如果神父真的要离开,她怎么办?神父静默了许久,微娜修女的腰都站麻木了,他才说:“服从主的安排吧。”这是他说的唯一一句话。
沙利士神父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不知道自己该先收拾些什么。房间里凌乱得如他的思绪。他已经在这片隐秘的峡谷生活了四十多年了,忽然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考虑过离开这里。他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收拾要和这片土地分离的心情!无论是教会要他回去述职,还是巴黎那些大学和学术机构的邀请,都没有让他产生过一丝离开自己的信徒的念头。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他对天主的事业是否能在西藏获得成功已不在乎,当年来到峡谷之初一心要为天主献身的狂热、执着、理想,现在已经变成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的冷静、隐忍、沉默。甚至连传教士们经常提在口中的异教徒,他也能以超然的态度来对待,他已经是纳西人的朋友,西方公认的纳西学者。谁知道再过上几十年,他会不会成为佛教徒的朋友,成为一个藏学专家呢?——只要天主给他时间和机会。
神父最后只收了三套换洗衣服和一本圣经。他明确地听到了主的旨意,他必将回来。多则八九年,少则两三年,这峡谷里教堂还是教堂,神父还是神父。深夜十二点了,沙利士神父忽然精神抖擞,一反下午时的萎靡不振。他叫醒了亚当,把他带到教堂的忏悔室。亚当以为自己在梦里,因为他看见神父的眼睛像黑暗中的豹眼,熠熠闪光。他跟着神父来到教堂的忏悔室,亚当不解地问:“神父,你要听忏悔,是不是太早了点?”沙利士神父狡黠地笑笑说:“我要你看一个秘密。来,掀开这块地板。”
他指指忏悔室里平时自己坐的那张高高的凳子下,亚当举着酥油灯趴在地上,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上面隐藏的机关。神父半夜三更地叫他起来,不过是让他将一大摞手稿和纳西人的东巴经书抱到地窖里去。
神父老了。如果一个人抱不动自己看的书和写的东西,那他就真的老了。
亚当不无怜悯地想,随即他又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到有罪。从来都是神父怜悯我们,我们怎么可以怜悯神父呢?
他们在地窖里折腾到凌晨三点,才把一切都收拾好。手稿和东巴经书都装在一个密封的大铁箱里。亚当记得,这个大铁箱还是当年天上的神鹰给神父投来早餐的那只箱子。在出地窖前,亚当多了一句嘴,他问:“神父,你藏的这些东西难道比珠宝玉石还值钱吗?”
“珠宝玉石值几个价?这是无价之宝啊。”神父抚摸着用油纸包裹得密密实实的书稿说,仿佛抚摸着一个圣婴。神父沉默良久,又说:“亚当,我走后,对你有个要求。”
嘴快的亚当说:“神父,不用你说,我已经知道了。尽心伺奉我主耶稣,虔诚地祈祷,过一个基督化的生活。”
这个世纪初,峡谷里的流浪儿亚当被沙利士神父收留以后,便在教堂里长大,成为教堂的敲钟人。神父视他如同自己的孩子,他聪明机灵,伶牙俐齿。早些年神父想给他撮合一门亲事,但是亚当说他不愿意离开教堂和神父,而他多嘴多舌的毛病有时也让人讨厌。神父突然有些后悔,今晚应该叫诺斯。
“亚当,你说得都对。”神父拉过地窖里唯一一把椅子,“来,孩子,坐下吧。”
亚当忙说:“神父你坐,我站着。”
“坐下吧,孩子。我主耶稣可以为他的门徒洗脚,你为什么就不能在一个神父面前坐下呢?”神父把亚当强压在了椅子上,搞得亚当诚惶诚恐。
“你听好,亚当,”神父指着桌子上的大铁箱说,“有些秘密会在黑暗中腐烂,有的则是森林中的火星,与其让它燃烧起来招致灾难,还不如让它熄灭;而更多的秘密,将会在时间的河流中被冲洗干净,成为历史。就像澜沧江中那些巨大的岩石,在水落石出时,人们便会发现,洪水滔天时的波浪和漩涡,不过是这些沉默的岩石与水流在抗争罢了。你知道,这是我二十多年的心血。日本人曾经毁过它一次,这几年我又重新将它复原了。就像一个失去眼珠的人,重新看到了光明。”
“神父,我知道。你为了这些纳西人的东西,经常吃饭睡觉都忘了呢。”
“连我的圣职都快忘了。亚当,我还没有做完这件工作。我不希望再在路上遗失这些宝贝。因此我把它们留下来,我还会回来的,主已经明示我了。即便……即便我回不来了,孩子,我请求你,以一个基督的名义,替我保护好它们。”
“神父,放心吧,谁也别想从我这里夺走你的宝贝。”亚当肯定地说。
“只要你管好自己的嘴,就没有人来夺走它们。如今你是知道这个地窖的最后一个人了。”
“神父,我发誓……”亚当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在天主面前,毋妄誓。”神父将手摸到亚当的头顶上,动情地说,“我把自己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都交给你了。我们都是和天主有契约的信徒,现在我和你也有了一个契约。”神父的语调哽咽起来:“孩子,别让一个老人失望。”
亚当感到自己浑身的血在往上涌,他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在神父的脚下:“神父,我会报答你的。”
“报答天主吧。”神父把他扶起来,“走,让我们去迎接天国的光芒。”
第二天,神父到村子里的教友家一一和他们道别,感谢他们顺应了主的感召,皈依到天主的圣宠里。本来他还打算到左盐田去跟和阿贵告别的,但是教堂里的马都被解放军征用去驮军粮了,神父已没有勇气徒步走到左盐田。下午,几个教友抱来了马修的孩子,要求神父为他付洗。这时他强烈地思念起都伯修士和马修来,他们现在在哪里?愿主的恩宠与他们同在。那是一个长得很健康的男婴,用一双无邪的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神父,这让神父一直很郁闷的心情豁然开朗。到该给孩子取教名时,沙利士神父不假思索地说:
“安多德。一个圣人的名字,愿主赐福与他。他将成为主忠实的仆人。”
第三天,早晨七点,解放军一个姓赵的排长带着两个士兵准时来到了教堂,他们还牵来了一匹马。神父和教堂的两个修女早就恭候在大门口,他回头对修女们说:“时辰到了,人子的光荣终将得到见证。”修女们倚在教堂的大门旁,目光哀哀地和他作最后的道别。神父向她们微笑着说:“我会回来的,至少在大雪封山前。主与你们同在。”
微娜修女本来也想跟沙利士神父一起走的,但是她又不忍心抛下病重的凯瑟琳修女。微娜修女很小的时候就进了澳门的一家修道院,她在广东的老家还有什么亲人,连她也不知道。与其回到陌生的故乡,不如服从主的召唤,留在寂寞的峡谷。微娜修女仁慈的选择让她的后半生命运多舛。
神父原来以为教堂的大门外应该有一群教友来为他送行,可是他一个人也没有看见。在这样的一个上午,生活跟以往一样,村子里的狗吠叫唤出生动的生活气息,鸟儿在树上欢唱。这个离别的日子看上去一点也不显得伤感,甚至有歌声从村子里飘来,那是红汉人的宣传队在教村民们唱和赞美诗的旋律大不一样的革命歌曲。神父在心里嘀咕道,原来他们唱歌去了。
赵排长示意他的两个士兵扶沙利士神父上马,神父上了两次,都没有成功。过去他是先踩在亚当的背上跨到马背上,但是今天亚当到哪里去了呢?神父想,或许他不愿忍受离别时的伤感吧。赵排长过来抱住神父的一只腿,三个人几乎是将他举上去的。神父叹了一口气,说:“看来我真是老了,老得上不了回故乡的马。谢谢。”
神父尽量挺直了腰坐在马背上,决心在离开这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峡谷的最后时刻,将自己的形象塑造得跟进来时一样:热情,谦逊,执着,充满活力和希望。但是他发现要做到这一点很难。当年他和杜朗迪神父进来时,为了敲开西藏的大门,可以用两匹骡子的银元买下一段被土司控制的栈道,如今谁还相信他们当初的豪情。他不能不想起巴勃神父说过的一句话:传教士在西藏的命运,不过是九死一生地进来,在石头缝里播种信仰的种子,然后,被驱除。幸运的巴勃神父,他被峡谷的风吹到了天国,我却是被中国革命的风吹回去了。他心酸地想。
在走到村口时,那伴随了沙利士神父几十年的大风终于吹来让他感动的歌声。不是一个人的,而是很多人,也许是所有右盐田教堂的教友们。他们此刻唱的不是红汉人新教给他们的歌曲,而是沙利士神父在每个弥撒日做圣事,从圣杯中倾倒出耶稣的宝血时,教堂总是要回荡起的歌声——
主,我担不起,你到我心里来,
主我担不起啊,你到我心里来。
只要你说一句话,只要你说一句话,
我的灵魂就会痊愈,就会痊愈。
沙利士神父欣慰地笑了,这是他自接到红汉人的通知要离开峡谷以来,第一次在苍老的脸上露出笑脸。他拉住了马缰绳,定定地立在村口,像一个聆听天主福音的倾听者。
歌声已经消失得连余音都没有了,沙利士神父还没有走的意思。赵排长拍了一下马屁股:“怎么不走了?”
