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破晓,阿莎醒了,周围飘满了香橙花的气味。
夜晚的寒意还没有散尽,阿莎把羊毛毯围在身上,坐了起来。她拨开罩在大床上的帷幔,眯着眼睛望着窗外的曙光,整个房间都笼上了一层蓝色阴影。对面的那面墙壁上,武器从地面到天花板整齐地挂着,那是她最喜欢的地方。挂在墙上的武器大部分是斧子和刀子,里面夹着几把狩猎匕首,还有一些木剑,是她和萨菲尔对练的时候用的。
墙上并没有那组漆黑的弯刀。
阿莎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
只是个梦。阿莎把她缠满绷带的手举了起来,拉开亚麻绷带,里面是起满了水疱的皮肤。手指可以活动了,但疼痛让她头晕目眩。如果手指还能活动,等到伤口愈合,她就依旧可以继续挥动斧子。在那之前,她只能靠着另一只手了。因为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尽快找到木津。
杀掉它之后,她就什么都不必再隐瞒了。
“告诉我一件事……”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
阿莎望向了窗台,那里藏着一个影子。
“那条龙为什么会喷火?”
萨菲尔从窗台上跳了下来,撩开床上的帷幔。她没有避开阿莎的眼睛,私下里没必要那样。
“大割裂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了,”萨菲尔说,“那些故事也消失五十年了。”
龙也有五十年不曾喷出龙焰了。但是这里所说的“龙”要除掉龙祖木津,它是故事的源泉。不需要听到故事,它就能将城市化为一片火海。
萨菲尔从床头桌上拿起火柴,点亮了蜡烛。但阿莎并没有回答堂妹的问题,而是转移了话题:“你整晚都待在这里吗?”
“我在问你问题呢。”萨菲尔转身摘下了墙上的木剑,“赶紧穿好衣服,咱们去屋顶。”
“萨菲,今天不行。我的手……”
她举起了缠满绷带的手,意识到有人把她的手套脱下来了。她吓了一跳。脱手套的那个人肯定看到了绷带。
他们看到绷带下面的伤口了吗?
“你觉得亚雷克会因为你一只手烧伤了就手下留情吗?”
阿莎看着她的堂妹。萨菲尔承受着伊斯卡利的目光。烛光下,她的眼睛闪闪发亮。
萨菲尔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知道是谁为她脱下了衣服。
如果阿莎去和堂妹对练,她就能知道有谁看到了她的烧伤。一旦确定没人会泄露秘密,她就可以安心去狩猎木津了。
阿莎掀开帷幔,滑下大床,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激得她一哆嗦。她一边解着睡衣的扣子,一边瞪着堂妹。每当这种时候,阿莎就很感激她几年前遣散了自己房中的家奴。在她面前,他们总是体若筛糠,做什么都要花平常两倍的时间。
萨菲尔拿着两把木剑,不耐烦地用剑尖敲着靴子。等阿莎穿好衣服,二人来到了栏杆围住的露台上,一列狭窄的台阶通向屋顶。露台下面是一处花园,里面种着干巴巴的枣椰树和鲜花盛放的香橙树,还有很多芙蓉花。这座花园曾经属于阿莎的母亲。枣椰树能让那位王后想起她灌木地的家乡。
阿莎闻着这甜蜜的气味。
但是朔日越来越近了,她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她还剩六天时间来狩猎木津。
“咱们来吧。”她从萨菲尔那里接过木剑,摆好了架势。
起码她的堂妹会立刻出手进攻。
若是阿莎没去狩猎,清晨时分二人在此进行练习仿佛已经成了一项例行功课,萨菲尔可以提高自己的战斗技巧,而阿莎可以学着保护自己。毕竟她是一名猎人,不是战士。
威胁主要来自亚雷克。
萨菲尔甩掉了橘黄色的连帽斗篷,把它扔到了盖满卵石的屋顶上。阿莎注意到,斗篷的线缝都磨烂了,下摆也破破烂烂的。她的堂妹不应该穿这样的衣服。
我要命令裁缝做一件新的,告诉她是给我做的,再拿给萨
菲尔。她们周围,屋顶上空无一人。萨菲尔身后,地平线上露出了朦胧的金色,天空从深蓝变成了紫色。日出之后,奴隶们就要开始一天的工作了。屋顶上很快就会繁忙起来。
不过现在呢,这里只有阿莎和萨菲尔。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龙又开始喷火了?”
