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别乱动。”
阿莎把头靠在壁龛凉爽的石膏壁上,听着堂妹的命令。她双膝并拢,胳膊挂在紧紧绑在身上的固定带上。一从大裂谷回来,她就径直来到了萨菲尔的房间,穿着全新斗篷的萨菲尔把阿莎痛骂了一顿。
虽然这里是王宫内女眷的居住区,这个房间还是显得狭窄而沉闷。石膏墙龟裂发黄,房间没有露台,虽然有玻璃窗,但很少有光线能照进来。叛乱发生之前,龙女王的奴隶们就在这里生活。现在,他们每天晚上都被关在地穴里,被看得严严实实的。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萨菲尔皱着眉头,看着阿莎的胳膊,眉毛都挤到一起去了。她又拿了一些亚麻布包扎阿莎烧伤的那只手,看看阿莎的这只手是不是还能动——能稍稍动一动就好。阿莎看着堂妹折着亚麻布,接着一圈一圈缠在了她的手上。她想起遥远的往日,她们藏在花园的忍冬下面,听着阿莎的保姆疯狂地叫着她的名字。她们一起忍住笑声,手肘和屁股会不时相碰。她想起了深夜,她们并排躺在屋顶上,给每一颗星星取着名字。
那是在阿莎的母亲去世之前的事情了。她的母亲并没那么在意那些管理斯克莱尔人的律法。
“这样,”萨菲尔把亚麻布捆了起来,“感觉如何?”
阿莎的手肿成了白色,完全被绷带裹了起来。她伸手拿起了放在壁龛内的斧子,手上的皮肤抗议着。她没法长时间握住武器,但这总比完全拿不起来要强。
阿莎刚要感谢堂妹,外面就传来了敲门声。
“萨菲!”
听到达克斯急切的声音,萨菲尔和阿莎抬起了头。
萨菲尔赶紧站了起来,穿过房间。
门开了,达克斯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似乎很憔悴。汗水润湿了他太阳穴两侧的鬈发,他的皮肤仿佛在闪光,淡金色的短袍正面染着血。
当时就是这样的,看着他这样子,阿莎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母亲。
去世前的那几天,母亲一副皮包骨头的样子,眼睛仿佛一对黑黑的空洞。阿莎记得她整晚地咳嗽,记得最后她咳出的血。
整碗整碗的血。
阿莎站了起来。一只手严重烧伤,而另一只胳膊无力地挂在固定带上,对她来说,连站起来都成了困难的动作。
“怎么了?”萨菲尔问道,“你受伤了?”
“我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他眼神空洞,显得非常不安。
看到阿莎的表情,他看了看衣服上的血迹。“受伤的不是我。”接着,他看见了她的固定带,她裹满绷带的手。
他还没来得及问这是怎么回事,萨菲尔就打断了他:“你怎么了?”
他盯着阿莎的眼睛:“我需要你的帮助。”
灌木地人做了什么吗?他们伤到了他?
阿莎站直了身子,准备打倒那个伤到了哥哥的人。
“是托文。”
阿莎并不熟悉这个名字。“谁?”
“亚雷克的奴隶。”萨菲尔解释。
阿莎记得他——目光锐利,雀斑像星星,长长的手指拨动着琴弦。
托文。
“我以为我可以阻止他呢。”达克斯双手滑到了脖子后面,抓在了一起,“你也知道亚雷克是什么样的人。一旦在他面前流露出你在意……”
“他就会去伤害你在意的东西。”阿莎接完了后半句。
达克斯把胳膊放回了身侧,走了过来。
“我需要你帮助他。”
阿莎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你是王位继承人,达克斯。你不需要为他做什么。他是个奴隶。”
萨菲尔盯着她。
“怎么?”她看到了堂妹的眼神。和达克斯在一起,这里很安全。“你又不是奴隶,萨菲。”
说起达克斯的弱点,那肯定就是这个了。更糟糕的是他会肆意地战斗、调情和赌博。他的思维方式并不像个国王,而是像……一位英雄。他太善良了,太高尚了,内心太柔软了。这会让他受伤的。
“阿莎。”达克斯又上前一步,“我求你了。”
国王不会乞求。
“如果我去让亚雷克放过托文,他肯定会杀了他。但是如果你去……”
“你真的想让我把一个危险的斯克莱尔人从他应得的惩罚中拯救出来?”阿莎看着她的哥哥。之前的几个月,在灌木地,达克斯与一群拒绝蓄奴的宗教狂热分子一起生活。
难道结果并不是他说服了灌木地人,而是他被说服了?
