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还没停稳,姜灿灿的第一件事就是掏出手机给杨西打电话。
云卉故意落在她身后保持相当的距离。在她狂轰滥炸之前尽量躲开一场池鱼之殃。
灿灿终于收起了电话,并没有预料中的失控咆哮,只是远远地站在行李传输带旁,一副怅然的模样,以至于她的皮箱在她面前经过,又被徐徐地送出老远之后,她才急急上前追回。
“杨西怎么说?”
云卉斗胆靠近她。
“说他的老同学带了女朋友来看他,去洗手间的时候,那个女朋友爱开玩笑,替他接了电话,但是还没来得及解释,我这边电话就打不通了。”
灿灿攒着两道浓眉。显然,这样的解释还不能使她完全释怀。
“既然是有名有姓,还可以对质,你就不要怀疑什么了。”
尽管对这个回答也是将信将疑,但此刻云卉只想迅速终结这个悬案,好尽快恢复她们正常有序的出差行程。
灿灿勉强接受了这个答案。
然而当她推着行李出关的时候,忽然又道:“所有的对质啊、证人啊什么,都可以找人讲好,不是吗?”
“够了!”
云卉向她凌空劈过一掌,打在她的头发上。灿灿偏过头去,忽然伸手扯她的衣袖道:“看,那个医生!”
云卉循着她的目光,看到了一件醒目的蓝衬衣。世上就是有这么一种人,单独看并不出众,但只要放在人堆里,不论是行走还是站立,都会变得光芒四射,近旁那些人五人六的旅客统统变成路人甲乙丙丁。
事实上他并不算高挑,然而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与周边的庸碌气氛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云卉和灿灿在五星级酒店供职多年,也算是在那人间一二等的温柔富贵之地阅人无数,深明只有真正内在自信的人才会具备这飞扬的神采。再留心周围的过客,终于明白什么叫“回头率”,不仅是女人,连一些男人的目光都会在他身上稍作停留。
“看够没有?”云卉伸出五指在灿灿眼前晃了晃。
“看看又不会怀孕。”灿灿扶着她的行李车笑道。
“你想得美!”
云卉使劲推她一把,启动了她的车轮,二人并肩向安检出口走去。
“早知道刚才应该跟他要电话号码。”灿灿凑在云卉耳边道。
“你没戏了。在飞机上你已经丑态毕露,还把人家的西服吐脏。”
“可是韩剧里这样的情节往往是浪漫故事的开头啊。”灿灿摆出贼心不死的模样。
“别忘了他是医生。医生都有洁癖!所以,你,没,戏,了!”
云卉无情地提醒她。顺手把一只皮箱塞到安检传送带上。
这样东拉西扯,总算让灿灿暂别了杨西的手机疑云。
可是当她们到达酒店安顿好一切之后,她忽又沉渣泛起,开始案情分析。每想到一个可疑的细节,她都会立马给杨西打去电话,要他如实招来。
这一趟的出差任务是接洽商谈四季星辰三亚店和素州店互派员工的工作交流活动。但灿灿显然已经没有了工作的热情,主次不分地沉溺在与杨西无休止的纠缠之中。可她并不承认自己是主次不分,她对“主次”的定义向来与云卉大相径庭。
所幸第一天到达,公事还没正式提上议程。
云卉已经不堪忍受灿灿对杨西不依不饶的电话审讯,独自出了房间去溜达。
已过了晚餐时分,但是时间这样东西在大酒店里就只是墙上挂着的符号。这里从来都是朝夕不分,昼夜不分,四季不分。这也是云卉喜欢在酒店工作的原因。
年少的云卉一直把继承馄饨店挂在嘴上,权当不思进取的借口。事实上,自从小学六年级时看了部男主角是个大胡子的美剧《大饭店》之后,她就在作文中写下:我的理想是长大后到一个大饭店里去做服务员……当时班里的同学多数是要当科学家和当解放军的,忽然跳出个没出息的服务员,难免引来哄堂大笑。但云卉至今仍感谢那位胡子花白的语文老师,他非但没有批评文中直言不讳地对资产阶级情调的热切向往,还在云卉的作文本上写下一个大大的“优”,尤其是作文后面用红笔添了“加油”二字,更是让她信心倍增。高三那年填志愿,云卉果断地选择了“酒店管理”专业。而她的同桌姜灿灿,则是将她的高考志愿依样画葫芦抄了一份。
对灿灿来说,工作是她谋生的手段,她的努力表现都是以晋升和加薪为目的的,换句话说,如果现在有另一份完全不同的工作比酒店薪水高出许多,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跳槽。
三亚的四季星辰和素州的四季星辰并无大区别,每个楼层的电梯旁,都摆着大捧的香水百合或者玫瑰,鲜花的气息微熏着人们的肺腑。似有若无的钢琴声从大堂里传来,渐渐清晰。严格来说,所有的五星酒店在硬件上都没什么大区别。
云卉循着钢琴声往大堂走去,有人正在演奏肖邦的《E大调离别》。
已是入夜时分,前厅只三三两两坐了些客人,琴师的弹奏与其说是在表演,不如说是一场自娱自乐的艺术享受。暖色的射灯下,他闭着眼睛,双手滑过交错的黑白键,将一个个音符化作惜别和怀念的情绪。
当她的目光扫过他的脸庞,不由得诧异万分。这弹琴的人竟然就是灿灿的“救命恩人”,没错,那位蓝衬衣医生!
