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棵恶魔树上长出的果实将十分美味,因为撒旦宴会桌上的其他肉食尽管肥美,却都已经腐臭,因此须以此果实作为新餐点。
——托马斯·戴克
这个地下洞穴不晓得是在多久以前,由大约十二层下水道塌陷而形成的,瓦砾残堆老早就被拾荒者和其他季节的洪水给清干净了。洞里形成一个大厅,顶上是支撑着班布里治街铺路石的几根大梁——因为崩塌的情形没有延伸到路面——地下则是罗马人铺设的石头,当时伦敦还是荒野中对抗凯尔特人的军事前哨站。昏暗如教堂的洞中各个高度都有长绳悬挂起来的吊床,已经有衣衫褴褛的人像蜘蛛一样,顺着绳索爬过去,舒舒服服地躺在袋状摇篮里。灯火开始亮起,墙壁上多处下水道出口都有木头横切面暴露在外,上头挂了一些冒浓烟的红色油脂灯。一条细细的水流从较高的开口缓缓流出,当它飞落晦暗的空中,溅入一旁的黑色水池时,已变得断断续续。
石头地板上搭了一张长桌,有个白发的畸形侏儒蹑手蹑脚地在亚麻桌巾上摆设高级瓷器与银器餐具。每当他头顶上的乞丐爵士们掉下一丁点皮鞋细屑,或是口袋的酒瓶洒出几滴酒,落在桌上,他总要低低咒骂一声。桌旁已摆满椅子,桌子末端有一张大大的高脚椅,像是为某个巨婴所准备,但桌子前端并没有椅子——反倒有一样类似马鞍的东西,悬挂在从大厅最高处垂下的长绳上,在离地仅六英尺的高度随着阴沟中的微风摇摆,侏儒每回匆匆一瞥,眼中尽是惧色。
小偷爵士开始一一入席,他们豪华高雅的服装在这样的背景中,显得分外诡异。其中一人将挡住去路的侏儒掴到一边,心不在焉地说:“你这矮冬瓜,忍着点吧。餐具摆好了,去拿食物来。”
“还有酒啊,丹吉!”另一名爵士对侏儒喊道,“快点,快点!”
侏儒匆匆走进一条地道,显然很高兴能有借口离开大厅,即使只是几分钟也好。小偷爵士纷纷拿出烟斗和火绒匣,不一会儿便弥漫着鸦片与烟草的烟雾。乞丐爵士无不个个欢天喜地,让吊床在深渊高处前后摇晃,想吸多少烟就吸多少。
桌旁的位置渐渐被占满了,有穿着破旧的大人和小孩互相寒暄,但却刻意忽视背后一群群的人,这些人不仅穷到极点,身心状态亦是惨不忍睹。他们蹲在黑暗角落的扁平石块上,虽然靠得很近,却都只是自顾自地喃喃自语、比手画脚,倒也不是想说话,而是习惯性动作。
侏儒又出现了,背上一大袋装着酒瓶的渔网,把他压得直不起腰,走路也一跛一跛的。他把袋子放到地上,然后开始用螺丝钻一一钻入瓶颈,拔出木塞。此时从一条较宽的地道内传来一声声的敲击声,似乎是以木击石,当声音愈来愈响、愈近,侏儒的动作也变得愈快。
“你急什么,丹吉?”其中一名爵士看见侏儒加紧动作,便问道,“见到头儿害羞了?”
“当然不是了,先生。”丹吉拔掉最后一个木塞,已是满头大汗,他喘着气说,“只是想表现得利落一点。”
原本愈来愈响亮的敲击声忽然停止,两只涂白的手伸出来抓住地道出口拱饰上端的石头,片刻后,从古道上方十二英尺处的拱心石底下,冒出一个涂妆的人头。贺拉宾咧着嘴笑,就连那些傲慢的小偷爵士也都不安地别过头去。“又慢了,丹吉?”小丑愉快地尖声说道,“准备工作早该完成了。”
“是……是的,先生。”老丹吉手中的酒瓶差点滑落,“只是……只是准备工作愈来愈困难了,我这把老骨头……”
“……迟早要拿去喂野狗。”贺拉宾替他把话说完,同时灵巧地踩着高跷进入大厅。他那顶圆锥形的帽子和那件垫肩又高又尖的彩色外套,增添了一股嘉年华的气氛。“你想知道吗?其实我这把年轻一点的骨头情况也不太好。”他来到悬吊着的鞍座前停下,身子倾斜,命令道:“把我的高跷拿走。”
丹吉急忙过去扶着高跷,贺拉宾则将两只手臂伸进马鞍的吊环,然后弯起双腿伸入底部两个环圈。侏儒将高跷拿到最近的砖墙边靠着,让小丑在离地十来英尺之处自由摆荡。
“啊,这样舒服多了。”贺拉宾叹道,“现在好像只要几个小时,杆子就会严重颤抖,当然了,下雨天更糟。成功的代价呀。”他打了个呵欠,五彩缤纷的脸上出现一张血盆大口。“呼!好啦!你让爵士们没能准时用餐,为了向他们致歉,是不是给我们唱一首小曲啊。”
侏儒畏缩道:“求求你,先生……服装和假发都在房间里,我得花……”
“今晚就别管道具了。”小丑宽容地说,“我们不必拘泥于仪式。今晚你唱歌可以不用穿道具服装。”他抬头望向高高的天花板,喊道:“音乐!”
在高处悬晃的乞丐爵士从系在吊床旁的布袋里拿出各式各样的乐器,有芦笛、犹太竖琴,还有几把小提琴,嘈嘈切切地弹奏起来,即使不像音乐,至少也颇有节奏。回音形成一个合音声部,蹲在地上环绕着桌子的那些大人小孩,也开始用手打起拍子来。
“别再玩这种愚蠢的把戏。”一个陌生的声音高亢地压过所有杂音。音乐声与拍手声渐渐停止,因为在场的人发现有个新加入的人,这个人非常高大,光头,身上披着斗篷。他以怪异的跳跃步伐走进大厅,就好像他的脚下不是坚硬的石板地而是弹簧床。
“啊!”贺拉宾大叫,他的脸部表情埋在厚厚的妆底下,依然无法判读,但至少声音带着欣喜:“我们伟大的首领!这次聚会,你的荣誉座位将不会空着了!”
