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上的事很快处理完毕,云卉和灿灿回素州的时候,肖邦医生仍留在三亚,继续他们的精神病学研究会议。
云卉一下飞机就注意到,许镜原本微隆的肚腩被凿平了。这才两三天的事吧,云卉不由得想,他这些两三天肯定不好过,那个叫李彩虹的女人可会与他大闹一场?她这样想着,内心竟然催生些许同情。
她尽量用欢快的步子迎上去,行李箱的滚轮把飞机场停车坪的地面划得风生水起。
他早已打开副驾车门,做好了迎接她的准备。
二人打照面的时候仿佛有了陌生感,却又带着一丝莫名的新鲜体验。好像两个刚被媒人介绍认识的相亲对象,都尽量向对方展示出美好的笑容。
灿灿故意慢吞吞走在后面,隔了相当的距离,直到云卉钻进车里大声叫她,她才疾步赶上。
云卉埋怨道:“你在磨蹭什么呢?”
“总要给新人一点重逢的时间。”
许镜听了这话,回头向她们笑,然而当他再转过头来,无意中在后视镜中看到自己的脸,方才发现自己那笑意是浮在面子上的,虚飘飘的不落实处,有点皮笑肉不笑的感觉,霎时马上收回了笑容。他自己也觉得尴尬,因又东拉西扯向她们问了些三亚的情况。
第一站自是先送灿灿,车子刚驶到她家的小区门口,就看到杨西双目炯炯地站在那里,朝他们振臂高呼。
“等得心急了吧?小别胜新婚哦。”
许镜降下车窗和杨西开玩笑。
“你们才是……”杨西俯身凑到车窗前,冲着许镜挤挤眼睛道:“你们是小别又新婚啊,哈哈。”
他笑着绕到后备箱去取灿灿的行李。
许镜听闻此言,即刻面泛红光,一双眼睛又瞄到后视镜里看向云卉,云卉只是装作没听到,视线盯住窗外人行道上的一只蓬头垢面的狮子狗,那狗也惆怅地回望她,她便向它挥了挥手,只是来不及看它的反应,狗已经被车子远远甩在了后面。
车子在一个路口刹停了。许镜回过头道:“云卉,你坐我旁边好吗?”
云卉没有反对,下了车重新坐到前排。
两人都沉默了片刻。许镜道:“这次出差,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吧?”
云卉道:“嗯。你的事也处理得差不多了吧?”
许镜向她侧过脸,低声道:“你放心。”
正是等待红灯的间隙,许镜忽然匀出一只手来,将云卉的一只手握住了,掌心传递着他微暖的体温。
她的言外之意当然很清楚,然而他并不正面回答,只轻轻一句“你放心”。不得不说,许镜是深谙女人心理的男人,就这一个简短的回答,一个随意的小动作,便让她突然产生一种“我对他来说很重要”的感觉。这种感觉虽不及爱情那么惊心动魄,却让她心甘情愿地走向妥协。
一路上,他降低车速,却始终没有放开与她相握的手,云卉愿意使出力道回握他,愿意和他像一对相处多年的老夫妻那样平淡默契地赶往家的方向。
云卉觉得自己累了,像皮了一天的孩子在临睡前突然失去了力气,剩下的只有全然顺从,再没有任何主张。
由于姻亲的关系,云卉和许镜也算自小相识。那时候在姑妈家看到一个头发蓬乱的男孩,较她年长几岁,听说他读书相当用功,有一阵子姑父颇以他为骄傲,不时在人前提起他的宝贝侄子拿了作文比赛一等奖或者奥数冠军之类的事迹。姑父和姑妈多年以来膝下无子,每逢别人在夸耀自家子女优秀出众的时候,姑父便不服气地拿出他的侄子来一较高下。
只是,云卉从未留意过他,一来是因为她本身并不把“好好学习”当回事,造成她对一切“学霸”都敬而远之,二来,在那个时代,少女们都憧憬白马王子,显然这个蓬头垢面的男孩不属此类。
