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房间里缺乏水源，霉菌仿佛正与天花板上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展开一场争夺战，半塌的墙壁上有扇窗，外面是一座土丘，这就是我每天睁开眼看到的景象……街道里，疲惫邋遢的人们互相厮打，仅仅为了争夺一件在从前的世界里毫无用处、遭人嫌弃的垃圾……尽管如此，我仍憧憬有一天能找回我们以前钟爱的各种小细节。
博恩说，“只是我而已。”我长久地蜷缩在床上，试图恢复精神，因此没有回答。没有真正地回答。我只是神志不清地对着他胡言乱语。维克时不时出现在他旁边，然后再次消失。有时候，我能感觉到维克的手臂环抱着我。有时候，我看见他凝视着我，表情中不仅有内疚，似乎还有怀疑。
是因为博恩吗？攻击事件之后，博恩又有变化。他放弃了海葵的外形，变成类似大花瓶或乌贼的模样，稳稳地矗立于平坦之处。顶端的孔隙向外弯曲，并伸展出羽毛般的细丝，就像是某种装饰，那下面窄长的部分我认为应该算是脖子。伴随着持续而轻微的气流声，那些细丝聚拢又分开，仿佛一群古怪而整齐的舞者。如今，他的顶端已经比床高出足足两英尺。他的体表仍会有色彩掠过。有时候，各种色块如同层层叠叠的暴雨云，慵懒地飘浮着，形状参差不齐。浅蓝、淡紫、翠绿。他的气味往往像是香草。
我侧躺在床上注视着他——一半出于好奇，一半出于惧怕——我惊讶地发现，博恩周身现出许多眼睛，每一个都很小，与周围的其他眼睛也迥然不同。有些是人类的——蓝色、黑色、棕色或绿色的瞳孔——有些是动物的，但他能通过所有的眼睛进行观察。这让我充满疑惑，因为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我决定将它们看作某种古怪的装饰，相当于博恩的腰带。
当博恩发现我注视着他，便会发出类似清嗓子的声音，仿佛很惊讶，而他的那些眼睛也会缩回体内，只剩下两只移到较高处，互相远离。有时它们也会滑落到底部，不过一旦静止下来，就会变得更大，呈海蓝色，并长出又长又黑的睫毛；两只眼睛的运动互相独立。
他一定是觉得这样看起来比较正常。
到了第六天，我感觉头脑已较为清晰，醒来时仅有轻微的眩晕。维克又很不情愿地出门打理生意去了。他没找到袭击我的人，我知道他多半再也找不到他们了。我们后来没有再谈起那件事，或者说根本没怎么交谈。他进来时，我甚至假装在睡觉。我的精力都留给了博恩。
我躺在床上问了博恩一个问题。事实上，这是唯一的问题——一个危险的问题，与危险的情绪相契合。我仍在蠕虫分泌的药物控制之下。但我想要做点有用的事，而不是干躺着。
“你究竟是什么？”我心跳加速，但并不害怕。真的。
“我不知道。”博恩用直白而轻快的语气说道。一时间，我有点困惑，就好像他同时用我父母的声音在说话。接着，他真诚而热切地说：“你知道你是什么吗？”
我不予理会：“我们玩个游戏，来搞明白你是什么。”
博恩沉默了片刻，颜色也变得较为暗淡，然后他又忽然展现出鲜艳的色调。
“好，”他说道，“好！”
“那你得对我诚实一点。”
“诚实。”他在体会这个词。
“说实话。”
他的皮肤上掠过一拨醒目的紫色。
“诚实。我可以做到诚实。我很诚实。诚实。”
我让他感到不安吗？还是触发了什么别的情绪？或者他只是在尝试使用这个词？
“你知道我许多事，”我大胆地试探，“但我对你却一无所知。这个游戏就是要提问并回答问题。你愿意回答问题吗？”
“我愿意回答问题。”博恩犹豫地说。他理解“问题”这个词吗？
“你是机器吗？”我问道。
“机器是什么？”