萨菲尔挥舞着她的木剑,阿莎提剑一挡,木剑碰击产生的振动传到了她身体上。
面对龙的时候,她的这位堂妹可能派不上什么用场,但要论战斗,她可是比阿莎强得多。在这个不希望她存在的世界中,萨菲尔必须变强。而她也确实做到了。她的手臂上满是虬结的肌肉,在她纯粹的力量之下,阿莎正在后退。
“因为……你会……胡乱担心的。”阿莎咬紧牙关。
但她再也站不稳了,赶紧躲到了一边,把她的木剑从堂妹的攻击下抽了出来。
“看来我现在有理由担心你了。”萨菲尔也收招站好,然后又摆出了战斗的架势。“你在你父亲的庭院里晕倒了。别跟我说这与烧伤无关。”
阿莎紧紧握着木剑光滑的剑柄。她希望那只是自己的一个梦。“父亲看见了吗?”
“当然看见了。”
“他是怎么说的?”
萨菲尔绕着阿莎转着圈,谋划着下一次要如何出手。“什么也没说。亚雷克倒是一直喋喋不休。或者应该说,他对他的奴隶大吼大叫了半天。顺便说一句,是那个奴隶抱住了你,否则你就会在地板上撞碎脑袋了。”
阿莎一翻白眼,她可不是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的。
萨菲尔突然出现在了她面前,木剑划过空气,这一下又重又急。阿莎差一点就被击中了,她勉强挡下了这一击,但还是被打得后退了几步。
“我告诉医生你只是脱水了。要是我没能说服他,他肯定会认真检查你的身体,这样他就会看到那处烧伤了。”她冲着阿莎缠着绷带的手一点头,“所以这是你欠我的。”
阿莎放下了木剑。
这么说她的父亲还不知道。
阿莎擦掉了额头的汗水,终于放心了。
“谢谢。”
“为什么要隐瞒呢?没人会觉得你很弱,阿莎。你是伊斯卡利。你杀死了那条龙,之前更是杀过上百头。”
烧伤并不意味着她很弱,至少不是萨菲尔说的那个意思,而是说明她堕落了。
堂妹的剑也放低了,这暴露出了她的弱点。阿莎看到了机会,于是开始猛攻。
萨菲尔一下一下地格挡着,疾如闪电,她的眼睛仿佛在放光。
木剑相击的声音在阿莎耳中回响着,她转着圈猛攻着,希望能找到破绽。但是,萨菲尔就站在那里,仿佛阿莎面前的一扇门。
“不管怎么说,”萨菲尔气喘吁吁地拨开攻击,“我能去告诉谁呢?”
“达克斯。很明显啊。”
她的哥哥会惊恐地发现,妹妹大声讲出了古老的故事,继续做着那件杀死母亲的事情。虽然达克斯和父亲的关系不是很好,出于关心,他还是有可能把事实告诉龙王。
达克斯不知道。那就没人知道了。
破绽。阿莎抓住机会,递剑猛击了出去。
还没等破绽消失,她的小腿就被踢中了。
“啊!”阿莎丢下了武器。“一次就好!我真希望能打中你一次……”
“祝你好运,”萨菲尔摇了摇头,“我真希望知道为什么龙会喷火,还有为什么你坚持要我保守秘密。”她退后了几步,观察着阿莎,看着她忍耐着小腿上的疼痛。“而且你那个没脑子的哥哥还把灌木地人带到家里来了。”她将剑尖戳在屋顶的鹅卵石上,倚着那把木剑,“说到达克斯,你觉得他那个朋友怎么样?不怎么说话的那个。”
“罗阿吗?”阿莎气喘吁吁地瞄着萨菲尔带来的水袋,走了过去。“我还没怎么了解她就被亚雷克打断了。”
阿莎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擦着头上的汗水,萨菲尔却清清爽爽地站在那里。
“你看到她身上带的东西了吗?”
阿莎喝了一大口水,然后塞上了水袋。“刀子?”罗阿是唯一一个没在腰上带武器的灌木地人。但是,阿莎看到了那个女孩大腿那里有一个刀柄状的突起,她把武器藏在了衣服下面。
“不是,我说的是吊坠。”
阿莎并没有注意到什么吊坠。
“一个石头做的圆环,好像是雪花石膏的。”
阿莎皱着眉头:“那又怎样?”