“他不是……”达克斯摇摇头,双手握拳,然后松开了手,似乎他想抓住她的肩膀,“他已经因为你受到了惩罚,阿莎。因为他在亚雷克面前,在所有人面前触碰了你。”达克斯深吸了一口气,鼻翼优雅地翕动着,“如果他没有抓住你,你就受伤了。”
“他可不只是抓住了我。”她咆哮着,想着他那双眼睛盯着自己的样子。跳个舞吧,他要求说,时间和地点由我来挑。
“明天他就要被送进角斗场,再也没办法出来了。”达克斯说。那样子就像在说角斗场里死去的奴隶应该激起她的同情。奴隶一直死于角斗场。
阿莎不敢相信地摇摇头:“犯错的奴隶就应该属于那里。”
但是,就算嘴里这么说,她也想起了在她的脸颊上方跳动的那颗心脏,想起了抱着她的强壮的臂膀。
离她上次这么听着别人的心跳声已经八年了。八年来,任何人都不曾这样温柔小心地抱着她。
“你又不会有什么损失,阿莎。”
她讨厌达克斯看过来的表情。仿佛她很让他失望,仿佛他现在才意识到阿莎有多恐怖。
这让她想起了那个两兄妹的故事:一个由天空与活力构成,另一个由鲜血与月光构成。
纳姆萨拉给哪里带来欢乐和爱情,伊斯卡利就会给哪里带来毁灭和死亡。
萨菲尔站在了达克斯那边:“我同意达克斯。”
阿莎盯着她的堂妹,感觉自己被背叛了。
“亚雷克是指挥官,”阿莎提醒他们,“他有责任执行律法,那个奴隶是他的财产。”她突然想起了那个斯克莱尔人仔细为她包扎伤口的手。她很快就甩掉了这段记忆。“我什么都做不了。”
“屁话,”达克斯说,“你可以试试啊。”
她皱着眉头看着他。
“求你了,阿莎。我要怎么求你,你才会答应?”
她记得,上一次哥哥求她时候,他们还都是孩子。她偷走了亚雷克最喜欢的剑,把它扔进了下水道。达克斯在亚雷克惩罚她之前主动站出来承担了责任。亚雷克强迫他乞求怜悯,把他按在地上殴打,阿莎眼中含泪,看着他们,不敢承认是自己干的。
达克斯肯定感觉到了他的话起了效果,因为他继续说了下去。
“你是他的弱点,阿莎。要利用这一点,迷住他,诱惑他。去……去像其他女孩那样,得到想要的东西。”
听到这些话,萨菲尔吓得走开了。
阿莎嘴唇一噘。诱惑亚雷克这个想法让她觉得胃痛。
“或者……不想要的东西。”达克斯注意到了她们脸上的表情。
“我没有时间了。”阿莎想着一点点消失的红月。她要去捕猎一条龙,现在只有六天了。她要回到大裂谷。
阿莎躲过了她的哥哥,走向了门口。
“等等!”
然而她没有停下脚步。
“要是我把这个送给你呢?”
阿莎停在萨菲尔房间的门前。随着时间的流逝,木头已然腐朽,黄铜门把也变得黯淡。如果有人想伤害萨菲尔,他们可以很容易地打破这扇门。这扇门该换了。
“是母亲留下来的。”
她转过身来,看到达克斯正从纤细手指上退下一枚戒指,然后,他把戒指捧在了手里。骨头雕刻的戒指躺在他的手掌上。但首先引起她的注意的并不是戒指,而是他的指尖的茧子,和亚雷克那个奴隶手指上的一样。
“父亲为她做的。”
嫉妒的爪子撕扯着阿莎的内心。母亲死后所有的东西都被烧了。为什么单单剩下了这个?为什么它会在达克斯手里?
“我去灌木地之前父亲交给我的。”达克斯走了过去,“要是你能把托文救出来,我就把它送给你。”
阿莎想到了躺在床上生命垂危的母亲。她深受古老的故事的毒害。
她手里一样母亲的东西都没有。为什么父亲会把戒指给达克斯?
因为我不配。因为如果没有我,她永远不会大声讲出那些故事。如果没有我,她肯定还活着。阿莎可能不配去戴母亲的戒指,但她想要拥有这枚戒指。
而她永远不会承认,她甚至不明白,她想要的是别的东西,是能让那颗心脏继续跳动。
“好吧。”
达克斯露出了一个明媚的笑容。这没有让她感觉舒服一些,反而更突出了他瘦削的脸和失去的体重。
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很好奇。
她没去问这个问题,而是去推开门。
萨菲尔跟了过来,但阿莎露出了一个警告的表情。她没有办法带着堂妹去交换一个犯罪的奴隶的生命。如果阿莎想要干涉一项合法的判决,她应该让萨菲尔离这件事远远的。阿莎不会让亚雷克想起,若她提出反对,他要如何才能最有效地惩罚她。
昏暗的走廊上,火炬把阴影投在墙上。阿莎刚要走出去,就听到达克斯问:“她的胳膊怎么了?”
“她不告诉我。”萨菲尔说。
阿莎紧紧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