新来的人点点头,手一挥将肩上的斗篷扯下,丢给丹吉之后走向桌子末端的高脚椅,而侏儒则感激地捧着斗篷急行而出。由于斗篷脱掉了,每个人都能看见那双让他走路一跳一跳的弹簧底鞋。
“各位爵士与百姓,”贺拉宾以戏班团主的口吻说,“容我在此介绍我们的君主,吉普赛之王罗曼尼博士!”底下响起寥寥几声不甚热烈的掌声与口哨声。“陛下是为了什么事大驾光临呢?”
罗曼尼没有作声,直到他爬上高脚椅,脱掉弹簧鞋之后,才松了一口气说:“贺拉宾,我来到你的下水道晋见厅是为了几件事。第一件事,我亲自把这个月要运送的钱币送来了,五十镑袋装的金币,就在后面的走道上,刚脱模,恐怕还热着呢。”这个消息使得聚会群众发出比较真诚的欢呼。“还有关于寻人的新进展。”他接过一名小偷爵士递上来的一杯红酒:“你们好像还没有替我找到你们称为狗脸乔的人。”
“要找狼人是很危险的,老兄。”有一人这么说,另外一些人也因有同感而窃窃私语。
“他不是狼人。”罗曼尼博士没有回头便说,“但我承认他很危险。所以我才会付出这么高的赏金,并且建议所有人不要活捉,要让他死。总之,赏金已经增加到现今的一万镑,并且加上能搭我的商船前往世界任何地方。不过,现在我还要你们帮我找另外一个人,但这个人必须活捉,而且要毫发无伤。抓到这个人的赏金是两万镑,外加一个妻子,长相随你挑,热情程度也包你满意,当然你还是能搭船到任何地方。”听众们开始骚动,彼此交头接耳,还有一两个残废的穷光蛋,平时只会为了争夺食物踉跄走下斜坡或阶梯,如今似乎也显得颇有兴趣。“我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罗曼尼博士继续说,“不过他大约三十五岁,深色头发,额顶已经开始微秃,腰围也开始变粗,脸色苍白,说话略带殖民地的口音。他是昨天晚上在雀儿西溪旁肯辛顿附近的田野走失的。他全身都被捆住,但显然……”罗曼尼忽然打住,因为贺拉宾已经兴奋地前后摇晃。“怎么了,贺拉宾?”
“他是不是打扮得像个小贩?”小丑问道。
“最后看到他的时候不是,但如果正如我所料,他是经由溪水逃走,他一定会换掉衣服。你看见他了吗?在哪里?什么时候?”
“今天上午,就在市场休市前,我在比林斯门看到一个和你所形容一模一样的人,但是他穿着小贩的灯芯绒旧衣在叫卖洋葱。他来看我的潘趣秀,我请他加入乞丐行列,但他觉得深受侮辱就走了。他说他是美国人。但我也说了,如果他改变心意——你绝对找不到一个比他更不懂得谋生的人——可以询问贺拉宾潘趣秀的演出所在,再来和我谈谈。”
“我想应该是他没错。”罗曼尼博士压制着兴奋说,“感谢阿努比斯!我还担心他会溺死在溪里。你说比林斯门是吗?很好,我要你的人去搜索从圣保罗教堂与黑修士桥以东到伦敦码头贫民区,以及河道以北到基督公学、伦敦墙与长巷这一整个区域。谁能替我活捉到他,便能享受一辈子荣华富贵……”罗曼尼这时转过身来,目光冷冷地扫过所有的人,“但若有人杀了他,他的命运将会……”——他似乎思索着适当的比喻——“让他对老丹吉嫉妒万分。”
众人对于世上还有比摆餐具、表演愚蠢歌舞更惨的谋生方法,开始议论纷纷,但坐在桌边的有几个人曾经是丹吉的手下,他们犹疑地皱起眉头,似乎在考虑冒这么大的风险去抓这个人是否值得。
“我们的国际事务,”罗曼尼接着说,“进行得很顺利,照这样持续下去,应该再过一个月左右就会有相当不错的成果。”他满意地微微一笑,“我知道这么说会被质疑为夸大其词,但我还是要告诉各位,在冬天来临前,目前这个地下国会将可能变成统治本岛的正式国会。”
话才说完,挤在阴暗角落里的残废人群中突然爆出一阵狂笑,接着有个东西以昆虫般的敏捷身手跳到灯光底下,看得出是个耄龄老人。他的脸许久以前受过重创,因此有一只眼睛、整个鼻子和半边下颏都不见了,而那身破烂衣服宽大蓬松,仿佛里头什么东西也没有。“所剩不多了,”他忍住让他上气不接下气的笑意,喘息道,“我所剩不多了,嘻嘻,不过还足以告诉你——你这个自以为是的蠢蛋!——你吹的牛皮值多少,莫弗!”一个大嗝打得他差点晕过去,其他人都笑起来。
罗曼尼博士恨恨地瞪着这个捣乱的家伙,平心静气地问道:“贺拉宾,你就不能帮这个可怜虫脱离苦海吗?”
