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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害羞的他就要进城来,谁也不见但小丑例外。

——古老民谣

虽然下泰晤士河街靠河边的那个大棚屋才是真正的比林斯门鱼市,可是东边从四座塔楼上都有旗帜飘扬的白色中世纪古堡旁的塔梯开始,往西经过海关古希腊风的门面,经过八个通往比林斯门市场的拥挤石堤,再经过市场直到伦敦桥西侧,这整条泰晤士街上全都是果菜贩的货车,一辆紧接着一辆,车上则是芜菁、甘蓝菜、红萝卜和洋葱堆积如山。从泰晤士街北面巷弄往下直到河边十英尺宽的地段,更是沿街叫卖的嘈杂声不断,另外还有牡蛎船排排停在木造码头边,拥塞的舷缘上架着一块块木板,形成一条狭窄浮动的巷道,蔬果贩们称之为牡蛎街。

道尔斜靠在鱼仓外面的一个角落,他很确定这一上午,他已经走遍这里的每一英寸土地。他低下头嫌恶地看着那一篮营养不良的洋葱,真后悔自己竟然吃了一个试图充饥。他拍拍口袋,确定他赚来的四个便士还在。“只要赚超过一先令,其余都是你的。”道尔和席拉最后一次经过船边的时候,克里斯这么说,“现在你应该知道怎么做了,自己去转个几圈吧。”他交给道尔一个篮子,里头装的恐怕是整船最丑的洋葱,然后吩咐他和席拉分头叫卖。那个阴沉的女孩不是个好伙伴,但他现在却挺想念她的。而且一先令等于十二便士,他绝望地想,就凭这些劣等货我永远也赚不到一先令,更不用想多赚一点私房钱了。

他用背顶了一下离开那片木墙,拖着沉重的步伐再度往伦敦塔的方向走去,篮子抱在胸前。“卖洋葱!”他了无兴致地喊着,“来买好吃的洋葱啊!”这种叫卖法是席拉教他的。

有一辆蔬果马车辘辘地从旁边驶过,车上的货架已经空了,坐在驾驶座上的老人显然是大丰收,他俯视着道尔笑道:“老兄,那些东西也叫洋葱?我看应该叫老鼠屎。”

这句话引来附近群众一阵哄笑,有一个面相凶恶的男孩跑过来,动作敏捷地往道尔的篮子底下一踢,篮子整个飞出去不说,惹祸的洋葱也散落一地。其中一个打中他的鼻子,大伙笑得更厉害了。

马车上的小贩噘着嘴,一副好像他根本无意挑起这一切事端的样子。“你是个可怜的家伙,不是吗?”他对道尔说,而道尔却只是呆呆站在原地,望着街童们临时起意拿洋葱当足球踢。“喏,这里可是两倍的价钱。拿去呀,该死的家伙,醒醒!”他把两个便士扔进道尔无意识伸出来的手中,随即便策马前进。

道尔把铜板放进口袋后,四下张望。群众已经对他失去兴趣。洋葱,甚至篮子,都不见踪影。再转也没有用了,他心想,于是开始拖着脚步颓丧地走回河边。

“啊,这不是我们苦难的兄弟之一吗!”一个像是米老鼠的怪异声音拔尖说道,“刚才他的洋葱被踩成了人行道汤,是不是呢,先生?”

道尔又惊讶又尴尬地抬起头来,发现原来是一个高大戏棚里有一尊彩绘俗丽的木偶在说话,戏棚正面画满了龙与侏儒的图像,俗丽程度不下木偶。有零星几个穿着破烂的小男孩和老游民蹲在台前,当木偶弯起手臂招唤道尔时,他们全都笑起来。

“过来,让老潘趣逗逗你开心。”木偶尖声说。道尔自觉脸上泛红,便摇摇头继续往前走,但木偶接着又说:“也许我能教你如何真正赚钱呢!”道尔听了立即停下脚步。

木偶的眼珠似乎是某种发亮的水晶,看起来好像真的在盯着他。他又招招手,用鸟叫般的声音问道:“阁下又有什么损失呢?你已经被笑过了,而潘趣是从来不玩旧把戏的。”

道尔于是大步走过去,小心地保持怀疑的表情。幕后操纵木偶的人真能给他工作吗?他不能不碰碰运气。他来到戏棚前几码处站定,双手交叉在胸前,大声问道:“潘趣,你在打什么主意?”