沙利士神父回头对他说:“请让一个老人享受一下他一生的骄傲。”
赵排长不明白沙利士神父在说什么,他当然也听不懂藏族人用藏语唱的圣歌。他不耐烦地说:“走吧走吧,不要啰唆了。”
沙利士神父心情良好,慈祥地对他说:“孩子,我真想与你一同分享啊。”
但是赵排长一句话从此就破坏了沙利士神父的好心情:“谁是你的孩子?别忘了,我们现在是西藏的主人,不是你了。快走!”
峡谷的风吹送着黯然神伤的沙利士神父一路南行,他心情沮丧,话语很少,就像一个被逐出比赛场的老选手。天主不仅再不给他机会,而且还让他衰老得连失败都不敢面对。他们翻越了四座大雪山,快要走到藏区的边缘进入云南纳西地时,教堂的厨子诺斯飞马赶了上来,沙利士神父心里长长地嘘了口气,四十多年的传教生涯总算没有白白度过,藏族人为朋友送行的方式总是出乎你的意料。
诺斯星夜兼程赶来并不是来道别,只是为了向沙利士神父捎一个重要的口信。诺斯说:“神父,亚当让我带句话给你,他请你放心,他已经在天主面前收藏好了你交给他的契约。”
神父满足地说:“我知道。他是个好基督。”
诺斯哭着说:“神父,亚当把一颗子弹打进自己的嘴里啦。”
沙利士神父惊得差点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他仰天长叹:“亚当啊,我的孩子,我有罪!”
沙利士神父走出去很远了,驿道上的风还吹不干他脸上苍凉的眼泪。在一个山垭口,神父勒马回望渐行渐远的西藏。蓦然发现,忠心的厨子诺斯还立马山头上一动不动,那遥远的身影仿佛风中的一个问号,要在天地间寻找答案。
58.叛乱
藏区的局势越来越不稳定,邻近几个地区的土司和寺庙的武装喇嘛都上山参加了叛乱。叛乱的流言与传闻躲在峡谷上空的乌云背后,阴森的风把它们吹到宁静的村庄,让藏族人祈祷平安吉祥的煨桑的青烟也战栗不已。有人传言说四川藏区的红汉人围攻了叛乱的寺庙,喇嘛们实施黑巫术和红汉人对抗。他们做了一个巨大的塔,在基座内埋藏了四处收集来的人间最龌龊污秽的东西——猫头鹰和乌鸦的骨头、肉、污血,人的头骨,死于斗殴的男子的新鲜血液,杀过人的兵器,暴亡者的耳垂、鼻尖、心脏和嘴唇,寡妇的黑色内衣,吊死鬼用过的绳子,因分娩而死亡的妇女的骨头,死尸的皮肤,地下幽暗之地的泉水,活的黑蜘蛛,死人的头发,魔鬼遗留在悬崖边的唾沫,十字路口上亡魂坐过的石块,等等,此外还从一百零八个不同的墓地取来土,从一百零八眼山泉中取来水,从一百零八种毒树上采集来树叶和嫩枝。据说他们找齐了大部分东西,但只有一样由于时间仓促和世道变了,怎么也找不到啦,这就是淫荡妓女们的经血。因为红汉人来了以后,取缔了卖笑生意。因此那座叛乱喇嘛寺的黑巫术做得有点不伦不类,以至于针对红汉人的巫术失去了应有的法力。红汉人得到了支持他们的藏族人提供的准确情报,把大炮瞄准那座巫术之塔,一炮就将它炸得飞上了天,塔内刻毒的咒语被炸得粉身碎骨。喇嘛们像炸了群的马,各自携枪跑到山上躲起来了。不过,他们依然认为,不是红汉人打败了他们,而是自己的毁敌巫术少了一样东西。
木学文便是在这个时候接到了噶丹寺的请柬,请他到寺庙里和八大老僧以及上层贵族一起商议峡谷的未来。土改工作队的所有队员都反对木学文去,但是他说:“如果我不去,他们看不到我们的诚意。”
木学文去的前一天晚上,他的床铺上飞进来一张神秘的字条,上面只有一行藏文字:“危险,勿来。”工作队的队员们都感到奇怪,由于最近一段时间形势严峻,土改工作队所在地藏公堂的前后都有武装岗哨,别说来一个人,就是一只鹰也飞不进来。木学文笑着对自己的队员们说:“你们看,即便藏区真有神灵,也是站在我们一边的。”
实际上木学文心里还挂记着寺庙里的一个喇嘛,因为人们传说,这个喇嘛可能就是他的父亲。而且木学文凭直觉可以断定,这张纸条和这个喇嘛有关。
木学文在成都上学的岁月里,母亲木芳从没有提起她被人抢过,也很少提起他父亲。随着岁月的流逝,事世变迁,木学文一天天长大,父亲在他的脑海里就只剩下一个个子高高的男人的模糊印象。有时他在梦中见到一个跃马横枪、满脸络腮胡的藏族汉子,有时一个穿长袍马褂的男人又老是在他的梦里浮现。他曾经问过自己的母亲,父亲究竟喜欢穿马褂长衫呢还是穿藏族人的楚巴?母亲总是支支吾吾,实在无法回答就以眼泪来面对。回到峡谷工作以后,他曾经想从他母亲那里得到有关父亲的消息。但自从赶走了外国神父,凯瑟琳修女便不再认这个当了红汉人的儿子。木学文只能在峡谷里的风声中捕捉父亲踪影的蛛丝马迹。
几天以前,他和那个曾经抢过他的母亲、现在皈依了佛门的吹批喇嘛在寺庙外面的白塔前见过一面。正如人们所说,他是寺庙里个子最高的喇嘛,看上去比木学文还要高,只不过没有年轻的县长挺拔、魁梧。他围着转经塔一圈又一圈地转,每转一圈,都要往白塔上放一个小石子,那上面已经密密地放了上千颗石子。木学文开初不相信一个抢掠成性的巨匪会这样心无旁骛地围着一座座无言的白塔兜圈子。他站在一边默默地看了他许久,他在阳光下显得萎缩、谦卑、迟疑,像一个过早地被生活压垮了的老年人。
木学文终于鼓起勇气对他喊:“哎,你,过来一下。”
那个高个子喇嘛定定地看了身着军装的木学文好一阵,才慢慢走到他的身边,躬身向他施了个礼,谦逊地说:“大军,你是叫我吗?”
