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首说话的那人是位三十余岁的矮瘦汉子,白布包头,全身甲胄鲜明站在最前,其后站着百来名倭兵,整整齐齐的分列排开。他见唐笑笑两人纵跃而上,先是吃了一惊,随即神态亲热的拍手笑道:“两位好俊的身手。不知宫崎君在哪位大名门下效力?”
唐笑笑朝他躬身施礼,大声道:“我哪有老兄幸运,能在尾张织田门下任职。我只是个四海为家,居无定所的人!三年前流落来明土。适才多谢老兄相救,还未请教如何称呼?”
那汉子道:“我是织田家臣卫次郎!”介绍完自己,他见雷灵儿虽然衣衫褴褛,但却掩藏不住那张秀美绝伦的娇靥,为之惊叹,便问道:“这位姑娘是?”
唐笑笑笑道:“这是我妻子!她是大明女子,不太懂我国言语!”
卫次郎心中羡慕,笑道:“宫崎君,真是艳福不浅呀。竟能娶到这样美丽的女子为妻……羡慕死我了!哈哈。”
雷灵儿见他俩不断的打量自己,叽里呱啦不知道说些什么,便想开口问唐笑笑。
唐笑笑哪会不知道她心意,急忙换了种口音,用那种夹生不熟的汉语,说道:“灵儿,快来见过卫次郎大人……”
雷灵儿心领神会,敛衽一福,道:“小女子见过大人!”
卫次郎并未起疑,也用汉语说道:“宫崎夫人,你好!无须多礼。”
唐笑笑在杭州府从池田秀那里得知了织田家族的一些琐事,此时也不惶恐,便与卫次郎聊起了尾张的战况与织田家的事情,两人寒暄了一阵,渐渐熟络起来。
卫次郎对他颇感意外,问道:“宫崎君,似乎很了解我们织田将军。”
唐笑笑道:“我有个挚友池田秀也在尾张任职,自然就知道些琐事了。”
卫次郎道:“难怪了……你是池田大人的朋友?”
唐笑笑听他语气,暗道这池田秀的职位估计在他之上,那可太好了。心中窃喜,于是趁热打铁,胡诌道:“不错,池田君在大明办差,都是我在从旁协助。”
卫次郎见他如此一说,也有盘算。便道:“我此次来大明,有些事情还得请宫崎君鼎力相助!”
唐笑笑笑道:“那是自然,大人只管吩咐。”
唐笑笑暗想,“这织田家的人怎会无端的跑到大明境内?难道有什么图谋?”他随即面现难色的问道:“只是不知大人此次来明境,是什么任务?”
卫次郎道:“也不是什么任务。家主吩咐,护送两位贵客去静海帮办事!你从岑港而来,可知道那里的情况?”
唐笑笑道:“岑港目前已被明军围得水泄不通!你们此去恐怕凶险万分呀!”
卫次郎笑道:“没关系,这两位贵客是大明特使,去静海帮也是为了商谈休战之事!”
唐笑笑心中纳闷,又问道:“大明特使?休战?这是怎么回事?”
卫次郎没有回答,他见两人面现饥态,“哈哈”笑道:“两位想必也饿了。来来,随我去船舱用膳。顺便给你们引荐两位特使…”说完,便拉着唐笑笑往舱房走去…雷灵儿见唐笑笑起身动步,也只好埋头跟随其后。
进入船舱,只见两位温文尔雅,儒生打扮的青年人,一高一矮,正座在餐桌旁。他们见三人进来,便即起身。
卫次郎走近桌旁,指着那高个子青年介绍道:“这位是陈先生,那位是蒋先生!”他又指着唐笑笑,道:“这位是宫崎先生,与宫崎夫人!”
四人随即相互行礼,便在餐桌上座了下来,卫次郎吩咐厨子上些酒菜,几人用日语边吃边聊!
唐笑笑见陈、蒋两人,身处倭地,却是器宇轩昂,毫无惧色。而且能言善道,博识不凡。心中佩服,暗道:“大明却有如此人物,真是了不起。”他在席间,执盏端杯,敬了几杯。道:“不知蒋先生、陈先生如何称呼?”
那姓蒋的儒生,执杯回敬,道:“我俩是鄞县同乡,鄙人蒋洲,那位是学长陈可愿!”
唐笑笑客套了几句,道:“看两位风尘仆仆,可是刚从我国归来?”