“造出来的东西。由人造出来的东西。”
这让博恩感到困惑，过了很久他才说：“你也是造出来的。两个人把你造出来的。”
“我是说用金属或血肉造出来，不是通过自然的生物学途径。”
“你是两个人造出来的，你有血有肉。”博恩说道。他似乎有点激动。
“你为什么不把我从那群男孩手中救出来？”
“救？”
“援救。帮助。阻止他们伤害我。”
博恩长久地保持着沉默，所有机能都停顿下来，只剩下灰色的轮廓，甚至连眼睛也消失了。
接着，各种色彩又一起迸发出来，有鲜红，有粉红，还有急促翻滚的绿色。那些眼睛再次从顶部的孔隙附近冒出来，不停地转圈，就像是嵌在皮肤里的光环。“但是我有帮助！我有帮助！我有帮助蕾秋！我有帮助。”他的语气中充满痛苦。
我试图控制颤抖的嗓音，心中仿佛填满了摩德的怒气。
“那些男孩折磨了我几小时。”我激动地说，“那些男孩折磨我，你却毫无反应。他们那么残酷地折磨我，你应该想办法帮助我。”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他低语道：“不行。我没有。帮助。直到。”
“直到什么？”
“直到我了解他们。”
我意识到了解并不是他想表达的意思，他要找的词语并不存在，他也许同时想要告诉我两三件事。
“怎样了解他们？”
“我不完整，”博恩说道，“我还不完整。我不完整。”他试图“组织语句”，但并不成功，只能沮丧地停顿下来，羽毛状的伪足挺得像针尖一样直。
“现在你完整了？有意识了？”我不愿用“激活”这个词，因为它让我感到害怕。
“比较完整。”博恩说道。
“你杀死了他们。”我平静地说。这句话背后是愤怒的嘶喊：但在他们折磨过我之后。
“杀死？”
“终止生命。不再是活的。死亡。不在世。”
博恩困惑地一阵颤抖：“我现在了解他们。我了解他们。”
“杀人是坏事，”我说道，“不应该杀人。不要杀人。”除非有人攻击你。除非迫不得已。但我并未向博恩解释其中的差别，因为我没有力气。
那些眼睛似乎不再有美感，而更像是被困住的灵魂，令人恐惧。那是我的想象吗？其中有个眼睛是熟悉的灰色？然后我翻身背对着博恩，暂时陷入昏睡状态。这比面对他的话语要容易一些。
然而，如果不是感觉很安全，我为什么背过身去？
第七晚，我睡在维克的套间里，而摩德就睡在我们上方，趴在观景崖顶端成堆的烂泥与垃圾上。他的鼾声就像是深水炸弹，穿过层层叠叠的横梁、立柱和石墙，穿过布满裂痕的拱道，让人无处躲避。那声音穿透十多层楼板，震得我们的身躯阵阵颤动。我们不仅能用耳朵听见，皮肤血肉也感觉得到，而且持续时间更久。
还有那淡淡的腐臭味，透过头顶的管道与沉积物之间的缝隙，透过虫子挖掘的隧道飘荡下来。就像雷声总在闪电之后，这气味来得有些延迟，但紧紧围裹着我们的咽喉。它来自摩德最近一周内杀死的所有生物。摩德能嗅到我们在下面吗？他能嗅到像老鼠一样的我们吗？嗅到我们这些渺小的人形老鼠？
维克一动不动地躺着，他很惊恐，担心摩德并非随意找到此处，而是知道他在里面，到了早晨，摩德或许要把我们都挖出来。因此，我们暂时压低嗓音，放慢动作。仿佛我们是潜水艇，而摩德是水面上的驱逐舰，正在搜寻我们。即便是低语，维克仍将嘴贴在我耳边。他不停地讲述传闻，说是有人看到摩德的代理在城里以及城外的荒野搜寻。搜什么呢？维克不愿说，但我感觉他应该知道。
然后，我们连低语也停止了，因为摩德开始在睡梦中呻吟。他的呻吟声仿佛是支离破碎的语句，透过土层渗漏下来，令人难以理解。我只知道，那是一种痛苦的声音。
