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恩令我快乐,但快乐并不能让人更聪明。在康复期间,我很难记起外面的一切。虽然我经历过那么多教训,似乎仍需要从头再学一遍。
当我神志不清时,各种危险的念头侵入我的头脑,就好像城外沙漠中那些瘦小的狐狸和其他动物在绕着我的脑袋转圈,一边吠叫,一边扬起尘埃,偶尔也停下来从远处注视着我,怂恿我继续游荡。我总是幻想回到以前那种稳定的庇护区,住在真正的公寓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只是感冒或者着凉,只是暂时休假而已,很快就能恢复。等我好了之后要怎么办?等我好了之后,要回到大学里,还要打零工。我要完成学业,成为作家。因为这座废墟之城只是个噩梦,我作为拾荒者的生活也是噩梦。很快我就会醒来,从而证明那近乎溺亡的记忆,以及失去父母,失去过往一切的经历,也全都是幻觉。
维克越是花费时间与精力保护我,就有越多类似这样的念头渗入我的头脑。它们跟我来到这座城市之前的记忆只有很微弱的关联。我曾经逃亡,曾经寻求庇护,并经历了各种危险。
但大脑总是会设法保护自己,筑起防御工事,这些壁垒有时会变成陷阱,哪怕我已经开始跟博恩一起在房间里踱步,哪怕我已经到外面的过道里探索。那是一种悲哀的幻想,因为我无法识别谎言,只能与真相的幽灵擦肩而过。墙壁里嵌着一张椅子,生锈报废的文件柜堵在隧道口,此处没有图书馆,也没有其他人。
然而因为博恩,那几周类似隐居的生活是我最好的回忆之一。维克经常不在,他去打探魔术师的动向,或者给那一小群药贩送甲虫去了……但或许也是因为我们的争吵。
于是我和博恩就有更多时间到处探索。他已经厌倦了窝在房间里。有些日子,我知道维克要出去好几小时,于是便带博恩进入走廊里。我很紧张,唯恐被发现,而缓慢愈合的伤口也让我动作僵硬。
如今,向维克隐瞒博恩会说话这件事,已经完全成了装模作样的游戏。他一定知道。但由于我从不承认,维克也不会提起,博恩就像我俩之间公开的秘密,单就这一点来说,博恩简直是个畸形的怪物。这让我变得很鲁莽,仿佛希望维克来质问我。如果他不来质问我,我们的关系就像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我不顾自己身上的伤痛,跟博恩一起沿着昏暗而布满灰尘的走廊奔跑。博恩总是害怕撞到/粘到墙壁上,害怕被自己的伪足绊倒。他一边尖叫,一边大笑。“你走得太——快了!”或者,“为什么这么好——玩?”他的话让我也忍不住笑出来。假如你没有必要奔跑,却又有机会竭力奔跑,那就像是一种奇怪的奢侈品。
然后,我们瘫倒在走廊尽头。博恩除了像平常一样抱怨肚子饿,要吃点心——我现在让他捕猎蜥蜴和老鼠来满足食欲——也会问一些问题。他从来不会停止提问,仿佛对答案充满渴望。
“这里的灰尘太干燥了。为什么灰尘那么干燥?不需要湿润的水分平衡一下吗?”
“那样的话就成了烂泥。”
“烂泥是什么?”
“潮湿的泥土。”
“我还没见过烂泥。”
“对,你没见过。还没见过。”
我从旧百科全书里找出黄鼠狼的照片给博恩看,他伸出一根触手指着说:“噢!长老鼠!”于是我立即想到要教博恩识字,但他已经自学起来。有时候,当我们捉迷藏时,我发现他坐在一堆废弃的书籍上,体侧伸出两根触手,握住一本书,头顶上也有一根弯弯的触手悬垂下来,顶端散发出光亮。
他什么主题都看,并无特别偏好,他的那许多眼睛热切地来回移动,阅读速度稳定而迅速。我相信他看书并不需要光和眼睛,但我知道他喜欢模仿我。也许他甚至认为,假装需要光和眼睛,会显得比较有礼貌。
然而我其实并不清楚他的想法与思维,因为基本上我就只有他提出的问题作为参考。
最后,我带他来到维克的游泳池,也就是维克的实验室。我喜爱那泳池,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或许意味着我也爱维克。泳池上方原本有个天窗,一直延伸到观景崖顶端,这片空间如今依然存在,维克利用幻象在上方加以伪装。
只要天花板上透进来的光线恰到好处,水面上就会泛起金绿色的波浪,仿佛苔藓和地衣与阳光融合,发生了某种根本性的改变。光线照射在维克培育的活体纤维上,微微闪亮。你还能看到飘浮的尘埃,以及偶尔出现的水蝽和水虱。有时候,雾气从水中升起,弯曲回绕,形似某些蕨类。