“像是达克斯做的。”
除了外貌,达克斯还自父亲那里继承了一样东西,那就是对雕刻的喜爱。他们的母亲还活着的时候,龙王曾为她用骨头雕刻了很多东西,什么梳子、小珠宝盒、戒指,应有尽有。而为了讨父亲喜欢,达克斯也学会了雕刻这门手艺。
“你说什么?”
萨菲尔在阿莎面前站稳脚跟,接过了水袋。“我觉得这件事挺有意思的。那个叫罗阿的女孩,她是歌家族的女儿。以前达克斯夏天是不是就在那个家族避暑?那是……”
话到了嘴边又被咽了下去。
但是阿莎知道她要说什么。
那是你母亲去世之前的事了,那时候灌木地人还没有与咱们为敌。
作为一个孩子,达克斯寡言少语,又生性好奇,但学东西很慢。他很晚才学会走路和说话。到了学习阅读和写字的时候,无论他多么坚决,多么努力,都学不会。他的导师对他失去了耐心。他们告诉国王,他的这位儿子肯定有问题。他们说达克斯很笨,教他根本是浪费时间。
所以他们的母亲就把达克斯送到了她童年的伙伴,歌家族的女主人戴丝塔的家。多年以来,每到夏天,达克斯都会在灌木地避暑,与戴丝塔的孩子们一起学习,他们的导师更加耐心。
但是他们的母亲去世了。接着,费尔嘉德人和灌木地人之间的和平也被打破了,歌家族开始与他们为敌。所以,达克斯从一位客人变成了一名人质。阿莎不了解全部情况,因为达克斯从来不会谈起那时候的事情。但她知道,那段时期给她哥哥带来了极大的痛苦。
“我只是说,”萨菲尔仰头喝着水,“那东西似乎……”喝完水,她擦了擦下巴,“像是个定情信物。”
这些话像大裂谷中崩落的石头一样敲着阿莎的心。“达克斯?”她嘲笑道,“爱上了一个灌木地人?”
萨菲尔摊开双手,仿佛在说,她只是说出了自己看到的事实。
“就算他没有为她雕刻吊坠,你也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阿莎说道,“达克斯谁都调戏。你说的这些没有什么意义。而且罗阿……”华贵、优雅、自信……“感觉不像能受得了这种事的女孩。”
“我不是担心罗阿。”
阿莎皱眉,听着萨菲尔话里的意思。
他带着灌木地人和他一起回来,这很奇怪,并不像是达克斯会做的事情。那么如果是罗阿影响了他呢?这样的话,要是罗阿知道这一点,而且打算利用他,那怎么办呢?利用达克斯的感情来到方便刺杀国王的距离上?
想到这里,阿莎感觉仿佛有人抓住了她的心脏。因为在她的这位哥哥各种虚张声势的荒唐行为下面,都跳动着一颗金子般无私的心。
达克斯与亚雷克的副官冲突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么?并不是因为他喝醉了。而是因为那位副官打了萨菲尔,让她三天下不了床。
阿莎的这个哥哥可能是一个鲁莽的傻瓜。但是他是一个会尽其所能从痛苦中拯救他爱的人的鲁莽傻瓜。
她看着堂妹。“我需要你看住他。跟在他身边,不要让他卷入麻烦。”
“咱们可以一起看住他。”
但阿莎不能。她还有一条龙要杀掉。
她走到屋顶的边缘,目光越过城墙,望着高耸的山脊。晨雾聚集在灰色的山涧和绿色山谷中。褪色的红月紧贴在天空中。
还有六天月亮就要完全消失了。在那之后,阿莎就是亚雷克的了。
要是她的时间再多一点儿多好……
“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做。”
阿莎收回了视线,捡起了木剑。她感觉到了堂妹射在她背上的目光。这一次,萨菲尔没有问出那个一直在她内心烧灼的问题。
但这并不意味着阿莎没有听到它们。
“一旦事情结束,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阿莎说,“我保证。”
她知道萨菲尔不会泄露她的秘密。阿莎非常了解这一点,就像了解埋在心底的古老的故事一样。但是,如果龙王发现了萨菲尔知道女儿违背了律法,那她的末日也就到了。阿莎不能让堂妹时时需要龙王的恩典,因为已经不再有恩典可以赐予萨菲尔了。