在认识夏彦之前,云卉也风风火火地谈过两次恋爱。许是太年轻的缘故,总觉得未来无限光明,有的是更多的选择、更好的前途。所以每次恋爱一段时间之后都会迅速找到对方的缺点,并且加以放大,最后半途而废。
说来好笑,云卉第一个男朋友分手的原因仅仅是十块钱。
有一个周末,男方父母留云卉在家吃晚饭,饭后又是打牌又是看电视,消磨到深夜才回,男友家和云卉家距离并不远,云卉执意不用男友相送,说只消打个出租车就行了。男友送她到路口,出租车到来之前,云卉发现自己忘带钱包,男友自是殷勤地在口袋里掏摸钞票。
常规来说,车资不会超过十块钱。男友先是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五十元面额的钞票,然而他思索片刻之后并没有递给云卉,而是快速收了回去,并且马上在牛仔裤袋里换出了一张十块钱面值的纸币,随即慷慨地将那十块钱塞到了云卉手中。
就是这样一个小动作,破坏了云卉之前对他所有的好感。虽然灿灿也曾分析,也许他这么做的时候并不是出于小气,而是某种下意识的行为,然而云卉却果断地结束了这段关系。
云卉第二次恋爱,已经到了看房买楼的地步。突然分手的原因更是莫名其妙,就因为男方的母亲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迷信观点,指出他们二人的属相不合,如果结婚的话,做丈夫的会被做妻子的“捏在手里”,而男友亦是一副将信将疑的模样,云卉见这情景,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接连两次失恋,云卉却没有表现出特别的伤心。灿灿总结她态度不够端正,每次都急吼吼地奔着婚姻而去,像要完成任务似的,甚至都没有想过对方是否与自己心意相通,所以根本上就是两段快餐恋情,以至于一丝儿风吹草动便告吹。但是也有好处,因为其中并没有夹杂太多情深义重的东西,分手也就分手了,不像通常人们总要上演苦情的分手戏。当然,极偶然的,在某个下雨的星期天,孤寂感也会袭上心头,有那么一两次,她曾经拿起电话看是否坏了。
直到遇上夏彦,仿佛要将之前没尝过的痛都一一偿还,那才叫吃足苦头。
然而兜兜转转,她还是回到了这条“奔着婚姻而去”的老路上。
当安云卉三十岁的高龄,姑妈忽然对她说许家那个打小就“聪慧过人”的侄子至今还从没交往过女朋友时,她就猜着了姑妈的打算。然而她的第一反应是,这许家侄儿年纪不小了,竟一直单着,该不会有什么生理或者心理的暗疾?姑父忙在一旁拍着胸脯担保说,他这个侄子绝对是五讲四美三热爱的典范,只因这些年事业心太强,加上人又“疙瘩”,找对象的事就耽搁下来了。
姑父说,他们蒸蒸日上的“白居易”房产中介公司,全靠许镜一人白手起家。许镜多年前毕业于师范学院,本来是应该当个语文老师的,然而他对教书育人的职业没有半点兴趣,一心一意下海经商。
最后,姑父用“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样的话为这桩保媒做了总结。言下之意,云卉是占了近水楼台的便宜。
只是,当姑父看到姑妈悻悻地皱起眉头时,赶紧做了补充,说那“肥水”不是指别人,是指我们的云卉。云卉才是肥水,兜兜转转还是流到许家的半亩薄田最好。
姑妈这才转怒为喜说,这还差不多。就凭我们云卉这长相,走到哪里不是人见人夸?