“你不能,因为你之前没有做到!”老人呵呵大笑。
“主人允许的话,”贺拉宾说,“我就叫人把他拖出去。他一直都在这里,萨里帮的乞丐还称他是福神。他很少说话,每次开口说的也都是无聊透顶的话。”
“好,那就快动手吧。”罗曼尼气恼地说。
贺拉宾微一点头,笑个不停的群众里走出一人,来到萨里帮福神旁边一手将他拎起,看样子似乎十分讶异老人如此之轻。
老人被带走时,转头对罗曼尼博士眨眨眼。“以后在不同的情况下,记得找我。”他大声地自言自语之后,再度纵声大笑,当带走他的人急急走入一条地道后,笑声也减弱成怪异的回音。
“你宴请的客人倒很有趣。”罗曼尼博士怒气未消,抓回弹簧鞋重新穿上。
小丑耸耸肩,原已经高耸的肩膀再这么一耸,更显得怪异。“贺拉宾的会堂从未拒绝过任何人。”他说,“有些人不许离开,有些人得从泰晤士河离开,但我欢迎所有的人来。还没有用餐你就要走了?”
“是的,而且要从楼梯走,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有很多事要做。我得和保安官联系,提供一大笔奖金请他们找这个人。再说了,我从来就不喜欢……你这里的猪肉。”小丑脸上的表情或许透露出警告意味,但罗曼尼笑了笑,爬下地面,那双古怪的鞋子接触到石板时,他缩了一下。丹吉急忙送上斗篷,罗曼尼将斗篷打开披上。就在大步走下其中一条地道之前,他转过身,目光缓缓扫过难得如此安静的群众,就连傲慢的乞丐爵士也不放过,现场的每只眼睛也都盯着他。“给我找到那个美国人。”他平静地说,“暂时把狗脸乔放到一边——替我把美国人抓来,要活的。”
当道尔沿着泰晤士街疲惫地走回比林斯门时,太阳已经斜照在他身后圣保罗教堂的圆顶上。十分钟前买的一品脱啤酒,已经消除他口中多数的坏气味以及内心部分的困窘。
这条街虽然不像早上那么拥挤,人却依然不少——有小孩在踢球,偶尔一辆马车辘辘驶过,遇上工人卸货时,行人还得绕过马车。道尔愣愣地看着人来人往。
几分钟后,他看见一个人吹着口哨走来,道尔趁他还没走过去,略感厌烦地问道——因为这已经是他询问的第四个人了——“请问一下,先生,你知不知道贺拉宾的潘趣秀今晚在哪儿上演?”
那人上下打量着道尔,诧异地摇摇头。“这么惨了吗?老兄,老实说,我从来没见过他晚上演出,不过随便一个乞丐都能带你去找他。没错,星期天晚上这一带的乞丐不多,但我好像在比林斯门附近看到一两个。”
“多谢。”人渣贺拉宾还真会跑,他边走边想,脚步加快了些。话说回来,如果你愿意做些牺牲,一天能赚上一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牺牲?他想到他和《晨间邮报》编辑的面谈,但随即强迫自己不要去想。
来到山丘圣母教堂的转角时,有个老人坐在墙边,道尔走上前去,看见他胸前挂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道:“我本是勤奋的裁缝,却因双眼失明无法继续工作,只能卖薄荷糖来扶养妻子与生病的孩子。请善心人士慷慨解囊。”他手里拿着一盘看起来脏兮兮的菱形糖果,当道尔走到他面前停下时,他忽然把盘子往前一送,假如道尔没有停下,一定会把糖果撞落一地。
道尔没有撞上,老人似乎有点失望,道尔一眼看去,便猜出了所以然;傍晚时分有一些穿着入时的人出外散步,他们若是看到老人的糖果撒落在人行道上,肯定会心生同情。“请你帮帮可怜的盲人,买点好吃的薄荷糖吧!”他把眼珠子往上翻,哀求道。
“不了,谢谢。”道尔说,“我想找贺拉宾。贺拉宾……”他见乞丐抬起头一脸真诚地恳求,便又重复一次:“我想他应该是乞丐王之类的。”
“我还得卖薄荷糖呢,先生。”乞丐说,“我不能正事不做,白白浪费时间去帮你想人。”
道尔紧抿着嘴唇,但还是丢了一便士到老人手里。天快黑了,他非得找个地方过夜不可。
“贺拉宾?”乞丐的声音平静了些,“是啊,我认得他。现在是星期天傍晚,他会在国会。”
“国会?什么意思?”
“我带你去看看你就知道了,先生,可是这样至少会损失一先令的糖果收入。”
“一先令?”道尔绝望地说,“我总共也只有十便士。”
乞丐马上手心向上,伸出手去:“那两便士你可以先欠着。”
道尔觉得迟疑。“他可以给我吃的和一个睡觉的地方吗?”
“可以啊,贺拉宾的会堂从来没有拒绝过任何人。”
那个颤抖的手掌还伸在那里,道尔叹口气,一手探进口袋,小心地将一个六便士银币和四个一便士铜板放到老人手中。“唉……带路吧。”
老人把硬币和糖果刮进口袋里,盘子塞到外套底下,然后从背后的人行道上拾起一根手杖,拄着站起来。“来吧。”他说着便轻快地往西边走去——这是道尔刚刚来的方向——手杖几乎是敷衍似的在身前挥来挥去。道尔还得迈开大步才跟得上。
此时的道尔已经饿昏了,因为他在《晨间邮报》的办公室里丢失了他的浓汤和马铃薯泥,夕阳照得他几乎睁不开眼,却还得努力追赶上老乞丐,因此尽管他隐约听到一旁有轮子滚动的嘈杂声音,却始终没有注意到有人跟着他。最后,一只熟悉的手攫住他的裤管,他一个踉跄,整个人趴倒在圆石路上,疼痛不已。
他气愤地转过头,眼前出现的是“滑板”本杰明的满脸胡子。他的滑板车直到重重撞上道尔的脚踝,才停下来。“该死。”道尔痛得喘不过气来,“放我走。我不是在乞讨,我要跟着那个……”
“别找贺拉宾,老兄。”滑板低低的声音显得真诚而急切,“你还没有沦落到需要依靠那群人的地步。跟我……”
老乞丐已经转身赶回,双眼直瞪着“滑板”看,道尔这才发觉他的失明是个幌子。“本杰明,你管什么闲事?”老人尖声问道,“杰克船长现在也得招收新人了吗?”