这一惊人发现使得她立刻脚不沾地跑回房间去向灿灿汇报。果然,灿灿像被打了一针强心剂,她迅速摆脱了适才的萎靡情绪向门外冲刺,但是到了走廊之后她又重新折返洗手间,对着镜子细细补上口红,还把一头散落在肩的卷发重新扎成松松的发髻,这才出了房间。
待她们落座咖啡厅,蓝衬衣医生正在完成他最后一个音符的弹奏。
灿灿用力击出的掌声使他转过脸来。这重逢来得意外,他也显得颇有兴致,很快向她们的座位走去。
“你到底是医生还是钢琴家?”
灿灿一拳托腮满含笑意地看着他。
“当然是医生,弹琴只是一时兴起,”他大方地坐下,“我是到这酒店来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
“你救了我,至少我得请你喝一杯。”灿灿拿起桌上的茶水单,“对了,还没请教你是什么专业的医生?在素州市的哪家医院上班?说不定以后我会找你看病呢。”
“这个……”他露出夹杂着为难的笑意,“我是精神科医生,主攻精神分裂症。”
灿灿手中的茶水单直接掉在地上。
一旁的云卉早已笑倒,最后她捂着笑痛了的小腹对医生道:“有缘,你们真有缘,她精神分裂好多年了。”
灿灿拾起茶水单向云卉作势砸去。
精神病医生又自我介绍说他叫肖邦。
听到这个名字,云卉和灿灿都认为他在开玩笑。
他就解释说,他刚出生时,喜欢音乐的父亲就给起他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名字。
鬼使神差,他在成为“肖邦”的路上屡战屡败,最后变成了一名出色的精神科专家,在素州,他已经创办了自己的心理咨询工作室。
他来三亚,是来参加《世界精神病学》杂志举办的学术讨论会。在过去的一年中,他在这杂志上发表了两篇颇有影响的论文。
云卉想起,入住酒店时,看到门口立着一幅关于某某研讨会的易拉宝。
“你工作的时候就像外国电影里的心理医生那样吗?你是按照时间收费的吗?你会催眠吗?”
灿灿的目光一直停在肖邦身上,这一刻她变身为幼儿园里天真烂漫的孩子,正缠着老师问问题。
但是回房间之后,云卉一针见血地指出,你问来问去就没问个重点——问人家结婚没有?
“问这个干吗?我又不要嫁给他”,灿灿边说边往脸上贴了张惨白的面膜,低哼道,“反正我自己都已经结了婚的。”
“姑娘,你总算还记得自己是结了婚的啊?”云卉笑。
“唉,你说我是不是结婚结得早了点儿?”
她在面膜后面眨眨眼。
灿灿是无可挑剔的美人。大眼高鼻的经典五官,肥瘦相宜的玲珑身材,小时候在少年宫练跳舞时还被选去拍过一个零食广告,若不是当年一脚踏进大学校园就碰到杨西,她本可以有大把的选择。灿灿自己也常对杨西道,我是为一棵树放弃了整片森林哦。事实上,灿灿没有想明白,真正有资格说这话的人,都是笑到最后的人。
杨西比她们高两届,是那所不起眼的综合大学里一个起眼的人物。不仅一人承包了校刊的美编工作,还是学生会文艺部的负责人。学生会在新来的学弟学妹中招贤纳才时,这位仪表堂堂的学长不费吹灰之力就将灿灿收至麾下。
第二年夏天,杨西和全国近百万名美术专业生一样,加入求职谋生的行列。才华横溢的他当然留在素州,遭遇了更多才华横溢的对手,满腔抱负一时未能得以施展,便靠着给人画些装饰画维持生计。
待到灿灿大学毕业,她便厚着脸皮向娘家讨要了一笔资金,帮助杨西租下楼面开办画室。名曰画室,其实主要收入还是靠杨西教课为主。
杨西来自外省的一个小县城,在素州市没有根基,结婚的房子也是灿灿付的首付,好在她聪明能干,在四季星辰如鱼得水。事实证明“为稻粱谋”而工作,远比“为爱好”而工作更能激发一个人的智能和潜力。在酒店里,灿灿的工作表现较之云卉更胜一筹,加薪升职一路畅通。
云卉见证了灿灿和杨西的“情比金坚”,无论灿灿在肖邦面前的表现有多花痴,云卉都相信她只是虚张声势,只是对杨西那宗“电话悬案”的一点小小抗议。
当然,无可否认的是,肖邦身上不时传递出一种奇妙的东西,这种东西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