云卉暗自偷笑。自小大家都说她长得像姑妈。姑妈也是拐着弯地把自己美了一把。
云卉和许镜就在“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呼声中走到了一起。至于谁是“肥水”,谁是“田”,就完全没有搞清楚的必要了。
所幸许镜早已一扫当年蓬头垢面的邋遢形象,反而是格外注重修饰,加上一张嘴能说会道,行为处事礼貌周到,因此颇讨长辈们的欢心。
但是有一次,云卉母亲悄悄告诉她,许镜下海经商的“第一桶金”是托了姑妈担保才办成的贷款。姑妈安美娴是当地一所银行的负责人。当然,这保人也并不是白做的,姑父也在许镜的连锁店里暗暗参了一股。
生意场上的事云卉不懂,她当然犯不着自寻烦恼。但是“李彩虹”这个突然冒出的名字,彻底推翻了姑父之前所说的“忙于事业而耽搁找对象”的说法。
她并不在乎许镜有什么样的“过去”,李彩虹的存在,也恰好证明了他在和她交往之前一直都是个身心正常的男人。
现在,夜深人静,这个“身心正常”的男人正拿毛巾擦着头从浴室里走出来。
杨西说得对,今晚是良辰。梳妆台上放着一瓶打开过的白葡萄酒。她想到了一条妙计,决定尽快喝醉。
云卉就着瓶口喝酒,看到许镜狐疑地盯着她,她便问:“你要不要来一点?”
“我们之间已经要借着酒才能……?”他从她手中抢过酒瓶放回梳妆台上。
竟然被他识破了,她干脆道:“坐飞机回来真是累,我们就抱抱好吗?”
“好啊,如果你想这样。”他的态度殷勤而有风度,尽管实际上他从来都不觉得抱抱有什么滋味。
她对这个回答颇为满意,于是蜷着身子靠近他,他像个神父般地伸臂搂住她。
房间里还可以闻到新漆的气味。一只六斗柜加一只三门衣橱,暗影栋栋地立在旁边,像是靠墙罚站似的。其实新房早已不新,半年之前,许镜就常常带云卉来这里度周末。布置新房的时候,只是挂了一些照片,重置了两件家具。
许镜不喜欢醉酒后的性爱,他觉得那就像一场刻板的乒乓球赛。自从正式踏上社会,他总是喜欢将自己的一切安排得充满阶级感。他结交的朋友全和他一样时刻都要向着人中翘楚的目标迈进。他们喜欢徒步旅行,寻找天然的湖泊去游泳,他们精神饱满,膳食合理,饮酒适度,每天熟睡八小时。
云卉觉得口渴,拧亮台灯起身去喝水,回来时许镜看着云卉手中的水杯,道:“给我喝一口。”
说是喝一口,待他把那只宽口玻璃杯还到云卉手中时,已是个空杯了。
“我想起个事,”他仍然保持着喝水时半坐的姿势,并且向云卉露出请求的神色,道,“公司需要增资,我想请你姑妈帮忙找人借款验资。你能找个机会跟姑妈提一下吗?”
“我姑妈也是你婶婶,又不是生人,你为什么不自己讲?”
云卉伸手熄了灯。
“姑妈对我有意见,现在看到我都不说话。”许镜在黑暗中瓮声瓮气地说道。
云卉沉吟半晌。李彩虹的自杀事件在亲戚间早已传开,姑妈这个红娘当得尴尬。虽然云卉并未责怪,但姑妈却是要面子的人,不仅到云卉父母面前赔不是,还和姑父吵闹了几回,这形势之下,自然更不会有好脸色给许镜看。
“真是怪我没处理好,让姑妈难堪,也让你委屈了。”他翻个身把脸贴在云卉脑后的头发上,又叹息道,“现在做生意真是有许多难处。”
“你为什么上了师范大学却不当老师去做生意?”云卉没话找话问。
“我不喜欢当老师。”他在黑暗中轻轻咧嘴笑了,有一句话憋住没说。
“那怎么还念师范?”