“放手吧,臭虫。”“滑板”说,“他不是你们那伙的。不过当然少不了你的介绍费,这是哥本哈根杰克的一番心意。”他从背心口袋掏出两个六便士银币丢出去。臭虫一手就把两枚钱币从半空中捞下来。
“好极了。”他说,同时将钱币混入糖果堆中,“这样的话,欢迎你每次都来干涉。”他咯咯一笑,又再度往比林斯门走去,走出百英尺之后才开始用手杖在前面轻点探路。道尔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测试脚踝能否使力。
“在他消失之前,”道尔说,“你最好告诉我,你那位哥本哈根杰克能不能给我吃的和睡觉的地方。”
“可以,而且都比贺拉宾能给你的更卫生。天啊,你确实很无助,是吧?来吧,往这边走。”
派伊街上乞丐之家的餐厅又长又窄,靠街的长墙上开了八扇间隔相当的大窗,每一扇窗都用铅条将翘曲的玻璃焊接成方格纹状。屋外前方有一盏街灯,朝着七零八落的小窗玻璃投射几丝光线,不过屋里的照明却是来自天花板垂挂下来的几盏明亮油灯,再加上八张长桌上都各有两支蜡烛。大厅狭窄的东端比地面高出四英尺,宽面的正中央架着四层阶梯;阶梯两侧各有一道栏杆与墙壁相连,整个房间看起来像是船上的甲板,而高起的部分则有如艏楼。
集聚在长木桌旁的众乞丐身上穿着当代各式各样的服装,混在一起颇为滑稽:有人穿着正式的长礼服和白手套,虽缝补过却整洁无瑕,他们自称“没落贵族”,据说原本都是出身于名门望族——有些倒是不假——后来因为投资失败或酗酒而破产,令人一掬同情之泪;也有人穿着蓝色衬衫与长裤,腰间系绳,头戴防水帽,帽子上还有褪色的金色字母标示着某艘船名,他们自称“遇难水手”,言谈中甚至还掺杂他们从歌舞秀和街头走唱学来的航海术语,平添不少趣味;另外还有“贫苦印度人”穿戴着头巾、耳环和凉鞋;还有面容黝黑的矿工,他们可能是在地下爆炸时成为残废;当然也有一般穿着褴褛的匿名专业乞丐。道尔找到一张长凳尾端坐下时,发现其中也有几个人和他一样作小贩打扮。
不过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却是一个身形高大、留着淡茶色头发与髭须的男人,他原本端坐在隆起甲板上的高背椅,如今已经起身靠在栏杆边,望着底下的群众。他上身穿绿缎长礼服,手腕与颈间冒出一簇簇优美的蕾丝,下身穿白缎紧身马裤和白丝长袜,还有一双小鞋,若少了那些金扣环简直就像芭蕾舞鞋。这身打扮虽然怪异,却还不至于可笑。他一站起来,嘈杂的交谈声立即停止。
“他就是哥本哈根杰克,派伊街的乞丐头儿。”“滑板”将滑板车固定在道尔身旁的地板上,得意地小声说道。
道尔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的注意力顿时被温暖空气中传来的烤火鸡香味给吸引了。
“兄弟们好。”船长说,他手里搓弄着一只高脚酒杯。
“船长好。”众人齐声说。
他眼下仍望着用餐大厅,手却将酒杯往旁一伸,这时,一个穿着红外套、高筒靴的小男孩急忙上前,将玻璃酒瓶里的红酒倒入杯中。船长尝了一口之后,点点头。“不甜的美达克红酒搭配烤牛肉,”男孩跑开后,他宣布道,“至于鸡肉,我们恐怕会把上星期才到的苏特恩白酒给喝光。”
众人听了都开始鼓掌,道尔则比任何人都用力。
“餐后再来进行报告、惩戒与新人的审核。”乞丐们似乎也都同意这项宣布。当船长在他架高的专属桌旁坐定后,厨房的门“轰”地打开,从里头走出九个人,每人手上的托盘里都有一整只烤火鸡。每张桌子上摆一只,坐在首位的人也都分得一副切肉用的长刀叉。道尔刚好坐在自己这桌的首位,他费了好大劲,使出圣诞节与感恩节所需的浑身解数,才圆满完成任务。他在递到他面前的所有盘子上——其中包括“滑板”从桌缘下方举上来的盘子——随意切了几片肉之后,也叉了几片放到自己盘中,便开始狼吞虎咽,一面毫不节制地配着冰凉的苏特恩白酒。厨房里有一小群少年,只要看到哪个酒杯半空,就会立刻上前斟满。火鸡之后接着上烤牛肉,两端焦黑有嚼劲,中间部分约三分熟,另外还有仿佛取之不尽的肉卷与奶油,以及一瓶又一瓶的波尔多红酒,道尔不得不承认这是非常香醇、不带甜味的高级红酒。甜点是热葡萄干布丁和一杯克林姆雪利酒。
餐盘收走后,用餐者全都轻松地靠在椅背上,令道尔羡慕的是有许多人开始往烟斗里塞烟草,并熟练地以桌上蜡烛的火点燃。这个时候,哥本哈根杰克将他的高椅子拉到高台前方,拍着手让大家注意。“谈正事。”他说,“费柴德呢?”
靠街的门忽然打开,一个年轻人匆匆走入,道尔有一度以为他就是费柴德,不料却有另一个满脸胡渣、长相凶恶的人,从后面一张桌子旁边站起来,说道:“船长,我在这里。”刚刚进来的小伙子解开颈子上的围巾,穿过大厅,走到前方通往高台的阶梯上坐下。
船长向他点点头,然后又转向费柴德,只见他紧张地绞扭着一顶鸭舌帽。“费柴德,今天早上有人看到你藏了五先令在排水管里。”
费柴德仍旧低着头,但两道浓眉底下的眼睛却往上瞄着哥本哈根杰克。“船长,谁看见了?”