蒋洲眉心微蹙,略显惆怅,淡淡的道:“不错。我俩乃是大明使臣,原本是奉朝廷之命,前往贵国,觐见王室国王。无奈,如今贵国战乱纷飞,地方势力雄踞各方。我俩在东瀛留连年余,无从寻迹,只得无功而返了。”
陈可愿饮了杯酒,面带愁苦的道:“不久前,我俩拜访了尾张大名织田将军,聊起了我国沿海遭贵国兵寇战火荼毒之事。他荐言我俩去见见静海帮的五峰船主汪植帮主,也许会有良策解除沿海兵患。他与汪帮主本是旧识,修书一封于我俩,并派卫次郎大人护送来此。”
原来,蒋洲与陈可愿两名书生是奉了朝廷之命以市舶使提举出使日本,劝说日本国王约束各国的兵寇与浪人,以求解除倭患之忧!万没料到,日本国内已经没有了国王,而且战乱横生,各地势力盘根错节。两人在日本遇上一名僧人,那名僧人说现在日本没有了王室势力的存在,王权处在目前国内最大势力的几位大名手中,提议两人前往丰后、山口、尾张等国。两人一路行来,拜访了不少势力较大的大名,却都徒劳无功。最后,才在尾张见到了织田信秀。
两人见唐笑笑眉宇间英气逼人,不似所见倭人的凶残之色,心中甚有好感。蒋洲问道:“宫崎先生久居岑港,可曾与汪帮主相识?不知静海帮在何地?”
这句话问得唐笑笑一怔,他本来暗想:“我正愁没法进静海帮一探,如今可随这两人一同前往。”但如说自己久居岑港,却没见过汪植,不知道静海帮所在,不免会令人生疑!他沉吟半晌,起身斟酒,走了一圈,已有盘算,道:“目前岑港被围,我随裕仁大人在外围防守,苦战数月。汪帮主等人自然在内统筹指挥。况且汪帮主刚回国不久,便发生了战事。我还不曾有缘与他一见!委实有些遗憾!”他料想众人初到此地,对岑港的情况并不熟知。便自圆其说的胡诌乱编,搪塞过去。
卫次郎倒是知道汪植刚从尾张回国,觉得唐笑笑所言非虚。他也知道织田信秀在汪植身旁安插了暗桩,便胸有成竹的道:“各位无需担心,只要到港,自会有人领我们去见汪帮主!来,先喝酒……”
蒋洲两人见唐笑笑如此一说,自也不便多问。随即众人举杯,淡去忧虑,在席间把酒言欢。
雷灵儿在海上疲乏多日,几杯下肚,便不胜酒力了!脸色晕红,依在唐笑笑身上酣睡起来。唐笑笑苦笑道:“我这娇妻随我在海上漂行多日,实是疲备至极。让各位见笑了!”
众人笑了笑,连说无妨。他们也知唐笑笑似有倦意,只是在强颜相陪,便散了席。卫次郎安排人给两人准备了一间舱房休憩,便返身而去。
唐笑笑躺在床上小憩了片刻,顿觉精神大好。他暗想:“蒋陈二人能出使日本,游说诸国!胆略才识过人。我不妨找个机会与他两人表明身份,这样去了静海帮,彼此有个照应,,也能相宜行事!”
待到半夜,四下无人,唐笑笑窜入了两人舱室……
蒋洲见他深夜造访,不明其意,神情有些骇然,用倭语问道:“宫崎先生深夜到访,可有何事?”
唐笑笑一摆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低声道:“两位先生勿慌!实不相瞒,我也是大明之人!我叫唐笑笑,宫崎骏其名是谎骗那些倭人的。”
陈可愿见他汉语流利,又坦言相告,心中信了几分,但还是半信半疑,道:“宫崎先生不要开玩笑了,如此试探我俩,似乎有些不妥吧?有什么事,直说便是!”
唐笑笑拱手施礼,道:“我与贱内流落海上,见是倭船所至,才不得已以谎言哄骗卫次郎。两位先生乃我大明擎天立柱,股肱忠臣,对两位怎能再有所欺瞒。”
蒋、陈二人见他言词诚恳,表情不似装出来的。心下信了八分,蒋洲道:“唐公子与夫人,怎么会流落海上?”