许镜又是长叹一声,道:“我家条件差,那会儿在乡下还是讲究户口,农村户口上了师范就是城里人了,而且还有补贴,学费全都省下了。”
云卉点头“哦”了一声,想着这倒是桩情有可原的事。
经过一番交谈,许镜已经睡意全消。他方才憋回肚里的那句话是,如果我去当了老师,怎么买得起现在这栋楼?哪怕是拣了便宜的“乡村”地段,可到底所费不赀。
借着窗帘后的丝丝月光,他可以看到她半侧着身的轮廓,他靠过去用下巴抵着她的头,然而她仍是纹丝不动。不知道为什么,他隐约感到她对于男欢女爱的事情总是缺乏热情,既不大方,也不老练。婚礼之前就如此,婚礼之后更不用说了。
欲望这东西总是突如其来,许镜猛地把她扳了过来,她还在睡意蒙眬中,突然呼吸到他的味道,夹杂着温暖体味和沐浴露的香气。还是那个牌子的洗护用品,味道都一样。以前也常常和他一起在此度周末,这些都是熟悉的,就连她身体的反应也是和从前一样。可是总觉得哪里两样了,有一阵焦虑的涟漪在她心间荡漾开来,她发现目前这样的生活她似乎还没做好准备,就好比半夜里火警大作而她只扯了件睡衣就逃到了大街上。
床头柜上的电话忽然响起来,中断了两个身体的纠缠。
他支起身体去抓电话来听,还没开口便听到一个狂躁的女人声音:“云卉,我告诉你,杨西不是人!”
“是灿灿,”许镜捋直了电话线,把听筒放到她耳边。
云卉隔着距离就已听到了灿灿的声音,但还没等做出反应,电话那头又变了杨西急促的声音:“云卉,不是那样的!”
然后在一个巨大的碎裂声中对方收线了。
可是待到许镜把听筒放回原处,电话却又再次铃声大作。
“云卉,快来……”
是杨西,他的嗓音也是碎裂的。
在杨西的叙述中,事情得以这样的还原。
灿灿临睡前铺床,换枕套的时候,竟然在枕头下收拾到了几根细长的紫色头发。
她热泪盈眶地捧着这几根头发给杨西看。
杨西自是不可置信地盯着这几根长头发,他的大脑在这一刻应该是呈真空状态吧。所以他说不出解释的话,颤抖着嘴唇在盲目中等待着灿灿的反应。
于是,就在一刻钟的时间里,灿灿把家里所有可以破碎的东西全都砸碎了。整个屋子成了她疯狂摔砸的空间,她语无伦次地骂着他,用随手可以找到的东西扔他,最后,她打开阳台的玻璃门,试图要跳下去。
杨西将灿灿拦腰抱住,他从没有想过,事情会是这样。情急之中他说,那只是个年轻女孩子在这里借宿了一夜。开口的时候,他发现连自己都不会相信。
云卉到达灿灿家时,她已经闹乏了,正靠在沙发上喘气。
杨西开始无声地收拾起满屋的狼藉。在捡起一个花瓶碎片时,食指上被划了道深长的口子,鲜血沿着手腕直滴下来。
然而这丝毫没能唤起灿灿的同情。
“我不会原谅你!不会!”
她于涕泪相交中使劲瞪视着他,形同一头发怒的小兽。
云卉急着翻箱倒柜找出止血贴,帮杨西处理伤口,而灿灿就在这个间隙突然地冲出了门。待他们反应过来追至楼下,灿灿已发动了车子准备离开。
杨西试着拦在她的车头,却见灿灿没有半点要踩刹车的打算,在云卉的惊呼声中,杨西往旁边跳了一步,“轰”地一记,灿灿便加大油门绝尘而去。
灿灿的车子消失在路的尽头,云卉看到杨西反倒有松了口气的意思。
“也好,让她静静。”
他这么安慰自己,也安慰云卉。
云卉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无声地跟着他返回家去取她的拎包。
“那真是一个女孩在这里借宿了一宿!”杨西坐到沙发上重申。
云卉不知所措,就此离开肯定不合适,但问长问短更不合适。
“对了!”他似乎想到什么,猛地起身,伸长胳膊抓起茶几边的废纸篓翻了起来。最后,他把整个纸篓倒扣过来,一些发票,方便面袋子,果皮,空罐子全都散在地上。
“在这里!”他忽然大声叫道,“云卉你来看,这是她写的!”