“别管谁看见的。你否认藏钱吗?”
费柴德想了想,最后终于说:“呃……不,船长。只不过我不是……想瞒马可,只是那些小鬼一直烦我,我怕被他们给抢了。”
“那么马可下午一点过来的时候,你为什么告诉他你只赚了几个便士?”
“我忘了。”费柴德说,“我忘了那几个先令。”
坐在阶梯上的年轻人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好像约了什么人见面。道尔对他的身份很好奇。那年轻人虽然留了一撮小山羊胡,但看起来非常年轻,不到二十岁。道尔心想,他身上那件外套原来的主人——很可能二十年前就死了——比现在这个主人要高大得多。
“费柴德,这里健忘的人不只你一个。”船长柔声说道,“过去这几个月内,你有两次类似的违规行为,我好像也答应过要忘记。”
阶梯上的年轻人最后将目光停留在道尔身上,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后来似乎显得有些焦虑。正当道尔开始觉得担心时,年轻人便看往别处去了。
“我想,”哥本哈根杰克继续说,“我们恐怕得再多忘记一些事情:我们要忘记你是我们的一员,也请你忘记到我这里来的路。”
“可是船长,”费柴德喘着气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可以把五先令还给你……”
“留着吧。你会需要的。你现在可以走了。”费柴德离开得十分迅速,道尔知道船长一定有某种强烈手段,可以将执意不肯离去的人赶走。“现在,”杰克船长微笑着说,“来点比较愉快的工作。有没有人要申请加入的?”
“滑板”尽力把手举到最高,但也还是高不过桌上的蜡烛。“船长,我带了一个人来。”他大声吼道,那足以震动杯盘的深沉嗓音弥补了他手势的不足。
船长好奇地低头往桌子这边瞧。“那就请他站起来。”
道尔于是起身面向哥本哈根杰克。
“滑板啊,他看起来的确够可怜的。你叫什么名字?”
“布兰登·道尔。”
道尔才回答了前面三个字,一直瞪着他的那名年轻人旋即转身,一跃而上甲板,急切地与船长耳语。
杰克船长靠到一边偏斜着头,片刻后便挺直身子,有点不可置信地看着道尔。随后他小声地对年轻人说了几个字,虽然听不清楚,却显然是“你确定吗?”之类的话。年轻人猛点头,又说了些什么。
道尔看着这些过程不禁提高警觉,他怀疑这个留着小髭须的青年可能是光头吉普赛首领的手下。他看看靠街的大门,发现并未完全紧闭,便寻思道:如果他们企图抓我,我要趁着桌边这些年轻人站起来之前跑出门去。
船长耸耸肩,转向愈来愈好奇的众人。“小杰说,我们这位新朋友布兰登·道尔刚从布里斯托来,以前他在那里装聋作哑、假扮低能,乔装得非常成功。过去五年他化名……呃……哑巴汤姆,博得了布里斯托当地人的同情,但他却被迫离开,因为——因为什么来着,小杰?喔,对了——他看到一个朋友从妓院出来,而刚刚和这个朋友交易过的女子正从楼上的窗户探出身子,手上拿着……一个坚硬的大理石便壶,打算趁这可怜的男人通过时扔下来砸他的头。他们之间好像价钱没谈拢,女子觉得受骗了。总之,道尔从对街向朋友大喊:‘小心啊!快退后,那贱货要砸你脑袋!’结果呢,他的朋友获救了,但可怜的道尔这么一喊,街上每个人都听到了,也立刻明白他根本是个正常人,所以他只得离开。”
道尔身边的几个乞丐都说他是个好人,“滑板”也说:“老兄,今天早上你就该把你的遭遇告诉我的。”
道尔掩饰住内心的惊讶与怀疑,张嘴正打算回答“滑板”,船长却忽然以专横的态度举起手来,所有人的目光又移回到他身上,道尔便没有开口。
“小杰还说,既然道尔想在伦敦重操旧业,而且他不说话的时候如此成功,一说话就被驱逐出境,因此他应该重拾靠手势沟通的习惯。道尔先生,你得学着再当哑巴汤姆,你愿意吗?”
所有人都转头看着道尔,他则看到船长一只眼睛的眼皮微微跳了几下。他的用意想必是为了掩饰我的口音,道尔明白了。但为什么呢?那个少年又怎么知道我有口音?他不太确定地一笑,并点点头。
“哑巴汤姆,你是个聪明人。”哥本哈根杰克说,“小杰告诉我说,你和他在布里斯托曾经是好朋友,所以我就把你借给他一会儿,让他向你解释我们的作风。在此同时,我要检视其他新进成员的资格。下一个,站起来!”