“师傅,叫什么名字?”木学文问。
“大军,我的法名叫吹批。”
“出家以前呢?”
吹批喇嘛坦然地说:“出家以前,我是一个魔鬼,不配有人间的名字。”
“那么,你有家人吗?”
“出家人,哪里有家?寺庙就是他的家。”吹批喇嘛说。
“我是问你,还有没有亲人?”木学文紧张地看着他。
吹批喇嘛依旧平和地说:“大军,不要费那些心思了。我的罪孽我一个人赎还,与我的亲人没有关系。”
木学文心里有些感动,又涌上来一股强大的怜悯。如果这个高个子喇嘛真的是某个人的父亲,他应算是一个伟大的父亲。
但是如果作为一个革命者的父亲,那就有些糟糕了。木学文自参加革命以来,从来都是在各式干部履历表的家庭成员一栏上,填写“父亲,纳西商人,已亡”。不是木学文想掩盖什么,而是他小时候能从母亲那里得到的有关父亲的消息就是这些。
第二天木学文让土改工作队暂时撤到澜沧江东岸,自己带着一个通讯员如约来到寺庙,他们都没有带枪,是真心来谈判的。武装喇嘛们虎视眈眈地拥在措钦大殿的外面,有的人连枪都上膛了。木学文没有看到这些时日以来一直萦绕在他脑海里的那个高个子喇嘛吹批的身影。他被引到大殿楼上的一间掌教厅,寺庙的两大活佛——年轻的六世让迥活佛和年迈的绛边益西活佛——以及八大老僧都围坐在几张长条的方桌前,野贡家族的坚赞罗布土司和几个头人坐在另一边。
木学文向活佛和老僧们施了礼,又向坚赞罗布土司点头致意,寒暄之后双方开始正式的谈判,主要是喇嘛们和坚赞罗布在滔滔不绝地诉苦。他们说自土改工作队来后,寺庙的“神民户”交租不积极了,连酥油也不给寺庙供啦,没有酥油用什么点佛菩萨面前的酥油灯?“神民户”是大清乾隆皇帝在位时恩赐给寺庙的,民国政府都不管“神民户”的事,你们共产党为什么要削减“神民户”的户数呢?没有“神民户”的供养,寺庙拿什么敬奉给神灵,神灵要是发怒了,峡谷的众生怎么生存?
坚赞罗布土司今天就像他父亲顿珠嘉措当年要和纳西人打战时那样,全身武士装打扮,甚至还把那只野贡家祖传的能抵御枪弹的金靴也挂在了胸前。他插进来说,你们不但抢走了我们家的奴隶,还煽动那些下人们把高利贷借据和地租契约都烧了,没有这些东西,我还是峡谷里的土司吗?你们不是委任我当副县长吗?一个副县长没有奴隶、也没有为他种地的佃户,甚至连借出去的钱都要不回来,还算是一个副县长?我连一个乞丐都不如。这就是你们的土改吗?
木学文平静地说:“你们说得大体都对。共产党的土改就是要把土地分给穷苦的百姓,不论是寺庙的土地,还是土司的财产,都应该匀一些出来救济贫苦的百姓。共产党为什么能得到人民大众的支持,就是因为我们给他们活下去的希望和生路。再说,贫富差别太大也违背佛教慈悲为怀的宗旨。信仰归寺庙,土地归民众。大家两不相扰,不是很好吗?尊敬的绛边益西活佛,清朝乾隆年间噶丹寺的‘神民户’核定了一百五十户,对吧?现在有多少户呢?三百三十二户,翻了一倍还多。而寺庙的喇嘛人数和从前没有多大的变化呀。坚赞罗布土司,高利贷是旧时代的产物,是最不公平合理的,我们当然要废除它。借你十块大洋,就把人家儿子抓来当了八年的奴隶,天下还有比这更不公平的事情吗?”
“借债还钱,翻倍记息,无钱还债,以人相抵。这是规矩。”坚赞罗布振振有词地说。
“我们革命的目的,就是要打破旧社会的规矩。而你们的出路,取决于你们是否和人民站在一边。”
“野贡家族的人,从来就只站在属于相同‘帕措’的一边。只有相同的血脉,才会有相同的种姓。”野贡土司讪讪地说,“请问木县长,你属于哪个种姓呢?”
木学文一愣,然后才说:“我的生命是共产党给的,因此你可以认为我属于共产党。但我们不是一个家族或者种姓,我们是全中国无产者阶层的政党。”
坚赞罗布闪着狡猾的眼光说:“你可找到一个大种姓当依靠了。现在不是共产党跟我们过不去,而是老冤家找上门来了。”
木学文身上的血一下冲到脑门,他一拍桌子喝道:“坚赞罗布,共产党不计个人私怨。如果你站在人民一边,我和你就是朋友!”
谈判陷入僵局,而且话题越扯越远,从大地上的人间扯到天空中的神灵,双方都无法说服对方。喇嘛们说峡谷的土地、盐田是神赐予的,寺庙有权拥有。他们极力向共产党的县长证明,没有土司和寺庙,就没有峡谷的众生。众生没有土地和生活贫困,是他们前世没有修得好,如果他们听土司的话并且虔诚地来寺庙进香,他们的来世就会有很多的土地和财产了,说不定还可以投生到土司家哩。
几个喇嘛气势汹汹地说,不是寺庙不需要和平,而是你们红汉人要来割佛菩萨的肉。神灵已经在昨天通过一朵乌云告示人们了,寺庙和红汉人终有一战。
木学文站起身来高声说:“你们应该听让迥活佛的,别辜负了他的慈悲。”但是喇嘛们的喧哗淹没了他的声音。他走到措钦大殿外时,四个身材高大的武装喇嘛围了上来。
“跟我们走。”一个喇嘛命令道。
“我是盐田县人民政府的县长,你们不能这样。”木学文提高了声音说。
一个喇嘛用枪托在木学文的头上猛击一下,他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们把木学文囚禁在一间地牢里,那里面阴暗潮湿,有股腐烂的味道,还有丝丝血腥味若有若无地在霉烂的空气中飘浮。天黑以后,木学文才醒来。是夜,山风在峡谷的磨刀霍霍声中哭泣了整整一晚。启明星快升起来的时候,地牢的大门轻轻打开,有一缕星光飘进来。平时人们没有注意到星光的穿透力,那是因为被黑暗埋藏得不够深,只有蹲过地牢的人才能看到星星飘逸的光芒。星光映衬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一步步地走向坐在地上的木学文。木学文心中长长地嘘了口气,总算见到他了,只是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木学文脚上还戴着脚镣,要迅速站起来还不是那么利索。但那个身影一躬身,就把木学文背起来了。
木学文伏在他背上悄声问:“我还有个通讯员。他在哪里?”