他颤着手将一张揉皱的纸条摊开,上面有行歪歪斜斜的钢笔字:
这是昨晚的酒钱,不知道够了没?
杨西紧紧捏着这条字,像一个重案犯找到了起死回生的证据,他无法自制地挥动着那只手。
“这只能证明你和她并不相熟。”云卉提醒他。
他怔住了,呼啦一下整个人仰面陷落在沙发里。他的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晶灯强光,却一眨不眨。半晌,他苦笑着说:“你说得对,不过,这至少证明了我和她并不相熟!”
他的重音放在“证明”二字。
“灿灿在飞机上打电话时,是她接听的吗?”云卉脑中浮起那段悬案。
杨西突然坐直了身体,偏过头盯着她问:“你会相信我吗?如果你不相信,我就什么都不讲了。”
“相信相信。”云卉不加思索地展示她的信任。本来这种事,旁观者就完全没有不相信的必要。何况在她确实愿意相信。
时光倒退一周。
入夜,杨西招待他远道而来的老同学及其女友,一起去了画室附近的酒吧。不多久,老同学因女友身体微恙便先行告退。
幻灯迷离,杨西一人独酌。
那位紫色长发泻在腰间的女孩一直坐在吧台上朝他微笑。明暗交替的灯光里,可以看到她的脸似曾相识。她已经喝了三杯摩根船长了。她应该是这里的常客,和所有的领座谈笑风生。
终于他走了过去。
“杨老师!”她向他举了举杯,“我是罗兰!”
“谁?”音乐震荡,他听不清楚。
“罗兰!”她一把将他的脑袋搂过来,几乎贴着他的耳朵喊。
他身体僵硬地往后欠了欠,露出“哦”的表情。这个独特的名字使他记起,她就是前不久新收的成人油画班学员。
杨西几乎从来不在酒吧和女孩子搭讪,可是今天有点儿特别。
渐渐地,口红已经跟酒精一起融化,她的嘴唇像一只新鲜的樱桃般水亮。她半坐在高脚椅上,伸直一条腿将红色短靴踮在地上,跟着鼓点打节奏,酒吧的乐声令她犹入梦境。
他要来一瓶酒,还没开启,她却举着杯子先和他“叮”地撞了一下,然后说:“我只在你那里上过一堂课,再也不想来了,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他顺从地接过话题。
“因为我听说你已经结婚了。”她再次贴在他耳边说。
“你真会开玩笑!”杨西笑起来,视线落到她的下巴那里,她的下巴肉鼓鼓的,微微上翘,显得生动,像是有它自己的独立表情,随着她的脸左顾右盼。
“什么?”她装作没听见。
“我说你在开玩笑!”酒吧的乐声中,他必须扯直嗓门喊。
她扬了扬眉毛表示听不清。
他只得学着她的样子凑到她的耳朵旁重复自己的话。鼻尖碰到了她柔软的头发,一股奇异的花香钻进他的鼻腔里,又窜入他的身体,混合着酒精一同烧起来。
“我没有开玩笑,相信我。”她表情认真,水样的目光将他团团笼住。
想当年,他在校园里也是颇受女生欢迎的目标人物。后来遇到灿灿,后来遇到社会,遇到各种不得志,那些风光的往事就变得模糊起来。
这一瞬间,杨西有种昔日重来的幻觉。他掉在那水样的目光里挣扎了几秒,最后努力地幽默着:“你不来上课的话,那我岂不是少了份收入呢?”