正当一个目光迟钝的老人挣扎着从另一桌起身,小杰从台上跳下,匆匆朝道尔走来,他过大的外套仿佛鸟儿的翅膀,围绕着他那纤弱的身形啪啪飘扬。依然不敢大意的道尔往后一退,视线再度瞥向大门。
“布兰登,”小杰说,“来吧。你也知道我不会怀恨——而且我听说一个礼拜后她就为了另一个家伙离开你了。”“滑板”忍不住咯咯笑了几声,小杰则眨眨眼并低声说了句话,大概是“相信我”之类的吧。
道尔终于放下戒心。你总得相信某个人,他心想,而且至少这些人懂得品尝好酒。于是他点点头,随着他离开。
费柴德轻轻将门关上,然后站在餐厅外的人行道上发愁。天空里最后一道灰暗光线消逝后,风也开始变冷,他不由得皱起眉头——后来想起排水管内的五先令,精神一振,因为这些钱能让他尽情地吃喝玩乐好几天。可是——脑中一浮现这抽象又黯淡的念头,他又皱眉了——这五先令总有花光的一天。到时候该怎么办?他可以问船长……不,他忘了,他刚刚才被船长赶出来,所以才要思考后路。
他匆匆走下派伊街时,呜咽了几下,还打了自己几巴掌,希望激发出一点有建设性的想法。
“你知道我有口音。”道尔将灯芯绒外套拉拢一些,因为炉架上尽管有煤炭闷烧着,小房间里还是很冷。
“当然了。”小杰将一块块木柴堆到原有的余烬上,且排得整整齐齐以便能完全燃烧。“我跟船长说不能让你开口,他就临时编一个故事作为借口。请你把窗子关上,好吗?然后坐下。”
道尔将窗子拉起,上栓。“你是怎么知道的?为什么我不能在众人面前说话?”小桌两旁各有一张椅子,他挑了靠门较近的那张坐下。
小杰把火烧旺之后,起身走到一个橱柜旁。“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我自然会告诉你。”
这个孩子比他多数的学生都还年轻,竟然以这种命令式的口气对他说话,道尔气愤地眯起双眼——当年轻人从柜子里取下一瓶酒时,他的气愤也只是稍稍缓和。
楼下隐约传来喧闹的拍手与口哨声,但他们二人都没有对此发表评论。
小杰坐下后,用一种既困惑又严厉的眼神注视道尔,他将白兰地哗哗地倒入两只酒杯,然后将其中一杯推到对桌给道尔。
“谢谢。”道尔拿起酒杯,在鼻子底下晃了晃,闻起来和他喝过的酒一样香。“你们的日子过得很不错。”他勉强坦诚道。
小杰耸耸窄削的肩膀。“乞讨和其他行业一样。”他略带不耐烦地说,“哥本哈根杰克是最优秀的发起人。”他喝了一大口酒,又说:“道尔,现在你可以老实说了——你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罗曼尼博士那么急着要抓你?”
道尔惊愕问道:“谁是罗曼尼博士?”
“他是英国最强盛的吉普赛团体的首领。”
道尔突然感觉一阵凉意从背脊直窜而上。“一个高大的光头老人吗?还穿着弹簧鞋?”
“就是他。他出动贺拉宾地盘上的所有乞丐和小偷寻找一个……一个外形和你一样的人,而且带有可能是美国腔的外国口音。他还提供一大笔的悬赏金额。”
“贺拉宾?那个小丑?我的天啊,我今天上午遇见过他,还看过他那无聊的木偶秀。他看起来不像……”
“罗曼尼博士是在今天晚上才通知众人寻找你的。贺拉宾也提到他在比林斯门见过你。”
道尔心下犹豫,试图理出这整个情势当中的利害关系。假如能够宣布停战,他并不介意和罗曼尼博士谈谈,因为这个人显然多少知道裂缝出现的时间与地点,而活动钩也还系在道尔的手臂上。如果他能得知某个裂缝的地点,并在裂缝关闭前进入区域内,他就能重回一九八三年伦敦的那个空地。当他想起加州,想起加州大学富乐顿校区和艾希布雷斯的传记,忽然涌上一股浓浓的乡愁……但话说回来,从雪茄等等事件看来,这个罗曼尼博士似乎不是个好说话的人。而这个小伙子在这整件事中又图些什么?很可能是那“一大笔”奖金。
道尔想必是心怀戒惧地看了小杰一眼,小杰才会不屑地摇着头说:“没有,我并不打算把你交给他。就算是只疯狗,我也不会交到那家伙手中……即便是他信守奖赏的承诺也一样,但我看不可能。真正的奖赏很可能是让你沉到泰晤士河河底,寻找遗失的铜板吧。”
“对不起。”道尔啜了一口白兰地说,“不过听起来你好像参加了这些人的聚会。”
“没错。杰克船长雇我四处溜达,查探……对手的动向。贺拉宾在班布里治街下面的一处下水道举行集会,我经常出席。好了,别转移话题——他为什么要找你?”
“这个嘛……”道尔举起酒杯,漫不经心地欣赏着火焰照射过暗黄褐色液体的光辉。“我自己也不太确定,但我知道他想从我这里打听一件事。”他突然觉得自己开始醉了,“他想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肯辛顿附近的田野。”
“哦?你是怎么去的?他为什么这么在乎?”
“我老实告诉你吧,小杰老弟。我是靠巫术来到这里的。”
“嗯,应该是这样没错。哪一种巫术?你又是从哪儿来的?”
道尔惊慌地问:“你不觉得我说的话很不可思议吗?”
“如果跟巫术无关,却又让罗曼尼博士如此热衷,我才觉得不可思议。我当然不至于……稚嫩到说巫术不存在。”他微笑中带着无比的苦涩,道尔心想这孩子不知道看见过什么。
“哪一种巫术?”小杰又问一次。
“我也不太清楚。我只是团队的一员,技术运作属于另一个人的部门。不过我们是经由一种咒语什么的才能从……某个地方直接跳入另一个地方,而不用通过中间的距离。”
“你就是这样从美国一路跳到这里来的?”
有何不可呢,道尔心想。“是的。这位罗曼尼博士一定是看见我们出现在那片田野——我想他一直在注意那个地方,因为你不能随意从这里跳到那里,你知道,我们出发和抵达都有特定地点,也就是负责人所谓的裂缝,我相信罗曼尼知道所有裂缝的位置——他一定是从那里跟踪我们,因为我才刚刚和其他人分开就被他捉住,并带到一个吉普赛营地。”道尔灌了一口酒,述说这个故事重新唤起他对光头老人的恐惧。
“那跟你一起来的其他人呢?”
“不知道。大概是回到裂缝,又跳回……呃……美国去了吧。”
“你们为什么要来?”
他笑着说:“说来话长,总之我们是来听一场演说的。”
小杰扬起一道眉毛说:“演说?什么意思?”
“你有没有听说过塞缪尔·柯勒律治?”