数小时后，他的压力离我们而去，观景崖感觉就像弹簧一样恢复了原形，气氛也变得轻松。到了早晨，我们上去查看，发现摩德压出了一个凹坑。如果他整晚都待在那里，会不会压垮地面，在睡梦中层层坠落，直到穿透我们头顶的天花板？腐臭味持续了一两天，每次闻到，我都感觉头顶仿佛承受着重压。
我来到维克的房间，是为了让他不必去我的房间，不必看到博恩，但摩德一离开，他就提起了博恩。我甚至有点希望摩德还在，好让他闭上嘴。
“我仍可以带走他。”维克说道。
“谁？”我明知故问。
“博恩。是时候了。我把他带走，彻底研究一下。趁你还在恢复。”
“不需要。”
他略一犹豫，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又改变注意，接受了我的回答。他紧紧抱住我，仿佛我是他的护盾，可以抵挡摩德。很快，他的鼻息就在我肩膀旁边轻轻响起。虽然身上很痛，但我任由他保持着如此睡姿；这是平静的代价。因为这很简单。因为这对我俩都有好处。
但我无法入睡。我在思索跟博恩之间可笑的对话，因为博恩似乎对世界还不了解，只懂得一些零星碎片，缺乏整体概念。
博恩：“水为什么是湿的？”
我：“我不知道。因为不是干的？”
博恩：“干巴巴的意思就是不够聪明？”
我：“不够聪明还是不够潮湿？”
博恩：“聪明。”
我：“聪明只存在于懂得欣赏的人的眼睛里。”
博恩：“什么？”
我试图跟他解释聪明。
博恩：“就像沙砾跑进眼睛里？聪明就像是灰尘？”
我：“对，冷冰冰，干巴巴。”
博恩：“我渴了。我要吃点心。我饿了。我饿了。我饿了。”
于是我去给博恩找点心，对话就这样不了了之。给他找吃的并不难，他尤其喜欢所谓的“垃圾食品”，不过这一概念早已过时。
我这么喜欢博恩，或许也是因为如今维克总是非常严肃，而博恩一直都不明白什么叫严肃。
到了早上，摩德和他带来的压力似乎只是一场噩梦。维克又提起那件事。
“我可以温和一点检查，”他说道，但那并不能使我安心。“我可以把他原样还回来。”
“不。”
他的身体在我背后变得僵硬。
“按理说我不需要问。你应该明白那才是最好的方法。”
“不是的。”
“你知道这不太对劲，蕾秋。”他几乎是在喊叫。
跟大多数男人一样，维克会因为对一件事的恐惧而不自觉地引发对另一件事的愤怒。所以我什么也没说。
但他仍不罢休。“把博恩给我。”他说道。
我拒绝回头看他。
“你得把他交给我，这样我们就能知道他是什么。他住在这儿，跟我们一起，而你以一种不合常理的方式保护他，保护这个你完全不了解的怪物。”
“不。”
“他有可能在用生化药物影响你，”维克说道，“你也许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虽然这可能是真的，但我笑出声来。
“你没有这个权利，蕾秋。”他说道。在讲到“权利”一词时，维克的语气颇为痛苦。
“跟我说说你在生化公司里的事。”我只是厌倦了交谈，感到很疲惫。“跟我说说你那个古怪的望远镜。”
但关于望远镜，他没什么可说的。他完全没什么可说的，而我也一样。我俩都明白，只要再多讲一个字，不是我主动离开他的床，就是他要求我离开。
维克。维克和蕾秋。我俩的画像。我和维克分别位于画框的两边，只有半个身子在画里。虽然他一直照顾我，但如今我俩都很谨慎，也许他在等待我的责怪，以助长他意图保留的那份内疚。也许我的确有责怪他——因为他让我变得软弱，让我依赖他的防御设施，依赖他的甲虫和蜘蛛，而不是依靠我自己布设的陷阱。
这公平吗？不，不公平。然而我自己也有负疚：如今我有个更大的秘密瞒着他。
博恩会说话。博恩杀死了攻击我的人，并隐藏起他们的尸体。博恩拥有智慧。博恩令我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