“啊!”木偶拍手惊叫,“你是外国人!太好了!不过你得等到表演结束才能和潘趣谈话。阁下请坐。”他指指铺路石说:“我们已经为你和你的同伴保留了包厢。”

道尔四下环顾,问道:“我的同伴?”他觉得自己好像老套的喜剧表演中的搭档角色。

“是啊,”木偶尖锐地说,“那位是毁灭女士,我没认错吧?”

道尔耸耸肩坐下,顺手将帽檐拉低。管他的,他心想,反正十一点再回船上就行了,现在可能根本还没十点半。

“好极了!”木偶大叫,同时挺起身子,用那逼真的目光扫视在场为数不多、穿着褴褛的群众。“既然高贵的先生终于来了,我们马上开始‘神秘魔力秀’,也可称为‘潘趣的新歌剧’。”

狭窄的戏棚内响起风琴的声音,有点哀伤、走调,有气无力、喀哩喀啦演奏着的曲调,本来应该是活泼的舞曲。道尔好奇的是,棚内是否不止一人,因为舞台上出现了第二尊木偶,而表演者还得腾出一只手弹琴。

新上场的木偶当然就是茱蒂,当两个主角一会儿恩爱一会儿棍棒伺候之际,又饿又累的道尔只是麻木地看着。他觉得奇怪,这戏为什么叫“潘趣的新歌剧”,看来还是同样那个老掉牙的野蛮故事——先是潘趣得独自照顾哭泣的婴儿,唱歌哄他,最后却拿孩子的头去撞墙,然后扔出布景的小窗口。接着他向茱蒂认错,却因为茱蒂打他而反将她杀死。道尔打了一个大呵欠,暗自希望演出时间不会太长。太阳终于燃烧完整个阴霾的天空,现在正开始烘烤他那件闪亮的灯芯绒外套,想烤出臭鱼味来。

接下来要上场的木偶是小丑乔伊,不过他在这个版本里的名字好像叫“好来宾”或什么的,道尔没听清楚,这尊木偶踩着高跷。显然是典型的讽刺手法,道尔心想——因为今天一整个上午,他在市场附近打转,有好几次都看到一个踩高跷的小丑,而这尊木偶跟他一模一样,就连画在脸上的恐怖图样也不例外。小丑带着一种嘲弄却严厉的表情,问潘趣打算如何处理他可怜的妻儿的谋杀案。

“喔,我想我会去保安队,让他们把我关起来。”潘趣伤心地说,“像我这种杀人的恶棍应该被吊死。”

怎么回事,道尔心想,一个有良心的潘趣?这倒新鲜。

“这是谁说的?”小丑问道,并略略松开一只握着高跷的手臂指着潘趣,“谁说你得被吊死?保安官吗?你很迷保安官吗?”潘趣摇摇头。“难道是法官?他们跟一群想扫你兴的老笨蛋有什么两样?”潘趣细想之后不得不承认没什么两样。“那么是上帝啰?那个留着胡子、住在云端的巨人吗?你曾经看过他、听过他说你不能随心所欲吗?”

“这个嘛……没有。”

“那好,你跟我来。”

两尊木偶开始原地踏步,片刻过后,出现了一个差役木偶,宣称他有拘捕令:“要逮捕你,潘趣先生。”潘趣显得局促不安,但是小丑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小刀,刺进差役的眼睛。差役倒下时,坐在道尔身边的孩子全都拍手叫好。

潘趣跳起号管舞,显然十分高兴。“贺拉宾先生,”他对小丑说,“你能为我们准备晚餐吗?”

接下来,故事又回到标准版本,潘趣和小丑从一名酒馆老板那里偷了一串香肠和一只平底锅,可是道尔不记得老板也被杀了。

潘趣觉得很快活,便拉着香肠不停地转圈,这时来了一个无头木偶,也在跳舞,一截脖子还随着愈来愈快的风琴乐声上下跳动。潘趣见状吓坏了,但贺拉宾解释说那其实是他的朋友史卡拉姆西,“能跟大家都害怕的东西当朋友,不是很有趣吗?”潘趣思索一番后,用拳头抵住下巴,笑着点点头,又开始跳起舞来。就连贺拉宾木偶也踩着高跷跳舞,道尔一想到操纵木偶的人要让三尊木偶跳舞还要弹琴,这番手忙脚乱的功夫不得不令人佩服。

接着,第四尊木偶冲上台来——这是个女人,夸张的丰满身材就像小男孩在墙上的涂鸦,不过从她的苍白面孔、黑色眼睛和长长白纱来看,显然是个女鬼。“茱蒂,我亲爱的!”潘趣惊叫道,但仍继续跳舞,“你现在比以前更美了!”