“他们杀了他。”身影闷声闷气地说。
“唉,他们还是叛乱了。”小李才十七岁,是个刚从汉地参加工作的青年。木学文不知道他是如何死的,他不忍心问。
他们走出了地牢,绕过幢幢僧舍,远处传来狗吠声,西北的天空上一颗流星拖曳着长长的白光扎向远方黑黢黢的群山,寺庙的头通鼓还有一个时辰就要敲响,有几个睡不着觉的老僧已经起床点燃了酥油灯,正在僧舍里的神龛前默默地祷告。寺庙正在沉睡中缓缓醒来,而大地仍然被黑暗所覆盖。
噶丹寺并没有围墙,四处都有进出寺庙的小径。他们从寺庙的背后溜了出来,其间木学文还看见两个巡夜的喇嘛模糊的身影,但是他们没有被发现。吹批喇嘛虽然人高马大,但走起路来就像走在棉花上一般,一点响动也没有。木学文想,不愧是当过强盗的人,干这样的事情易如反掌。
“让我下来走吧。”木学文说。那时他们已经离寺庙有三里地了。
“得先把你的脚镣弄开。”吹批喇嘛把木学文放了下来,蹲到他的面前,用一把康巴刀撬脚镣上的锁,他干得很麻利,三下两下就把锁撬开了。木学文说:“谢谢啦,你让我当不成烈士。”
“我要你好好活着。”
“为什么救我?”
“度己度人,出家人的天性。”
木学文从他苍凉刚毅的脸上读出了寺庙在这个时代不可避免的错误,他忽然担心这个与自己的身份暧昧的喇嘛如果也走向叛乱的队伍,他们会不会在两军交战中面对面呢?如此,他就更需要弄清他们到底有没有那种关系。
“师傅,我想问你一件事。”
“问吧,趁天还没有亮。”
“我的母亲是教堂的凯瑟琳修女,我的父亲在哪里呢?”
“他早死了。”吹批喇嘛麻木地说。
“怎么死的?”木学文定定地看着吹批喇嘛的脸。
“我杀死的。”
“你……”木学文很失望,只有把目光转向天上的星星,那上面兴许有答案。
“你走吧,天要亮了。”吹批喇嘛又说。
“我想起了童年时候的一匹小马,是我父亲送我的。我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农批’。那是一匹灰色的马,四个马蹄却是白色的,能跑,又听话。我父亲说,孩子,它会和你一起长大,但是你走的路要比它长,这样你才会有出息。”
“你现在又有新的马了。”
“可是我的小灰马呢?”木学文看着星星喃喃地说。
“别管它啦,它老了,而你还年轻,路还长。”他语调轻柔,像一个慈祥的长辈对晚辈的嘱咐。
一声枪响从寺庙那边传来,风带来了喇嘛们的惊慌。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澜沧江的溜索边,木学文没有得到答案,怅然跨上了溜索,他吊在溜索上回头看着吹批喇嘛,但是喇嘛的脸上波澜不惊,布满麻木的苍凉。
木学文高声说:“别跟他们走!想一想你为什么出家。”然后他双腿一蹬岩壁,把自己射向了对岸。
他没有看见吹批喇嘛长久地伫立在澜沧江边,佝偻着背一动也不动,仿佛一棵正在枯老的树;他也没有看见山风吹动着那老喇嘛绛红色的僧衣,向着他远去的方向飘动,像一个父亲对儿子深情告别的手;他还没有看见吹批喇嘛手里捻动的佛珠,那佛珠陈旧而圆润,在手指长年的抚弄下,像一颗颗虔诚的心,每捻动一次,都是对那个远去的背影的祝福;当然,他更没有看见老喇嘛目送他的目光越拉越长,那是最坚韧顽强、最炽热温情的目光,是世界上任何一个父亲凝望长大了的儿子的目光,骄傲、幸福、自豪、希望全都深藏不露,坚硬的山风没有把它吹散,而是将它越送越远;最后,他没有看见吹批喇嘛蠕动的嘴唇,没有看见潮湿的眼眶——这双眼睛后来见风落泪,具有佛的灵光;这软弱的嘴里想说什么话,那深情的眼仁里期待的是什么,木学文永远听不到也看不到了。
59.最后一枪
当天,峡谷里的叛乱开始了。叛乱的队伍首先袭击了农会和藏民自卫队,藏民自卫队的队长洛桑那天早晨还在温暖的被窝里就听到了划破峡谷宁静天空的枪声。“他们闹起来了。”他翻身爬起来,但是妻子央金卓玛死死地搂住了他。“别去,别出去。”她说。“难道等他们打到家门口来吗?”洛桑推开了央金卓玛,他听见了皮肉撕裂的声音,听见了心和心分开时痛苦的脆响。
藏民自卫队和农会的人加起来,其实只有三十来号人,而且他们手中的枪大都是陈旧的火绳枪,步枪也只有几支。坚赞罗布的“门户兵”和寺庙里的叛乱队伍冲进村庄时,藏民自卫队退守到了藏公堂。坚赞罗布土司手下的一个头人贡布扎西带领叛匪们包围了这座土司大宅对面的房子,他们用机枪把藏公堂的大门打成了筛子。洛桑指挥大家用桌子、柜子等家什堵住大门,单调沉闷的火绳枪声和步枪声在叛匪们猛烈的射击中显得如此孱弱,就像暴风雨中折断的树枝。即便如此,土司家的马队也没能冲进藏公堂,火绳枪的射击就像长了眼睛,藏公堂外的一小块开阔地上被击中的人马在到处翻滚,仿佛地狱中的景象再现。
战斗持续到下午,叛匪们始终没有攻进藏公堂。天要黑的时候,贡布扎西又在外面喊了:“洛桑,看看谁在我手里。”
洛桑从藏公堂破败的窗子看见了被绑着的央金卓玛,还有所有坚守在藏公堂里的自卫队队员和农会会员的妻子、母亲、姐妹。洛桑的眼珠差点就爆裂出来了。
“你们还是康巴人吗?”他愤怒地喊。
“跟着红汉人跑,你们也算康巴人?”贡布扎西反问道。
“放了她们。我们男人的事情,用男人的方式解决。”洛桑说。
“那你们出来,我们商量一个解决的办法。她们的命在你们手里,想一想云南那边的土司们怎样对待跟红汉人走的女人吧。”
据说云南那边一个叛乱的土司把抓到的女土改工作队员剥光了衣服,将高高的树梢拉下来拴在她们的乳头上,然后一放树梢,一团乳房就飞向了天空。
“洛桑,别出来啊!他们会杀了你们。”央金卓玛高喊道。
“别出来啊,孩子!”“别出来,哥哥。”“别出来,爸爸。”外面的女人们喊得声嘶力竭。
但是藏公堂里的所有男人几乎没有犹豫,都出来了。他们紧握着手里的枪,一步步地走向自己的亲人,也一步步地走向死亡。贡布扎西笑了,他说:“放下枪,我就放娘儿们走。”
洛桑说:“先放了她们。”
贡布扎西一挥手,他手下的人便把绳子拴着的女人们都放了。贡布扎西用枪指着洛桑说:“该你履行自己的诺言了。”