唐笑笑道:“实不相瞒!卑职是在胡宗宪大人麾下办事,因为护送胡大人,在中途遇劫,才跳海逃生的…幸喜胡大人等人已脱离险境,此时应该在岑港督战。”
蒋、陈二人闻言,面色一变,猛地一震,齐呼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唐笑笑点头,“句句属实,绝无虚假…”
蒋、陈两人一股热泪夺目而出,心中惊喜不断。陈可愿神情激动,抚掌笑道:“如此说来,咱们都是自己人了!哈哈…唐公子你可知道我们其实也是奉了胡大人的命令出使东瀛的吗?待得静海帮诸事了结,我俩便要先回总督府向胡大人覆命。”说完,他便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原来,胡宗宪开府浙直,性喜宾客,十分重视人才的网罗与搜用。都督万表把蒋洲推荐给了胡宗宪,说道:“鄞县人蒋洲,是个英雄人物。胆略过人,博识多才!而且精通日语,对日本的国情相当熟悉,为人能言善辩,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胡宗宪便把蒋洲揽入府中,作为幕宾。一年前,胡宗宪询问蒋洲沿海的御倭之策,蒋洲便谏言由他与同乡陈可愿出使日本国,游说国王一事。胡宗宪听后,十分满意。于是,便向朝廷上疏《奏请遣使宜谕日本疏》,经过朝廷同意,以蒋洲为正使,陈可愿为副使,一行十余人出使东瀛。
唐笑笑听完,笑道:“能在此地,认识两位兄台,实在荣幸。我也有意前往静海帮探探虚实,便与两位一同前往,彼此间好有个照应…”
蒋洲喜道:“唐公子,少年英杰,有你同往,自是再好不过了!”
三人误会既消,便在灯下商量计议静海帮之行。唐笑笑只是从唐傲口中旁听了些汪植的情况,不甚了解,便问道:“蒋兄,你可与我说说这静海帮汪植的为人吗?”
蒋洲道:“这汪植其实也是一代枭雄。他本是徽州一名富商。为人善谋多变,不知因何缘故,却加入了海枭许栋集团。许栋为前直浙总督朱纨所灭,汪植便收揽他手下的余众,成立了静海帮,自封五峰船主,成了徽王,雄居在舟山列岛。十几年前,静海帮遭朝廷剿灭,汪植逃到了日本,受到织田家族的庇佑。但这些年来,他在海外一直网罗收复了帮内旧众与日本国内逃到大明的倭兵,静海帮便死灰复燃了。汪植长期与倭人往来甚密,不少受日本国内战火涂炭,逃到大明的倭兵与匪寇,大多受过汪植的恩惠,都死心塌地的为之效力。如今静海帮的这股势力委实成了朝廷的隐患,若不早除,必成大祸!”
唐笑笑听完有些不明,问道:“静海帮如今势力如此巨大,两位孤身前往,意欲何为?”
陈可愿道:“我俩原是想让日本王室约束这群袭我沿海的倭兵。可惜事与愿违,在尾张听织田将军说道,我沿海的倭匪多为汪植管辖,便想带着朝廷的丹青之书,前往静海帮,游说汪植。如能诏安此股势力,自能为朝廷分忧,解除江浙倭患。不负胡大人所托!”
唐笑笑听完,心中暗笑:“这两人真是个书呆子。实在是书生意气。静海帮称雄一方,连朝廷都是兵戈相向多时,尚且无计可施。哪是仅凭你这书生三寸不难之舌,就能说动的。未免太想入非非了!”但他还是佩服两人的胆气与豪情,也不好直言相劝。又心道:“姑且让他俩试试,也未尝不可。我倒要看看这两人的能耐如何?”
默然半晌,唐笑笑道:“两位先生,胆气可嘉。唐某佩服,不知两位对此行,胜算如何?”
蒋洲道:“毫无胜算。但我心中暂有一计,需得胡大人同意。时机尚未成熟不便相告。姑且先看看汪植于诏安一事是个什么态度吧!”
陈可愿一脸愁然,嗫嚅道:“唐公子,不怕你见笑。我两人徒劳一年有余,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此次回去,若然无功而返,我俩必有牢狱之灾,性命之忧。”
蒋洲摇头,苦笑道:“陈兄,谋事于人,成事在天。一切看天意了。”
唐笑笑知道这件事确实不好办,心中没什么主意,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俩。三人在桌前各自都沉默起来。
半晌,蒋洲抬起头来,望着那摇曳不定的烛火,眼神中露出一丝凶光,豁然道:“如若诏安不成,只有一法,诱捕汪植杀之,方能破了静海帮!得此奇功,我俩才能堵住朝廷众人的悠悠之口,幸免于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