潘趣蹦到台前来,这时音乐戛然而止,布幕落下,将他与其他木偶隔开。他又迟疑地跳了几步之后停下来,因为又有新的木偶出现——一个戴着黑头套的阴沉角色,它推着一个绞刑架,上面还有个小绳套晃来晃去。

“杰克·凯屈!”潘趣说。

“是的,杰克·凯屈,”新木偶说,“或是葛雷伯先生,或是死神。你怎么叫我都无所谓,潘趣。我是奉法律的命令来处决你的。”

贺拉宾的头从舞台侧面探了一下。“看你能不能杀了他。”话一说完又缩回去。

潘趣拍拍手。接下来一阵不知所云之后,他让杰克·凯屈自己套上绳圈作为示范,结果潘趣一拉绳子,就把行刑的木偶吊到半空中,它的脚好像还真的踢了几下。潘趣笑着转向观众,张开双臂,以卡通人物的声音高喊:“万岁!现在死神死了,我们都可以为所欲为了!”

他身后的布幕“啪”的一声再度拉起,音乐轰然响起,这回变得快速而狂野,所有的木偶都围着绞架跳舞,潘趣也和茱蒂的鬼魂手牵着手起舞。有几个男孩和一个老人从人行道上起身走开,老人还不以为然地摇头。

潘趣和茱蒂鬼魂跳到前面来,当布幕重新放下、音乐停止时,台前便只剩下他们俩。“各位先生女士们,这个,”潘趣尖声说,“就是新修订版的潘趣歌剧。”潘趣看看观众,此时只剩两名老流浪汉、三个男孩和道尔。他很快地跳上前去,用猥亵的动作捏了鬼魂木偶一把。“各位,贺拉宾帮过在下一两次忙,”他说,“有兴趣的人可以到后台来找我。”他看了道尔一眼,那眼神热烈得简直不像玻璃眼珠,接着外层布幕迅速地从两侧向中间拉拢,表演结束了。

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孩连同道尔绕到狭窄的戏棚后面,潘趣站在充当舞台门的布幕上方向他们招手,此时的他离开了缩小比例的舞台,显得十分渺小。

“我的仰慕者!”木偶尖叫,“一个一个来,外国先生最后。”

道尔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一样站在那个显然是智能不足的男孩后面,老人则慢慢地走进戏棚。我们好像在排队等着告解,他郁郁地想。当他听到里面传来轻声的问答,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不久道尔发现混杂的市场里面,有几个人以特殊的眼神看他:一个穿着光鲜、手里牵着小孩的男人,眼神中混杂着同情与鄙视;一个健壮的老汉则是羡慕地盯着他;还有一个保安官——道尔心下一惊——紧抿双唇斜睨着他,似乎还在盘算要不要立刻逮捕他。道尔低下头瞪着脚上那双装有弹簧、宽宽大大的鞋子,那是他用高雅长靴向克里斯和梅格换来的。不管怎么样,他心想,只要有钱拿又不算太违法,我就会拿——反正只是暂时,我总会在这个要命的年代里安身立命。

老人拉开布幕,看也不看男孩和道尔一眼就走了,道尔眼看着老人消失在人群中,却猜不出他究竟是高兴或失望。男孩进去不久便传出开怀的笑声,一会儿他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枚全新的先令,蹦蹦跳跳地走了——道尔发现男孩那件过大的外套背后,多了一个十字外围画圈的记号。

他往戏棚后面张望,刚好遇上性感的茱蒂木偶从布幕探出头来偷看他的逼真目光。“到我的酒壶里来玩玩吧。”她眨眨眼睛细声细气地说。

那孩子拿到一先令,他进入时提醒自己,待会儿还要检查外套上有没有粉笔记号。

木偶消失一会儿之后,道尔才掀开布幕侧身而入。里头很暗,但他看见一张小板凳,便一屁股坐了上去。

他只能约略看到一两英尺外有个上半身的人影,头上戴着高高尖尖的帽子,上身外套的垫肩夸张得有点可笑。人影开始移动,身子往前倾,他知道这就是他要见的人。“这个凄惨的外国人,”笛声般的声音说道,“想在异乡自在度日。你打哪儿来?”

“呃……美国。我破产了,身无分文。如果你真有工作机会,我会……啊呀!”