音乐在此刻静了下,他们的对谈变得清晰。
“告诉你,我又去报了跆拳道班,时间和你的画画班有冲突呢。”她说着擎起酒杯,将里面剩余的酒统统注入他的三角杯里。
他没有阻止,只是笑。
“你猜我为什么想练跆拳道?”她牙齿咬着酒杯,忽然问。
“我猜是因为跆拳道教练还没有结婚。”他假装认真思考后说道。
罗兰举着杯子大声笑起来,五色灯光打在杯子里,她仰起脸把灯光也一起喝了下去。
“今天之前我都在日本人的公司里干活,不过明天我就打算把佐腾炒了。我要把辞职信甩到他脸上!”
她啪的一下将杯子重重地放回吧台上,接着便眉飞色舞地说开了,她说佐腾是日方负责人,总是想着法儿地虐待年轻女孩,不分白天黑夜地要求她加班,无缘无故地扣奖金。还在公司联欢会上的一次跳舞中试图非礼她。所以,她想练跆拳道保护自己。
“你辞职的话,工作怎么办?”他不由自主地进入她的话题。
“我买的彩票中奖了,是个二等奖,三十万。也许对有的人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我来说,它足以改变我今后的生活了。首先,我目前可以不用上班喽!”
三十万,恰好是他们家庭的年收入。
的确,在他看来,在这个房价踩着风火轮的城市,三十万是不能改变什么。如果不是灿灿的聪明能干,他们或许到现在都还住在租来的房子里。
她越讲越大声,不知不觉桌上的酒瓶已经见底。最后,他只看到她的嘴唇在动,究竟说了什么,已经含混不清。
酒精瓦解了她的语言,无论杨西如何问,都无法知道该把她送往何处。
鬼使神差地,杨西把她带回了家里。
从头到尾,她都顺从得像一只家猫。听凭他的安排,乖乖睡在他家的大床上。他犹豫片刻,还是将一床粉格棉被给了她。
床头柜的相框里,灿灿着一袭绯色的舞衣迎风而动,眼波流转,风姿绰约。
看容貌,细眉细目的罗兰应在灿灿之下。不过有些事并不以容貌论高低。何况,男人久不见莲花也会觉得牡丹美。
他小心地低下头,把脸贴到她的头发上,血液涌上脑门,有许多蜜蜂飞来,嗡嗡地绕着他盘旋,他醉了。只不过醉了几秒钟,他便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即便是最眩晕的时刻,他仍然知道自己最终什么也做不出来。眼前这床粉格子的高支棉棉被,还是灿灿出差之前刚置下的。
罗兰喝得太多,整个房间氤氲着洋酒发酵后的酸腐气息,这令人生厌的气息更是推着他回到正路上。
杨西最终猫在客厅的沙发里,度过了下半夜。
直到清晨的阳光探进屋,他被楼下一阵阵汽车喇叭声惊醒。
他走进卧室发现罗兰走了。卧室已经收拾过,被子和床单都显出齐整有序的模样。
她在床头柜的闹钟下压了张纸条和几张百元钞票。
这个场景有点像某部电影中,男主角清晨离去时给风尘女子留下费用的情节。只是性别互换了一下。
罗兰在字条上写着:昨天的酒钱不知道够了没有?