洛桑深情地看了自己的妻子央金卓玛一眼,手里的枪“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他骄傲地说:“来吧,像个真正的康巴男人一样。”
贡布扎西一枪打在洛桑的肚子上,但是他动也不动,眼睛还望着央金卓玛,就像他第一次在盐田边看到那个美丽非凡的晒盐姑娘时一样,神情专注,心旌摇荡,分不清现实和梦想,仿佛一步跨进天国,就看到了仙女。
贡布扎西又打了一枪,洛桑身子才摇晃了一下,他回过头来,对贡布扎西说:“你不是个男人。”
央金卓玛这时才从噩梦中醒过来,她一声尖叫,像一头暴怒的母兽,扑向贡布扎西,在她咬下贡布扎西的一只耳朵时,她为洛桑挡住了射向他的第三颗子弹。
机枪再次响起来了。它如此近距离地向人群射击,人们还是第一次看到。仿佛那只是藏族人炒青稞时青稞在锅里噼啪地爆响。为了亲人自动放弃战斗的康巴汉子们像被砍倒的大树,纷纷倒在了藏公堂外面的空地上。许多自卫队队员没有想到对手会这样不讲信誉,他们也是康巴人,应该顾惜康巴人的名誉。多年前当他们面对徒手的纳西男人和女人时,康巴骑手们选择了荣誉,放弃了杀戮。正如两个康巴男人持刀格斗,刀被打落的那一方绝不会被刀还在手上的一方杀掉,要么他认输,要么他把刀捡起来,再重新搏杀。你赢了,但必须赢得很骄傲;同时你也应该让对方输得很尊严。
被机枪扫倒的自卫队队员眼睛都没有闭上,永远也闭不上了。洛桑的眼睛还望着他的央金卓玛,她也深深地凝望着他。两人的目光永恒地交织连接在一起,就像两只紧挽在一起的手。以至于当人们抬他们的尸体时,必须将这一对生死恋人一起抬走。因为爱的目光是世界上最坚韧的东西,任何外力都割不断它。
第二天,坚赞罗布土司和寺庙的武装喇嘛裹挟了大量的藏民逃到了山上。叛匪们把凡是参加了农会的藏民的房子都烧了,抓到的男人全部剁去食指,使他们以后再不能打枪,然后一根绳子拴了,拖在马后面,让他们和康巴骑手一起在险峻的山道上奔跑,许多人跌倒了,马背上的骑手反手一刀,将绳子砍断,后面奔跑而来的马便将这些可怜的人撞下悬崖。那些骑手和被绳子拴着的人过去都是朋友,甚至还是表亲兄弟,不少年轻人还一起长大,在同一个牧场放牧,在同一个祭神的节日里唱歌跳舞喝酒。红汉人来了后,一些人想在今生改变自己的命运,一些人依然听土司和寺庙的,把希望寄托在来世。峡谷里的藏族人从来没有对自己的同胞兄弟这样凶残过,过去他们作为土司属下的“门户兵”,跟随土司抗拒土匪,和纳西人打战,都有看似很正当的理由,而现在他们却不知道为什么要杀同一个村庄的兄弟。仿佛每一个“门户兵”的脑子都被魔鬼控制了,平时在寺庙进香磕头时的虔诚、在佛菩萨和神山面前的敬畏、在父母兄弟姐妹面前的孝敬和谦逊,全被嗜杀的热血淹没了。有一个骑手的后面就拖着他的表哥,一个农会的积极分子,表哥说:“兄弟,你慢一点好么?我实在走不动了。”那兄弟说:“哥,别废话了,走不动你还跟红汉人跑。”表哥说:“红汉人分给我们土地,就像把美梦分给我们一样。”兄弟说:“别信他们的,我们有土地在下一世。”然后他扬起了马刀:“你走还是不走?”
三天以后,木学文带着两个连的解放军来到了澜沧江西岸,那时叛乱的烽火已经把卡瓦格博雪山下的冰川都融化了好长一截,峡谷里狼烟滚滚,让人分不清哪是乌云哪是战争的硝烟。幸存的农会会员见到木学文时都跪伏在地上哭得爬不起来,他们说:“木县长啊,土司的心被魔鬼控制了,他干的事情比魔鬼还更像一个魔鬼。”
解放军得到农会会员的帮助,跨越了只有在高山牧场放牧的人才知道怎么行走的冰川,截断了叛乱队伍原来打算一旦打不赢就翻越卡瓦格博雪山垭口往西藏腹地或者印度逃亡的退路,而另一支解放军却一路追杀过来,一直将他们逼到一块密林中的草甸上,并把他们团团围住。老管家旺珠一逃到这里便老泪纵横,跪在草地上对坚赞罗布说:
“老爷啊,这块草甸是野贡家的伤心之地,你的叔叔江春农布就是在这里被泽仁达娃杀死的啊!现在泽仁达娃的儿子又追杀我们到了这里,两个世仇家族一决生死的时候到啦。”
多年前,江春农布的头在这里被泽仁达娃一刀砍下来后,曾倔强地一路滚回峡谷底的土司大宅,让许多人唏嘘不已。雪山下两个家族总是重复演绎同一段精彩的故事,连地点都不改变,似乎是神灵的有意安排。今天坚赞罗布要么成为野贡家族光荣的复仇者,要么变成这个骄傲的家族第一个阶下囚。
那时坚赞罗布骑在马上,不服输的偏执情绪使他的双眼比疯了的公牛还要红,他气汹汹地说:“狗娘养的泽仁达娃,自己跑到寺庙里躲起来,却让儿子带着红汉人跟我们过不去。老爷我今天死也要跟他同归于尽。”
旺珠焦急地看着踌躇不前的马队,便斗胆对坚赞罗布说:“老爷,把你胸前的金靴借我,我带十几个人冲过去,先踏平他们老放臭屁的小炮。”
那只可以抵御枪弹的金靴自叛乱以来一直都挂在坚赞罗布的胸前,连睡觉都不曾把它摘下来。有一次一发迫击炮弹片飞过来将金靴的鞋帮削掉了,而坚赞罗布却安然无恙。这更让野贡家的人深信这只几百年历史的金靴是有灵性的,虽然它没有像传说中那样可以在一次战斗后倒出一捧射向主人的子弹,但是至少弹片击中了靴子却没伤着坚赞罗布土司一根寒毛。
坚赞罗布土司毫不犹豫地把胸前的宝贝取下来,在空中挥舞着高喊:“雪山下的勇士们,野贡家族的吉祥金靴将为你们抵挡红汉人的子弹。”
旺珠流着老泪接过了金靴,挂在自己的胸前。由于他身上的佩饰不像坚赞罗布胸前那般琳琅满目、繁复累赘,他连仅有的护心镜也在逃跑中弄丢了,因此金靴挂上去后,显得突兀而滑稽,他便从峡谷里一人之下、千百人之上的管家,变成了找不到另一只靴子的落魄流浪汉。连坚赞罗布看着也为他忠心的老管家感到心酸。旺珠老啦,老得离死亡只差一步了,可是他干吗要这么急呢?
旺珠身边已经跟上来十来个相信金靴无穷法力的康巴汉子,旺珠向着坚赞罗布,掌心向上,抬起了双手说:“谢谢啦,老爷。我这把岁数的老人家,本来该在家修佛养身啊,可是旺珠没有那个福分了。”
然后他一夹马肚,率先冲了出去。十几匹战马也疯狂地跟上去了,那是向死亡迎面撞去,仿佛渡溜索的人没有对岸,但却不管生死地往深渊里滑去。对面的藏族人都急得高喊:“别过来!快下马投降啊!”