原本阴暗的油灯,拉门倏地开了,黑影骤然变成一个小丑,小丑脸上交杂红、绿和白色颜料,十分可怕,赤红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里头画着一个十字,还有一条长得吓人的舌头从鼓起的双颊间吐出来。这正是他稍早看到踩着高跷在市场游荡的那个小丑,也是贺拉宾木偶的原型。

小丑缩回舌头,也放松脸部表情,但即使如此,脸上的妆仍叫人难以捉摸他的表情或脸部轮廓。他跷着脚坐在一张比道尔座位稍高的凳子上。“我发觉你的木柴已经快要用尽,”小丑说,“眼看就要开始把椅子、窗帘,甚至书塞进壁炉去。幸好你今天遇上我,若到明天或后天,你恐怕就所剩无几了。”

道尔闭上眼睛,让心跳慢慢平复。他惊觉到即使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怜悯,都让他想哭。他重重叹了口气,然后睁开眼睛,口气平静地说:“如果你有工作机会可以给我,就说吧。”

小丑微微一笑,露出一排发黄零乱的牙齿,有如墓园里年久失修的墓碑。“没开始拆地板还好。”他满意地说,“很好,先生,你有一张感性而聪明的脸,很明显你是个有教养的人,这一身破烂衣服不是你习惯穿的。你对表演艺术有没有兴趣?”

“这个……不算有。我在学校曾经演过一两出戏。”

“你觉得你能不能学会一个角色后,依照观众的喜好做改变,塑造一个最能引起共鸣的人物?”

道尔感到困惑,但畏怯中抱着希望。“应该可以。只要先让我有东西吃,有地方睡。我可以肯定我上台不会怯场,因为……”

“问题是,”小丑打断他,“你上街会不会怯场。我说的可不是剧院里的嘻嘻闹闹。”

“喔!这么说是街头表演啰?这个……”

“是的。”小丑耐着性子说,“最细腻的街头表演——行乞。我们会替你编写一个角色,然后视你愿意……牺牲的程度而定,也许一天能赚上一镑。”

道尔这才明白,刚才那番他以为是恭维的话,原来只是在评估他博取同情的能力,他顿时像被赏了一个耳光。“行乞?”他气得头晕目眩,“那多谢了。”他站起来,紧绷着脸说:“至少我还有正当工作,卖洋葱。”

“是啊,我观察过你这方面的资质。那么就请便吧,不过要是你改变心意,随便在东区找个人问贺拉宾的潘趣秀在哪儿上演就行了。”

“我不会改变心意的。”道尔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戏棚,一直走到与这条街平行的长码头边缘时,又见到贺拉宾踩着高跷迈开大步,身后拖着一辆货车,看样子正是折叠收起的戏棚。他全身战栗,急忙左转往石堤方向,去找克里斯和梅格的船。

船不见了。伸出河面的石堤沿岸,船变少了,水面上则有零星船只分别朝东西航行——怎么回事,道尔担心地想,市场不可能关闭,现在才中午啊——他看见几百码外有一艘划桨船,克里斯、梅格和席拉可能就在上头。

“喂!”他试着大喊,却马上对自己微弱的声音感到尴尬不已,即使他们近在下一道石堤,也听不到。

“怎么,有问题吗?”

道尔转身,发现发问的正是几分钟前不怀善意看着自己的那个保安官。“请问现在几点?”他问保安官,并尽量学着其他人说话的口音。

保安官从背心口袋拉出一只表,瞟一眼又放回去。“就快十一点,怎么了?”

“他们怎么全都走了?”道尔比了比散落在河面上的那些船。

“不是快十一点了吗?”保安官回答,一字一句说得特别清楚,似乎以为道尔喝醉了,“顺便提醒你一下,今天是星期天。”

“星期天十一点休市,你的意思是这样吗?”

“说对了。你从哪儿来的?你说话没有萨里或萨西克斯的腔。”

道尔叹息道:“我从美国弗吉尼亚州来的。虽然……”他抹了一下额头,“虽然等我朋友一到伦敦我就得救了,但我现在却几乎身无分文。哪里有收容所可以提供我吃住,直到我……一切就绪呢?”

保安官皱起眉头说:“白教堂街上的屠宰场旁边有一间救济院,只要帮忙鞣制皮革,把装内脏的布袋拖出去,就能换取食宿。”

“救济院是吗?”道尔记起狄更斯对这类场所的描述,道了声“谢谢”之后,便垂头丧气地走开。

“等等。”保安官喊道,“如果你身上有钱,让我看看。”

道尔伸手到口袋里掏出六便士,摊放在手心。

“很好,我现在不能以流浪汉的名义逮捕你。不过也许今天晚上会再见面。”他碰碰帽子说,“再见。”

道尔回到泰晤士街,花掉身上一半的钱买来一盘蔬菜汤和一小坨马铃薯泥。食物美味极了,但他还是一样饿,于是又花掉剩下的钱点了一份。小贩还给他一杯冷水,让他把残渣都漱干净吞下去。

保安官在街上走来走去,一面高喊:“休息了,星期天,十一点了,休息了。”而道尔现在已经是地道的流浪汉,自然要小心地躲开他们。

这时有一个年纪和他差不多的男子,一手提着一袋鱼,另一手挽着美丽女孩,大步走过来。道尔心想就这次机会了,于是强迫自己迎上前去。

“对不起,先生。”他仓皇地说,“我目前陷入困……”

“老兄,说重点。”那人不耐烦地打断他,“你是乞丐吗?”