他摸着毛糙未修的下巴哑然失笑。只是,这笑意还没来得及收拢,就迎来了轩然大波。
——云卉在杨西断断续续的叙述里,将整个事件拼接完整,脑海里便上映了这一出文艺剧。
在转述给灿灿的过程中,云卉小心地避开了某些关键词,甚至将男主人公的心理活动尽量淡化甚至美化了一番。
灿灿在看了罗兰写下的字条后,冷笑道:“字这么丑,一看就是干粗活的外来妹,估计小学都没毕业。”
听她有心挖苦,至少说明她已经打算接受这个解释了。
“所以说杨西怎么会看上她呢?”云卉进入一个“和事佬”的角色,“当然,留宿也是犯了大错,该罚该骂。”
灿灿皱起两道柳眉,张张嘴,却又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手里的纸条捏成团,掷进了一只不锈钢垃圾筒。
她昨晚在四季星辰的值班客房对付了一宿。此刻站在酒店花园的长廊里,露出一脸倦怠,厚重的遮瑕粉底也掩不住两处泛黑的眼圈。
“你昨天砸坏多少东西,我看着都心疼。”云卉继续着“和事佬”的台词,“杨西的手划伤了你也不管。”
“划伤手算什么?我最好叫他去死!”灿灿把每个字都念得掷地有声。
这话耳熟,却叫云卉生出怅然。大婚当日,许镜怎么说来着?“今天她可以为我而死,明天她也可以要我死。”
生出这等恨意,这是爱得多用力呢。
灿灿还在自顾自倾吐一些泄愤的话,云卉却半句没听清。李彩虹的事情在瞬间沉渣泛起。
不知过了多久,灿灿已经走开,云卉却仍旧站在廊下,直到蓝牙对讲机里传来前台领班马丁慌张的呼叫。
一行五十人的挪威团队今天入住,比预计的到达时间提早了半日,客房来不及打扫不说,还有几间计划中的房间原客人甚至都还没有退房。
云卉赶到前厅,门童正往行李车上搬箱子,姜灿灿早已指挥相关人等,安排部分外国人坐到音乐喷泉后面的咖啡座等候去了。
“云卉姐,三个预留房还有客人,现在才十点钟,退房还早。”马丁悄声道。
“什么房型?”云卉问。
马丁把手里的传真一张张翻开看,翻到末页后说道:“都是大床街景房。”
“多派人手打扫,A楼的行政套房还有空余,缺的房间就给他们免费升级。”灿灿道。
云卉便打开迷你话筒协调这件事。
这时有两个满头金发的小男孩爬到了喷泉假山上,灿灿立即示意马丁去把他们请下来。
就这忙碌的当儿,大门口走进来一名花白头发的老妇,正在向工作人员询问着什么。工作人员朝云卉的方向指了指,又把她带到了云卉面前。
她是来应聘客房打杂工作的。讲一口本地话,衣着素净,窄额头尖下巴的申字脸上,有着一双好看的杏眼。
云卉告诉她,招工的事归人事部管,先得去另一个楼层填资料,又叫了工作人员顺道帮她领路。
老妇人再三道谢便跟着去了。
云卉正待返回办公室,忽然在那些来来往往的人影中看见一张脸。那张脸隔得太远,就在电动旋转门外一闪而过。可是,云卉对那张脸太熟悉了。就像魔术师手里的扑克,无论来回洗多少次牌,总有一张打了印记的从中跳脱。
夏彦!
她快步追了出去。可是什么都没有。
酒店是沿马路的,正门的停车场又来了一辆下客的大巴,行李舱的门敞着,一件件行李连同一群举着三角旗点头哈腰的日本老人鱼贯而出。
云卉四下张望,她要找的那张牌不见了。她疑心是自己看走了眼,或是一时产生了幻觉。
然而这冬季里男人千篇一律的黑色外套看得人眼盲,唯有一个穿着米色呢子大衣的背影格外醒目,隔了一条马路,云卉还是看到了他。可是毕竟距离太远,她不能断定那是不是夏彦,只是看着那米色的符号渐渐融入车水马龙之中,越来越小,最终变成街市画布上一个隐藏的斑点。
三亚回素州的飞机上,灿灿曾问她,如果再看到夏彦你会做什么?云卉干脆道:“就像你说的,扇他两个巴掌不为过吧?”
奇怪,方才的安云卉完全没有要扇人巴掌的冲动。一些属于她的疼痛分明已经被时间稀释了,或者冻结了。
云卉安慰自己,他们的关系就像同车邂逅的路人,本是有意结伴到终点,突然其中一个没打招呼就下了车,剩下那人只得茫茫地继续前行,除了遗忘,再没别的办法。