但是奔跑起来的战马和热血燃烧起来的康巴汉子一样,已没有时间考虑生和死的选择,只是一个劲地往地狱里冲。木学文深深地叹了口气,命令他身边的士兵们:“举枪,向马射击。”
一阵排枪过后,前方的草地上人仰马翻,旺珠胸前的金靴在他摔倒时被抛上了天空,落到草地上成了一只普通的靴子,以后再也没有人找到它。
旺珠摔下马来时折断了脖子,扭头看着他身后的坚赞罗布,再也转不过头去了。他好像在问:为什么我还是中弹了?
解放军冲了过来,将那些摔倒在地的骑手们俘获。一些受伤的人立即被抬到卫生员那里包扎。坚赞罗布身边已经没有几个可以投入战斗的人了。木学文带着解放军士兵越逼越近,一排排的枪口对着草地中央的坚赞罗布。
“坚赞罗布,放下枪,下马投降!”木学文命令道。
“看哪,野贡家的仇家来啦。”坚赞罗布扭头对他身边的一个侄儿说。
“别再闹下去了啦。峡谷里死的人够多的了。”木学文边说边勒马向前。
“再死一个也不嫌多。嗨,巨人部落的后代,来杀了我吧。”坚赞罗布说。
“我们不杀你,要把你交给人民审判。”木学文说。
“别侮辱一个土司的骄傲啦,哪有贱民审判贵族的事。来吧,像个男人。”
“坚赞罗布,下马投降!”木学文再次命令道。这时他们已在互相的射程之内,木学文已经能清晰地看到对手眼里绝望的目光。
坚赞罗布忽然抬平了手臂,手里的枪对准了木学文的心窝,木学文当时有些惊讶,没料到这个土司会这么顽固,他愣愣地望着对方黑洞洞的枪口,仿佛要看清子弹是怎么打出来的。只听得“啪”的一声枪响,枪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在雪山下的森林里拖着悠长的回音。他想:糟糕,我中弹了。但是他却发现坚赞罗布扬手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手中的枪甩出去老远。
木学文定定地骑在马上,在枪声的余音中迷惑不解。直到他看见雪山上的白云仍在游动,才确信自己还活着。“谁开的枪?”他问。
他身边的士兵也在互相询问,谁开的这一枪?因为在这之前,木学文规定了严格的纪律,坚赞罗布土司即便参加了叛乱,也是我们政府团结改造的对象,一定要活捉他。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许开枪。
但是这救了木学文命的一枪竟然没有人知道是谁打的,成了雪山下永久的谜。即便是在战斗结束后部队的总结会上,也没有人承认这件可以立功的事。士兵们都说,他们没有听到指挥员的命令前,是绝不会开枪的。有个老兵在总结会上曾经说,那一枪是从雪山上打下来的,我能听出来,射程至少在一千米以上。不过,就是我军的神枪手,也不可能打得那样准。
那神秘的一枪准确地击中坚赞罗布的右臂,让他丧失了反抗的能力;那也是腥风血雨的峡谷前半个世纪的最后一枪。从那以后,人们再也没有听到过枪声。
解放军士兵冲过去把坚赞罗布绑了,木学文对他说:“坚赞罗布,你还没有本事杀我。”
坚赞罗布说:“你记住,我们两家的冤仇还没有完。”
木学文说:“我和你没有仇,是你和人民有仇。”
坚赞罗布对他翻翻白眼:“是泽仁达娃家的人,就和我们野贡家有仇。”
木学文没怎么在意他的话,挥挥手叫人把坚赞罗布带走了。他们刚走了两步,坚赞罗布突然对着空旷的雪山高声叫嚷起来:“雪山上的神灵啊,你怎么老是袒护泽仁达娃这样的贱民!他是峡谷的魔鬼,你为什么不让尊贵的野贡家族来降服他?早知道你站在泽仁达娃一边,我们野贡家就该把酥油青稞送到白人喇嘛的教堂里去,让外国人的神灵来保佑我们。父亲啊,我该听你的话。父亲啊,泽仁达娃的儿子又找上门来啦。父亲,野贡家的火塘要熄啦。你看到了吗?”
雪山下的平叛战斗很顺利地结束了,木学文带着部队凯旋回到峡谷。第二天他被叫到组织部门谈话,坚赞罗布在被俘后的那一通乱叫让有关部门对他的身世产生了怀疑。他们问他,你的父亲到底是谁?
“他是一个赶马的纳西商人,早死了。”木学文平静地回答说。
“那么,泽仁达娃与你是什么关系呢?”
“大概应算是我的养父。因为他杀了我的父亲后,抢走了我的母亲。”木学文说,感到自己快要虚脱了,仿佛这话是泽仁达娃要他这么说。
“噢,这样的话,你也是泽仁达娃的受害者了。”盘问他的领导说。
“是的。尤其是我的母亲。”木学文说。
“我们马上就要到寺庙里抓泽仁达娃了。”
“为什么?”木学文脱口而出,但随即又问,“他参加了叛乱了吗?”
“没有。但他从前是个大土匪啊,又有那么多血案在身。连国民党政府都要抓他,我们人民政府当然更要将他绳之以法。”
“可是,他已经出家皈依了佛门。”木学文鼓起勇气说。
“谁知道他是真出家还是假出家。旧时代的残渣余孽躲到那些地方去的家伙多得很。同志,平叛虽然结束了,但清匪反霸的工作同样很严峻,我们可不能松劲啊。”
“请组织上考虑,派我去执行这个任务。”木学文挺了挺胸,认真地说。
“你不怕泽仁达娃认出你来吗?”