“不是,但我昨晚被抢,现在身上一毛钱也没有,而且——我是美国人,我所有的行李和证件都不见了,我想……想找个工作或借一点钱。”

女孩看起来心肠不错,她说:“查尔斯,这人很可怜,既然我们不上教堂,就给他一点钱吧。”

“你搭哪艘船来的?”查尔斯怀疑地问,“这不像我听过的美国腔。”

“呃,进取号。”道尔回答。他在混乱思绪中搜索船名,差点就脱口说出“星舰企业号”。

“你瞧,亲爱的,他是个骗子。”查尔斯自豪地说,“也许是有一艘‘进取号’,可是最近靠岸的却没有。若说有个美国佬上礼拜搭‘布雷洛克号’来之后迷了路,现在还在这里游荡,倒不是不可能,可是……”他愉快地转向道尔说:“你刚才说的不是‘布雷洛克’吧?碰到从事船运业的人,你应该换换台词。”查尔斯环顾四周逐渐稀少的人群,说道:“附近有不少保安官。不知道该不该把你交出去?”

“唉,放过他吧。”女孩叹气道,“反正我们快迟到了,他的情况显然也很凄惨。”

道尔满怀感激地向她点点头,便匆忙离去。他下一个找上的是个老人,他谨慎地说自己是搭“布雷洛克号”来的。老人给他一先令,并附带劝诫他以后若有钱,也要对其他乞丐同样慷慨。道尔向他保证自己一定会。

过了一会儿,道尔斜靠在一家酒馆的砖墙上,思索着自己有无勇气花掉一部分刚赚来的钱买啤酒,藉以消除窘迫与忧惧。正想得入神,忽然觉得有人扯他的裤管,吓了他一跳。他低头一看差点惊呼失声,只见一辆小滑板车上坐着一个满脸大胡子、失去双脚的男人,正抬头瞪视着他。

“你用的是什么手法,你有哪些同伙?”那人以歌剧般的深沉嗓音问道。

道尔想离开,但那人却紧抓着他的灯芯绒长裤不放,小滑板车就像拖车似的跟着道尔前进一两步。道尔停下脚步——因为路人都在看——那人又重复他的问题。

“我没有用什么手法,我也没有任何同伙。”道尔愤怒地小声说道,“如果你不放开我,我就从码头跳下河去!”

大胡子笑着说:“跳啊,我敢打赌我会游得比你远。”看到那人黑色外衣底下的宽厚肩膀,道尔绝望地相信这是实话。“好啦,我明明看见你去跟那两个人搭讪,第二个人还给你东西。你可能是杰克船长的新成员,也可能是贺拉宾的手下,又或者是自成一派。哪个才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离我远一点,不然我要叫保安官了。”道尔再一次觉得想哭,因为他可以想象这家伙将永远不放手,忿忿地跟着他一辈子,“我没有什么同伙!”

“我想也是。”那人点点头,“你显然是刚来不久,所以我给你一点建议:独立的乞丐可以到东边或北边去碰碰运气,可是比林斯门和泰晤士街和奇普塞德,全都是哥本哈根杰克和人渣贺拉宾的地盘。到圣保罗西边也是一样。这是滑板本杰明给你的警告,如果你再到东区的大街上行乞,你就会……老实说,兄弟,”滑板不无善意地说,“你就会被搞得什么工作也做不了,除了乞讨之外。所以呢,走吧,我已经看见银币,本来应该要没收——如果你敢说我不能这么做,我就非得证明一下——不过看来你真的需要钱。走吧!”

道尔急忙往西边的河滨大道奔去,暗自祈祷报社不像比林斯门市场关得这么早,祈祷有某家报社缺人,也祈祷自己能甩掉满脑子昏乱焦躁,以便说服编辑相信他是个受过教育有学识的人。他摸摸下巴——上次刮胡子还不到二十四小时,所以没有问题,但他需要一把梳子。

唉,不用在乎外表,他有点兴奋地告诉自己,凭着我舌灿莲花的本事和性格的魅力,一定能找到工作。他挺起胸膛,脚步也变得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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