堂妹知道得越少,就越安全。
劝诫
曾经,有一个名叫莉莉安的奴隶。就像所有受过良好训练的奴隶一样,她一直低着头,按主人的吩咐行事。她耐心而小心地服侍着龙女王,为她穿衣、洗澡、编好长发,还在她的脖子上洒上最好的玫瑰水。像所有训练有素的奴隶一样,莉莉安仿佛是隐形的。
龙女王的次子叫作拉扬。像所有年轻的高等龙裔一样,他穿着最漂亮的衣服,喝着最醇香的美酒。他会下注斗兽场里最强的龙,驯服马厩里最烈的马。像女王其他英俊的儿子一样,拉扬吸引了所有女人的注意力。
有一天,拉扬早早地从沙漠巡逻归来,他大步穿过母亲的香橙林,却突然停下了脚步。有人在唱歌,声音仿佛夜莺般婉转动听。
拉扬悄悄躲在了盛开的树下,窥视着。一名赤脚的奴隶脚跟旋转着,伴着自己的歌声,她朴素的裙子正轻快地飘动。拉扬看呆了。
从此以后,每天拉扬都会回到香橙林等着他母亲的奴隶。他只想去看看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被对方看到。
但莉莉安看见了他。她的舞步停住了。她的歌声中断了。
莉莉安逃了。
拉扬追了过去,他想要解释一下,说他当时并不是有意在树下等她的,他以后也不打算来这里了;他只是喜欢看她跳舞,听她唱歌。她就仿佛一汪止水,一处平静舒缓的庇护所。
莉莉安背靠着墙,颤抖着扭开了头,不去看他的脸。她跪下乞求。这让拉扬有些窘迫,他不断地告诉她快起来。
接着,他一下子就明白了。
她以为他是来强行带走她的,就像牡马带走一匹母马。
这个想法把拉扬吓呆了。
这一次,轮到拉扬逃跑了。
莉莉安抬起头时,她发现这里只剩自己一人。她从女主人院子的大理石地面上站起身来。她寻找着龙女王的儿子,但什么都没有找到。
第二天早上,莉莉安醒来时看到了一束香橙花,朵朵鲜花就仿佛一颗颗星星,花瓣是白色的,随着鲜花还附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很抱歉。
莉莉安回到了香橙林。她发现拉扬在等她。拉扬背对着她,抬头看着深绿色的树枝。她本来是可以离开的,反正他也不会知道。
但她没有走。
莉莉安叫出了龙女王次子的名字,拉扬转过了身。看到她以后,他脸上的表情变了,变得满面红光。他走向她时,她也没有逃跑。她让他看着自己。他静静地看着,莉莉安伸出了手,摸到了他的头发,他的脸颊,他的脖子。
那天之后,在庭院里,他们目光交汇。在黑暗的大厅里,他们双手交握。在夜幕的掩护下,在秘密花园里,在被遗忘的角落里,在隐蔽的露台上,莉莉安和拉扬结合在了一起。
没过多久,一个小生命开始在她身体里成长。但女王不允许奴隶中发生这种事情。
一个斯克莱尔同伴的背叛让莉莉安来到她的女主人面前乞求怜悯。此时拉扬正在城外,和他的马在一起。人们找到了他。他穿过狭窄的鹅卵石街道。他跑过宫殿的走廊。他闯进了母亲的王座间。
“我爱她,”拉扬坦白道,“我打算娶她。”
也许这就是他的青春。也许这就是爱的愚蠢。
他的母亲笑了。
拉扬想为自己辩护:他对莉莉安如此迷恋才不是昏了头;他们之间的感情甚至不是爱,而比爱更深。爱是男人和他的妻子之间的感情。但那天在香橙林里看到莉莉安,拉扬感觉这仿佛是最初的纳姆萨拉看到了由长者为他塑造的席卡——他神圣的伴侣,他神圣的另一半。
拉扬宣称,莉莉安是他的席卡。
母亲赶走了拉扬。
宝宝出生以后,龙女王采取了行动。她拖着她的奴隶来到了城市中心,在儿子的注视下,活活把她烧死在了市民广场。而拉扬被士兵看得紧紧的,他毫无办法。
三天后,拉扬开始了自己的生活。他把哭叫的女婴丢在了宫中。女孩的妈妈曾为她起了名字:萨菲尔。
三天之后,女王死在了她的床上。有人说她死于耻辱,也有人说她死于悲伤。但重点不是什么杀死了她,而是这样:
龙女王的儿子敢于与一个奴隶相爱,对所有人来说,这都是一件糟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