泳池里混合的化学物质散发出潮湿的气息,并夹杂着少许香料味,你得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那香料可能是甜的,也可能是酸的,但总是很刺鼻。维克需要早晨的阳光给那浓稠闪亮、令人作呕的混合溶液提供滋养,以便完成甲虫和其他产品的制造。尽管难闻的气味多半来自水藻、泥炭和苦涩的化学药品,但我们的粪便和尿液也是滋养的原料之一。我早就习惯了那气味,甚至感觉很亲切。
类似鳗鱼的生物在浆液里扭动,也有古怪的鱼鳍短暂地冒出水面,然后又沉落下去。
“什么是游泳池?”博恩问道。
“人们……游泳的地方。”
“但那里面都是恶心的东西!有恶心的东西住在里面。恶心。真恶心。”“恶心”这个词是博恩最近刚学会的,而且经常使用。
“噢,就算你很饿,也别碰那些恶心的东西,博恩。”他的一根触须朝水面挪动,我轻轻地将它拨开。我不知道这些化学物质对他会有什么影响,也不想博恩吃掉维克的物资,那样只会让维克更“和蔼可亲”。
博恩替我总结道:“游泳池就是让人们在恶心的东西中间游泳的地方。”
“差不多吧。”我咯咯笑道,“外面的真实世界里,这类东西很少见。”
我立刻就后悔了,因为这等于承认了此处并非真实世界,承认了我们生活在一个时空气泡里,不可能持续长久。
我也曾把他带到悬崖外的阳台上,但这略有些困难,因为我觉得博恩需要一点伪装才安全。我找到一顶镶花帽,上面只有一个弹孔和一块棕色血斑。我又找到一副设计师品牌的大墨镜。我可以让他披上一块蓝床单或者一件黑色晚礼服,那都是我从一间半塌的公寓里搜索到的。晚礼服上有蛀洞,褪色也很严重,已接近深灰。但我选择了它,因为我没有合适的场合可以穿,而且它比我现在的尺码要大得多。
于是博恩让自己变得比平时略窄长一些,稍微缩起“肚子”,然后穿上那件可笑的衣服。不过在博恩身上,它看起来很不错,后来我才意识到,他是在模仿我的体形,我看到的是一个绿皮肤的自己,一个粗略的仿制版。
然而他仍觉得不够完整。
“鞋子呢?”他问道。我开始后悔前几天曾经大谈特谈一双好鞋的价值。
“你不需要鞋子。没人会看到你的脚。”也许根本就没人会看到他。
“人人都要穿鞋,”博恩引用我的话,“人人都需要。你连上床睡觉时都穿着。”
没错。我以前经常需要睡在野外,至今仍不能摆脱那阴影。如果睡在危险的野外,你绝不能脱下鞋子,以防需要在极短时间内收拾物品逃离。
博恩一定要鞋子。他要穿上整套行头。于是我给了他一双鞋。那是我的备用鞋,其实也是我来到城里时穿的靴子。
他大张旗鼓地长出腿和脚,然后用手和胳膊穿上新鞋。他让自己的肤色变得更暗,与我相类似。他从头顶的孔隙里说出一句“我们走吧”。然而那声音被帽子捂住,显得很沉闷。
但如果博恩要全套行头,我则需要一个完整的人。
“等你先长出嘴来,”我说道,“还有真正的脸。”
“啊哦。”他说道,因为他忘了。最近,他只要感觉自己犯了错,就会说“啊哦”。他或许也想试图变得更“难对付”一点,他正在演练这一概念,效果往往很可爱。
变形只需片刻工夫。他的眼睛全都消失了,然后有两只在恰当的位置再次冒出来——绝对不是灰色的——还有一个鼻子,看起来更像是他数小时前吃掉的蜥蜴脑袋。他还有一张咧开傻笑的嘴。
他戴着帽子,穿着黑色晚礼服和靴子,看上去那么认真,让我想要拥抱他。我从来都不曾意识到,我给予博恩的礼物是什么,也从来不曾意识到伪装还有其他作用。
我们来到外面的阳台上。博恩假装看不见,把墨镜摘了下来。他新长出来的嘴张开成O形,似乎真的很惊讶。
“真美,”他感叹道,“真美,真美,真美……”又是一个新词汇。
最要命、最让我无法释怀的是,那风景的确很美。那种美令人不可思议,我以前从没注意过。下午的天空呈现出古怪的深蓝色,下方的河水拍打着许多岩石岛屿和冒出地表的树木,激起紫色、金色与橙色的浪花……那条河看上去棒极了。观景崖在那种光线下显得有点幽暗,泛出一点点光,像黑色,但又不是黑色,像蓝色,但也不是蓝色,突兀的影子致密而阴凉。
博恩不知道它含有致命的剧毒,不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恶心。也许对他来说并非如此。也许他可以在河里游泳,然后毫发无伤地返回。也许,我在那一刻意识到,我开始对他有了爱。因为他眼里的世界跟我看到的不一样。他看不到陷阱。他让我重新思考一些简单的词,比如恶心和美。
那一刻,我决定用安全换取其他东西。对,就是在那一刻。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事,我已进入另一个境界,问题不再是我应该信任谁,而是谁应该信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