“当然。他下礼拜六会在‘王冠与铁锚’发表关于弥尔顿的演说。”
道尔讶异地睁大双眼。他开始对这个乞丐少年另眼相看。“没错。可是他弄错了日期,昨天晚上跑来了,而我们也都在,所以他就提前发表了演说。老实说,内容非常有趣。”
“哦?”小杰把酒喝光,又若有所思地为自己倒了一点。“那你们怎么知道他会把日期弄错?”
道尔两手一摊,说:“负责人就是知道。”
小杰沉默片刻,小心谨慎地往髭须底下搔了搔,然后抬起头露出微笑。“你是真的对演说有兴趣,或者只是跟着来看管马匹之类的工人?”
道尔差点就想告诉这个趾高气扬的年轻人,说他出版过柯勒律治的传记。但他只是尽可能高傲地说:“我跟着来是为了向客人介绍柯勒律治……的背景,回家之后再回答关于他的问题。”
小杰开心地笑道:“这么说你对现代诗很感兴趣啰!你可是真人不露相呢,道尔。”
就在此时,道尔背后的门开了,哥本哈根杰克走进来,在这小房间里他看起来更高大,肩膀也更宽。“多了两个新人。”他往桌子角落一坐,拿起白兰地酒瓶说,“一个是不错的没落贵族,另一个则是这几年来我所见过最棒的震颤派教徒——你真该瞧瞧他发功的模样。太惊人了。怎么样,哑巴汤姆还好吧?”
道尔退缩了一下:“这个称号跟定我了吗?”
“如果你想留在这里的话。听说贺拉宾在找你,是怎么回事?”船长将酒瓶倾斜凑到嘴边,咕噜咕噜地喝起来。
小杰开口说:“是贺拉宾的主子,罗曼尼博士。他认为这个哑巴汤姆知道不少邪门玩意,虽然他想错了,但他还是悬赏巨额奖金,所以贺拉宾鼠窝里的那群杂种将会开始寻找布兰登·道尔。”他转而对道尔说:“面对现实吧,老兄,哑巴汤姆的角色纯粹是求生策略罢了。”
船长笑道:“你要感谢老天,我的经营手法和贺拉宾的父亲不同。”
小杰也笑了,但见道尔一脸茫然便解释道:“小丑的父亲也是圣嘉尔斯的一名丐头,而他从不造假——他手下的盲人都是真的盲人,跛脚小孩所拄的拐杖也不是道具。你可能会说这点十分令人敬佩,不过你要知道,他是招收健全的人,然后将他们改造成为乞丐。他在伦敦地下某处有家变相医院,专门研发新技术,将健壮的男女、小孩变成让人看了又害怕又同情的怪物。”小杰说着说着,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
“所以假如老提巴多·贺拉宾决定让你当哑巴汤姆,”船长说,“他就会割掉你的舌头,还会想办法把钉子钉进你的头部,或是把你闷到脑死,好让你变成白痴。就如同小杰所说,这个他很拿手。”他又从酒瓶的细长末端吸了一口酒。“听说他连自己的儿子也不放过,贺拉宾穿着那身宽松衣服和脸上的浓妆,都是为了掩饰父亲赐给他的畸形。”
道尔想起他在木偶戏棚后面看到小丑那张可怕的脸,不由打了个寒噤。“那么老贺拉宾后来怎么样了?”
小杰耸肩道:“这都是我出生以前的事了。”
“有人说他死了,由小贺拉宾接手。”船长说,“也有人说他为了继承而杀了老提巴多。我甚至听说老提巴多还活在地底下……说不定他宁可死呢。”他发现道尔面露质疑,便说:“喔,老贺拉宾非常高大,任何狭窄的地方,即使是拥挤的走道,都会让他很不舒服。”
“让这家伙当哑巴,我们有个损失。”小杰从船长手上抢过酒瓶,刚好来得及斟满两杯酒,“因为他识字。”
船长觑了道尔一眼,这似乎是他一整晚最感兴趣的事。“真的吗?能念得很溜利?”
道尔猜想他是想说流利,便点点头。
“好极了!你可以念书给我听。文学可能是我这辈子最感兴趣的东西,偏偏我怎么也搞不懂书上那些眉批的意思。你懂诗吗?会不会背?”
“当然会。”
“念一首来听听。”
“呃……好吧。”他清清喉咙,开始念道:
晚钟敲响黄昏的丧钟,
牛群哞叫,缓缓从草原逶迤走过,
农人往家的方向,脚步沉重,
将世界留给了黑暗和我……
船长和小杰都入迷地听着道尔朗诵完格雷的《墓畔哀歌》。他念完后,船长除了鼓掌之外,自己也读了一段《力士参孙》的诗文。
接着是小杰。“说说看你觉得这首如何。”他说完便开始朗诵:
寒冷凌乱的街道,一度欢腾
灯火与美酒,如今只剩跫音回绕
当我独自走过。晚风穿越
尘积的厅房,瑟瑟萧萧
从破碎的窗玻璃,吹拂
古老的思绪与回忆,飘入街道。
小杰念到这里打住,道尔很自然地接下去将这首八行诗念完:
年轻人已远离,珍惜这一切的
灵魂,如今再无处寻找。
道尔念完之后,试着回想自己在哪里读到过这首诗。是在一本关于艾希布雷斯的书中,但不是他作的……想起来了,他心想——这是柯林·勒波弗极少数的诗作之一,伊丽莎白·逖奇在嫁给威廉·艾希布雷斯之前,曾经和他订过婚。勒波弗是在……我想想……一八〇九年,婚礼举行前几个月失踪的。他当时二十岁,身后只留下一本薄薄的诗集,获得的诗评少之又少。
道尔瞄向小杰,发现他正讶异地看着自己,而且首度流露出敬意。“我的天啊,道尔,你读过勒波弗的诗?”
“是啊,”道尔得意地说,“他是在……呃……去年失踪的,对吧?”