“我们早打过交道了。”
上次木学文从寺庙逃出来之后,回到江东时只给组织上汇报说,一个老喇嘛把他救出了地牢,但并没有说明这个老喇嘛就是昔日的泽仁达娃。因为泽仁达娃,喇嘛吹批,生父,养父,在木学文的脑子里好像应该是四个人,而不是现在这样让人皂白不辨、好坏不分的一个人。他就像站在澜沧江对岸的一个熟悉的身影,但是你又拿不准他到底是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一条像大峡谷一样深邃绵长的鸿沟稀释了你想看清他真面目的目光。如果按佛经的观点来解释,假如泽仁达娃是某个魔鬼,那么在这前半个世纪里他变化为不同的身形显形于世——抢人的土匪,霸道的丈夫,宽容的养父(或者沉默的父亲),皈依的喇嘛。但那时年轻的木学文认为,一个人身上根本不可能同时拥有这样多截然不同的性格,因此他陷入深深的苦恼之中。并不是他非常需要找到自己的父亲,而是他要弄明白前大土匪泽仁达娃究竟是不是他的父亲。因为革命队伍是纯洁的,木学文是革命队伍中的一员,而且在峡谷里还是相当重要的一员。在有些特殊时候,他希望自己的出生是纯洁的,哪怕是在推测中;而在某些他和泽仁达娃单独在一起的时间里,他甚至希望泽仁达娃就是自己的父亲。比如,当他看到这个古怪的老喇嘛在白塔面前一圈又一圈地转经时,或者,从寺庙里被救出来的那天和泽仁达娃在澜沧江边的分别,那时,他真想叫他一声——阿爸。
当年他为什么要请求亲自去执行逮捕泽仁达娃——吹批喇嘛的任务,多年以来木学文一直没有弄明白。是为了向组织上表明自己的清白吗?或许是,或许不是。是担心泽仁达娃在抓捕过程中受到伤害吗?好像是,但又好像不是。
这是他人生的一个谜,就像泽仁达娃对他的身世来说是个不可解的谜,也像平叛战斗中那救他命的神秘一枪无处可问一样。
寺庙冷清了,峡谷就变得空虚、沉闷,连魔鬼都躲得远远的。木学文带了公安队的两个士兵走进近乎空荡的寺庙,感觉到一阵阵阴气逼人。不像以往,还没有进寺庙的大门,佛像前酥油灯燃烧的酥油清香就扑鼻而来。
凭直觉,木学文几乎不用在寺庙里搜寻他要抓的人,他直奔经堂外的那一排白塔而去。果然,吹批喇嘛跏趺坐于一座平安白塔前,遥对着雪山,眼睛半睁半闭,似睡非睡。他的身边有一个小包袱和一根柱杖,仿佛已经做好了云游尘世的准备。
木学文走到他面前,一时不知该怎样说那第一句话。他发现与他们前一次在澜沧江边分手时相比,吹批喇嘛仿佛一下就老了十岁,他粗硬的短发泛着灰白的暗淡光芒,像草甸上即将消融的残雪。木学文忽然心酸地想起了孩童时雪山下的某个景象,泽仁达娃长长的辫子在风中飞舞,那辫子不是一根,而是无数根,像一把把驱赶白云的黑色钢鞭;他胯下的战马不像是在草地上奔跑,而是离地三尺地飞行;他头上的五彩头绳在湛蓝的天空和洁白的雪山下,似一团游动的霓虹,远远地向他奔来。于是他喊:
“泽仁达娃。”
吹批喇嘛一动不动,仿佛木学文叫错了人。他苍老的目光好像早已洞穿了岁月的苦难、世道的沧桑,对人间的声音麻木而冷漠。
“泽仁达娃,站起来。我代表政府,问你话。”木学文鼓起了勇气,高声说。
吹批喇嘛站起来,然后弯下身去拎那小包袱,又拾起了那根柱杖。他缓缓说:“不用问了,我跟你走。”
木学文拦住了他,有些仓促地说:“泽仁达娃,人民政府有充足的证据证明,你……过去在峡谷里犯有血案。我代表政府……”
一阵阴冷的风吹来,老喇嘛眼眶里的眼泪潸然而下。
木学文看见泽仁达娃在揩眼角的一滴眼泪,那眼泪不是因为心伤,也不是因为心寒,而是风吹出来的。从这一时刻起,泽仁达娃便患上见风落泪的眼疾啦。木学文等他把眼泪揩掉了,才一字一句地说:
“我代表政府,逮捕你。”
“你做得对。”吹批喇嘛向他弯下腰来说,“这符合佛祖的旨意。”
公安队的士兵要上前去给泽仁达娃上手铐,但木学文制止了他们,说跟着他就行了。他们离开白塔时,一些喇嘛默默地站在各自的僧舍前,用目光和吹批喇嘛告别。当年他被六世让迥活佛收为弟子、第一次来到寺庙时,喇嘛们也曾这样用沉默而敬畏的眼光看着他。这个峡谷里从前的恶魔受戒剃度以后,每天在大殿里念经时坐在僧侣们的最后面,跟着众僧的念诵声磕磕绊绊地往前念,有时遇到难念的经文段落,人们便听不到他的声音。他微弱的念经声和他高大粗犷的身材极不相称,一个十来岁的小沙弥在佛陀面前嗓音也比他洪亮。喇嘛们私下里说,吹批喇嘛的念经,就像一个在父母面前认错的儿子。在佛陀悲悯的眼光下,他深重的罪孽第一次被自己看到,连他本人也被吓倒了。在寺庙里,吹批喇嘛还担任六世让迥活佛的近侍,每天早晚都不离开他半步,连睡觉也是在让迥活佛静室外的一间小屋里。他从一个嗜杀成性的恶魔变成了活佛身边的忠实奴仆,就像一头被降服的老虎。瞄准他的枪口离他越来越远了,他狂躁了一生的性子慢慢归于宁静,仿佛湍急的江水冲出了峡谷,流到了一个平缓的开阔地,他看到与以往不一样的世界。
“益西单增,我想跟活佛告个别,可以吗?”吹批喇嘛小声问。
木学文吓了一跳,“益西单增”这个名字就像从天上飘下来的一支箭,准确地击中了他无法抹杀的过去,把他和泽仁达娃之间那道帷幕射穿了。他们之间不用再互相猜哑谜。木学文紧张地看了看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公安兵,幸好他们是汉族人,听不懂泽仁达娃的藏话。多年以来,木学文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这个吉祥的藏族名字,它和雪山、草甸、森林、游牧的部落、父亲颠簸的马背、母亲温暖的胸怀,还有那匹童年时叫“农批”的小灰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益西单增,看那草甸上的花儿。”母亲喊。“单增,看这匹小马驹,它的腿又细又长,一匹善跑的马啊。”父亲说。
“木县长,他说了什么?”一个公安兵问。
“哦,他要磕几个头,让他去吧。”木学文醒悟过来,恢复了常态。他一点也不认为泽仁达娃在给他难堪,相反他看见了吹批喇嘛眼光中的慈祥和温顺,那是一个父亲在饭桌边的慈祥,是被驯服的烈马才会有的温顺。木学文感到欣慰的是吹批喇嘛没有跟着那些叛乱的武装喇嘛上山,也没有选择逃亡的生涯。照常理,他这样的人在这种特殊时期应该是最不安分的,他完全有机会重操旧业,在战火纷纷中大显身手,找回自己从前的骄傲。那些参加叛乱的武装喇嘛虽然平常看上去很威风凶悍,但是真刀实枪地打战,他们都是外行。在平叛战斗开始之前,部队的指挥员唯一担心的就是泽仁达娃参加叛乱队伍,他一个人便可以抵三百名叛匪造成的麻烦。但是当他们听说泽仁达娃还在寺庙里时,指挥员们高兴得击掌相庆,同时又惋惜地说,我们失去了一个有意思的对手。
木学文原来以为吹批喇嘛要去让迥活佛闭关的静室,但他没有动,只是面对活佛的静室方向,默立了片刻,嘴里蠕动着什么,然后把双手高高举起来,在头顶上合拢,缓缓移到胸前,再匍匐下去,额头在地上磕出沉闷的响声。
一次,两次,三次。
木学文那时想,其实他已经建造了一座囚禁自己的监狱。
吹批喇嘛拉长在地上、佝偻而日渐衰老的身影,就像一个被击倒的巨人。一代枭雄泽仁达娃谢幕的时刻到啦。他的时代结束了,新的时代属于站在他身后的那个年轻人。
木学文的眼眶潮湿了,但他悄悄地将快要流出来的泪滴揩掉,没有让任何人看见。因为风不会吹出一个年轻人眼眶中的眼泪。
最后的晚餐
沙利士神父临终之际,右盐田教堂已经离他很远很远了,那是一个闷热潮湿的地方。那段时间他常常彻夜难眠,像耶稣在客西马尼园那般忧伤。倒不是因为要被推上十字架而感到神圣和悲壮,而是没有边际的失败感像大海一样彻底淹没了他。他孤独,凄楚,沮丧,悲愤,两手空空,稀疏的白发在风中飘零,像一个晚景凄凉的老人。
一个月前,沙利士神父几经辗转,到达云南的省会昆明,在那里他见到了昔日的老朋友布洛克博士,还有几个在云南偏远地区传教的五旬节派、救世军等新教教派的传教士,他们都被集中到一起等待去广州的飞机,然后从那里遣送到香港。沙利士神父除了与布洛克博士还谈得来以外,和新教传教士们几乎没有什么语言。不是他矜持,也不是别人傲慢,那时他还沉浸在对亚当的追思中。“快乐的亚当”“长舌头的亚当”,他天天都在念叨这个名字,以至于新教传教士们认为这个古怪的老头儿被共产党逼疯了。
在昆明等飞机的日子里,传教士们受到了应有的礼遇。同各传教点的艰苦比起来,他们过的简直是上等人的生活,住在干净的旅馆里,床上铺着雪白的床单,早餐天天都有纯正的咖啡,还有法式硬壳面包、美国黄油、餐后的甜点甚至有巧克力。那段时间传教士们尽管生活得无忧无虑,但都有些惺惺相惜的伤感,他们中沙利士神父是在中国传教时间最长的,但并不是付出的代价最惨重的。五旬节教派的牧师摩尔一家三口都在云南怒江大峡谷的傈僳族地区传教,那个地方离沙利士神父的教点只横隔着卡瓦格博雪山,他们互相都知道对方的活动,但是两个教派的传教士从来没有互相走动过。摩尔牧师的一个儿子在怒江峡谷里染上了一种怪病,不治而亡,另一个儿子在过溜索时掉进了怒江中。但是摩尔先生是个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牧师,他在一次喝咖啡时对沙利士神父说:
“我早就知道你在雪山那边啦,我还以为我们能在拉萨会师呢。当然不是你先到,就是我在拉萨等你。可是你瞧,我们却在一个离西藏更远的地方会面。中国不需要我们啦。嗨,神父,我们一起到非洲去吧,我听说那儿还有很多未开垦的处女地呢。怎么样,神父,再比试比试?”