小杰的表情转为严肃:“那是官方说法,事实上他是被杀的。其实我认识他。”
“真的吗?”道尔心想,如果自己还能再回到一九八三年,这个故事或许能成为艾希布雷斯传记中一个不错的脚注。“他是怎么被杀的?”
小杰再次干了酒杯,接着又冲动地倒了不少。“哪天我跟你够熟了,也许我会告诉你。”
道尔仍想从他口里多套出一些话来,又问道:“你认识他的未婚妻伊丽莎白·逖奇吗?”
小杰显得吃惊不已:“如果你来自美国,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道尔张开嘴想说出一个合理的回答,却想不到该说什么,只好含混过去。“小杰,哪天我跟你够熟了,我就会告诉你。”
小杰扬起眉毛似乎打算发脾气,结果还是笑着说:“我刚才就说了,道尔,你的确是真人不露相。是的,我认识贝丝逖奇——而且很熟。她还没遇见勒波弗之前,我已经和她相识多年。我们现在也还保持联系。”
“我刚才说你们俩是老朋友,还几乎是说中了。”哥本哈根杰克说,“道尔,你跟我来。老史戴克雷德为我念达拉斯的《奥布里》已经念了一半,可是照他的速度至少还得一年才念得完。我们看看你能不能念得快一点。”
“丛林乞丐”低低的厨房里挤满了人,但大多数都在一张桌子旁边围观牌局,而费柴德则捧着一杯杜松子酒躲在阴暗的角落,这里刚好有空间可以让他靠着背并将双脚举到砖墙上。他老早就知道不能赌博,因为他永远也学不会规则,不管玩的是哪种牌,最后别人总会拿走他的钱说他输了。
他只从舰队街巷子里的排水管拿走一先令,因为他想到一个计划:他要加入贺拉宾的乞丐行列,那几个先令则留作特殊用途,例如买肉、杜松子酒和啤酒——想到这里,他又喝了一口——偶尔还可以找个女人。
杜松子酒喝光了,他决定不再点,因为如果误了向踩高跷的小丑报到的时间,他就得花钱住宿,这不在他计划之内。他起身穿过喧嚣笑闹的群众,从前门走出去。
巴克里治街的屋前阳台上,原本闪烁不定的灯火似乎不情愿地变得微弱,只在夜晚黑幕画上很淡很淡却不加修饰的几笔——这边一面墙上高处开着一扇窗,窗口灯火黯淡,里面的房间则一片漆黑;那边一条巷子内也点了盏灯,巷口却只见潮湿的圆石路上微微闪着一道黄光,有如一群正要缓缓过街的蟾蜍暂时停住不动;每当飘忽不定的微风吹来,火焰窜高,还偶尔能看见参差的屋顶和斑驳的墙壁。
费柴德摸索着走到对街转角,当他弓着背往下一条街走去时,听到“道令妈妈之家”那几扇没有玻璃、只钉上木板的窗户里头传出鼾声。他有经验,所以知道每个人要付三便士,和另外二或三人共享一张床,并和十多人共住一个房间,不禁对这些沉睡的人投以冷笑。像蝙蝠一样挤在一间旧房子里,还得付钱,他一面想一面对自己尚有其他计划感到沾沾自喜。
然而才过一会儿,他却又不安地揣测贺拉宾会为自己安排什么样的住处。那个小丑很可怕,说不定会让每个人都睡棺材什么的。费柴德这么一想,立刻止步,嘴巴张得大大的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这时他又想到时间愈来愈晚,不管做什么决定都要快。至少贺拉宾不收钱,他想,便又开始往前走。贺拉宾欢迎每一个人。
这个时候下水道国会应该已经散会,因此他没有在梅纳街右转向班布里治街,而是沿着左侧的墙摩肩而行,绕过转角后朝北走。在长春藤巷那一头矗立着一栋有如仓库的建筑,这一带的人称之为贺拉宾旅馆或鼠堡。
到了这里,他开始担心他们不收他。毕竟他并不聪明。后来他又考虑到,自己至少是个称职的乞丐,而这才是这里最看重的,方才安下心来。他还想到贺拉宾也许有兴趣知道,哥本哈根杰克新收的聋哑手下是个冒牌货,可以骗他开口。
对了,费柴德打定主意,为了讨小丑欢心,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他。
道尔关上窗后,小杰在窗边站了好一会儿,只是望着外头模糊的屋顶,偶尔点缀着油灯氤氲的一点红,或是未拉上窗帘的窗户的一格菱形琥珀。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小杰心想,他会在哪条暗巷里静静行走?他会在哪个酒窖里请某个值得信赖的可怜虫喝酒?又或者他正睡在哪个陋室中……那么他会做什么样的梦呢?不知道那些是否也是他偷来的呢?
小杰转身走到桌前坐下,桌上已准备好纸笔与墨水,细瘦的手指拿起笔来,笔尖蘸蘸墨水,迟疑一下之后,落笔写道:
母亲大人膝下:
虽仍无法告知联络地址,但女身体康健,有食果腹,入夜有瓦蔽顶,盼勿挂念。女深知母亲视此为危险疯狂之举,然寻找杀死柯林之人——倘能称之为人——一事已颇有进展。母亲一再训诫事属警方权责,但务祈母亲相信,警方恐无能查知此种人之存在,更遑论应付。事若能行,女欲冒最小风险致此人于死地,随后返家,想必不至遭弃。此时此刻友人环绕,绝非如母亲所想象身陷险境。恕女儿不孝有违母命,唯望母亲一秉过往温厚爱心以对,女愿足矣。专肃。
恭叩
福安
女伊丽莎白·杰克琳·逖奇叩禀
一八一〇年九月二日
小杰拿起信纸对空扇几下,直到墨迹干了之后,才将它折起,写上地址,并滴上烛蜡封缄。她锁上门,脱下宽松的衣服,就在从墙上拉下铰链床之前,将髭须撕下,猛搔上唇,然后把一束以胶水黏贴、帆布衬里的头发黏到墙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