沙利士神父眯着眼睛,不急不缓地说:“我宁愿天天跟魔鬼打交道,也不和你们美国人一起去旅行。”
每当这两个老家伙争论时,布洛克博士总是充当他们的调停人。幸好不多久共产党的官员终于为他们找来了一架飞机,那是架二战时飞越驼峰航线的老飞机,沙利士神父还吃过它空投来的早餐。他们在一个清晨登上了飞机,中午时,就到了中国的南部海岸城市广州。沙利士神父发现更多的传教士从中国各地被遣送到这里来,等待出境。他才恍然大悟,无论在天主名义下的何种教派,中国的传教事业都和他个人的命运一样。他不知道巴勃神父要是不被风吹走,看到这一天又当作何想。也许打垮他的就不是一阵澜沧江峡谷的大风,呵一口气就能将他软弱的意志摧毁。
他们离境前,人民政府的官员请传教士们吃了一顿饭,同时向传教士们宣讲了遣返他们的理由,他说的和峡谷里的政委讲的那一套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这个看上去水平更高的官员说他们今后要自办热爱国家的教会团体,推举自己的大主教。外国传教士在中国传教的历史结束了。
那顿晚餐沙利士神父几乎没动一下餐桌上的刀叉,他神情恍惚,万念俱灰,老眼昏花,餐厅里就餐的人们在他看来都是和耶稣共进最后的晚餐的犹大。是他们把事情搞砸了,惹得共产党不高兴,才把所有的传教士都赶出去了。这一段时间里,人民政府的官员们拿出了大量的证据材料,指责一些品行不端的传教士如何鱼肉乡里、欺压百姓、制造传教血案。沙利士神父过去从来没有在教会的简报中读到有关对传教士不利的消息,到处都是主的福音在弘扬。没有冤案,没有流血,没有违背基督德行的天主的使徒。可是,人家却给他看到了传教事业的另一面。实际上细想起来,在澜沧江峡谷五十来年的传教岁月中,也不是没有一点遗憾。比如杜朗迪神父在一张牛皮上建教堂的把戏,对藏传佛教的蔑视和与喇嘛们的冲突。这些往事回首望去,天主的使徒们也显得并不清白。
晚餐还没有结束,沙利士神父就步履踉跄地起身回自己的房间,布洛克博士和摩尔牧师追上来,博士问:“神父,你不舒服吗?”
沙利士神父喃喃说:“回不去了回不去了。犹大出卖了我们。”
摩尔牧师说:“神父,看在天主的分上,这还在中国的最后一晚,让我们尽释前嫌,一起去喝杯咖啡吧。”
“喝咖啡?主啊,这个时候,这个时候,竟然还有人……”神父继续往前走,像一个唠叨零碎的老头儿。
“我们只能等待我主在末日审判之时,做出公正的裁决。”他最后说。
布洛克博士望着沙利士神父佝偻的背影,从嘴上取下烟斗说:“他真疯了。”
摩尔牧师揶揄地说:“不,他就要见证到天主的光荣了。”
那天晚上,摩尔牧师和布洛克博士到珠江边的一间咖啡馆坐到半夜。博士向牧师谈了他在澜沧江峡谷所看到的沙利士神父的生活,也谈了他在那片峡谷的见闻。牧师说,过去我只知道卡瓦格博雪山的这一面,也只认为怒江峡谷是世界上最蛮荒偏远的地方。我只为自己感到骄傲。谢谢你,博士,你不仅让我看到了雪山的那一面,看到了澜沧江峡谷的壮观与传奇,你还让我看到了一个圣徒。
第二天早晨,阴雨绵绵,空气潮湿得令人窒息。传教士们将乘头班到香港的客船。布洛克博士在人群中没有发现沙利士神父,他想,难道神父还会睡过头吗?他和摩尔牧师返回去敲神父房间的门,许久都没有将门敲开。布洛克博士急了,两人用肩硬把门挤开,一股伤感的气味扑面而来。那伤感三分的孤独,三分的无奈,三分的沮丧,还有一分深深的悲凉。多年以后这两个见证者在无数个暮色黄昏,将回忆得起这人生中凉到骨头深处的凄楚,回忆得起融化在眼眶边的眼泪潮湿了广州的天空,回忆得起屋檐下的一只鸽子扑打着沉重的翅膀,一头向阴沉的天空扎去;还回忆得起隔壁房间传来的婴孩啼哭声,他哭得认真而执着,直到母亲把奶头塞进他嘴里,哭声才戛然而止,然后是孩子有节奏的吸吮声,像大海温柔的潮汐。外面的世界是如此地生动,而在昏暗的屋子里,他们看见沙利士神父没有倚靠在床头,而是两膝平伸横坐在床上,背抵着墙,枕头放在小腹处,面向西藏的方向,双眼微微闭上,一丝仁慈眷恋的目光还凝固在眼眶周围,像圣婴纯洁的眸子。
“噢,主啊。”布洛克博士上前去为沙利士神父合上了双眼。摩尔牧师在胸前画着十字,一股强大的悲悯袭击了他,他这才发现这个固执倔强的老神父原来和自己是多么地相像。
2001年8月25日——2002年8月9日一稿完于昆明北郊
2002年12月平安夜三稿,2003年元旦夜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